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大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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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陸軍第十五軍作戰命令

(第6號)

發自彬文那

一、決定以一個師團占領臘戌,切斷中退路。同時以軍主力沿央米丁——曼德勒公路及伊洛瓦底江西岸向曼德勒方向突進,包圍敵主力之兩翼分別壓向瓦城大鐵橋東岸地區予以殲滅。(下略)

二、第五十六師團應沿泰緬邊境樂可——萊卡道路隱蔽向臘戌運動,一舉奪取該城。命令泰國清邁之獨立第五十六步兵旅沿央米丁——敏建——南曲依道路前進,回歸第五十六師團長指揮。(下略)

三、(略)

四、第五十六師團占領臘戌後,第十八師團應立即向央米丁東側地區進攻,第五十五師團向央米丁西南地區進攻,軍直屬旅團向曼德勒正麵推進,切實保證捕捉中主力,予以合圍全殲。

(下略)

第十五軍司令官

飯田祥二中將

——摘自《緬甸作戰》

一九四七年,作為戰犯在日本東京鴨巢監獄服刑的飯田將軍對緬甸作戰的情況作了如下回顧:

“……同古之戰,由於竹內寬師團長輕敵冒進,本來有可能遭受重大打擊,但是因為中徘徊觀望,僅派一師隊伍於同古阻擊,才使我第十八、第五十六師團主力得以及時趕到,合擊同古……

“四月左右的決戰階段其實並無激戰,中英聯軍節節後退,已經失去堅強的戰鬥決心。根據各師團的戰績和師團長的決心,我果敢決定放棄會戰,轉入戰場追擊。

“鑒於中仍有強大的戰鬥部隊(約有一個半軍)在畹町附近,這些軍隊今後可能陸續投入戰鬥,因此我決定將中作為主要消滅目標,如果穿插成功,估計連敵人後方部隊也可一並殲滅之。

“這個計劃雖然帶有相當的冒險性,但是它得到南方軍總司令官寺內大將和下級師團長的支持。於是我在四月中旬以軍司令官名義下達第6號作戰令……”

好像為了證實英國盟友的卑鄙和自私自利一樣,正當中國人為英國人的逃跑行為感到憤怒和悲觀的時候,一支黑色的日本大軍已經悄悄在泰緬邊境一座荒無人煙的山穀中集結起來。

夕陽西下,血色黃昏,晚霞給每個帝國士兵身上塗抹一層燃燒的金輝。第五十六師團長渡邊正夫中將頭戴戰鬥帽,手握指揮刀,邁著標準的軍人步伐檢閱全體整裝待發的先遣隊員。先遣隊全都是經過挑選的優秀士兵,他們臉上一律繃緊,沉重的鋼盔擠壓在頭上,使他們遠遠看上去如同黑色的岩石一般堅韌、冷酷、紋絲不動。刺刀閃著寒光,從無數槍口和炮口溢出來的戰爭氣息彌漫在山穀裏,讓人不寒而栗。

第五十六師團是一支軍威赫赫的常勝師團,師團官兵全都是由日本本州造船工廠的工人組成,亦稱“本州師團”。這些曾經熟練掌握過鐵鉗、機床和電焊機的粗糙大手如今緊握槍杆,為了天皇的神聖使命而進行野蠻侵略和屠殺。他們有文化,守紀律,意誌堅定,鬥誌頑強。本州兵團曾在中國戰場參與過很多重大行動,其中最著名的就是製造“九·一八”事變和參加“南京大屠殺”。

士兵在凝固。槍炮在凝固。戰爭在凝固中爆發。死神在凝固中蘇醒。師團長慢慢拔出指揮刀,他的動員令隻有一句話:

——如果戰鬥失敗,我將切腹以謝天皇。士兵們,前進!

日軍第五十六師團在沒有任何後勤保障的情況下穿插泰緬邊境,孤軍深入,進行縱深一千五百公裏的長途大奔襲,沿途還要闖過十幾座敵人重兵設防的城鎮關口,我們從這個戰術動作不難看出日本指揮官的膽識和冒險精神。

戰爭本身是一場賭博。敢於下賭注和敢於勝利是同義語。

日本南方軍總司令部對緬甸作戰極為重視,為保證第五十六師團穿插成功,命令空軍僅有的兩支空降部隊從馬尼拉火速轉進同古戰場,隨時準備實施空降支援。

四月二十日,先遣隊攻克樂可城,師團當天補充完畢,連夜穿過敵人陣地進入緬北山區。

二十四日,先遣隊進攻裳吉,守軍猝不及防,繳獲大量車輛、燃料和軍火。師團再次連夜補充,然後乘車繼續北進。

當中隊經過激戰收複裳吉後,竟然沒能捉到一名日本俘虜。當地人都以沉默來拒絕向中國人提供情報。當手忙腳亂的中國指揮官到處下達命令時,日本師團主力已經甩開追兵,沿著空曠無人的後方道路大踏步前進,其先鋒坦克部隊距臘戌還剩下不到兩百公裏路程了。

機會終於一點點從盟軍手中溜走。此時,再也沒有什麽力量能夠阻擋日本軍隊的勝利步伐了。

二十七日晚,當行進在緬北山區的第五十六師團士兵背負沉重行囊,曆盡千辛萬苦向臘戌接近時,日本空軍第五飛行師團小畑英良師團長接到命令,次日拂曉對臘戌實施空降作戰。

對日本空軍來說,激動人心的時刻終於到來了。空降戰術對二次大戰的日本人來說還是一種陌生的體驗,但是野心勃勃的日本人有決心在戰場上創造任何奇跡。

天色未明,第一批擔任掩護的“零式”戰鬥機進入跑道。飛機馬達轟鳴,發動機的咆哮聲震耳欲聾。在夜色籠罩的機場上,等待起飛信號的大機群好像一條緩緩流動的暗河,從跑道一端向另一端有秩序地移動。

當三顆綠色信號彈從塔台騰空而起時,兩架已經升空的“百司式”偵察機在夜色中辨錯了方向,與剛剛起飛的戰鬥機迎頭相撞。於是跑道上燃起衝天大火,機場裏亂作一團。

好容易重新恢複了秩序,時間卻整整延誤了兩小時。心急如焚的小畑師團長再次下令起飛,六十架滿載空降兵的運輸機才相繼升上天空。然而這一天注定是個出師不利的日子。大機群飛臨臘戌,地麵上卻大霧彌漫,群山之中到處都是白茫茫的霧障,除了黑色的山尖什麽也看不見。機群在空中徒勞地盤旋許久,大霧不散,師團長隻好絕望地下達返航命令。

天不作美,這可以說是天意,不料歸途中偏偏迭起。先是兩架運輸機在空中不慎相撞,機上人員爭相跳傘。接著又有一架飛機突然起火,緊急迫降時發生爆炸,機組人員無一幸存。後來一架戰鬥機不知怎的衝出跑道,衝進了軍官食堂的圍牆,又導致多人喪生。

一連串挫折使得帝國空軍名譽掃地。小畑中將引咎辭職,空降兵奉命取消,改編成陸軍,後來在塞班島戰鬥中全軍覆沒。帝國空降兵短暫的曆史到此結束。

四月二十八日,中國遠征軍第六十六軍新二十九師炮兵營長趙振全騎自行車到南泡山區的陣地巡視,午後返回營部。途經一片叢林,趙營長將自行車靠在路邊,然後鑽進叢林中大便。大約蹲了一袋煙的功夫,突然聽見遠遠有車輛行進,伴以鋼鐵履帶沉重的碾壓聲。趙營長吃了一驚,急忙探出頭來張望。隻見公路上塵土飛揚,一隊坦克和汽車擺出戰鬥隊形急速朝臘戌駛來。趙營長感覺不大對勁,因為這是中方防區,盟軍車隊通過沒有理由不通知友軍。連忙取出望遠鏡,這才看清汽車上飄揚的日本太陽旗。炮兵營長驚叫一聲,連忙提起褲子,順著山溝的小路逃走了。

這一天是星期日,臘戌守軍的命運就比趙營長悲慘多了。日軍快速部隊突然出現在城裏,猛烈的炮火將不知所措的中國官兵紛紛拋進血泊中。更多的人聽見槍響,不是拿起武器戰鬥而是爭相鑽出營房和陣地,向著中國境內的山穀和叢林潰逃。少數守軍進行了英勇的還擊,但是日本坦克的履帶隻用了幾小時就碾碎了所有抵抗。日軍繳獲的軍火武器和戰爭物資堆積如山,這些物資後來在日軍進攻中國和印度的戰鬥中發揮了很大的作用。

當晚,渡邊師團長將一麵太陽旗掛在最先衝進臘戌的坦克上。第五十六師團穿插成功,師團向軍司令部發出報捷電。

同一天,各個戰場的日軍都開始向盟軍大舉進攻,套在緬甸盟軍脖子上的絞索被拉緊了。

2

四月二十九日,緬甸盟軍三方指揮官在曼德勒西南小鎮皎施舉行最後一次聯席會議,討論緊急撤退的對策。出席會議的有美國將軍史迪威,中國指揮官羅卓英和杜聿明,英方是亞曆山大總司令。另有參謀軍官數十人。

史迪威頭戴上次世界大戰時的美式寬邊戰鬥帽,身穿卡其布士兵軍服,不佩戴軍銜,也不刮胡子,一副怒氣衝衝和玩世不恭的樣子。羅卓英大腹便便,怏怏不樂;杜聿明則滿臉陰鷙,心神不寧。隻有英國人顯得情緒很好。亞曆山大象個衣冠楚楚的紳士,嘴裏銜著雪茄煙,並不時向他的參謀開上一句無傷大雅的玩笑。

會議開始,尷尬數分鍾。形勢很清楚,盟軍已落入敵人的三麵包圍中,唯一的出路隻有一條:退到印度去。

亞曆山大發言:

“諸位先生,我很榮幸地報告大家,鑒於日軍已經攻占臘戌的嚴重局勢,敝國政府正式通知本人並由本人轉告諸位,不列顛聯合王國準許中國在緬甸的軍隊及其裝備到印度避難。有一點需作說明:按照國際慣例,貴軍入境前須申報難民身份,由英隊予以收容,並在指定地點集中管理。諸位如果還有什麽問題,我們可以在此協商解決。我的話完了。”

一片難堪的沉默。

很明顯,英國人達到了目的。他們既有理由從容不迫地撤出緬甸,又能體麵地收容中國十萬大軍,這些軍隊日後還能幫助保衛印度。這樣的好事一舉幾得,何樂而不為呢?

中國將軍卻無地自容。他們原本到緬甸來是為了拉英國人一把,不料反倒成了難民,落到被人家收容的地步,這豈不成了天大的笑柄?!

杜聿明站起來發言。

“先生們,我的部隊不能接受亞曆山大將軍的好意。既然我們從中國來,就該回中國去。我想我有自己的國家,不必上印度去做難民。我相信日本人擋不住我的道路,這就是我今天要說的話。”

亞曆山大做個遺憾的手勢,寬宏大量地表示理解。

“如果杜將軍什麽時候改變了主意,我本人隨時表示歡迎。”

羅卓英悄悄阻攔杜聿明:“我們應該先向重慶請示再說。”

杜不理睬,厲聲回答:

“謝謝閣下,杜聿明絕不會改變主意,除非我不再是軍長。”

史料載:“……杜聿明戴上軍帽,凜然退場。”

史迪威無動於衷地喝濃著咖啡,把玩著咖啡杯子。咖啡的苦味悄悄在嘴裏蔓延。緬甸之戰遠勝於咖啡之苦,它簡直是一場噩夢,把人折磨得要發瘋。好在這一切就要結束了。史迪威唯一**的是沒有象新加坡和菲律賓盟軍那樣掛出白旗投降。

杜聿明一走,羅卓英再也坐不住了。他隻是個空頭司令,既約束不了杜聿明,又得罪不起史迪威。於是他左右為難了一陣,還是悄悄抓起帽子。

“羅將軍大概打算跟我上印度去,對嗎?”史迪威突然抬起眼睛,譏諷地問。

“不不……將軍,你知道,我得立刻向委員長請示。”這位有職無權的總司令結結巴巴地解釋。

“你又錯了,你該先向我請示才對。”史迪威不無鄙夷地說,“可是我命令你一個人撤退到印度有什麽用處呢?”

羅卓英臉上紅一陣白一陣。他終於歎口氣,抓住帽子的手慢慢鬆開。

令人不堪忍受的沉默沒能持續多久,屋外響起尖銳的空襲警報,很快天空中傳來日本飛機的呼嘯和掃射聲。會場大亂,人們紛紛跑到屋外去躲避。羅卓英趁機抓起帽子,連蹦帶跳地逃走了。屋子很快空下來,會場上隻剩下兩個麵對麵坐著穿軍服的人:一個是銜著雪茄煙滿不在乎的英國紳士亞曆山大,一個是抽著煙鬥若無其事的美國將軍史迪威。

“先生,我能幫什麽忙嗎?”四目相對,這回亞曆山大沒有擺架子,誠心誠意地問。

史迪威朝他探了探身子,嘟噥了一句《聖經》上的話:

“洪水到來的時候,先知說:‘有罪的人們,從頭開始吧。’”

“不錯,讓我們從頭開始吧。”亞曆山大擠擠眼說。

他們笑起來,碰了碰咖啡杯,彼此感到接近了許多。後來亞曆山大沒有食言,他果然在印度給史迪威提供了許多方便。

意外的情況突然發生了:一顆炸彈落在了會議室門外的花台上,猛烈的氣浪掀掉了門窗和半個屋頂,掀翻了會議室裏所有的桌椅和陳設,濃烈的硝煙和灰塵弄得屋子裏什麽也看不見。當人們衝進屋子裏搶救兩位總司令時,才發現兩位紳士被壓在桌子下麵,弄得一頭一臉都是灰土。日本炸彈威力尚不算強大,否則盟國政府當天就會向全世界發布一條令人悲痛的訃告。

四月二十八日,臘戌失守當天,負責防守臘戌的第六軍軍長甘麗初逃到畹町,又同剛剛開到畹町的第六十六軍軍長張軫一起鑽進裝甲車,一口氣撤退到三百公裏外的保山。

二十九日,羅斯福總統從大洋彼岸打電話給委員長,保證美國一定要“打破日本的封鎖,重新找到一條把飛機和軍火送到中國的有效途徑”。

三十日,鑒於日軍兩翼繼續推進,盟軍加快撤退步伐,史迪威兩次電告杜聿明向印度境內轉移,被置之不理。

三十日下午,遠征軍總司令羅卓英上將悄悄離開指揮部不辭而別。他帶了一排衛兵強行征用一列火車,押著司機開往密支那,準備從那裏登機飛回重慶。不料這列不安計劃運行的火車隻開出二十五英裏就與另外一列貨車迎麵相撞,致使本來就極度擁擠的鐵路因此中斷兩天。羅卓英的逃跑行為無疑給中隊的失敗再塗上一層怯懦和可恥的色彩。

“我的天!這頭髒豬怎麽沒被撞死?!”史迪威在當天的日記中憤怒地寫道:“難道委員長竟相信這樣的人能夠打勝仗?!”

第二天,亞曆山大把他的司令部撤過瓦城大鐵橋,開始向印度轉移。橋對岸,史迪威和他的助手還在試圖說服那些後到來的中隊撤到印度去。他告訴中國人,他一定要從印度發動反攻,重新奪回緬甸。他需要中隊保全實力。

但是他的努力收效甚微。

在這場災難性的國際大撤退中,每個中國將軍都對前途喪失信心。失敗已經使他們人心惶惶,反攻緬甸更不是他們的責任,因此他們隻想快快回國,逃出這場可怕的災難。

在去向問題上,絕大多數中官都自覺站在杜聿明一邊,齊心協力帶領隊伍往北趕。

隻有一名中國師長例外。新編三十八師少將師長孫立人接受了史迪威忠告,他在經過了再三觀望、權衡和猶豫之後,終於放棄了拚死回國的念頭,在最後時刻把隊伍拉上了通往印度和保存實力的康莊大道。

五月一日,史迪威同最後一批後衛部隊撤過瓦城大橋,橋上已經空無一人。一隊英國工兵正在執行亞曆山大的炸橋命令。美國將軍神情黯然地佇立在西岸的山坡上,久久不動,一任江風拂亂花白的短發。

這天,一個叫海萍的中國隨軍記者偶然與史迪威相遇,他在一九四二年八月十日《雲南日報》上撰文寫道:

“……五月二日,正當我們同英國友軍在路邊道別的時候,史迪威將軍剛好帶了他的小隊隨員從這裏經過。我們原來聽說他早已飛回重慶,又說他到了印度,孰料他卻在尾隨我們大軍一道進退。以他那樣高年,還是那樣風塵仆仆在戰場上轉進,真讓人不勝敬佩……”

二日淩晨,一聲巨大的轟響伴隨耀眼的火光衝天而起,瓦城大鐵橋被攔腰炸成數段,跌入滾滾江水中。鐵橋的命運象征著大英帝國在緬甸的徹底失敗,同時也標誌著中國遠征軍踏上退出緬甸的苦難曆程。

3

一九四二年四月十八日,波濤洶湧的日本海,一支執行特殊任務的美國特混艦隊在夜色和濃霧的掩護下悄悄接近日本西海岸。

上午八時,新服役的“大黃蜂號”航空母艦掉頭迎風,十六架經過改裝的B—25轟炸機被依次送上甲板跑道,發動機的怒吼打破了海麵的寂靜。領頭起飛的是一個身材高大的軍官,他就是美國著名的飛行英雄詹姆斯·哈羅德·杜立德中校。

杜立德中校是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美國王牌飛行員,世界飛行紀錄保持者。挑選他來指揮這次特別行動不僅因為他具有高超的飛行技術,還因為他具有堅強的意誌和義無反顧的獻身精神。

八十二十七分,最後一架B—25怒吼著從甲板上飛向陰霾沉沉的天空,所有艦隊官兵都在艦橋上列隊肅立,向這些勇敢無畏的飛行員行注目禮。機群在艦隊上空繞了一個圈,就編出整齊的隊形向日本海岸飛去。

兩分鍾後,警鈴拉響,艦隊司令威廉·海爾西中將命令撤退。因為日本人一旦發現美國飛機,就會派出艦隊攔截航空母艦。艦隊在海麵上劃出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然後全速向美國阿留申群島基地急駛而去。

上午十一時,帝國首都東京一片和平景象,街上熙熙攘攘,人流如潮。主婦在市場購物,小販在叫賣,商店在招攬顧客。午餐時間一到,人們從機關學校和工廠大門裏湧出來,大街上立刻被人流和汽車雍塞得水泄不通。

十一時零九分,防空警報急促地響起來。在從未受到過戰爭襲擾的東京,拉防空警報是常有的事,人們以為這不過是一次例行的防空演習,因此許多人還端著飯盒站在公園門口和馬路上,準備觀看飛機做精彩表演。

半分鍾後,第一批飛機出現在城市上空,緊接著炸彈就沉重地落下來。猛烈的爆炸聲使得東京好像發生地震一樣顫抖,木板房晃來晃去,窗戶玻璃嘩啦啦變成碎片。爆炸的氣浪還把路邊的大樹連根拔起,把行駛中的汽車拋到河溝裏。高射炮響起來,嚇傻的人們這才明白大禍臨頭,於是擠做一團爭相逃命,自相踐踏無數。

空襲持續了大約一刻鍾。

美國機群短暫地轟炸了東京及其附近地區,其中包括皇宮、鋼鐵廠、造船廠和飛機場,同時還襲擊了日本的另外幾座城市名古屋、大阪和神戶。當杜立德中校扔下最後一顆炸彈掉頭飛往中國大陸的時候,被炸彈炸糊塗了的日本人始終沒能搞清楚這些萬惡的美國飛機究竟是從哪裏鑽出來的。

著名的“杜立德大轟炸”給日本帝國造成的經濟損失是微乎其微的:九十幢建築物被炸壞,五十人炸死,兩百人受傷,另有一百人死於互相踐踏。但是它給日本國民心理上造成的震動卻是難以估量的。大轟炸初步教訓了不可一世的日本人,鼓舞了西方世界,從而使狂妄的日本人開始懂得這樣一個簡單道理,即炸彈不僅能夠摧毀別人的國家和城市,同樣也能消滅日本自己。

京都禦所(皇宮)。紫辰殿。

空襲發生的時候,天皇裕仁正在同掌璽大臣木戶幸一下圍棋。天皇的禦棋全都用珍貴的玉石磨成,白棋稱“澤子”,黑棋稱“墨石”。天皇拈起一粒澤子,正欲投入對方三連星布陣中,急促而淒厲的警報拉響起來。天皇一哆嗦,澤子落地摔成兩半。

宮內禦官慌慌張張奔進來,敦請聖上即刻起駕往防空洞規避。皇宮裏雖然辟有防空洞,卻不在紫辰殿,因此天皇被眾人簇擁著拖拽著,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天皇的高貴軀體哪裏經受過這般折騰,他即位早,少年時代雖然做過海軍軍官,卻沒有受過真正的嚴格訓練,因此當第一陣炸彈爆炸聲傳來時,天皇不幸跌了一跤,跌腫半隻龍臉,被禦官七手八腳抬下防空洞。

天皇受傷的消息被嚴格保守秘密,隻有內閣大臣和三軍首腦獲準入宮請安。天皇痛定思痛,下達一道詔書,命令將所有“慘無人道殺害東京平民的強盜捉回來公審處死”。山本海軍大將因為自己未能使神聖的皇宮免受敵機驚擾而深感內疚。經過自省,他決心不惜一切代價消滅美國太平洋艦隊,以消除威脅日本安全的心腹大患。這個強烈願望直接導致了五十天後發生在太平洋上的那場震動世界的中途島大海戰。

“杜立德大轟炸”的另一個災難性後果卻落到了對此一無所知的中國人頭上。

由於美國轟炸機返航時就近飛往中國沿海迫降,大多數飛行員均為抗日軍民所救,因此東京大本營命令侵華日軍對中國沿海進行嚴厲“討伐”。岡村寧次總司令親自出馬,調集五十三個步兵大隊共十萬兵力對江蘇浙江兩省進行了為期一月的“大掃蕩”。這種所謂掃蕩並不是作戰,而是屠殺。“掃蕩”結果,素有“人間天堂”之稱的江浙沿海平原到處殘垣斷壁,一片肅殺。據戰後盟軍方麵公布的調查材料稱:“約有二十五萬中國平民在掃蕩中被屠殺,兩萬婦女被**。”(《太平洋戰爭》)

這個數字是東京大轟炸傷亡人數的整整七百倍,與一九三七年“南京大屠殺”遇害人數接近。

“杜立德大轟炸”的影響也迅速波及到緬甸戰場。

四月二十二日,東京大本營給第十五軍發出急電,命令該軍“盡快在緬甸擴大戰果,同時確立向重慶積極進攻的姿態,以有力兵團越過國境並攻擊一切可能達到之地區”。

東京急電的意圖很明顯:軍部首腦擔心美國人繼續利用中國大陸作為基地轟炸日本本土,因此決心不惜代價打垮重慶政府或者迫使蔣介石和談。緬甸作戰作為這一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第十五軍就必須全力以赴地向中國境內而不是向印度進攻。

這樣,英國人得以逃之夭夭,中國人再次成為承受戰爭打擊的主要目標。

為確保夾擊中國的戰略得以順利實施,日本南方軍又從西貢和馬來半島抽調三個師團增援緬甸,從而使侵緬日軍總兵力達到七個師團近二十萬人。

東京大轟炸的噩耗傳到臘戌,在日軍第五十六師團中激起一片近似瘋狂的屠殺和報複欲。本來,攻占臘戌的勝利使每一個日本士兵看上去都顯得興高采烈喜氣洋洋。城裏到處是日本軍人,每支部隊都在放假、整理勤務和補充給養。當地人為了表示親善,主動送來了許多糧食、水果和牛羊。不少喝得醉醺醺的日本人在大街上追逐花姑娘。隻有那些被關押在車站裏的中國俘虜抖抖索索擠在一起,無人理睬。

第一一四聯隊軍曹一木太郎後來回憶那個突然傳來的噩耗時寫道:

“……我看押的這些支那(中國)俘虜有四五十個,都穿著難看的灰軍裝,有的穿草鞋,有的打赤足。為了防止他們逃跑,都用繩子捆在一起。突然上田中尉氣急敗壞跑過來,大聲吼叫把俘虜壓倒河灘上去。河灘上已經聚集了許多日本人,大叫大嚷,這時我才知道原來東京遭到敵人飛機轟炸,連皇宮也不能幸免,真是令人悲痛的消息。我們聯隊是在本州編成的,許多官兵都是東京人,因此尤其悲痛。我看見許多人號啕大哭,有人喊:殺死這些支那豬!於是人們奔過來,拳打腳踢,石頭砸,刺刀捅,河灘上慘叫聲不絕於耳。一會兒功夫這群俘虜就被砸成了肉醬……”(《侵略者的自述》)

四月三十日,日軍第五十六師團奉命向中國境內進攻。他們兵分兩路,一路撲向緬甸最後一個大城市密支那,切斷中退路;一路由阪口少將率領,沿滇緬公路向中國境內挺進。日本軍人決心要讓太陽旗升起在“一切可能到達之地區”。

一周後,密支那被攻占。中國遠征軍退回國內的最後一線希望被掐斷了。

4

由於中事當局嚴密封鎖了緬甸戰敗的消息,因此國內民眾仍然被蒙在鼓裏。報紙天天都在報道記者發自前線的勝利消息。過了將近半世紀後,當我坐在雲南省一幢陰暗潮濕的圖書館裏查閱資料時,才赫然發現那時候的國內報紙幾乎千篇一律都用虛假的新聞欺騙民眾。比如一九四二年三月二十九日《中央日報》宣稱“同古大戰戰果輝煌,殲敵一個師團”。四月各大報又爭相刊登“仁安羌殲敵五千”的捷報。“彬文那重創敵寇一個師團”的消息尚未證實,國內輿論又開始展望“曼德勒會戰勝利在望”,雲雲。這些用謊言編織的勝利圖景一度確實起到了鼓舞民眾的作用,使他們躲在防空洞裏逃避敵人飛機時對前途充滿信心。隻有五月初的一份《雲南日報》在不顯眼的位置上,刊登一則記者發自畹町的快訊。快訊寥寥數語,稱“我軍與敵在臘戌激戰”。對國內多數既無軍事常識又無地理知識的人們來說,這則快訊很容易被忽略,因為它報告的消息是在太平凡,太不起眼,不如那些捷報來的轟轟烈烈。隻有少數頭腦冷靜的有識之士才會驀然覺察形勢不妙:既然緬戰連連告捷,為什麽遠征軍卻在家門口與敵人發生激戰呢?

當我在那幢發黴的樓房裏坐夠了半個月之後,終於有些明白中國的報紙為什麽全都熱衷於報喜不報憂的原因了。

臘戌失守,中國境內一片恐慌,滇緬公路陷入空前的混亂之中。成師成團從前線潰退下來的敗兵,緊急疏散的政府機關和老百姓,扶老攜幼的緬甸華僑和難民,組成一支規模空前的逃難大軍。無數汽車、牛車、馬車和手推車充塞道路,人流與車流混雜,一齊浩浩蕩蕩向內地轉移。不久,滇緬公路沿線又開始銷毀不及運走的美援物資,一時間到處火光衝天,遠遠近近的爆炸聲不絕於耳。

五月二日,日軍快速部隊三千人越過國境,以十輛坦克開路攻陷畹町。三日,再占遮放、芒市。四日下午進入龍陵縣城。張皇失措的第六軍軍長甘麗初眼看敵人將至,竟然下令炸毀一連坦克堵塞公路,以期遲滯敵人的行動。結果日軍隻花了兩個小時就清除路障繼續前進。

中國境內出人意料的混亂和空虛,使抱著決死信念的日本人大大鬆了一口氣。本來滇緬公路地形極為險要,易守難攻,一連人便能阻擊敵人,一團人可與敵人對峙,一師人能將敵人全部打垮或消滅。畹町沿線本來有遠征軍總預備隊第六十六軍兩個師,卻被這支三千人的日軍隊伍在四天之內一連攆了三百公裏。

日軍進攻速度之快,推進之順利,不僅出乎中國人的意料,甚至大大超過日本指揮官的估計。當日本人的車隊開進芒市街上時,站在街心的交通警察還在起勁地打手勢,後來突然發現不對頭,這才撒開腳丫子逃得無影無蹤。

勝利鼓舞了勢如破竹的日本軍人。信心百倍的阪口指揮官決心再接再厲,創造一個把日本坦克開到中國境內“任何可能到達之地區”的奇跡。他確信現在已經沒有人能夠阻擋他的進軍,橫亙在他麵前的壁障隻有一個,那就是舉世聞名的怒江天塹。

五月四日晚六時,日軍快速縱隊一部數百人扮作難民,車載步行,悄悄接近怒江大橋。

時值黃昏,暮色蒼茫,車過鬆山,怒江大峽穀便赫然出現在眼前。舉目四望,群山如黛,關山千重,大江如練,氣象萬千。一座鐵索橋扼天險於一線,淩空飛架。江對岸,保山重鎮的燈火隱約可見。

這就是滇西通往內地的咽喉要道——惠通橋。

保山古稱永昌府,人口十萬,為邊關重鎮曆代朝廷都在保山設置郡、府、縣,轄製滇西乃至密支那以遠大片邊土。一九三八年,滇緬公路修通後,這裏又成為滇西最大的商業中心和物資中轉站。

公元一九四二年五月四日,星期日。對於許多從未有過戰爭體驗的保山民眾來說,這一天將是該城曆史上一個最悲慘、最黑暗的日子。

上午十時,省立保山中學與縣立師範學校師生千餘人在保山公園內舉行“五·四”慶祝集會,發表抗日演說,朗誦詩歌,演出歌舞話劇,吸引城內數千群眾踴躍觀看。集會後,學生們又舉行田徑運動會,意在鼓舞國人強健體質,拯救中華。

同日,保山逢街,四鄉民眾雲集縣城,肩挑車載,熙熙攘攘。盡管日前不斷有小道消息從畹町、瑞麗傳來,但是對於閉目塞聽慣了的老百姓來說,隻要戰爭不打到家門口,一切生活照舊。因此集市的生意依然做得紅火。

十一時,婆海山防空監視哨發現西南天空出現大批飛機,於是連忙向縣政府報告。但是電話鈴響了許久無人理睬,原因是唯一一個防空警報員早早下班趕街去了。

十一時十五分,第一批日本轟炸機二十七架,排著整齊的三角隊形飛臨保山上空。飛機隆隆的馬達聲引起人們的注意。由於事先無人報警,加上最近城裏一直傳聞美國飛機將進駐保山機場,因此民眾都以為美機光臨,歡欣鼓舞,孩子們向空中歡呼雀躍。這種情形與仰光和東京的災難十分相似,區別僅僅在於保山太小而人群又太密集,這樣就注定轟炸的後果更加慘重。

隻有運動場內一名教師認出飛機的太陽機徽,連忙將學生帶到山坡下隱蔽,避免了更多無知的犧牲。

日機在保山上空盤旋一周,然後不慌不忙地低飛投彈。第一批重磅炸彈準確地落在了縣城中心的大街上,炸坍了百貨商號和南洋大旅社。由於街上匯聚了太多南來北往的車輛和行人,因此炸彈幾乎無一例外地落進人群裏爆炸,把地上炸出許多觸目驚心的大坑來。

緊接著第二輪呼嘯的炸彈又炸坍了無數民房,炸起很多粉紅色的肉末和血霧來。保山城到處黑煙衝天,死屍壅道,天崩地裂的巨響不絕於耳。盡管僥幸活著的人群大夢初醒,鬼哭狼嚎地往城外逃命,然而日本飛機仍不肯放過他們。飛機到處追逐人群,把雨點般的炸彈和機槍子彈往他們頭上傾瀉。

許多年後,當我回滇西采訪時,在南洋大旅社的舊址上已經矗立起相當規模的百貨大樓。舞廳霓虹燈和迪斯科音樂的節奏日甚一日地覆蓋著小城的夜生活。但是當地人並沒有忘記過去。一位老人用拐杖咚咚地拄著地麵說:“呶,就在這下麵,還埋著上萬人的屍骨哪!”

我覺得那拐杖仿佛拄在我的胸口上。

親自參加轟炸的日本第五飛行師團少將師團長河原利明在給南方軍總司令的電報中稱:

“……我確信轟炸(保山)已達到動搖和摧毀怒江守軍意誌之目的,該城至少在半年之內不能被用作敵人的屯兵之地。”(《緬甸作戰》)

保山慘遭轟炸,全城夷為焦土。史誌載:“……城中原有一條小河,河水變色,數日不見清澈。”據統計,全城百分之九十民房被毀,民眾死傷逾數萬人。五月的滇西,氣候炎熱,大量死屍腐爛,無人掩埋,於是野狗當道,瘟疫流行,當地人死於瘟疫者甚眾。後來瘟疫又擴散到雲南全省和四川、貴州、廣西等地,有確切資料表明,這年全國瘟疫肆虐,死人多達數十萬。

保山既毀於轟炸,民眾生靈塗炭,然唯獨城內一座孔廟幸免於難。當是時,廟中躲避飛機者數百人,竟無一傷亡,被當地人傳為奇談。著名雲南地方史專家方國瑜教授著書記載此事雲:“……兩處正殿,均供孔聖,正氣所懾,大殿巍然無恙,是為一奇也。”(見方國瑜著《抗日戰爭滇西戰事篇》)由於孔聖顯靈的奇跡,孔廟從此香火鼎盛,曆數十載不衰。該廟後毀於“**”。

保山大轟炸當晚,一支駐紮在城外的滇軍部隊“息烽旅”開進城來。他們不是來救民於水火,而是趁著月黑風高兵荒馬亂,將全城幸存的商號錢莊統統洗劫一空,將死人和未死之人的金銀錢財席卷而去。亂兵還扮作蒙麵盜匪,**婦女,殺人縱火,保山再經浩劫,終於淪為一座死城。

公然縱兵洗劫保山的罪魁禍首是“息烽旅”旅長,雲南省主席龍雲的公子龍奎亙。後來保山官員和鄉紳聯名將龍公子告到重慶中央政府,龍雲為了平息民憤,將惡棍兒子軟禁了三個月,然後調到一處不打仗的地方當師長。

“五·四”保山大轟炸隻是日本帝國主義欠下中國人民無數血債中的一筆,它距離美機轟炸東京隻有兩周。需要特別指出的是:戰後遠東國際軍事法庭試圖以“下令處死被俘美國飛行員”一事對日本天皇起訴。日本政府辯解說,那些飛行員轟炸東京時確曾犯有屠殺平民罪。起訴無效。

循例追究,日本方麵應該有多少人為發生在中國土地上的慘絕人寰的大屠殺負責呢?從東北“九·一八”事變算起,在長達十四年的日本侵華戰爭中,中國方麵死難同胞逾三千萬人,其中百分之九十是手無寸鐵的平民。即使以30:1的不公平比例計算,日本方麵應受到追究和起訴的戰爭罪犯都該在百萬人以上,其中最大的戰犯是日本天皇。日本政府還理應對中國的戰爭損失和經濟破壞支付巨額戰爭賠款。

可是我們沒能看到這樣的審判。

裕仁天皇在世時,依然高高在上,他的雙手沾滿中國人民的鮮血。據說中國人主動放棄了戰爭賠款要求。遠東國際軍事法庭隻判處七名戰犯死刑,十八人監禁。

這就是曆史。

5

我頭次經過怒江峽穀是在公元一九七一年雨季。

那年我們從內地到雲南生產建設兵團插隊,從成都出發,沿途顛簸將近一星期。有天車隊突然停下,我們紛紛從車廂探頭張望,原來雲駐雨收,汽車已經來到一條大江邊。

這是一座險峻的大峽穀。

峽穀兩岸懸崖壁立,重崖疊嶂,穀底大江奔騰,吼聲如雷,令人膽戰心驚。一座巨大的鋼索吊橋淩空飛架,幾十根黑色鋼纜將崖石緊緊咬定,把兩岸公路連成一線。

橋頭有許多荷槍實彈的解放軍士兵,乘客過橋一律下車步行接受檢查。一些跟來護送的家長和老師到這裏不得不返回。許多同學終於意識到再往前走就是荒涼的邊疆,而森嚴的大橋從此把家鄉和親人割斷,於是喚起“西出陽關無故人”的悲壯情緒,軟弱的女同學率先哭成一團,一時間引起橋頭岸邊許多人抹眼淚。

我走過大橋,回眸張望,才發現山崖的石壁上鐫刻著三個雄奇遒勁的大字——

“惠通橋”。

惠通橋始建於明朝末年,初為鐵鏈索橋,它位於滇緬公路(中國段)六百公裏處,是連接怒江兩岸的唯一通道。一九三六年,新加坡華僑梁金山先生慷慨捐資,將舊橋改建為新式柔型鋼索大吊橋。吊橋全長二百零五米,跨徑一百零九米,由十七根句型德國鋼纜飛架而成,最大負重七噸。至一九七七年新建鋼骨水泥大橋落成通車,吊橋始廢棄不用。

進入公元一九四二年五月,緬甸前線風聲日緊。從西岸湧來的敗兵和難民隊伍驟然增多,人們帶來的全是壞消息,大橋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

五月二日,遠征軍工兵總指揮馬崇六將軍從畹町撤往昆明,途經惠通橋,給大橋留下一隊憲兵和工兵。馬將軍授權憲兵隊長張祖武接管大橋,一旦情況緊急立即炸橋。

張祖武,廣西人,行伍出身,軍階少校。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小人物。當地史誌資料為其立傳,僅留一言,雲:“……身量短小,善使槍,勇猛機智。”

五月四日,形勢更趨緊張,西岸的盤山公路上,等待過橋的車流和人流一眼望不到頭。未經證實的消息說,日本人坦克已經開進芒市。

芒市距惠通橋不到一百公裏,如果日本人高興,他們隻消半天功夫就能把坦克開到江邊來。如果他們事先派便衣混過橋來,張隊長和他手下的幾十個弟兄就隻好舉手乖乖地當俘虜或者提著腦袋回去交差。難道區區一隊憲兵能擋住成千上萬的日本大軍麽?

好在惠通橋是座天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張隊長命令工兵提前在橋上裝好炸藥,憲兵把守橋頭,嚴防日本便衣混過橋來。

采取了措施,心頭才覺得穩當。於是張隊長命人搬來一把藤椅,親自坐鎮橋頭檢查過橋行人。

中午,日機轟炸保山,消息傳來,人群嘩然。下午二時,一架塗膏藥旗的飛機反複掠過惠通橋,既未掃射,亦未投彈。四時,又有三架飛機掠過。受驚的人群隻想快快過橋,擁來擠去,吊橋被壓得劇烈搖晃,竟有好幾個人被晃下江裏去。好容易恢複了過橋秩序,時間已經臨近了那個危機四伏的黃昏。

六時許,一輛灰塵仆仆的破卡車從保山開到橋頭,欲與人流逆行過橋。憲兵不許,令其返回。車主何樹鵬,自恃與“息烽旅”有瓜葛,出言不遜,被憲兵當眾重賞兩嘴巴。何車主受了委屈,隻好忿忿然將汽車掉頭。不料操作過猛,車頭與另一車相撞,致使大橋阻塞。

張隊長大怒,命令憲兵將卡車推下江去。何車主不允,呼天搶地,以身護車。隊長火上澆油,以“妨礙執行軍務罪”將何拖到江邊槍斃。車主始懼,然為時已晚,一排槍彈打得他翻滾著跌下江岸。

驟起的槍聲在暮色茫茫的峽穀中引起一連串巨大的回響。

受驚的人群湧來湧去,粗大的鋼索吊橋發出嘎嘎的呻吟。憲兵為了平息**,再次對空鳴槍,於是這一排呼嘯的槍彈就在無意中穿過茫茫的曆史太空,將昨天那一瞬間的痕跡清晰地留在了我們今天乃至後人的曆史書頁裏。

此事載入方國瑜先生所著《抗日戰爭滇西戰事篇》及保山、龍陵地方誌中。

槍聲驟起時,日本敢死隊數百人扮作難民,潛械暗行,其尖兵小隊距大橋已經不到兩百米。鋼索吊橋近在咫尺,過橋車輛人群曆曆在目。暮色掩護了陰險的日本人,也掩護了他們的緊張與不安。西岸的人們隻巴望快快過橋,誰也沒有察覺一個巨大的陰謀已經悄悄迫近。

時間再往前延伸一刻鍾,不,也許再有十分鍾,日本軍隊就將象神話傳說中的天兵天將一樣出現在橋頭,占領這座通往勝利的戰略要道。幾小時後,阪口將軍的坦克和步兵縱隊將通過大橋進攻保山,然後再進攻昆明、貴陽,直至重慶,那時候,士氣低落的中國人將無險可據,重慶政府腹背受敵,四麵楚歌,沒有人能夠挽救他們的失敗。

曆史的長河在這裏凝固了一刹那。

夜幕在降臨,軍隊在潛行,巨大的邪惡與陰謀在黑暗中悄悄露出了猙獰。

但是偶然性幫了中國人的忙。

橋頭驟起的槍聲不僅震驚了西岸的難民,同時也震斷了日本人內心繃緊的神經之弦。日本指揮官並不知道此刻大橋正在上演一幕微不足道的悲喜劇,他僅僅憑著軍人的直覺,以為有人暴露目標,敵人已經戒備,於是在經過半秒鍾思考和猶豫之後,就下令敢死隊衝鋒。一時間怒江西岸槍聲大作,飛蝗般的彈雨將橋頭的憲兵打得暈頭轉向,中彈的人群好像下餃子一樣紛紛墜入江中。

曆史的走向在這裏發生了改變。上帝在最後一刻鍾拋棄了大和民族的勇士。

張隊長被突如其來的槍聲打懵了幾秒鍾。他伏在地上,傾聽機槍子彈帶著哨音從頭頂掠過,內心充滿恐懼和絕望。當他終於判斷出日本人尚未過橋時,後背上才滲出許多冷汗來。他暗暗慶幸那個倒黴的鄉巴佬幫了他的忙,致使日本人提前暴露了目標。

這是一個戲劇性場麵,生死攸關,一發千鈞。上帝之手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序,不露痕跡。一台破卡車,一個無辜的鄉下人充當這台大戲的主角,可見改變曆史的並不都是偉人。

導火索點燃了,一溜淡藍色火花嗤嗤響著,,像一條扭動的小青蛇迅疾地向大橋爬去。

日本人意識到情況不妙,衝在前麵的敢死隊員全都端著刺刀奮不顧身往橋上撲。他們呐喊著,眼睛冒著火,恨不得立即扭斷那條企圖使他們前功盡棄的毒蛇。然而他們的步伐畢竟遲到了。他們麵前隔著一條寬闊的大江,一道狹窄的吊橋,一段無法逾越又無法縮短的空間距離。因此當第一名日本士兵剛剛來的及踏上大橋橋板,一個無比壯觀的景象便在他的麵前猛然展現開來。

一隻橙黃色的大火球從橋頭轟然升起,耀眼的弧光和迸射的火焰將峽穀和大江映得雪亮。緊接著巨大爆裂和猛烈的氣浪將吊橋高高拋起,然後象一架破碎的玩具那樣慢慢跌落下來。墜入黑沉沉的峽穀。高大的橋柱也被搖撼得站立不穩,終於好像喝多了的醉漢一樣慢慢栽進江裏,激起高高的水柱。

心如刀絞的日本人眼睜睜看著奇跡從他們的麵前消失,江水複又無情地擋住去路,隻好把仇恨和怒火發泄在尚未過江的中國老百姓身上。一連數日,西岸槍聲不斷,日本人大開殺戒,濫殺中國難民百姓數千。

曆史終於將日本人在一九四二年輝煌勝利的句號劃在了怒江西岸的廢墟上。

由於惠通橋守軍張祖武少校臨危不懼及時炸毀大橋,阻擋了日軍前進,因此有關部門提出予以嘉獎。不料在榮譽麵前又有許多人站出來競爭,個個都有許多充足的理由和過硬的後台。於是這個功勞幾經輾轉,先是被工兵總指揮馬崇六將軍摘取,後來又被一位軍銜更高的肖毅肅將軍奪走,再後來重慶政府頒獎時,領獎人又變成兩名:高參林蔚和肖毅肅二位將軍共同分享。他們各領得一枚三級雲麾勳章和一大筆獎金。肖將軍後來果然身手不凡,在台灣做到“國防部次長”。新聞記者不辨是非,隻管攝下功臣的大幅照片到處宣傳。張隊長從此銷聲匿跡,無影無蹤。

五月七日,日軍步兵一個中隊,攜機關槍四挺,擲彈筒三具,沿騰龍公路向滇西名城騰衝徒步進發。騰衝為當時騰龍邊區行政公署所在地,駐軍為“息烽旅”一部及海關警察約一千五百餘人,另有地方團練若幹。聞日軍來犯,號稱“滇西王”的邊區行政大員龍繩武倉皇出逃,攜帶煙土銀錢數十馱,大小老婆十餘人。各級官員聞風而動,官兵不戰自亂,百姓入地無門,隻好聽天由命。

《騰衝地方誌》載:

“……民國三十一年五月十日午後二時許,敵兵一百九十二人,不費一搶一彈,大步揚揚,把臂歡笑,直入騰衝。騰衝城內囤集甚豐……敵尤喜出望外。”雲雲。

騰衝淪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