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在印刷廠裝車的時候夏群芳抽出一本書來看,結果她發現自己每一頁都隻認得不到百分之一的東西。除了少數漢字以外全是夏群芳見所未見的符號,就像是迷信人家在門上貼的桃符。當然夏群芳隻是在心裏這樣想,可沒敢說出來。這可是家裏最有學問的人花了多少力氣才寫出來的,哪能是桃符可以比的。讓夏群芳感到高興的是有一頁她居然全部看得懂,那就是封麵。微連續原本,何夕蓍。深紅的底子上配著這麽幾個字簡直好看死了,尤其是自己兒子的名字,原來何夕兩個字燙上金這麽好看,又氣派又顯眼。

夏群芳想著便有些得意,這個名字可是她起的。當初和何夕的死鬼老爸為起這名字的事還沒有少爭過,要是死鬼看到這個燙金的氣派名字不服氣才怪。

車到了樓下夏群芳變得少有的咋咋呼呼,一會兒提醒司機按喇叭以疏通道路,一會兒親自探出頭去吆喝前邊不聽喇叭的小孩。好事的鄰居全圍攏來,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買啥好東西了?"有人問。

夏群芳說到了,叫司機停車,下來打開後蓋。"我家小夕出的書。"夏群芳像是宣言般地說,她指著一捆捆的敦煌巨蓍,心裏簡直滿得不行,有生以來似乎以今日最為舒心得意。

"喲!"有好事者拿起一本看看封底發出驚歎,"四百塊錢一套。十套就是幾千一百套就是幾萬。你家以後怕不是要曬票子了。夏群芳IA阿姨你可要請客喲。"夏群芳覺得自己簡直要暈過去了,她的臉發燙,渾身充滿了力氣。她幾乎是憑一個人的力氣便把幾十捆書搬上了樓,什麽肩周炎腰肌勞損之類的病仿佛全好了。這麽多收進了屋立刻便顯得屋子太小,夏群芳便孜孜不倦地調整著家具的位置,最後把書壘成了方方正正的一座書山,書脊一律朝外,每個人一進門便能看到書名和何夕的燙金名字。夏群芳接下來開始收拾那一堆包裝材料,她不時停焉得虎子,偏著頭打量那座書山,樂嗬嗬地笑上一回。

老康站住了,他身後上方是"國際航班通道"的指示牌,身前是大群送行的親友。何夕和老老麥AI同他道別之後便走到不遠之外的一個僻靜角落裏,與人們拉開了距離。

"我不認為他適合江雪。"老麥小聲地說了句,他看著何夕,"我覺得你應該堅持。J是個好女孩。"何夕又灌了口啤酒,他的臉上冒著熱氣。因為酒精的作用他的眼睛有些發紅。

"他是我的同行。"老麥仿佛在自言自語,"我也準備開家電腦公司,過幾年我肯定能做到和他一樣好。我們這一行是出神話的行業。別以為我是在說夢話,我是認真的。不過有件事我想跟你說說,"老麥聲音大了點,"幾個月前我認識了一個老外,也是我的同行,很有錢。知道他怎麽說嗎。他對我說你們太"上麵"了。我不清楚他是不是因為中文不好才用了這麽一個詞,不過我最終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說他並不因為世界首富出在他的國家就感到很得意,實際上他覺得那個人不能代表他的國家。在他的眼裏那個人和讓他們在全世界大賺其錢的好萊塢以及電腦遊戲等產業沒有什麽本質差別。他說他的國家強大不是在這些方麵,這些隻是好看的葉子和花,真正讓他們強大的是不起眼的樹根。可現在的情況是幾乎所有的人隻盯著那棵巨樹上的葉子和花,並徒勞地想長出更漂亮的葉子和花來超過它。這種例子太多了。"何夕帶點困惑地看著老麥,他不知道大大咧咧的老麥在說些什麽。他想要說幾句,但腦子昏昏沉沉的。這些日子以來他時時有這種感覺,他知道麵前有人在同自己講話,但是集中不起精神來聽。他轉頭去看老康,從個子上他並不比老康矮,但是他看著老康的時候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侏儒,須得仰視才行。欠老康多少錢,何夕回想著自己記的帳,但是他根本算不清。老康遵照著劉青的意思不要借據,但何夕卻沒法不把帳記著。你拿去用。老康胖乎乎的笑臉晃動著,是小雪的意思。小雪求我的事我還能不辦啊,啊哈哈哈。燙金的《微連續原本》幾個字在何夕眼前跳動,大得像是幾座山。每一座就像是家裏那座山。幾個月了,就像是劉青預見的那樣,沒有任何人對那本書感興趣。劉青拿走了一套,塞給他四百塊錢,然後一語不發地離開。他的背影走出很遠之後讓何夕看見輕輕歎口氣把書扔進了道旁的垃圾桶。正是劉青的這個舉動真正讓何夕意識到微連續的確是一個無用的理論-甚至連帶回家擺設都不夠格。天空裏有一本汗津津的存折飛來飛去,夏群芳在說話,這裏廠裏買斷媽二十七年工齡的錢。何夕灌了口啤酒咧嘴傻笑,二十七年,三百六十四個月,九千八百五十五天,母親的半輩子。但何夕內心裏卻有一個聲音在說,這個世上惟一不用感到內疚的隻有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