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反民驟起,百萬人大造反 (3)

第四章反民驟起,百萬人大造反(3)

果見七尺高的臨時監斬台上,居中坐著剛剛拜為河南尹的國舅何進。他冠戴齊整,肋下佩劍,卻無所事事東張西望,猛一眼看見曹操,還特意拱拱手打招呼。宰豬屠狗他是內行,監斬殺人卻是不會的。他連朝廷的禮儀尚未學通,更何況這樣百年不遇一次的大事件。指揮現場的實際上是站在一旁侍立的北軍中侯鄒靖,見他五官不正大汗淋淋,想必跟著這位糊塗國舅辦差著了不少急。

“全是鄒大人撐場麵呀。”曹操嘀咕道。

“嗯。前天夜裏拿賊才熱鬧呢,”沮儁掩口笑道,“一去一來的事兒,咱們這位國舅還惦記安營紮寨呢!最後仗打完馬元義都擒獲了,他還問賊兵在哪兒呢!真要讓他帶兵打仗,非亂了不可。”

一語未畢,隻見軍兵齊聲呐喊,閃出一條胡同,自外麵推進一輛木籠囚車。那馬元義膀大腰圓,麵相樸素,看樣子不過是個普通的農家漢。此刻他臉色晦暗帶著烏青,嘴裏勒著繩子,支支吾吾講不出話。因為看押在軍中沒有顧得上更換囚衣,他穿的還是被俘時的粗布衣服,早撕擼得破破爛爛,露著幾處血淋淋的刀傷,還被故意沿著傷口綁得結結實實。

“五刑畢至一概不招,這家夥還真是個硬漢子!”沮儁不禁讚了馬元義一句。

軍兵將囚車推到刑場中央,刀押脖頸牽出馬元義。這家夥早料到會是一死,講不出話來便睜著一雙大圓眼,狠狠瞪著軍兵。三聲鼓震,響箭已畢,就該大辟(死刑)了。但何進麵有不忍之色,他也是窮苦出身,又與馬元義是一般的身材相貌,可謂兔死狐悲物傷其類。鄒靖在他身畔耳語了幾句,他才勉強起身喊道:“行刑!”哪知喊過之後,並沒有人舉刀梟首,而是轟轟隆隆自監斬台後趕出五輛雙駕的戰車。

車裂!?莫說在場的百姓,連曹孟德都嚇了一跳:大漢自呂雉車裂彭越以來再沒人使用過這等殺人方法,孝文帝年間孝女緹縈上書救父,肉刑廢除;光武爺中興倡導寬道柔術治天下,連每年秋決的死囚都是能赦便赦。即便馬元義身有大逆之罪,車裂也太過殘酷,而且壞了曆代先王的規矩。

“這也是鄒大人的主意?”曹操不禁問。

沮儁也麵露不忍:“這是皇上欽定的刑罰,沒辦法更改。”

“想不到呀……”

“想不到的事兒還多著呢!這車裂的十匹馬,都是皇上驥廄的禦馬,據說他老人家要借此機會試試馬力。你看看,趕車的都是宦官,孫璋也來了。”

曹操順著他的手瞧,果見驥丞、十常侍之一的孫璋也上了監斬台。皇上真是無藥可救,馬元義一殺必定天下大亂,這等時候還有閑心訓練禦馬,還叫宦官在此作威作福。

五輛馬車各就各位,馬元義被解開綁繩,四肢都被拴在馬車後的鐵索之上。勒嘴的繩子一被揭開,他破口大罵,皆是聽不懂的荊州土話。不由他反抗,腦袋已被套在鐵索上了。緊接著催命鼓響,鼎沸的人群立時寂靜下來,無數雙眼睛盯著這個即將快馬分屍的人。

馬元義兀自咒罵許久,聽不到有人喝彩,便突然大笑起來。五輛戰車催動,少時間鐵索繃緊,他的身軀漸漸離地。這個死囚的臉憋得紫紅,五官挪移,形如鬼魅。這是車裂最為殘酷的所在,要是十匹馬奮力齊催,人體必在一瞬間扯碎,但是要讓死囚遭受到痛苦,馬匹就要慢慢趕,叫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冰涼梆硬的鐵索就在咽喉,窒息的感覺使馬元義的臉色由紫轉黑,兩隻血糊糊眼睛像要蹦出來。四肢不能動彈,而自身的求生本能使得他胸部連續起伏要緩過這口氣。但一切都是徒勞,他勉強張開嘴,用胸臆中最後一股氣息發出咆哮:“蒼天當死,黃天當……”

最後一個“立”字尚未出口,趕車的宦官已經鞭笞寶馬,驟然間一陣撕裂的聲音,半空中爆出個血球,活生生的人立刻被扯成碎片。看熱鬧的人發出一陣驚呼,如退潮般閃開近一箭之地,還有人嚇得從房上跌落下來。

曹操隻見紅光迸現、一陣血腥,趕緊把眼閉上了。待人聲嘈雜良久才勉強睜眼,正見心肝肚腸撒滿刑場,馬車拖著一條大腿自麵前而過。惡心的感覺襲來,轉臉再不敢看,隻聽到台上傳來尖銳的獰笑:“皇上的禦馬果然好!我要回宮複命啦!哈哈哈……”那賊閹孫璋還在賣狂。

“不將宦官斬盡殺絕,難消吏民之忿!”

曹操一抬頭,恰見袁紹橫眉立目走來,後麵跟著一個未老先衰的士人——正是何顒。

“孟德賢弟,咱們又見麵了。”何顒慘淡地笑了笑,黨錮已解,他不必再扮作袁府仆人,但眉梢眼角甚顯倦意,當年的英氣已蕩然無存。

“伯求兄。”曹操拱手道,“本初對我隱諱未言,但那日我在袁府已經看到你了。”

“哦?”何顒不滿地瞪了一眼袁紹。

袁紹有點兒尷尬:“我是怕消息外傳,沒有告訴孟德。”

見何顒有些氣惱,曹操還得幫袁紹搪塞:“本初兄也是一番好意,倒是應該恭喜伯求兄,您大難得脫,奔走十七載終於得見天日了。”

“雖然是解禁了,不過皇上並沒有給陳老太傅和竇武翻案,我們這是‘蒙恩赦’,說到底還是有罪之人呢!”何顒一臉無奈,“十常侍如此猖獗,比之當年的王甫、曹節有過之而無不及。”

說話間早有人收拾了刑場,圍觀之人漸漸散去。曹操便攜手道:“我家離得近,二位兄長若無事,到我那兒坐坐如何?”

“去你家?”何顒一愣,“這合適嗎?”

此言當然是針對曹嵩而論的。

“有什麽不合適的,至少這次不用再後院翻牆了。”

何顒嘿嘿一笑,卻見袁紹拱手道:“我有些事情要辦,等國舅複命還要商議些事情,先告辭了。”

曹操望著他的背影:“本初又在忙什麽?”

“殺宦官。”何顒壓低了聲音,“黨禁雖解,宦官還在,若不斬草除根,遲早也是禍患。”

“搔禦虱如同撼山,此事不易辦成。”曹操邊走邊說,“再說宦官之中豈無善類?若非呂強仗義執言,黨禁也未必能解,一並視為讎仇大為不妥。”

“話雖如此,但養虎必然傷人,你不去傷他,他還是要吃你的。此事成與不成,且叫本初去謀劃吧。如今已經聯絡到張孟卓、劉景升、華子魚、荀公達等人。對了,還有鄭康成、荀慈明、陳仲弓三位高賢也在觀望之中。”

曹操心中暗驚,張邈、劉表等輩也就罷了,鄭玄、荀爽、陳寔竟也被袁紹攀上了關係。這三個人都是前輩隱賢,拒絕過朝廷多次征召,他們若是出仕恐怕連楊袁兩家都要退避三舍。

“話雖如此,而攘外安內必要兼顧。宦官之事可以暫且擱置,但馬元義一死,天下之亂迫在眉睫,這才是當下最要緊的事情。”曹操提醒道。他突然覺得何顒與袁紹他們都不太清醒,如今事端已發,最要緊的是要平息叛亂解決問題,而不應該在這裏沒完沒了的追究宦官的罪過。

轉眼間兩人已到曹府門前。正見從裏麵走出一個中年宦官,乃是十常侍中素來跋扈驕橫的段珪。後麵緊隨著一身便服的曹嵩,唯唯諾諾甚是恭敬。曹操頓覺緊張,卻見何顒昂首挺胸熟視無睹——是啊,伯求兄經曆了這些年的磨難,容貌大變,段珪已經認不出他了。

兩人閃在一旁,等段珪上了車,他倆才進門。

“你去看殺人了?”曹嵩打發走貴客,才撤去滿臉恭敬,換了一副晦氣的表情,“湊這等熱鬧幹什麽?百姓造反都是咱們當官的逼出來的,看著怪難受的……這位高賢是誰?”他還想說什麽,卻見兒子帶了個朋友回來。

何顒見到曹嵩本是一肚子的厭惡,但是聽他道官逼民反卻覺得這個人還有些自知之明,便拱手道:“在下南陽何顒。”

曹嵩一驚,眼睛睜得大大的,上下打量了許久才沉吟道:“是你……真的是你……”

“曹大人,晚生與您一別,將近二十載了吧。”

“是十七年,我記得清楚呢。”

“曹大人好記性呀!”何顒這話有點兒諷刺意味。

曹嵩知道兒子與他交情頗厚,但聽他口稱大人而不稱伯父,已明白他的生分之意,便抬手道:“請進去說話吧。”

曹操隻是想帶著何顒回府聊聊,並未打算讓他和父親見麵,不料在門口巧遇,躲都躲不開,也隻得與他進了客堂。三人落座,家人獻漿,誰都沒有說話。直到一口水下肚,曹嵩才率先開了口:“這些年你過得可好?”何顒賭氣道:“托您老的洪福,還沒死。”

曹嵩全不在意,隻淡然一笑道:“黨錮已解,皇宮謗書一事也不再追究。顯名太學的何伯求大難不死,又可以興風作浪了。”

“哼!”何顒冷笑一聲,伸手摘去頭上的遠遊冠,露出斑白的頭發,“您睜眼看看吧,哪裏還有當年那個何顒。”這個曾經風流倜儻談吐風雅的翩翩儒士如今未老先衰形容憔悴,連曹嵩也有些動容。

“老人家,黨人冤不冤您心裏最明白。何人當初為王甫謀劃掌握北軍,不用晚生再講明了吧。您這十七年來可有半分自責自愧?麵對朝廷之事可有半點善政、半句善言?”曹嵩聽後自覺理虧低頭不語。

“當年若非孟德賢弟相救,我早就斃命官兵之手了。所以……咱們之間的恩怨可以不論,可您一把年紀豈能不明是非,難道就甘願為虎作倀嗎?王甫壞事是他罪有應得,曹節也死了,此後就不該再攀扯十常侍,您為官之操守何在?為父之臉麵何存?子曰……”他雖然越說越氣憤,但還是考慮到畢竟老頭是曹孟德的父親,便口下留情,沒把“老而不死是為賊”說出來。

曹嵩不氣不惱,搖著頭像是在自言自語:“你有你的活法,可我也有我的活法。你可以說我恬不知恥,我還覺得你不識時務呢!保明君有保明君的方法,保尋常之主有保尋常之主的方法。若是不得其法,必給自身招致災禍。”他秉性油滑,隻道劉宏乃尋常之主,而不明說昏君,言語謹慎可見一斑。

“你老人家倒是甚得其法,可是天下蒼生何罪啊。”

“我自己能保全就不錯了,哪還顧得上別人?哼!”

話不投機半句多,何顒知道憑自己是說不動這塊老骨頭了,起身道:“那咱就各行其是吧。晚生告辭了。”他還故意氣曹嵩,對曹操道,“孟德賢弟,今日多有妨礙,改日再尋閑暇來府上做客。”說罷拔腿就走,弄得曹操也不好阻攔。

“你且站一站!”曹嵩陰陽怪氣地叫住他。

“大人還有何見教?”

“聽老朽一句勸,出了我府速速離開洛陽。”

“你這是威脅我嗎?”何顒瞥了曹嵩一眼,不屑地笑道:“有楊公、馬公、陳耽、劉陶等耿直老臣立於朝堂之上,恐怕你老人家還沒有置我於死地的本事吧?”

“你誤會了,老朽是為你好啊。如今雖然解禁,但是洛陽城內還在捉拿太平道的奸細。你以為現在就安全了嗎?十常侍四處網羅罪狀,把平素不睦之人皆誣告為內奸。你是當年闖宮的漏網之魚,又有留下謗書刺王殺駕之嫌,若是不走必有大禍臨頭。獲罪於天,無可禱也!”曹嵩低著頭並不看他,“大風大浪你闖過不少,好不容易盼來春暖花開,可別讓小小的乍春寒凍死了。”

何顒一愣,半信半疑道:“真能如您所言?”

“我不騙你,你知道段珪來說了什麽嗎?呂強死了,是張讓進讒言害死的。”曹嵩苦笑一聲。

“唯一有良心的宦官這麽快就被處死了,今後誰還敢直言盡命?”何顒歎息不已,搖搖頭道:“我走……你放心,何某是正人君子,就算朝廷再次捉拿我,也不會攀扯你們父子的。”

“我以為你變了,看來還是沒什麽長進!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你何伯求白了頭發還是那麽頤指氣使。”曹嵩譏笑道,“你以為老朽怕你連累,我是想報你的恩情。”

“我與你有何恩情可言?”

曹嵩苦笑一陣道:“你的青釭劍救過老朽一命。”

曹操明白了,當年父親譏諷段熲,惹得拔劍相向,若不是自己憑借青釭劍隔斷,他確有性命之虞。何顒卻不知他家的事,矜持道:“不論您說的是真是假,何某領你這個人情。臨行前還有一句好話奉送您,《易經》有雲‘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這是非曲直您老自斟自酌吧!”說罷揚長而去。

曹操低頭等著父親發作自己,可曹嵩卻沒有生氣,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光天化日之下你竟把他招到家裏來了,真是兒大不由爹啊……如今一天比一天亂,以後朝廷會變成什麽樣,為父我也看不清。反正我也管不了你,你想上哪條船自己隨便挑吧。”

他聽父親這樣說,反覺得自己過意不去了:“爹爹,伯求兄受十七年之苦,講話難免有些過激,您老不要與他置氣。”

“這算得了什麽?比當年的橋玄客氣多了。”曹嵩無奈地搖搖頭,突然道,“小子,聽說你把朱儁捧得暈暈乎乎的,你想帶兵打仗嗎?”

“兒是覺得,國家今有……”

“別跟我講那麽多春秋大義,我就問你,想不想帶兵打仗?你要是想,這事兒我去給你辦!”

“想。”曹操不知不覺脫口而出。

“哼!你小子六親不認拉硬屎,到頭來還是有求我的時候吧?哈哈哈……”曹嵩滿意地笑著走了。

此後確如曹嵩所料,十常侍借徹查洛陽內奸的機會大肆打擊異己,上至尚書官員、下至黎民百姓,誅殺了一千餘人,其中不乏黨人親屬。殺戮之後,劉宏宣布大赦,唯太平道元凶張角不赦,下令冀州刺史將其捉拿治罪。

可是民心所向豈是靠一紙詔命就能平息?撼動天下的大規模武裝起義,還是毫無懸念地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