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奧瑪:托拉博拉山脈 (2)
接下來的幾周裏,我和父親的下屬們按照父親的要求把那些十年前那場戰爭的殘留物拾掇起來丟了出去,把地板打掃幹淨了,在門窗的空洞上掛上了獸皮,另外還去賈拉拉巴德買了一些日用品。我們給父親的妻子們買了三個便攜式燃氣灶,每個灶上都有一個圓環。我們需要去附近的泉眼打水,所以還需要鐵桶,另外還需要一些金屬鍋來做飯。我們收集了很多塑料盤子和簡易棉織床上用品,另外還有一些行軍床以供大人們使用。父親讓我們多跑了一趟商店,買了一些便宜的地毯來鋪在地上,這讓我非常高興。
雖然我們做了很多事情,收拾了屋子,添置了家具,但是這些屋子看起來仍然非常破舊,還是不太適合住人。
我們所做的最困難的事情是建三個簡易衛生間,但是最終我們還是順利完成了任務。不知道在沒有水的情況下這些衛生間還能不能起作用,不過父親說附近的村子裏有一家公司,也許他們可以提供裝水的容器。真希望到時母親不需要到山上的小溪裏去取水。
我們剛做完所有能做的事情,父親就宣布他決定三個月內不讓妻子和孩子來這裏住。戰爭還在繼續,沒有人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事情。父親非常小心,因為奧馬爾行蹤隱秘,而且他還沒給父親傳來任何表示歡迎的信息。
雖然父親的小心謹慎讓我鬆了一口氣,但我還是很想念母親。也許母親的陪伴能夠讓父親清醒一些,能讓他認識到讓婦女兒童到山上來,住在這樣寒冷、破舊的屋子裏是多麽荒唐的想法。
父親、父親的下屬和我留在了托拉博拉山上。我們偶爾會去一下賈拉拉巴德。父親見了很多軍方的人,不過他見那些人的時候一般都會讓我在外麵等他。
隨著時間的流逝,我漸漸熟悉了從喀土穆飛過來的那些士兵。父親的下屬中我最喜歡穆罕默德·阿提夫,他和其他士兵一樣,也不受自己國家的歡迎。他是埃及人,曾經當過警察,不過後來他開始對埃及政局感到不滿,於是他加入了埃及的伊斯蘭聖戰組織。不久以後他在埃及遇到了政治上的麻煩,於是他就離開自己的國家,來到了阿富汗,加入了阿富汗的聖戰組織。在阿富汗,他和父親建立了牢固的友誼。
穆罕默德·阿提夫比父親大十三歲,他的頭發是深棕色的,留著絡腮胡,長得很結實,隻比父親矮一英寸,不過他可比父親壯實多了。我相信父親也非常喜歡穆罕默德·阿提夫。由於和父親之間牢不可破的友誼,穆罕默德·阿提夫成了父親的孩子們最喜歡的叔叔。盡管我不知道他後來做了什麽事情,但他一直都對我很好,後來對我的兄弟們也很不錯。
穆罕默德笑著跟我說:“叫我阿布·哈弗斯吧!”意思是“哈弗斯的爸爸”。
出於禮貌,我問了一下他兒子的情況,然後我才知道他沒有兒子。阿布·哈弗斯和父親不一樣,他說他內心是很想有一個兒子的,但現在他有一個妻子,妻子給他生了幾個女兒,他已經很滿足了。“因為我知道神會保佑我,終有一天我會有一個兒子的,所以我已經給他取了一個名字了,所以我也叫阿布·哈弗斯。”說完他笑了。我四處看看,沒看到父親,於是我也跟著他一起笑了。雖然我已經十幾歲了,過不了多久就會擁有自己的武器,但是父親仍然不喜歡我笑的時候露太多牙齒,一看到我露牙太多仍然會訓斥我。
這就是為什麽所有人都把穆罕默德·阿提夫叫做阿布·哈弗斯,他們都因為一個他從來沒有過的兒子而叫他哈弗斯的爸爸。
我常常想為什麽父親會和穆罕默德·阿提夫成為好朋友,因為父親性格非常謹慎,而穆罕默德個性單純,愛開玩笑;父親很少笑,更不要說和別人閑聊了,他閑聊的次數用一隻手就能數得清,可不知道為什麽他們倆居然走到了一起,結下了父親一生最牢固的友誼。
父親說在山上我需要承擔點責任,所以讓我做了他的茶童。請相信我我是多麽高興能做點事情啊,因為托拉博拉山上的生活實在是無聊透頂了。因為能時刻陪伴在父親身邊,所以我終於有機會近距離觀察父親真正的性格了。我整個孩童時期,父親於我而言都隻是一個稱呼而已,他太忙了,根本沒時間和自己的孩子們一起玩。不過如今在阿富汗,我是他身邊唯一的家庭成員,而且現在他身邊隻有三四個他覺得可以完全信任的人,我就是其中之一。父親的信任沒有白費,因為雖然我不喜歡父親做的事情,不喜歡他所做的事情給家人帶來的一切,但無論如何他畢竟是我的父親,因為這個原因,我永遠都不會背叛他。
過了一段時間之後,父親開始放鬆了一點,開始告訴我們他的習慣。必須承認,那段時間我過得很開心,並且一直都在盡我所能,希望可以讓父親也過得開心一些。
記得有一天下午禱告前我給父親洗腳。當時附近村子的一位毛拉正走在前來拜訪我們的路上,對此我們毫不知情。那位毛拉來的時候正好看到我往父親腳上灑水。穆斯林每一次禱告前都必須清潔身體,這就意味著一天要洗五次。有一天父親特別累,他就沒有自己做清潔,而是讓我往他腳上灑了一點水。從那天開始,我就形成習慣,每次禱告前都往父親腳上灑點水,算是替父親清潔了身體。那位毛拉來的時候正好看到了我們的這一習俗。
父親的這種足浴讓那位毛拉非常失望,他對父親說在真神安拉看來,他的這種清潔方法是錯誤的,所有人都應該是平等的,沒有哪一個人有義務給另外一個人洗腳,或者提供其他仆役性質的服務。那位毛拉說:“即使是沙特阿拉伯的國王來訪問阿富汗,這個男孩也不應該給他洗腳。”
父親一直安靜地聽著,他臉上的表情很尷尬,因為父親非常尊敬大多數宗教人士,他最不願做的事就是讓別人認為他無視真主的命令。父親轉向我,用嚴厲的語氣說:“奧瑪,你聽到毛拉的話了,他是對的。”從那以後父親再也沒讓我給他洗過腳。那個毛拉讓我很生氣,因為給父親洗腳是我這一生中為數不多的幾件讓我覺得和父親建立了親密聯係的事。我很想反抗,但最終還是不了了之。
關於洗浴還發生了幾件不太愉快的事。有一天在托拉博拉山上,我正在給父親和他的幾個朋友準備茶水,父親的話突然使我想起我小時候有過的一件極為不愉快的事。
“奧瑪,你還記得有一次你和一位埃及將軍在一起嗎?那位將軍是我在蘇聯戰爭期間認識的,我和他一起在阿富汗打過仗。”
我想起了一些很不愉快的事情,臉都紅了。那時我們住在喀土穆,父親讓我去打水洗浴,因為那位將軍是父親的貴客,於是父親對我說:“奧瑪,首先,你必須給我們的客人洗手。”
我照父親所言,單腿跪在地上。然而那位將軍不同意父親的建議,他把我推開了,說:“我隻想要水壺,我自己洗。”我當時還很小,不知道該做什麽,隻會遵循大人們的命令,所以我就把水壺遞給了他。
正當我把水壺遞給那位將軍的時候,父親看到了這一幕,不過他完全誤解了當時的情形。父親什麽也沒問,劈頭蓋臉地就開始罵我:“你是想讓我用手杖打你嗎?你為什麽要讓我難堪?你怎麽敢讓將軍給你洗手!他有什麽理由要給你洗手?你以為你是誰?”
父親非常生氣,罵得唾沫橫飛。他抓起水壺,親自給那位將軍洗了手,而那位將軍什麽也沒說。
我一直以為那位將軍走後父親會來揍我一頓,但他並沒有那麽做。我當時想父親一定是因為太忙,已經忘了這件事了。
現在,幾年過去了,再次聽到父親提起這件事,聽到他當著我的麵向他的朋友們詳細描述當時的情形,讓我感到尷尬不已。最後,父親讚許地看著我說:“兒子,你從那件事中學到了不少東西吧?”
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父親到現在都還不知道當時發生了什麽事情,不知道是那位將軍自己從我手中把水壺拿走的。不過我什麽也沒說,因為很久以前我就知道一旦父親下了判斷,無論事情真相如何他都不會改變主意的。如果有誰不同意他的觀點,他就會立刻爆發,勃然大怒。沒人願意惹怒父親。
我一直努力想讓父親過得舒服一點兒。我按父親喜歡的方式為他準備茶水,把水煮到剛開,在裏麵加上兩勺糖,然後倒到一個小玻璃杯裏麵。我記得父親從沒要過咖啡,父親最愛喝的飲料是茶,偶爾也會喝一點加了蜂蜜的熱水。父親說熱蜂蜜水對大腦和身體具有治療作用。父親不喜歡任何軟飲料,也不允許在喝的東西裏加冰。實際上父親不喜歡所有冷飲,如果有誰不知道他的這種習慣,給了他冷飲,父親也會故意讓它自然變熱才喝。
父親說他很想念他最喜歡喝的飲料,那是一種他在蘇丹時常喝的飲料。那種飲料的製作方法是把一種小葡萄幹放在一個大罐子裏,然後往罐子裏澆上水,水要淹過葡萄幹。過了一個晚上以後,葡萄幹和水就會混合到一起,變成很健康的葡萄汁,父親通常就是在第二天喝這種葡萄汁。
至於食物,父親喜歡吃水果,他一直都很期待芒果成熟的季節。另外父親還很喜歡麵包,不過他不會暴飲暴食,每次都隻是吃到剛剛好。父親不是特別喜歡吃肉,但是相比之下,他比較喜歡吃羔羊肉,不太喜歡雞肉和牛肉,而且他吃肉的時候是要把肉放到米飯上麵。說真的,父親不太在意吃什麽,他常說他吃東西隻是為了保持體力,我知道他真的是這樣的人。
父親一直隨身帶著兩件東西,他的手杖和卡拉什尼科夫衝鋒槍。至於他喜歡的其他東西,例如禱告珠、一本小《古蘭經》、一個可以收聽歐洲電台——包括他最喜歡的電台BBC的收音機,還有一個錄音電話機。他要求下屬把這些東西放在他隨手就能拿到的地方。我們還住在喀土穆的時候,父親就養成習慣,常常把自己所思所想和製訂的計劃錄下來。來到阿富汗之後,父親保留了這個習慣。
我陪伴在父親身邊的時候,常常看到他對著錄音電話機一連說好幾個小時的話,記錄下他的想法,包括很多曆史事件、現在的政治、伊斯蘭故事,等等。每當父親感到對最近自己生命中的變化不滿的時候,他就會回憶過去發生的不幸事件,或者是提出一些新想法,他覺得他的那些想法能夠改變世界的進程。
在我忙著照顧父親的需求的同時,我聽到父親對沙特皇室、這個地區的其他統治者、美國和英國都是滿口怨言。父親提到了他們不尊重伊斯蘭信仰的很多做法,這可能是他口出怨言的主要原因。父親的思想、言行常常導致他自己情緒激動、說話大聲、滿臉憤怒,不過平常父親一般不會這樣。
在我聽到父親這些激烈言論大約一周之後,我開始拒絕聽父親的這些抱怨,不過現在我很為自己當初的漫不經心而感到後悔。我曾無數次希望我能有機會聽一聽父親的那些磁帶,這樣我就能更好的理解父親,知道他為什麽會這麽怨恨如此之多的政府和無辜的人們。
真的,那短短的三四個月裏我對父親的了解比以前所有時間加起來都要多。盡管父親個性嚴厲,很少說起自己的私事,但是在阿富汗的那段日子裏,他有時會非常放鬆,常常和我一起回憶他早年的歲月。
現在我知道我再也看不到父親了,父親的暴力行為讓我們永遠成為了陌路人。不過我還是常常想起我們在阿富汗的日子,想起他告訴我的那些故事。父親最喜歡回憶的時光似乎是他小時候去敘利亞的時候。敘利亞是祖母娘家所在地,那時父親還不像後來那樣憤世嫉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