第27章 戲中戲 (2)

眼見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她打算把空餘的房子租出去,以補貼生活。三樓有兩間大房間,收拾得非常幹淨,而且裝飾得也很有情調。來這裏租房的人倒不少,可惜不能一直住下去。

有一天,一個姓雷蒙蒂的人要求租她樓上的前房。房客就是那位小提琴師。音樂家的耳朵一般都比較嬌嫩,受不了鬧市區的嘈雜聲,於是在一位朋友的推薦下,他找到了這個遠離噪音的綠洲。

雷蒙蒂看上去仍然有年輕人的精神頭兒,黑色的眉毛下配著一撮外國式的棕色胡須,他的頭發已經全白,渾身透著藝術家的氣質,他舉止文雅,氣度非凡,性格隨和,住到這裏,是好房子找到好房客的最好搭配。

海倫住在緊挨商店的第二層。那裏設計獨特,房間的走廊差不多成正方形,而且很寬闊。靠最裏邊的牆有座去三樓的樓梯,樓梯一直從牆的一頭伸到另一頭。這裏是海倫的客廳,也是她辦公的地方。裏麵有一張辦公桌和一個大火爐。晚上,她會坐在火爐旁做針線活和看書,一盞明亮的紅燈照出她優美的曲線。雷蒙蒂也認為這裏很優雅,常常到這裏來坐坐,還會給巴裏太太講一些巴黎的奇聞要事。他告訴她,在巴黎求學的時候,有一位琴師很有名,而且健談,他們是好朋友。

雷蒙蒂住進來沒多久,一個很帥的房客也住了進來。那人也是四十出頭,長著一把棕色的胡須,整日鬱鬱寡歡。一雙高深莫測的眼睛常常四處張望,好像在尋找什麽東西。他也很喜歡海倫的房間,滿意這位女房東的服務。那雙羅密歐式的眼睛加上奧賽羅式①的舌頭,很快就贏得了她的好感。他給海倫講一些異國他鄉的趣事,有時也會暗示自己喜歡她,並有與她結為連理的意思。

海倫在兩個男房客之間努力區分著自己的感受。

與第一個房客在一起時,她的內心很愉悅,聽他的聲音讓她有回到年輕時戀愛般的感覺。而且交往的時間越長,這種感覺也越來越強烈。有時,她會越陷越深,還竟異想天開地認為他就是自己當年愛戀的人。女人的感覺很靈敏,而且有時這種感覺和推理是非理性的,還可能會違背一般的法則和邏輯。海倫感覺,他就是自己消失二十年的丈夫,現在又回到了自己身邊。在他眼裏,她也讀出年輕時的愛戀,女人對愛情的感悟往往是準確的:他的眼睛裏仿佛有無窮無盡的悔恨。這種悔恨讓人心生憐憫,憐憫到最後很可能變成愛情。當然愛情又是組成家庭必不可少的條件。

她不能就這麽輕易原諒他,於是她表現得無動於衷。一個當丈夫的,怎麽能丟下新婚的妻子,二十年杳無音訊呢。她不能輕易放過他,不能讓他多年後一進門就能換上拖鞋,一伸手就有香煙抽。他必須給她賠禮道歉,解釋為什麽二十年不見蹤影,而且她還要把他罵得狗血噴頭。她要給他教訓。如果他的表現誠懇,而且確實是在悔過自新,就可以答應他從頭再來。她不動聲色,對方很難看出她好像明白或察覺到了什麽。

那位記者朋友竟然沒有看出這件事的滑稽之處!報社卻要他去寫一篇妙趣橫生的報道,真是難為他了。算了,不多說這個同是靠玩筆杆子吃飯的人的壞話了。

一天晚上,雷蒙蒂來到辦公室,說自己很喜歡海倫。這位藝術家聲情並茂,說得情意綿綿。他的話熱烈而灼熱,像一把燃燒的熊熊聖火,他分不清自己是在做夢還是在現實生活中。

海倫怪他太魯莽了,顯得很沒教養。他沒有怪她那麽說他,又說道:“在你答複我之前,我必須得讓你知道,我沒有全名,隻知道自己叫雷蒙蒂。我的經理給我起的名字。我失憶了,之前發生的所有事情都不記得了,所以連自己現在是誰都不知道,隻知道自己睜開眼睛的時候躺在醫院裏。那時,我還很年輕。我在醫院住了好幾個星期。以前的事我全忘記了。我醒來後,聽別人說,當時我倒在街上,頭部嚴重受傷,被人用急救車送進了醫院。他們猜我是被石頭砸傷的。我身上沒有證明我身份的東西,我本人又失去了記憶。恢複健康後,我開始學拉小提琴,學得還比較快。巴裏太太,我對你也不了解,隻知道在看到你的一刹那,就愛上了你。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我就知道找到了世界上唯一能讓我動心的人,而且……”

聽了這一席話,海倫仿佛又回到了從前,自己一下子也年輕了許多。她在得意和興奮過後,又重新審視起雷蒙蒂,這一看使她心驚肉跳:原來,不知不覺這位小提琴手已經成為她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部分,而她自己卻一直渾然不覺。

“雷蒙蒂先生,很抱歉,我是有夫之婦。”她說,還告訴了他那天婚禮上發生的不幸事件。

雷蒙蒂向她深深鞠了一躬,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然後轉身回自己房間去了。

海倫站在那裏,看看自己曾經被三個男人吻過的手,心裏酸酸的。

一小時後,那位高深莫測的房客下樓來。海倫正坐在一把搖椅上織東西,這東西其實對她沒有多少用。他一步跨下樓梯對海倫說,隻是想找她隨便聊聊。

他在辦公桌的對麵坐下來,開始表達自己的愛慕之情,他說:“海倫,難道你真的認不出我了嗎?你的眼神告訴我,你還記得我。二十年了,難道你真的還不能原諒我那時的輕狂嗎?即時你不能原諒我的過錯,可我對你的愛,不曾有改變。我知道自己對不起你,本來是沒有臉再見你的,但愛情的力量太偉大了,它驅使我又回到了你的身邊。你能原諒我嗎?”

海倫轉身要走。第二位房客緊緊地握抓住她的一隻手,海倫感覺到那手明顯在顫抖。她站著沒動。這一幕太感人了,舞台是無法表現當時她的感情的:

矛盾充塞著她的內心。那種少女對心愛之人的思念占據著她的內心。那是十八歲的選擇,是一次神聖而莊嚴的選擇,無論如何都不能忘記的純真感情。那種神聖的名譽感、忠誠感和甜蜜的回憶,讓她無法擺脫。可是,現在的她,似乎又被另外的什麽東西誘惑著,後來的那個近在咫尺的人給了她無形的滿足感。就這樣,往日的戀人和可以觸摸到的新人爭著占有她的內心。

這時,樓上傳來了輕柔美妙的小提琴聲,如泣如訴,在訴說一個故事。音樂有時像巫婆,它會讓一些很高尚的人犯罪。一隻烏鴉用嘴捉住人的袖子時,是無論如何也傷不了人的,但音樂能,一旦有人專心聽了,就會像劍一樣刺痛她的心。

小提琴師用那悠揚的琴聲呼喚著她,然而她卻擺脫不了往日的愛,何況名譽感也告訴她不能那麽做。

那個高深莫測的客人仍然懇求道:“原諒我吧,海倫。”

“二十年,如果你離開你的愛人二十年,這是一段漫長的等待。”她傷心地說。

他又說:“好吧,我把一切都告訴你吧。那天夜裏,我在窗外見著他了。嫉妒讓我失去了理智,我向瘋了似的尾隨其後。當我們來到一條黑黑的街上時,我用力給了他一拳,結果他的頭撞在了一塊石頭上,再沒起來。我不是有意的,隻想報複一下他。我很害怕,躲在不遠處觀察著,後來一輛救護車把他帶走了。雖然你嫁給了他,但是海倫……”

海倫抽出手,睜大眼睛喊道:“你,你究竟是什麽人?”

“你真的忘記了嗎,海倫?我是一直最愛你的人呀?約翰·德萊尼,你記得嗎?假如你能原諒……”

沒想到海倫轉身跑了。她知道,小提琴師雖然什麽都不記得了,但是兩次生命中他都認為自己是他最愛的人。她跌跌撞撞上樓,邊上樓邊哭。她高聲喊著:“弗蘭克!弗蘭克!弗蘭克!”

事情就是這樣,多年後,三人竟會以這種方式相見。這樣的一次相會,如同彈子在桌上相碰一樣的滑稽。可是我的那位記者朋友卻沒有能力把它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