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傑姆絲·海絲和穆裏爾

晚餐過後,德克薩斯邊防營的半個騎兵連戰士圍坐在篝火旁。

黑夜已經降臨,一灘水坑在漆黑的大地上閃著亮光,像是一片從天而降的天空。野營地少了白天的喧鬧,除了玉米皮卷煙卷兒的聲音。這時遠處響起了野狼的嗥叫聲,一隻跛腳小馬嗒嗒地向青草地走去,那聲音和擺動的木馬玩具發出的聲音一樣,生硬、單調、無味。

忽然,宿營地不遠處茂密的叢林裏傳來一陣熟悉的響聲:那是木馬鐙刮蹭灌木叢的聲音。戰士們頓時更加安靜了,都在側耳傾聽發生了什麽事。

這時,又傳來一陣鼓舞人心的喊叫聲:

“打起精神來,穆裏爾,你是個勇敢的姑娘,咱們馬上就到了!這一趟對你來說,確實不容易,是夠長的。確實,你看你這身還能動彈卻有氣無力的皮囊。喂,別再吻我了!我的脖子快被你摟斷了。聽我說,這匹雜毛馬的腳力已經不行了,如果咱們再不配合好的話,肯定會摔下去的。”

過了兩分鍾,一匹疲憊不堪的“雜毛”馬出現在篝火旁。馬背上是一個二十出頭、又高又瘦的小夥子,可是沒有見到什麽穆裏爾姑娘。

“嗨,弟兄們!這兒有一封給曼寧中尉的信。”騎馬的小夥子高興地喊道。

他把信交給曼寧中尉,然後下馬,卸下馬鞍,把拴馬的樁繩扔在地上,接著,他取下鞍頭一根縛住馬腿的繩子。指揮官曼寧中尉看信時,那個小夥子又小心地搓掉了韁繩上的泥巴,看得出,他很關心那匹馬的前腿。

中尉朝其他戰士招了下手,喊道:“弟兄們,這位是傑姆絲·海絲先生。他將成為我們連隊的新成員,是麥克林上尉把他從埃爾·巴索調過來的。海絲,等你安頓好你的馬,兄弟們會給你準備一頓晚餐。”

騎兵連的戰士雖然熱情地迎接著這位新人,卻對他抱著審視的態度,沒有發表任何看法和評價。對所有的邊防戰士來說,一個合作夥伴的勇氣、忠誠、誌向和處理事情的冷靜程度,是關乎自己生命安全的大關鍵,所以對夥伴的要求比選一個姑娘做情人更加慎重十倍。

海絲享受了一頓豐盛的晚飯。他和其他戰士一樣坐在篝火旁開始用玉米皮卷煙抽。他善意的外表仍然沒有解除戰士們疑慮。他是一個懶散的瘦高個兒,頭發烏黑,漿果般黝黑的臉上帶著坦率、好奇的微笑。戰士們仍然保持不評價的態度。

“弟兄們,”海絲說,“我把我的一位女朋友帶來了,現在鄭重地介紹給諸位。從來沒有人說她長得漂亮,但我們要看到她自身有很多優點。來吧,穆裏爾!出來給大家打個招呼。”

在他打開藍法蘭絨襯衫前襟的時候,一隻角蛙①從他懷裏跳了出來。隻見它那修長的脖子上係著一條紅色緞帶,看起來還很時尚。它趴在主人腿上,一動不動地瞅著周圍。

“穆裏爾修養很好。”海絲像演講家那樣揮著手說,“她從不和人頂嘴,每天老老實實待在家裏。她不怎麽挑剔,一件紅衣服總夠了,連星期天也不要求換一身。”

“喲,瞧那隻該死的角蛙!”一名騎兵笑著說,“角蛙,我見過的多得去了,可還沒見過有人會把它當朋友來養的。那小東西能從人群中分辨出你嗎?”

“你可以試試看呀。”海絲答道。

那個胖嘟嘟叫角蛙的東西,也許是史前哪種醜陋的怪獸的變種,對人沒有什麽傷害性,性格比鴿子還要溫順。

那個騎兵把穆裏爾從海絲腿上拿過去,然後重新回到他的毛毯上。誰知這個小東西在他手上使勁地掙紮著,極力要掙脫出來。過了一會兒,那騎兵把它放到地上。那個小東西笨拙地挪動著四條腿,迅速爬回到了海絲腳下。

“嗯,還真是見鬼了!”另一位騎兵說,“這小家夥還真認主。太稀奇了,竟沒想到這樣的兩棲動物還有這種本事!”

傑姆絲·海絲很快適應了新營地的生活,他性格溫順,待人真誠,說話幽默風趣,也不怎麽愛發脾氣,很快成了營地最受歡迎的人。

他和那隻角蛙總是形影不離。它躲在他的襯衣襟裏和他一起騎馬出行,趴在他的膝蓋或肩膀上與他一起堅守營房,夜裏共同在一個被窩裏睡覺。

海絲是典型的南部和西部草原常見的那種幽默家。他不會別出心裁地想出一些逗人樂的點子,但隻要他覺得能夠活躍營地的氣氛,就會不懈地堅持下來。這樣分析看來,海絲之所以帶著角蛙來營地報到,是因為他覺得這個東西挺滑稽,如果將它馴服,然後給它再配上一根紅緞帶,那麽他的朋友們就一定會很高興。既然這個辦法可以使大家愉悅,幹嗎不堅持到底呢?

我們沒有辦法界定海絲和角蛙之間的這種人蟲之情,也沒有時間去舉行一次研討會來討論角蛙為什麽招人喜愛,有一點我們是可以下結論的:穆裏爾完全就是他的個人傑作,他願意保護它、愛護它。他抓蒼蠅給它吃,不讓北風吹到它。還有一點需要聲明,海絲對小家夥的愛有一半出於自私心理,他幻想有一天它會千倍百倍地報答他。我想其他的穆裏爾估計也和這個穆裏爾一樣,也會受到其他海絲的關懷。

海絲盡管在營地挺受歡迎,騎兵們也很喜歡他呆頭呆腦的性格,但那些哥們兒對他卻仍存有戒心,也就是說他還沒有完全成為他們中的一員。更何況在邊境的營房裏,幽默和搞笑隻是閑下來時騎兵生活的一小部分,他們要做的更多是跟蹤盜馬賊,阻擊亡命徒,與殺人越貨的歹徒搏鬥,把匪徒趕出灌木叢,用左輪手槍維護邊境的安定和秩序。

海絲告訴大家,他一直是一名普通的牧馬人,在騎兵作戰方麵沒有什麽經驗。聽他這麽描述自己,其他騎兵就更加懷疑了,如果遇到強敵,海絲怎麽抗敵呢?因為每個騎兵的勇敢程度決定著他所歸屬部隊的榮譽。

還好,海絲來的這兩月,邊境還算風平浪靜,閑來無事的騎兵們待在營房裏欣賞海絲的逗笑。後來,一個使大家振奮的消息傳來:著名的墨西哥匪徒兼盜牛賊塞巴絲蒂安諾·薩爾達團夥正徒步穿越裏奧·格蘭德河①,準備洗劫德克薩斯邊界。這一次,大家夥有機會見到海絲一展拳腳了。騎兵們到處加緊巡邏,撒開天羅地網,然而薩爾達團夥卻像諾金戈爾①一樣跑得無影無蹤。

一天傍晚時分,太陽的餘暉還沒有散盡,一些追捕馬賊的騎兵回到營地準備吃晚飯。因為任務緊急,他們連馬鞍都沒有卸。正當他們吃著煎鹹肉,喝著咖啡的時候,那幫匪徒忽然從草叢裏竄了出來,呐喊著朝他們猛撲過來。這次襲擊太突然,騎兵們也沒有想到匪徒這麽猖獗,憤怒地急忙抄起溫徹斯特連發步槍②還擊。誰知,還沒怎麽打,匪徒就一溜煙又順著河,喊叫著轟然而去了。匪徒的這次襲擊隻是來摸摸騎兵營的底細,剛才隻不過是一場墨西哥式突襲。騎兵們連忙上馬追趕,可是還不到兩裏路,那些本來已經疲憊不堪的小馬駒就跑不動了。不得已,曼寧中尉隻好下令放棄追擊,返回營地,準備再戰。

當他們回轉的時候,卻發現海絲沒在其列。有戰士說,在開始追擊的時候看見他向他那匹馬奔去,後來就再沒見他了。

第二天早上,仍然沒有見到海絲的人影。大家就在周圍開始搜尋,有人說也許受了傷待在某個地方等待救援,也有人懷疑他可能已經犧牲了,現在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接著,騎兵們又開始四處搜尋薩爾達匪徒的蹤影,可是連鬼影子也沒有見到,這夥人像是突然人間蒸發了一樣。曼寧中尉最後下結論:那幫狡猾的匪徒上演了那場突然襲擊是為了給他們營地告個別,現在估計已經又重新回到河對岸了。也真是那樣,後來再也沒有發生過擾民事件。

這段時間內,騎兵們趕緊養精蓄銳,隨時等待再戰。

海絲仍然沒有任何消息,現在所有人都堅信,海絲在那場戰爭中成了懦夫。

一個叫巴克·戴維思的騎兵說,當時海絲向他那匹馬奔去之後,薩爾達匪幫就已經停止射擊了,所以他不可能被擊中。肯定是看到那麽激烈的戰鬥場麵,他嚇得臨陣脫逃了。現在仍然不敢回來,因為他知道,如果回來必然會遭到大家的譏諷。

之前說過,隊伍的榮譽與士兵的勇敢程度有密切的關係。因此,曼寧連隊的邊防隊員都認為海絲丟了連隊的臉,給連隊抹了黑,個個心情沮喪。這將成為連隊永遠無法擦掉的汙點。這是以往服役的曆史中,從未有過的恥辱。可大夥兒又覺得傑姆絲·海絲不應該是那樣的,所以每個人心裏都很矛盾。

大約過了一年。連隊接到任務,在各邊境巡邏,保衛這個千裏長的邊界。有一次,曼寧中尉帶著連隊來到距他們的老營地僅幾裏路遠的河邊,去執行一個緝私任務。一天下午,他們騎馬穿過一片濃密的叢林,在廣闊泥沼草原裏,見到了一幕沒有記載下來的悲壯場景:

一個大坑裏躺著三具墨西哥人的骸髏。從他們的衣著判斷,一定是薩爾達匪幫的成員,其中那具體格巨大的,一定是塞巴絲蒂安諾·薩爾達,他的邊上滾著一頂鑲著真金飾品的寬邊帽子,上麵有三個很明顯的子彈孔。周圍還散落著幾杆墨西哥人的生鏽步槍,槍口都指著同一方向。

騎兵們順著那個方向走了五十碼。在一小片窪地上,另外躺著一具骷髏,手上端著槍,朝向那三個匪徒。一定是一場殊死搏鬥。他們無法辨認那個勇敢的抗擊者的身份,隻從殘存的零碎布料辨別,好像是一個牧場主或牛仔。

“一個牛仔被匪徒逮住了。”曼寧中尉說,“好小子!他與他們進行了英勇的搏鬥。現在大家該明白,為什麽後來這幫匪徒銷聲匿跡的了吧?”

這時,那個死者破爛的布條下,一個脖頸上係著褪了色的紅緞帶的角蛙爬了出來,蹲在早已辯不出人樣的主人肩上。它默默無聲,但是正在告訴大家一個可歌可泣的悲壯故事:

那天激戰之後,他上馬奮勇向前衝去,把所有的夥伴都甩在後麵。他追著那夥墨西哥人。用自己的生命維護了騎兵連的榮譽。

騎兵們緊緊圍攏過來,不由得一起發出狂呼。

這回蕩在叢林的喊聲,仿佛是一首挽歌、齊聲的道歉、有聲的墓誌銘、一支勝利的凱旋之歌。也許這是一首對犧牲戰友齊聲的追念,如果傑姆絲·海絲聽到了,一定會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