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上帝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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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國將軍的氣焰很高,史迪威雖然沒有指揮聯合軍的名義,卻以中英聯合軍指揮自居,指手劃腳,不可一世……最後他和羅卓英兩人丟下大軍,隻身逃往印度,造成中國遠征軍的慘敗。
“史迪威逃到印度,還幻想湊合一部分兵力打通滇緬公路,一九四二年七月曾草擬了一個‘反攻緬甸計劃’,作為他在緬甸指揮無方遭到慘敗的遮羞布……這也說明史迪威隻憑主觀願望,不顧當時中美英具體條件,在失敗後還寫了一紙廢文。”(摘自杜聿明回憶錄《中國遠征軍入緬對日作戰述略》)
緬甸盟軍的堤壩不可挽回地崩潰了。
一九四二年五月二日傍晚,也就是日軍攻陷畹町的當天,一架被盟軍飛行員戲稱為“信天翁”的DC—3型運輸機在緬甸中部一片甘蔗園裏顛顛簸簸地著陸了。
飛機上跳下來兩個神氣十足的美國飛行員。他們嘴裏銜著雪茄煙,肩上佩帶著上校軍銜,高個叫羅伯特·斯科特,稍矮的叫凱萊布·海恩斯。他們奉美國總統之命,專程從印度飛往緬甸瑞冒接應史迪威脫險。
但是當他們被領進一座用作臨時司令部的莊園時,兩位上校吃驚地發現將軍手下隻有幾十名士兵,而將軍本人正在全神貫注地寫日記。將軍頭戴上次世界大戰時的舊式戰鬥帽,沒有佩戴軍銜和領章。隻有那頭花白的短發和威嚴的氣派使人對這個瘦老頭的身份不敢輕視。斯科特用一種大大咧咧的口氣提醒這位窮途末路的總司令:“嗨,先生,總統派我們搭救您來啦!”
史迪威抬起頭,愣了幾秒鍾。經過這段嘔心瀝血的日子,他變得麵容憔悴,身體虛弱,眼睛布滿血絲。但是他的目光仍然十分嚴厲。當他弄明白飛行員的使命時,便斷然謝絕了總統的關心。
“不,先生,還是讓我自己來對付這裏的麻煩好了。”他朝飛行員揮揮手,然後又埋下頭來繼續寫作。
飛行員愣住了,他們不得不打斷將軍的思路,再三向他解釋,在離這莊園不到二十英裏的地方已經發現了日本人的坦克。
“我說過,他們會來的,這沒有什麽了不起。”將軍厲聲說道。他站起來,向兩位飛行員下了逐客令:“你們馬上回去,把文件帶走。請轉告總統,我的事還沒有做完。我會走到印度去,在那裏重新收拾殘局。那時我會寫一份詳細的報告給他。”
將軍的固執使飛行員十分尷尬,他們不知道眼下還有什麽事情比安全撤退更重要。對於冒著危險專程飛來執行總統命令的飛行員來說,麵前這位性情古怪的將軍簡直不可思議,他在敵人坦克就要開到的時候居然拒絕援助。他們甚至疑心史迪威是不是受了什麽刺激或者精神不大正常。
斯科特上校用一種驚慌不安的語調結結巴巴地說:“將軍,請原諒,倘若因為我剛才對您有所冒犯,那麽我……向您道歉。請您跟我們走吧。”
史迪威突然大為光火。他擰著眉頭訓斥他們:“你以為我會計較你們的態度嗎?你這個傻瓜!我是指揮官,我有我的職責和任務。你們難道沒看見,我的那些中隊正在前麵逃跑嗎?日本人要攆上並且消滅他們,我得把他們帶到安全的地方去。帶到印度,訓練他們,把他們變成第一流的軍隊。可是現在他們都怕日本人,你們懂嗎?”由於激動,將軍的嘴角微微顫抖。
“請允許我問一句,將軍,”海恩斯上校插言道,“您能追得上中國人嗎?據我所知,他們已經到了一百英裏外的科林。”
“在我確信我無法趕上他們之前,我決不會放棄他們。”史迪威斷然說。
“那麽您打算走到印度去?”
“我想在日本人打斷我的雙腿之前,我還是有這個信心的。”將軍回答。
飛行員隻好悻悻地退出來。他們雖然堅持認為史迪威在幹一件得不償失的傻事,但是將軍的意誌和品格卻使他們感到欽佩。
“凱迪,把飛機搖起來。”斯科特說。搖飛機是飛行員的行話,相當於輪船鳴笛或者軍隊鳴禮炮,表示致敬和祝福的意思。
信天翁飛起來。飛機帶走了多餘的文件,也帶走地麵人們的最後一線希望。將軍走出屋門,目送這隻鋼鐵大鳥掠過屋頂,掠過莊園,搖著翅膀在空中翱翔一周,然後迎著殘破的夕陽朝西北天邊飛去。馬達聲漸漸消失,大地重歸寧靜,天空一片空曠。黑暗的潮水從森林和房屋四周漸漸滲出來,慢慢擠壓著人們的心髒。史迪威感到一絲淡淡的孤獨和惆悵。他深恐感傷情緒會影響自己的信心和意誌力,就深深吸進一口潮濕的夜空氣,然後回到屋子裏繼續寫日記。
夜幕降臨,莊園裏到處燃氣篝火。值日軍官傳達將軍命令:準備轉移,半夜登車出發。現在史迪威指揮的隊伍一共還剩四十個人,,包括十八名美官,六名美國士兵,一個中國警衛班,一名傳教士和一名美國新聞記者。
這天晚上,史迪威給華盛頓馬歇爾總參謀長發去一份急電,報告自己的去向和方位。電報首次提到在印度建立基地訓練中和反攻緬甸的設想。這個設想後來經過進一步補充完善,正式定名為“X—Y計劃”(即“人猿泰山”計劃),呈報白宮。美國總統批準於當年執行。於是後來才有了著名的蘭姆伽訓練基地,有了十萬學生大從軍和氣壯山河的緬甸大反攻。
這份計劃就是後來被人斥為“一紙廢文”的東西。
2
緬北溫佐。
兩天後,史迪威又見到因鐵路中斷而終於沒能逃遠的中國總司令羅卓英。這位衣冠不整的將軍正在大發雷霆,責令部下弄幾輛汽車,並忠告史迪威和他們一道去密支那乘飛機回國。孰料兩小時後史迪威再去車站找他,這位總司令已經不知去向。
在從溫佐到英多的公路上,沿途都能看到中隊亂糟糟潰敗的景象:丟棄的汽車,武器,笨重的大炮翻倒在路旁,還有很多損壞的坦克和裝甲車。一群群絕望的傷兵坐在路邊強行攔車,互相火並。在那些掉隊的卡車上,連車頭引擎蓋上都爬滿了中國士兵,好像一隻搖搖欲墜的馬蜂窩。中國人全都用驚慌和仇恨的目光盯著坐在汽車裏的美國大官。
史迪威扭過頭去,他為此內疚。
盡管史迪威一行拚命追趕,但是始終沒能趕上杜聿明和他的大部隊。電台同他們聯係不上,壞消息卻不斷傳來:遮放失陷,八莫失守,日軍第五十六師團主力已經渡過伊洛瓦底江上遊,密支那危在旦夕。再往前將無路可走。密支那以北是一片荒無人煙的沼澤地,沼澤被夾峙在聳入雲霄的野人山和無邊無際的原始森林中間,北端則橫亙著另一堵不可逾越的高牆——“世界屋脊”喜馬拉雅山。
五月六日,史迪威趕到英多,然而杜聿明的大隊人馬已經離去整整一天。
英多是緬北山區公路上的一個小鎮。它距離密支那還有三天路程,與印度英帕爾隔著兩架大山,中間有條趕馬人小道可通。現在,擺在史迪威和他那一小隊人馬麵前的選擇隻有兩個:向北,繼續追趕杜聿明;或者向西,趕在雨季到來之前和日本人封鎖邊境之前翻過大山,撤退到印度去。
緬北是條可怕的死胡同,日本人一旦搶占密支那,中國人不僅無法回國,到那時候想撤退到印度也為時已晚。
杜聿明為什麽看不到這個危險呢?
史迪威仰望天空中翻滾的濃雲,百思不得其解。
美國將軍在英多小鎮上盤桓了四十分鍾,最終決定放棄繼續追趕中國人的徒勞舉動。關於美國將軍丟下大軍隻身逃到印度的非議便從這裏開始。
當天,小隊伍的到命令補充給養,然後轉向西進的小路。
早晨起來,史迪威清點人數,意外發現隊伍裏增加了許多陌生麵孔:有丟盔卸甲的英軍突擊隊員,有疲憊不堪的基督教醫院護士,也有一些歪歪倒倒的逃難者和他們的家屬。其中還有人挺著大肚子,竟是個緬甸孕婦!
上帝!他在心裏嘀咕,這不成了難民收容隊了嗎?清點人數的結果,他的隊伍整整擴大了兩倍半,一共一百一十五人,包括那個即將出世的小戰士。
史迪威皺起眉頭。
首先是糧食將出現恐慌。原先準備的半個月幹糧隻夠維持五天,藥品早已沒有補充,更重要的是,他們必須趕在雨季到來前翻過大山。敵人一旦封鎖邊境,他們就會被洪水、饑餓和疾病困死在原始森林中。
一名中尉提議,將幹糧分一半給那些平民,讓他們各自逃命。另一名英官則堅持,應當讓所有的緬甸人離開,跟緬甸人同行是危險的和有害的。
史迪威把隊伍集合起來,自己站在一塊大石頭上訓話。
“你們聽著,誰要是想走,就領上一份幹糧給我滾蛋!”將軍生氣地環視人群,粗大的喉結上下滾動。“誰要是想跟著隊伍,就給我閉上你的臭嘴!”
隊伍鴉雀無聲,隻有美國將軍怒氣衝衝的聲音在訓斥那些垂頭喪氣的下級軍官。
“你們想拋棄婦女嗎?還有那個快要做母親的孕婦?!你們想扔下平民不管,隻顧自私自利地逃跑嗎?嘿,你們這些當兵的真不害臊!你們想到過猶大沒有?拋棄婦女和兒童的人不是和叛徒猶大一樣可恥嗎?!”
他麵色灰白,威脅地朝人們揮動拳頭咆哮。
“這裏還有陸軍中將沒有?舉起手來——大概沒有了。有六十歲的老頭嗎?舉起手來——大概也沒有了。好吧,這裏隻有一個陸軍中將和一個老頭子說話算數,那就是我。我宣布,從今天起,你們中間每個人都是這支隊伍中的一員,不管軍人還是平民,全都一樣,除非他自動要求離開。
“告訴你們,我們已經是個整體。隻要我這個老頭子走得動,你們都走得動,我能走到印度,你們都能走到印度。你們隻有一個權利,就是一直往前走。不許掉隊!不許躺下!不許說長道短三心二意,更不許違抗命令!對我來說,不管你是白種人還是黃種人,軍官還是平民,你們的身份都一樣,都是我的士兵。如果誰違抗命令,我就槍斃他。
“不同意的人可以馬上離開——好,沒有人離開,你們都同意了。要是我再聽到哪個混蛋敢在背後嘀咕,我就把他趕出去,讓他嚐嚐在森林裏跟野獸過夜的滋味……”
過了好一陣,將軍的怒氣才漸漸平息下來。
“別怪我脾氣不好,先生們。”他搖搖頭,感慨地說,“困難當然會有的,但是我們不會屈服。糧食不夠,我們總會想到辦法,我已經給印度打了電報,叫他們到邊境來接應。如果有人生病或者掉隊,我們要幫助他,就像幫助自己的兄弟姐妹。你們知道,並不是每個掉隊的人都願意成為別人的負擔的。
“軍人們,你們幹嗎不打起精神來?難道我們已經無路可走了嗎?你們的任務是幫助每一個人戰勝死亡:婦女、平民、兒童,還有你們自己。將來,等我們全都走出森林,你們中間一定會有人記恨我今天或者以後還會有的無禮。坦白地說,我的確不是個招人喜歡的好老頭兒,脾氣暴躁,並且非常固執。不過我可以起誓,我會是個好軍官,好上司,隻要我不倒下,那麽我一定會把大家帶出這片森林。這就是我今天要告訴大家的話。”
將軍用他的權威和意誌力量統一了這支四分五裂的隊伍。糧食被統一分配,行軍序列重新安排,每個人除了行軍還兼司其他職責。
這天晚上,史迪威給馬歇爾將軍發去離緬前最後一份電報。
“我的位置在英多西北八十英裏的班毛。有武器和地圖,隻有少量食物和藥品。我將沿運鹽小道前往霍馬林,再從那裏到英帕爾。請轉告印度方麵,立即派人往英帕爾以東接應,最要緊的是想法救濟糧食和藥品。相信我能夠克服一切困難……電池用完,這是短期內我的最後一份電報。勝利等待我們。史迪威。”
發報畢,報務員砸毀電台,燒掉密碼本,背起衝鋒槍加入警衛隊的行列。
從這天起,這支由六種國籍、五種語言和三種膚色的人們組成的小隊伍便與外界失去聯係,消失在那加山脈黛黑色的林海中。
3
五月,日本南方軍總司令寺內壽一大將飛臨緬甸視察,受到隆重歡迎。寺內總司令在飯田將軍和巴莫總理等人陪同下經仰光到達曼德勒,視察這座已經有七百年曆史的緬甸古都。
寺內總司令是日本貴族院元老,世襲公爵,也是日本德高望重的戰爭功臣,參加過本世紀以來日本所有的重大對外戰爭。他還做過日本駐歐洲外交官,閱曆豐富,見多識廣。因此,當矮胖的日本總司令踏進緬甸最大的瑞光佛寺,仔細觀賞那些精美絕倫的裝飾壁畫和栩栩如生的佛像雕塑時,不由得發出一兩聲驚愕的讚歎。
在大雄寶殿,總司令的目光被一尊玉佛緊緊吸引住了。玉佛為手持淨瓶柳枝的觀音立像,有真人大小,由淡青色翡翠石雕成,玲瓏剔透,巧奪天工。總司令端詳良久,摘下眼睛問巴莫:
“這尊玉觀音雖著女裝,我以為必是男身,不知對否?”
巴莫總理畢恭畢敬回答:
“總司令果然好眼光。此為男佛,緬語稱哩咪嗎,為古東籲王朝國寶之一。”
寺內又問:
“既有男佛,必有女佛。我在中國時聽說故宮原有觀音玉像一尊,為緬甸國貢品,被蔣介石帶到重慶。想必和眼前這尊是一對了?”
巴莫答:
“古東籲有國寶一對,時大清國侵犯,東籲戰敗,被迫進貢女佛哩咪哆。迄今已有三百年曆史了。”
寺內目光再次停留在玉佛身上,良久才歎道:
“耳聞不如目見,果然名不虛傳。”
總司令一行於當天飛離緬甸返回西貢。次日,飯田司令官緊急約見緬甸自治機關總理巴莫、獨立義勇軍總司令昂山將軍、參謀長吳奈溫上校,傳達寺內總司令一項建議:以緬甸新政府的名義把玉佛哩咪嗎敬獻給日本天皇。
傀儡首腦們麵麵相覷。他們仰仗日本軍隊才趕走英國人,建立新政府,那麽日本人理所當然要求他們報答。巴莫總理委婉提醒日本司令官:
“閣下,您知道緬甸是個佛教王國,這個問題得由將來成立樞密院(議會)來決定。”
飯田不悅,沉下臉來說:
“你們東籲王朝可以向中國人進貢,難道就不該向日本天皇進貢嗎?”
昂山畢竟年輕,血氣方剛,受了許多西方民主思想的影響。他硬著頭皮頂撞日本人:
“你們不是早就說過幫助緬甸獨立嗎?既然是獨立,緬甸的一切問題就要經過樞密院投票來決定。”
日本司令官突然生氣了,他根本沒有把這些呆頭呆腦的當地人放在眼裏。他厲聲訓斥他們,仿佛訓斥一群不懂規矩的仆人:
“混蛋!你們想鬧獨立麽?鬧獨立就是對天皇不敬!等大日本皇軍占領印度,東南亞要成立一個省,你們緬甸就是一個縣。你們的任務就是維持這個縣的秩序,保衛大東亞共榮圈的統一。誰要是不服從皇軍命令,就是想造反,良心大大地壞了!”
哩咪嗎到底還是被運走了,從此沒有下落。昂山們的獨立夢終於破滅了。他們在教訓麵前才明白指望別人是無法獲得真正的獨立和自由的。日本人不僅欺騙了他們,而且依靠他們來掠奪他們的國家。此後他們漸漸覺悟,與日本人離心離德,並於一九四五年掉轉槍口向日本占領軍宣戰。
這段故事是我在緬甸流浪時偶然拾到的。講述人為一教師,曾在仰光上過大學。後來我從史料中果然查到:“……五月九日,寺內壽一大將飛抵曼德勒視察……由巴莫總理陪同參觀著名佛寺,對緬甸宗教文化印象尤深……”(《緬甸作戰》)始信其真,引為野史,不贅。
史迪威拄著一根木棍,挪動長腿吃力地在樹林裏行走。腐爛潮濕的落葉在腳下發出嘎吱的響聲,密密的樹枝、藤蔓和野草不時擋住去路,他幾乎每走一段路就要停下來歇一歇。肝區疼痛和胃潰瘍折磨著這位老人,使他本來就不大強壯的身體更加虛弱,體力快要消耗殆盡。
他們在這片遮天蔽日的大森林裏已經走了整整十二天。
對史迪威來說,這不單是一次艱苦的越野行軍,這更是一次前途未卜的逃亡,一次失敗的體驗。
他們正被日本人不光彩地趕出緬甸。
隊伍的行進速度越來越慢,傷員和病號與日俱增。幹糧快要吃完,人們主要靠采掘植物莖塊和獵取動物充饑。由於山路崎嶇難行,常常迷路,隊伍有時一天隻能行進五公裏。
史迪威喘息著。他內心無比焦急:如果照此下去,雨季前走出森林的希望將越來越渺茫。
森林裏不時響起淩亂的槍聲,那是士兵在射擊樹上的猴群。有時饑餓的人們為了獵取一隻鬆雞或者灰鼠,往往不惜消耗許多彈藥。史迪威慍怒地停下來,他決心再次告誡軍人務必節省子彈。
平民隊伍蹣跚地走過來。他們互相攙扶,雖然走得艱難,卻毫無怨言。擔架隊也走過來。抬擔架的士兵個個累得好像喝醉酒,頭重腳輕,站立不穩。將軍規定隻有重傷員和重病號才能坐擔架。參謀長赫恩少將患了回歸熱,昏迷不醒,史迪威摸摸他滾燙的手,輕輕歎了一口氣。
兩個年輕護士努力幫助那個叫金瑪果的緬甸孕婦在山道上挪動。孕婦滿臉菜色,挺著沉重的大肚子,走得前仰後合氣喘籲籲。
“雅普羅(長官),我能走到印度去嗎?”孕婦愁容滿麵地對史迪威說。
“你放心,我們會把你和孩子一起抬到印度去。”將軍滿懷信心地安慰她。
孕婦困難地走遠了,將軍的心情更加沉重。他仰起頭來望望頭頂。雖然天空中灑下許多陽光的破碎光斑,但是空氣裏分明也有潮濕氣息在悄悄彌漫,南方天際時有隱隱的雷聲傳來。
這一切預示雨季已經不遠。
過了好一陣,那些擔任後衛警戒和收容任務的軍官們才亂糟糟地走過來。他們全都空著手,吹著口哨,走得步履輕鬆瀟灑自在。在他們身後,倒黴的士兵好像囚犯一樣光著膀子,背負著小山一樣沉重的行軍背囊。
史迪威擋在路上,鼻孔呼哧呼哧往外喘粗氣,好像一頭發怒的棕熊。軍官們一看見將軍,立刻傻了眼。
“將、將軍,”一個英軍上尉結結巴巴地解釋,“我是說,我們隻不過想給隊伍改善一下生活……”
“所以你們就有權利把自己那份行李加在他們身上對不對,上尉?”他的手指著士兵說。受壓迫者都是黃種人,有緬甸兵,也有中國兵,他們有的扛了雙份,有的甚至扛了三個行軍背囊。
“你們聽著,軍官先生。”將軍抑製住自己的憤怒,“鑒於你們的表現,我宣布,從現在起你們已經被解除了軍官職務。如果你們還想繼續留在這支隊伍裏,你們就必須去抬擔架,否則我就把你們趕走。”
軍官們垂頭喪氣地服從了命令。士兵得到解放,積極性高漲,於是這一天行軍速度加快了一倍。
宿營時,史迪威病倒了。助手弗蘭克·多恩準將和醫官曼尼少校趕到病人身邊。
“請您明天一定要坐擔架。”多恩對將軍說。
“明天再看吧。我這個老頭子也許並不如你們想像得那麽糟糕。”將軍疲倦地說。他臉色蠟黃,眼珠深陷,看上去十分蒼老。
醫官報告說,病號還在增加,有人已經出現危險。
“我們會得到援助的,一定會的!”將軍用手按住腹部,聲音堅定不移,“告訴他們,必須堅持住,停下來就意味著死亡。”
“還有那個孕婦,我看她隨時都有可能把孩子生在路上。”醫官憂心忡忡地說。
“沒關係,讓她生好了。咱們不是還有幾十個身強力壯的男子漢嗎?……”將軍咕噥著,一會兒就歪在火堆旁邊睡著了。
濃重的夜色好像一幅巨大的帷幕,低低地覆蓋著緬北的大森林。黑暗壓迫者森林裏這群頻臨絕境的人們。沒有人知道自己的出路和未來,甚至不知道明天的命運。但是每個人都必須服從一個鋼鐵意誌,那就是往前走,直到勝或者死亡。
第十三天拂曉在鬆雞的啼鳴聲中揭開了麵紗。
然而“十三”的確是個不吉利的數字,它從一開始就表明這天會有一連串打擊和倒黴的事情落到這一小隊頻臨絕境的人群頭上。
一覺醒來,史迪威感到有了精神,但是他驚訝地發現頭上的帽子不翼而飛,接著又發現丟了眼鏡、懷表和煙鬥。開始他以為有人同自己搗亂,後來士兵們在一棵樹上發現那頂老式戰鬥帽,他才恍然大悟,原來惡作劇的是那些猴子。
沒有了眼鏡,走路自然不大方便。但是將軍始終很固執,既拒絕坐擔架,也拒絕接受幫助。中午,隊伍被一道激流擋住去路。激流寬十餘丈,泡沫飛濺,隻有一條晃晃悠悠的藤索懸在半空中。
這是森林中土著的渡河工具,過河者需象壁虎那樣四肢攀援。好在滕索尚結實,先過去幾個人,用綁腿帶子將對岸的人一個一個拉過去。事有湊巧,輪到史迪威,那根帶子竟中途斷開,將軍從三四米高的空中跌下河去。
人們驚呆了。婦女尖聲叫嚷;弗蘭克·多恩準將大叫救人;士兵奮不顧身跳進水裏;還有更多的人往下遊奔,企圖攔住在激流中掙紮的將軍。
好在這個驚險場麵沒有持續多久。人們尚未趕到,將軍卻從淺灘上跌跌撞撞爬起來。
“……嗨,這樣真不壞!”將軍一邊打著噴嚏,一邊狼狽地叫道:“孩子們,在這裏休息一會兒吧,也許洗個澡更痛快些。”
山穀裏熱鬧起來。
男人們穿著褲衩跳進水中,英國紳士抓緊時間修麵,中國人像孩子一樣吵吵鬧鬧;女人們則安靜地浸泡在水中沐浴洗發,讓清亮的溪水衝刷多日積累的疲勞和汙垢。護士姑娘又唱起讚美主的聖歌……
溫暖的太陽照耀著這群曆盡千辛的人們,優美的歌聲使他們暫時忘卻勞累和憂傷。史迪威地坐在石頭上注視著這個動人的場麵,他覺得這是他幾個月來度過的最美好的時光。
“將軍,你看他們多快活。”弗蘭克·多恩說。
“為什麽不呢,弗蘭克?”將軍回答,他伸手去取煙鬥,才發現衣兜裏空空如也。“我想,等他們走出森林,他們都會感謝這裏的一切的。”
事實上,他們的確應當感謝這條小河,因為河水給他們帶來了運氣。中午過後,一架巡邏的美國飛機在山穀裏發現了他們。當飛行員確信下麵這群人就是那支失蹤已久的小隊伍,就擦著山尖投下兩隻沉甸甸的降落傘。降落傘隨風飄蕩,一隻不幸落在激流中,很快被衝下吼聲如雷的瀑布不見了;另一隻倒掛在一顆高高的大樹上,好像一隻茁壯的大蘑菇。
然而沒等欣喜若狂的人們跑到跟前,樹林裏就出現幾個皮膚黝黑的土著人。他們好像猴子一樣敏捷地爬上樹去,眨眼工夫就摘走那隻蘑菇,然後迅速逃進森林中不見了。
幸運如同它的到來一樣倏然消失。人們依然兩手空空,重新變得垂頭喪氣。史迪威卻信心百倍地宣布:
“我們的苦難快要到頭了,。”將軍眼睛裏放出光彩。“飛機還會來的,地麵的人也會出動接應我們。也許明天,也許後天,他們會給我們帶來糧食、藥品,還有我們最需要的通訊工具。先生們,女士們,今天的意外算不了什麽,我是說我們大家都得救了。”
果然,天黑的時候,第一支來接應的隊伍找到他們。他們不僅給這群東倒西歪的曆險者帶來帳篷、食物、藥品和電台,而且給他們帶來了一個令人鼓舞的消息。
原來他們離印度邊境隻剩下四十英裏路程了。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當你已經絕望的時候,其實你已經站在了成功的門口。
這天晚上,金瑪果在帳篷裏生下了一個哭聲嘹亮的男嬰,整個營地為之沸騰。虛弱的母親按照緬甸民族風俗,請在場的每位長者用肉湯和米酒為嬰兒祝福。
“雅普羅,賜給孩子一個願望吧,神永遠保佑你。”母親這樣懇求史迪威。
將軍莊嚴地凝視麵前這個在繈褓中緩緩蠕動的新生命,這個在苦難中頑強降生的人類之子,心中湧出一股巨大的感動和柔情。但是他是一個軍人,軍人的天職是打仗,是以創造苦難的方式結束苦難,以戰爭結束戰爭。想到這裏,他的心情為之黯然。
“讓梅裏爾牧師來為孩子祝福吧。”他真誠地對母親說。“如果我有什麽願望的話,我想我願意看到牧師成為這個孩子的教父。”
這是史迪威生平第一次為自己選擇的職業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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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史迪威將軍徒步翻越野人山和原始森林的傳奇經曆,後來曾被許多新聞記者詳加報道。史迪威率領這支小隊在暗無天日的熱帶森林中一共跋涉了十六天,克服了許多難以想象的困難,同自己隊伍中的掉隊、軟弱、疾病、自私自利和悲觀絕望進行了不屈不撓的鬥爭,終於趕在雨季降臨之前安全抵達印度曼尼普爾邦的邊境城市英帕爾。他們是在這次緬甸大撤退的災難唯一一支安全到達印度而未損一人的隊伍。
美聯社記者柯爾·考斯曼就是自始至終經曆了這次艱苦行軍的見證人之一。他在後來的通訊中這樣寫道:“將軍無疑是一位天才的暴君。他不僅靠權威而且靠意誌驅動隊伍行軍。……他貌似憤怒的上帝,罵起人來猶如墮落的天使。他體重至少減少了二十磅,本來就瘦削的身體隻剩下皮包骨頭。他雙手不停顫抖,蠟黃的皮膚好象害了黃疸病,眼珠深深地陷在眼窩裏……”(《和史迪威從緬甸出走》)
史迪威本人則有足夠的時間在這條漫長的失敗道路上進行一次深刻反省。反省結果使他堅定了對蔣介石政府進行幹預的決心。如果我們把他在緬戰前後對重慶政府的迥然不同的態度加以比較,我們就會發現他的認識轉變正是在這段失敗的道路上形成的。幹預蔣介石,改造中隊,這個堅定不移的信念既體現了西方軍人的戰爭責任感,同時也超越了戰爭本身而帶有美國政治和和霸權主義的色彩,因此他在今後的歲月裏就將不可避免地和蔣委員長發生尖銳衝突,並導致中美關係頻臨危機。碰撞結果,作為西方強權政治的代表史迪威在根深蒂固的中國封建政治和文化麵前一再碰得頭破血流,最後不得不提前結束了他的神聖使命,成為中美關係史上第一個著名的悲劇人物。
五月二十三日下午,在印度邊城英帕爾,史迪威麵對一大群新聞官員和記者召開一個新聞發布會。將軍在會上發表了一個簡短的聲明:
“先生們:
我聲明,我們遭到了一次沉重打擊。正如大家所看到的,我們不得不撤出了緬甸,這是盟軍也是我個人的奇恥大辱。我認為,
我們必須找出失敗的原因,重整旗鼓,才能重新返回緬甸。
請記住我的話,我們一定要勝利地返回緬甸。”(《史迪威出使中國》)
一九四二年五月,美國人約瑟夫·W史迪威中將在緬甸的失敗途中度過了他人生中第六十個誕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