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
是的,我說過,這是PDC的決議。那我就和她們一起去末日。可以。羅輯本以為會被拒絕,但同上次他要放棄麵壁者身份一樣,薩伊的回答幾乎無縫隙地緊跟而來,他知道,事情遠不像這個回答那麽簡單,於是問:有什麽問題嗎?薩伊說:沒有,這次真的可以。你知道,從麵壁計劃誕生起,國際社會就一直存在著反對的聲音,而且,不同的國家出於自己的利益,大都支持麵壁者中的一部分而反對另一部分,總有想擺脫你的一方。現在,第一位破壁人的出現和泰勒的失敗,使得麵壁計劃反對派的力量增強了,與支持力量處於僵持狀態。如果你在這時提出直達末日的要求,無疑給出了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折衷方案。但,羅輯博士,你真的願意這樣做嗎,在全人類為生存而戰的時候?你們政治家動輒奢談全人類,但我看不到全人類,我看到的是一個一個的人。我就是一個人,一個普通人,擔負不起拯救全人類的責任,隻希望過自己的生活。好吧,莊顏和你們的孩子也是這一個一個人中的兩個,你也不想承擔對她們的責任嗎?就算莊顏傷害了你,看得出你仍然愛她,還有孩子。自從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最後證實三體入侵以來,有一件事可以肯定:人類將抵抗到底。你的愛人和孩子在四個世紀後醒來時,將麵臨末日的戰火,而那時的你,已經失去了麵壁者身份,再也投有能力保護她們,她們隻能和你一起,在地獄般的生活中目睹世界的最後毀滅,你願意這樣麽,這就是你帶給愛人和孩子的生活?羅輯無語了。
你不用想別的,就想想四個世紀後,在末日的戰火裏,她們見到你時的目光吧!她們見到的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一個把全人類和自己最愛的人一起拋棄的人,一個不願救所有的孩子,甚至連自己孩子也不想救的人。作為一個男人,你能承受這樣的目光?羅輯默默低下頭,夜雨落在湖邊的草叢中,仿佛來自另一個時空的無數傾訴聲。
你們真的認為,我能改變這一切?羅輯抬起頭問。
為什麽不試試?在所有麵壁者中,你很可能是最有希望成功的,我這次來,就是為了告訴你這個。那你說吧,為什麽選中我?因為在全人類中,你是唯一一個三體文明要殺的人。羅輯靠著柱子,雙眼盯著薩伊,其實他什麽都沒看見,他在極力回憶。
薩伊接著說:那起車禍,其實是針對你的,隻是意外撞中了你的女友。可那次真的是一起意外車禍,那輛車是因為另外兩輛車相撞而轉向的。他們為此準備了很長時間。但那時我隻是個沒有任何保護的普通人,殺我很容易的,何必搞得這麽複雜?就是為了使謀殺像意外事故,不引起任何注意。他們幾乎做到了,那一天,你所在的城市發生了五十一起交通事故,死亡五人。但潛伏在地球三體組織內部的偵察員有確切情報:這是ETO精心策劃的謀殺!最令人震驚的是:指令直接來自三體世界,通過智子傳達給伊文斯,這是迄今為止,它們發出的唯一的刺殺命令。我嗎?三體文明要殺我?原因呢?羅輯再次對自己有一種陌生感。
不知道,現在沒有人知道,伊文斯可能知道,但他死了。謀殺指令中不引起任何注意的要求顯然是他附加的,這也進一步說明了你的重要性。重要性,羅輯搖頭苦笑,您看看我,真的像一個擁有超能力的人嗎?你沒有超能力,也別向那方麵想,那會使你誤人歧途的!薩伊抬起一隻手以強調自己的話,對你早有過專門研究,你沒有超能力,不管是超自然能力,還是在已知自然規律內的超技術能力,你都沒有,正如你所說:你是個普通人,作為學者你也是個普通的學者,沒有什麽過人之處,至少我們沒有發現。伊文斯在謀殺令中附加的要求:不引起注意,也問接證明了這一點,因為這說明你的能力也可能被別人所擁有。為什麽不早告訴我這些?怕影響到你可能擁有的那種能力,由於未知因素太多,我們認為最好能讓你順其自然。我曾經打算從事宇宙社會學研究,因為這時,羅輯意識深處有一個聲音輕輕說:你是麵壁者!他是第一次聽到自己的這個聲音,他還仿佛聽到了另一個並不存在的聲音,那是在周圍飛行的智子的嗡嗡聲,他甚至好像看到了幾個螢火蟲般迷離的光點。第一次,羅輯做出丁一個麵壁者應有的舉動,把要說的話咽了回去,隻是說:是不是與這個有關係?薩伊搖了搖頭,應該沒有關係,據我們所知,這隻是你提出的一個科研選題申請,研究還沒有開始,更沒有任何成果。況且,即使你真的從事了這項研究,我們也很難指望得到比其他學者更有價值的成果。此話怎講?羅輯博士,我們現在的談話隻能是坦率的。據我們了解,你作為一名學者是不合格的,你從事研究,既不是出於探索的,也不是出於責任心和使命感,隻是把它當做謀生的職業而已。現在不都這樣嗎?這當然無可厚非,但你有很多與一名嚴肅和敬業的學者不相稱的行為:你做研究的功利性很強,常常以投機取巧為手段,嘩眾取寵為目的,還有過貪汙研究經費的行為;從人品方麵看,你玩世不恭,沒有責任心,對學者的使命感更是抱著一種嘲笑的態度其實我們都清楚,對人類的命運你並不在意。所以你們用這種卑鄙的方式來要挾我您一直輕視我,是嗎?通常情況下,你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承擔任何重要職責的,但現在有一點壓倒了一切:三體世界怕你。請你做自己的破壁人,找出這是為什麽。薩伊說完,轉身走下門廊,坐進了在那裏等候的汽車,車開動後很快消失在雨霧中。
羅輯站在那裏,失去了時間感。雨漸漸停了,風大了起來,刮走了夜空中的烏雲,當雪山和一輪明月都露出來時,世界沐浴在一片銀光中,在轉身走進房門前,羅輯最後看了一眼這銀色的伊甸園,在心裏對莊顏和孩子說:親愛的,在末日等我吧。站在高邊疆號空天飛機投下的大片陰影中,仰望著它那巨大的機體,章北海不由想起了唐號航空母艦,後者早已被拆解,他甚至有這樣的想象:高邊疆號機殼上是不是真的有幾塊唐號的鋼板,經過三十多次太空飛行歸來時再人大氣層的燃燒,在高邊疆號寬闊的機腹上留下了燒灼的色彩,真的很像建造中的唐號,兩者有著幾乎一樣的滄桑感,隻是機翼下掛著的兩個圓柱形助推器看上去很新,像是歐洲修補古建築時的做法:修補部分呈全新的與原建築形成鮮明對比的色彩,以提醒參觀者這部分是現代加上的。確實,如果去掉這兩個助推器,高邊疆號看上去就像是一架古老的大型運輸機。
空天飛機其實是很新的東西,是這五年航天技術不多的突破之一,同時也可能是化學動力航天器的最後一代了。空天飛機的概念在上世紀就已經提出,是航天飛機的換代產品,它可以像普通飛機一樣從跑道起飛,以常規的航空飛行升至大氣層頂端,再啟動火箭發動機開始航天飛行,進入太空軌道。高邊疆號是目前已經投入使用的四架空天飛機中的一架,更多的空天飛機正在建造中,將在不久的未來擔負起建造太空電梯的任務。
本來以為,我們這輩子沒機會上太空了,章北海對前來送行的常偉思說,他將和其他二十名太空軍軍官一起,乘坐高邊疆號登上國際空間站,他們都是三個戰略研究室的成員。
有沒出過海的海軍軍官嗎?常偉思笑著問。
當然有,很多。在海軍中,有人謀求的就是不出海,但我不是這種人。北海啊,你還應該清楚一點:現役航天員仍屬於空軍編製,所以,你們是太空軍中第一批進入太空的人。可惜沒什麽具體任務。體驗就是任務嘛,太空戰略的研究者,當然應該有太空意識。空天飛機出現以前這種體驗不太可能,上去一個人花費就是上千萬,現在便宜多了,以後要設法讓更多的戰略研究人員上太空,我們畢竟是屬於太空的軍種,現在呢,太空軍竟像一個空談的學院了,這不行。這時,登機指令發出,軍官們開始沿舷梯上機,他們都隻穿作訓服,沒有人穿航天服,看上去隻是要進行一次普通的航空旅行。這種情形是進步的標誌,至少表明進入太空比以前稍微尋常了一些。章北海從服裝上注意到,登機的除了他們外還有其他部門的人。
哦,北海,還有一件重要的事。在章北海提起自己的配備箱時,常偉思說,軍委已經研究了我們呈報的關於政工幹部增援未來的報告,上級認為現在條件還不成熟。章北海眯起了雙眼,他們處於空天飛機的陰影中,他卻像看到了刺眼的強光:首長,我感覺,應該把四個世紀的進程當做一個整體,應該分清什麽是緊急的,什麽是重要的不過請你放心,我不會在正式場合這麽說,我當然清楚,上級有更全麵的考慮。上級肯定了你這種長遠的思考方式,並提出表揚。文件上強調了一點:增援未來計劃沒有被否決,計劃的研究和製定仍將繼續進行,隻是目前執行的條件還不成熟。我想,當然隻是自己的想法,可能要等更多合格的政工幹部充實進來,使目前的工作壓力減輕一些再考慮此事吧。首長,你當然清楚,對太空軍政丁幹部而言,所謂合格,最基本的要求是要具備什麽,現在這樣的人不是越來越多,而是越來越少。但也要向前看,如果第一階段的兩項關鍵技術:太空電梯和可控核聚變取得突破這在我們這一代可見的未來應該是有希望吧情況就會好些好了,在催你了。章北海向常偉思敬禮後,轉身走上舷梯。進入機艙後,他的第一感覺就是這裏與民航客機沒有太大差別,隻是座椅寬了許多,這是為穿航天服乘坐而設計的。
在空天飛機最初的幾次飛行中,為防萬一,起飛時乘員都要穿航天服,現在則沒有這個必要了。
章北海坐到一個靠窗的座位上,旁邊的座位上立刻也坐上一個人,從服裝看他不是軍人。章北海衝他簡單地點頭致意後,就專心致誌地係著自己座位上複雜的安全帶。
沒有倒計時,高邊疆號就啟動了航空發動機,開始起飛滑行,由於重量很大,它比一般飛機的滑跑距離要長,但最後還是沉重地離開地麵,踏上了飛向太空的航程。
這是高邊疆號空天飛機第三十八次飛行,航空飛行段開始,約持續三十分鍾,請不要解開安全帶。擴音器中的一個聲音說。
從舷窗中看著向下退去的大地,章北海想起過去的日子。在航母艦長培訓班中,他經曆了完整的海軍航空兵飛行員訓練,並通過了=級戰鬥機飛行員的考核。
在第一次放單飛時,他也是這樣看著離去的大地,突然發現自己喜歡藍天要甚於海洋,現在,他更向往藍天之上的太空了。
他注定是一個向高處飛、向遠方去的人。
與乘民航沒什麽兩樣,是嗎?章北海扭頭看坐在旁邊的說話的人,這才認出他來:您是丁儀博士嗎?啊,久聞大名!不過一會兒就難受了丁儀沒有理會章北海的敬意,繼續說,第一次,我在航空飛行完了後沒摘眼鏡,眼鏡就像磚頭那麽沉地壓在鼻粱上;第二次倒是摘了,可失重後它飛走了,人家好不容易才幫我在機尾的空氣過濾網上找到。您第一次好像是乘航天飛機上去的吧?從電視上看那次旅程好像不太愉快。章北海笑著說。
啊,我說的是乘空天飛機的事兒,要算上航天飛機,這是第四次了,航天飛機那次眼鏡起飛前就被收走了。這次去空間站做什麽呢,您剛被任命為可控核聚變的項目負責人,好像是第三研究分支吧?可控核聚變項目設立了四個研究分支,分別按不同的研究方向進行。
丁儀在安全帶的束縛下抬起一隻手指點著章北海:研究可控核聚變就不能上太空?你怎麽和那些人一個論調?我們的最終研究目標是宇宙飛船的發動機,現在在航天界掌握實權的,有很大比例是以前搞化學火箭發動機的人,可現在,照他們的意思,我們隻應該老老實實在地麵搞可控核聚變,對太空艦隊的總體規劃沒有多少發言權。丁博士,在這一點上我和您的看法完全相同。章北海把安全帶鬆了一下,探過身去說,太空艦隊的宇宙航行與現在的化學火箭航天根本不是一個概念,就是太空電梯也與現在的航天方式大不相同,可如今,過去的航天界還在這個領域把持著過大的權力,那些人思想僵化墨守成規,這樣下去後患無窮。沒辦法,人家畢竟在五年內搞出了這個,丁儀四下指指,這更給了他們排擠外人的資本。這時,艙內擴音器又響了:請注意:現在正在接近兩萬米高度,由於後麵的航空飛行將在稀薄大氣中進行,有可能急劇掉落高度,屆時將產生短暫失重,請大家不要驚慌。重複一遍:請係好安全帶。丁儀說:不過我們這次去空間站真的和可控核聚變項目無關,是要把那些宇宙射線捕捉器收回來,都是些很貴的東西。空間高能物理研究項目停了,章北海邊重新係緊自己的安全帶邊問。
停了,知道以後沒必要白費力氣,也算一個成果吧。智子勝利了。是啊,現在,人類手裏就這麽點兒理論儲備了:古典物理、量子力學、加上還在娘胎中的弦論,在應用上能走多遠,聽天由命吧。高邊疆號繼續爬高,航空發動機發出吃力的隆隆聲,像在艱難地攀登一座高峰,但掉高度的現象沒有發生,空天飛機正在接近三萬米,這是航空飛行的極限。章北海看到,外麵藍天的色彩正在褪去,天空黑下來,但太陽卻更加耀眼了。
現在飛行高度31000米,航空飛行段結束,即將開始航天飛行段,請各位按顯示屏上的圖倒調整自己的坐姿,以減輕超重帶來的不適。這時,章北海感到飛機輕輕上升了一下,像是拋掉了什麽負擔。
航空發動機組脫離,航天發動機點火倒計時:10、9、8對他們來說,這才開始真正的發射,好好享受吧。丁儀說,隨即閉上眼睛。
倒計時到零以後,巨大的轟鳴聲響起,聽起來仿佛外部的整個天空都在怒吼,超重像一個巨掌把一切漸漸攥緊。章北海吃力地轉頭看舷窗外麵,從這裏看不到發動機噴出的火焰,但外麵空氣已經很稀薄的天空被映紅了一大片,高邊疆號仿佛飄浮在稀薄的晚霞中。
五分鍾後,助推器脫離,又經過五分鍾的加速,主發動機關閉,高邊疆號進入太空軌道。
超重的巨掌驟然鬆開,章北海的身體從深陷的座椅中彈出來,安全帶的束縛使他飄不起來,但在感覺中他已經與高邊疆號不再是一個整體,粘接他們的重力消失了,他和空天飛機在太空中平行飛行著。從艙窗望出去,他看到了有生以來見過的最明亮的星空。後來,空天飛機調整姿態,陽光從舷窗中射入,光柱中有無數亮點在舞蹈,這是因失重升起的大顆粒塵埃。隨著飛機的緩緩旋轉,章北海看到了地球,在這個低軌道位置,看不到完整的球體,隻能看到弧形的地平線,但大陸的形狀清楚地顯現出來。接著,星海又出現了,這是章北海最渴望看到的,他在心裏說:爸爸,我走出了第一步。這五年來,斐茲羅將軍覺得自己更像實際意義上的麵壁者,他所麵對的牆壁就是大屏幕上三體世界方向的星空照片,照片粗看一片黑暗,細看有星光點點。
對於這一片星空。斐茲羅已經很熟悉了,昨天,在一次無聊的會議上,他曾試著在紙上畫出那些星星的位置,之後和實際照片對照,基本正確。三體世界的三顆恒星處於正中,很不顯眼,如果不進行局部放大,看上去隻是一顆星,但每次放大後就會發現,三顆星的位置較上次又有了變化,這種隨機的宇宙之舞令他著迷,以至於忘了自己最初是想看到什麽。五年前觀測到的第一把刷子已經漸漸淡化了,至今,第二把刷子仍未出現。三體艦隊隻有穿過星際塵埃雲時才能留下可觀察的尾跡,地球天文學家通過觀察對背景星光的吸收,在三體艦隊長達四個世紀的航程要穿越的太空中,已探明了五片塵埃雲。現在,人們把這些塵埃雲稱做雪地,其含義是雪地上能夠留下穿越者的痕跡。
如果三體艦隊在五年中恒定加速,今天就要穿越第二塊雪地了。
斐茲羅早早來到了哈勃二號太空望遠鏡控製中心,林格看到他笑了起來。
將軍,您怎麽像個聖誕剛過又要禮物的孩子?你說過今天要穿越雪地的。不錯,但三體艦隊目前隻航行了0.22光年,距我們還有4光年,反映其穿越雪地的光線要四年後才能到達地球。哦,對不起,我忘了這點。斐茲羅尷尬地搖搖頭,我太想再次看到它們了,這次能測出它們穿越時的速度和加速度,這很重要。沒辦法,我們在光錐之外。什麽?光的傳播沿時間軸呈錐狀,物理學家們稱為光錐,光錐之外的人不可能了解光錐內部發生的事件。想想現在,誰知道宇宙中有多少重大事件的信息正在以光速向我們飛來,有些可能已經飛了上億年,但我們仍在這些事件的光錐之外。光錐之內就是命運。林格略一思考,讚賞地衝斐茲羅連連點頭,將軍,這個比喻很好!可是智子就能在光錐之外看到錐內發生的事。所以智子改變了命運。斐茲羅感慨地說,同時朝一台圖像處理終端看了看。五年前,那個叫哈裏斯的年輕工程師在那裏工作,看到刷子後他哭了起來,後來這人患上嚴重的抑鬱症,幾乎成了個廢人,被中心辭退了,現在也不知流落何方。
好在像他這樣的人還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