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離別-1

方茴說:“再見……我們再見。”

(1)

2005年春節,我和方茴一起回國了。

那時候我們已經度過了最艱難的時期,對貧困的抗戰基本勝利,偷竊導致的自然災害也已熬過,形勢一片大好,我琢磨著接下去怎麽也該搞搞四化,向前大跨步發展一下了。

其實以我當時的經濟能力,我本來是不準備回國的,但聽說方茴要走,我就咬著牙一起買了機票。站在異國他鄉的土地上我總有不切實的感覺,攏的住人卻不一定攏的住心,所以我決定回自己主場,我的地盤我做主啊!

出發那天我幫方茴拎了她的所有行李,AIBA送我們到門口,一臉淫笑的說:“張楠,你丫詭計得逞了吧?”

“沒沒沒!革命尚未成功,同誌仍需努力!”我特謙虛的說。

“方茴,要不你就從了他吧!看丫天天獻殷勤那樣,我渾身直起雞皮疙瘩!”AIBA攬著方茴的肩膀說。

方茴低頭笑了笑,我放下行李,拽開AIBA的爪子堅決捍衛自己領土:“嘿!嘛呢嘛呢!勾肩搭背成何體統!我們倆的事,你瞎操什麽心呀!”

“哎呦呦,還‘我們倆’,人家跟你了麽,你就‘我們我們’的?我幫你說話你還不領情,真是狗咬呂洞賓!再說,我們姐們抱抱怎麽了?跟你才危險呢,指不定那天你擦槍走火,獸性大發……”AIBA摟得更緊,挑釁的看著我說。

“滾吧!跟著你才不放心呢!我們方茴和你可不是姐妹!你快找和子去吧!”我把方茴拉到自己身邊,她稍稍掙紮了一下,便不再動緩。

我們一路笑鬧這走下樓,我特意去和那個韓國眯眯眼英浩打了聲招呼,當時他禮貌卻黯然的樣子讓我渾身舒坦,不自覺的跟人家拜拜了好幾次,按AIBA的話說非常之小人得誌。我也沒理她的挖苦,我覺得那天自己和方茴的造型很夫妻配,左手一隻箱,右手一隻箱,要是背後再來個胖娃娃就更完美了。

直到隻剩下我們兩個人,方茴才幽幽白了我一眼說:“你這人太沒正形了。”

“是你太不進鹽津味兒!”我笑笑說,“隻有我老念叨念叨,你才能記牢點。萬一那天你腦袋開竅真上了我的賊船呢?我一定不介意幫助無辜少女!怎麽樣?還不把我列為第一候選?”

“我考慮考慮。”方茴垂下眼簾說。

我本來以為方茴一定會無視我的戲言,或者埋怨我的輕浮。她的這個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每個字音在空氣中幾乎飄蕩散去,才進入了我的大腦。

“考慮多久?”我愣愣的問。

“嗯……”方茴好象很認真的思考我的問題,“三……五年吧。”

我懸著的心卻因這句不靠鋪的話踏實了下來,拐了一個彎,她果然還是沒有當真。

“三五年?大姐,到時候你多大歲數了?我們男的可不怕老,越老越值錢!你們女的耗得起嗎?”我笑著說。

“那怕什麽,小十年我都過來了。”方茴有些寂寥的說。

她的平淡的語氣讓我悲傷,我扭過頭,看著漂亮的城市在我們身後不住倒退,兩旁的景色模糊一片。我想是不是時間也過的像這麽快,悄悄在人身上留下痕跡,然後再模糊了從前。因此方茴就這樣,帶著滿滿的過往味道,來到了我身邊。而三五年之後,她會去哪裏,那裏還會不會有我,我一無所知。連自己的未來都無法確定的我們,又怎樣去抓住別人的未來呢?

真正踏上北京的土地,我們都深深的吸了口氣。望著身邊的方茴,我有些欣喜。不知道為什麽,和她站在這裏我覺得很微妙。她也看了看我,秀氣的眼睛閃過了同樣的神色,隨後我們一起相視而笑。

在機場我見到了方茴的媽媽。徐燕新一看就是個精明的女人,從頭到腳的裝扮都無懈可擊,透著一股子厲害勁。她從一見麵就以一種特別的眼神打量我,看似隨意的閑聊中,不動聲色的就摸清了我所有底細。我自認為落落大方,回答沒什麽紕漏,相談算不上甚歡,但我也沒多在意。而一旁的方茴卻有些不自在,她拉拉徐燕新說:“媽,你別總跟查戶口似的行不行?什麽家住哪兒,父母幹什麽的,煩不煩啊……”

“這孩子!我就是張楠聊聊天,那像你說得那麽誇張!”徐燕新笑著說。

難得見方茴替我說話,我挺高興的說:“沒事,和阿姨聊天挺有意思的!”

“就是嘛!張楠,和我們一起走吧,我送你回家。”徐燕新說。

“不用不用!我自己回去挺方便的!”我忙拒絕,雖然嘴上說的好聽,但和方茴她媽在一起的感覺還是挺別扭的。

“那好吧!有時間來我們家玩吧!”徐燕新微笑著說。

“好!方茴,那我先走了!我飛機上給你那紙條你別丟了,有我們家電話,有事找我啊!阿姨再見!”我揮揮手說。

“嗯,再見!”方茴看了看兜裏的紙條,點點頭說。

我走之後,方茴和她媽取了車回家,兩個人一路上一句話沒說,徐燕新瞥了眼自己的女兒說:“這是怎麽了?誰招著你了?這麽久不回來,回來就沒好臉色。”

“沒事。”方茴繼續側臉看向窗外。

“嫌我問張楠了?”

“沒有。”

“你們都這麽大了,兩人成雙成對的一起回來,在國外也一直在一起,我當然得問問了!我可不想什麽時候再突然來個電話,蹦出個男孩說是你男朋友!最後折騰的不過了,非要跑到外國去!”

“你提這幹嗎!”方茴惱怒的嚷。

“擔心你!”徐燕新說,“我是你媽!你自己不怕我都怕了!你是走了,心裏舒坦了。最後還不是我給你收拾爛攤子!”

“不說這個行麽,算我求你。”方茴嘴唇都抖了起來。

“好了好了,怎麽還這樣子!動不動就急眼,跟你爸一個德行!”徐燕新看她臉色難看,也不好再說下去,遞給她瓶水說,“原來的張媽回老家看孫子去了,新來的阿姨是山東的,我怕你吃不慣,晚上在後海那邊定了館子,單屋單席,全是北京菜。估摸著你在外頭也吃不了合胃口的,看看,這都瘦成什麽樣了!”

“我爸呢?”方茴平複下來,喝了口水說,

“去越南了。說是什麽生意,非去不可。哼,剛搞出一點明堂他就坐不住,親閨女回來也顧不上了。當初你奶奶埋怨我不顧家,你也親他不親我,現在看看,到底是誰管你多!”

方茴依著車窗閉上了眼睛,她沒細聽徐燕新的嘮叨,外麵漸漸熟悉起來的北京城,讓她自個覺得心亂。

我一回北京就撒了歡,兩天一大聚,一天一小聚,和我的狐朋狗友們狠玩了幾天,基本就沒怎麽在家待著。我怕方茴找不到我,一回家就問我爸我媽有沒有人給我打電話,答案一直不是我想要的。我明白得很,雖然我總惦記著方茴,但她卻指不定什麽時候才能想起我。這種感覺其實特窩火,可是對方茴,我也拿她沒轍。

就在我徹底絕望之前,我接著了她的電話。電話那邊的聲音有點猶豫,細聲細氣的問我能不能陪她去王府井買點東西。我本來還想拿拿架子,但一聽到她那種獨特的不自信的聲音,立馬不經大腦反應就答應了好。我們約在王府井教堂見麵,掛電話時說“我在教堂門口等你”,說得我特蕩漾。這也是我的主意,沒辦法,北京男孩本性,對姑娘實裏賣不了乖,嘴上總得撈點便宜。

方茴那天穿了一身白色的羽絨服,遠遠走來白衣勝雪,我眼前一亮,直勾勾地盯著她看。

“看什麽啊!不認識啦?”方茴在我眼前擺擺手說,在家養了些日子,她比在澳洲臉色好看許多。

“我醞釀台詞呢!我覺得不說點什麽,都對不起此情此景!”我逗她說。

“得了吧你!”方茴撇撇嘴,獨自往前走了。

我笑著跟上她,也許是我自作多情,我總覺得和我待了一段時間後方茴改變了一點點。她不像當初那麽冷漠偏執,比如說她已不再顯示那種紅白相間的冷豔顏色,會偶爾露出小女孩般的神態。

那天我陪她逛了很久,不僅買了東西,方茴還在我的攛掇下剪了頭。她坐在椅子上不知所措的樣子很可愛,剪劉海時睫毛一直在抖,惹得我又想上去親一口。我坐在一旁仔細看著她,絲毫沒覺得時間緩慢。為她整理的小工誇讚我,對方茴說:“你男朋友真好,有耐心!”方茴窘了個大紅臉,我卻很受用,跟那小工說:“我不著急,你慢慢弄,給我女朋友弄漂亮了就行!”小工又一頓誇獎,方茴瞪了我一眼,我卻仍舊美滋滋的。

從美發店出來的時候天已經擦黑,步行街上的燈都亮了,方茴新剪的頭發顯得她很小,碎發梢,尖下頦,就像高中生一樣。

“好看麽?有點奇怪吧……”方茴扒拉著劉海,怯怯的問我。

“好看!特好看!我都自卑了!”我笑著說。

“胡說!我剪頭發,你有什麽可自卑的啊?”方茴眯著眼問我。

“現在咱倆明顯不是一年齡層,估計這回沒人猜你是我女朋友了。唉,鬱悶啊!”我假裝沮喪的說。

“討厭!”方茴臉紅起來,她扭過頭緊走了兩步說,“你這人就是愛瞎開玩笑。”

我站在原地沒動,她忽然在前麵站定,夜色中她的身影輕巧而柔弱,燈光在上麵打出繽紛的顏色,恍恍惚惚有些透明,好象眨一下眼就能消失似的,而我絕對不想她就這麽消失在我麵前。

“方茴,我沒開玩笑!”我衝著她的背影喊,也許是壓抑了太久,說出之後我有種脫力感。

方茴微仰著頭,然後慢慢蹲了下去。

我起先以為她羞澀,但後來越看越不對,她顫動的肩膀明顯是哭。我忙跑過去,拉起她急急的問:“怎麽了?我說錯話了?你別生氣!我以後不這麽說了還不行!”

方茴的眼睛縹緲迷茫,她的眼神透過我,看向了我身後。於是我也回過頭,步行街上的大屏幕正放著張信哲的《信仰》,當已顯得老邁的情歌王子唱到“我愛你,是來自靈魂來自生命的力量,在遙遠的地方,你是否一樣,聽見我的呼喊,愛是一種信仰,把你帶回我的身旁”時,方茴的眼淚像珠子一樣滾下來,落在我的手上。

淚滴被夜風吹過,我的掌心冰涼一片,那一刻我突然感覺,我永遠也得不到這個女孩了

(2)

我從沒想過有一天我會在北京聽方茴講她以前的那些事,原先我一直篤定回到北京的時候我們必然已經能重新開始,可是望著眼前仍含著淚怔怔的方茴,一切皆成泡影。

“哭什麽啊,想起他了?”我問她。

方茴默默點了點頭,我深吸一口氣說:“也不能一直放不下啊!”

方茴看著麵前的熱巧克力,蒸騰的水汽慢慢上升,她的聲音從其中傳來,有點縹緲的味道。

“對不起張楠,我現在還是不行。”

“你能告訴我後來嗎?後來怎麽了?”我不甘心的問。

“後來啊……”方茴的唇邊綻放了一絲無奈的笑,我看著她漸漸安靜下來,沉浸於那年那月之中。

在方茴高二的那個夏天,她第一次見到了陳尋的媽媽張曉華。

之前她也曾看過照片,隻不過平麵的人立體起來,還是讓她有些慌亂。本來她是不會和張曉華遇見的,早她就張羅著走,陳尋卻拉著她一會玩玩這個,一會逗逗那個,磨蹭許久就聽見了鑰匙開門的聲音。

三個人好象都有點不自然,還是陳尋先打破僵局。

“媽,這是我們班同學,方茴,我們倆對暑假作業呢!”陳尋介紹說。

“阿……阿姨好。”方茴始終沒有抬頭。

“哦,方茴啊,以前聽我們家陳尋說過你,畫畫特好是吧?”張曉華微笑著說,“貝貝,怎麽不給方茴拿冰棍吃?”

突然被提起的小名,讓陳尋有些不好意思,方茴低笑著說:“不用了阿姨,我這就要回家了。”

“別呀,都到飯點了,就在我們家吃吧!”張曉華熱情的說。

“要不就在我們家吃吧,你不說今天晚上你爸不回去麽?”陳尋扭頭問她。

“還是不用……”方茴還沒說完,就被張曉華打斷了。

“家裏沒人?那就更不能讓你回去了!別客氣,就在這兒吃吧!”

“那謝謝阿姨。”方茴狠狠瞥了陳尋一眼,無奈地說。

“客氣什麽啊!”張曉華係上圍裙說,“正好你們倆幫我個忙,出去買點蒜。貝貝,你去屋裏床頭櫃那小抽屜拿點錢,看看有什麽方茴愛吃的零食,也買回來點。”

陳尋沒等方茴推辭就答應了好,他拿了錢,和方茴一起去了旁邊的便利超市。

兩人一邊挑東西一邊聊天,方茴埋怨他說:“你也真是的,幹嗎非留我吃飯?多不好意思啊!”

“那怕什麽的,原來唐海冰吳婷婷他們老來我們家蹭飯。你回家就一個人,吃什麽啊?”陳尋解釋說。

“我不像他們,從小就和你認識,我和你家裏人又不熟,自己回家泡點麵就行了,省事。”方茴淡淡的說。

“那哪兒成!方便麵最沒營養了!”陳尋意識到自己失言,忙打岔說,“我媽做飯特好吃,保準你一次吃不夠,下回還想來!”

“切!當我像你那麽饞?”方茴笑起來。

陳尋見她笑了,也放下了心。他們轉了轉,買不少巧克力薯片之類的吃的。

回到家裏飯已經做得差不多,陳尋他爸不在,三個人圍著一個小桌吃飯。張曉華不停給方茴布菜,笑著問她:“你們不是剛分班嗎?你選文還是選理了?”

“理科,我和陳尋還在一個班。”方茴舉起碗接過了菜說。

“嗯,學理好,報誌願的時候選擇多。女孩理科好的少,你學習肯定好,平時也多幫幫陳尋,給他講講題。”

“他理科比我好的。”

“聽見沒有?”陳尋驕傲的抬起頭說。

“那也是憑點小聰明!學的一點都不紮實!”張曉華白了他一眼,衝方茴說:“陳尋玩心大著呢!打小就心浮氣躁,不愛學習,天天和鄰居那幾個孩子玩,上學前班的時候,愣是把課本撕了,折紙玩!”

“媽!你別瞎說啊!”陳尋有些不好意思的說。

“喲,我哪兒瞎說了?你不是拿去疊小桌子小椅子,和婷婷玩過家家來著?還是楊晴領我去看的,我可記得清清楚楚!”張曉華笑著數落兒子。

“媽!”陳尋偷偷看著方茴,大聲叫了起來。

“那時小,大了肯定就不這樣了。”方茴垂下眼說。

“那到是,現在懂事了些。”張曉華拍了拍兒子的肩膀說,“你們兩個平時也互相督促著點,爭取都考上重點大學!”

“沒問題!”陳尋夾起一口菜,滿臉自信的說。

吃完飯方茴就告辭回家了,張曉華一直把她送到家門口,又給她裝了一袋子零食,笑眯眯的請她下回再來玩,並叮囑陳尋一定把她送上車。方茴很感激,她覺得張曉華特別和善,是個溫柔的母親,和徐燕新不一樣,一點也不咄咄逼人。陳尋也很開心,兩個人在大街上偷偷牽起了手,雖然即將進入高三,但他們誰也沒有害怕。因為他們都堅信,無論到了什麽時候,他們一定會始終在一起。

新學期報道那天方茴來晚了點。

頭一天他們陪著林嘉茉送走了蘇凱,趙燁因為訓練沒去,可大家都心裏明白,這不過是個推托,他隻是不想再尷尬第二次。林嘉茉就像事前保證的那樣,沒有一絲的難過和哀傷,從始至終都微笑著,微笑著吃飯、微笑著買站台票、微笑著和蘇凱揮手再見。反倒是蘇凱有些不舍,再三叮囑她,什麽踏實念書、注意身體、常聯絡之類的。

陳尋特意給他們留了點單獨時間,把方茴和喬燃拉到了一邊。火車快開之前下起了小雨,林嘉茉沒有躲避,一直站在原地看火車慢慢駛去。陳尋撐起衣服,護著方茴到了可以躲雨的棚子下。他扭頭看看林嘉茉,又往回跑去,一把拉住她的胳膊說:“站雨裏就看不出你哭了?別自欺欺人!”

林嘉茉抹了把臉,啞著嗓子說:“就你聰明!顯什麽啊!”

“別廢話!快點過來!”陳尋撐起衣服說,“都他媽快淋死了我!立秋了就是冷啊!”

林嘉茉笑著走過去躲在他身下,使勁扽著他的衣服說:“過來點過來點!我胳膊都濕了!”

“嘿!不是你剛才裝瓊瑤那樣了啊!”陳尋瞪她一眼,但還是把她往身邊攏了攏。

“嘿嘿,你靠我這麽近不怕方茴吃醋啊!”林嘉茉壞笑著說。

“拜托大姐!是你靠我好不好!我們方茴才不是那麽小心眼的人呢!”陳尋雖嘴上這麽說,眼神卻還是禁不住往方茴那邊飄過去。

方茴那時已經從站台上下去了,正和喬燃湊一起,遮著頭往樓梯下麵跑,遠遠看著,兩個人的背影幾乎合在了一起。

幾個人都淋了雨,方茴下午就打起了噴嚏,早早就和林嘉茉一起回家了。陳尋去了喬燃家,他爸他媽都出國了,家裏沒人管,兩人興致勃勃的推了半天紅警。陳尋估摸著第二天報到也不會有什麽事,就在喬燃家住下了,連玩帶聊,折騰到半夜才睡下。

就是因為感冒所以方茴第二天才遲到了,她走在無比安靜的樓道裏一下子緊張起來,忙趴在後窗口看。一看不得了,裏麵的同學儼然已經坐好上課了。方茴忙跑到理A門口,硬著頭皮喊了“報告”。

班裏同學的目光齊刷刷的向她射去,方茴緊張的低下頭,講台上的女老師冷冷翻開人名冊說:“你是方茴對吧?”

“對。”方茴點點頭。

“全班隻有你一個女生沒來報到!”老師皺著眉頭說,“去那邊的空位子坐吧!怎麽高三開學第一天就遲到?陳尋和喬燃也是原來你們(1)班的吧?侯老師沒通知你們還是怎麽著?就差你們三個人了!都高三了,還這麽散漫怎麽行?以你們這樣的態度,能考上重點大學嗎?是不是現在教育部提倡‘減負’你們就都不擔心了?我告訴你們,‘減負’沒減在你們這裏,隻要還得高考,你們就都不能放鬆!到時候上不了一本線,誰管你‘減負’沒‘減負’?在我這兒,高考就是硬道理!”

方茴從小到大沒被老師這麽當這麵訓過,當時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她沒帶課本,整堂課就像煎熬一樣,下課鈴一響,她就跑出了門,拿201電話卡去給陳尋和喬燃打電話。[奇書網·電子書下載樂園—Www.Qisuu.Com]

“喂……”電話半天才打通,喬燃接起電話的時候還有點眯瞪。

“你們倆快來!今天就正式上課了!”方茴焦急的說。

“什麽?不是報到嗎?我靠!陳尋,快起床!”喬燃醒過悶來,大聲嚷道。

“我也是剛知道,都上完一節數學課了!啊對,你們別忘了帶課本!”方茴提醒他們。

“好的好的,我們這就過去了!拜拜啊!”喬燃慌忙掛了電話。

說是快啊快的,這兩人卻耗到中午十二點才到學校。毫無意外的,他們被早上那個新任班主任李老師訓了一中午。方茴在年級辦公室門口等著他們,侯老師正巧從裏麵走了出來,她資曆尚淺,帶不了理科A班,被分配到B班當班主任了。

“我說你們也太能胡鬧了!這都什麽時候了?也不知道收收心!”侯老師皺著眉說,“我之前還向李老師推薦陳尋當班長呢,真不給我坐臉!”

“我們不知道今天就算開學了,新聞不是說暑假不讓辦輔導班麽。”方茴委屈的說。

“這不叫輔導班!叫提前開課!”侯老師瞪著眼睛說。

“那……他們沒事吧?”方茴小心的問。

“李老師正說著呢,也就她這樣厲害的老師能製住了你們!我是降不了你們了!”

侯老師說了兩句就走了,方茴又等了一會,陳尋和喬燃才垂頭喪氣的從裏麵出來。

“怎麽樣?”方茴忙湊上去問。

“能怎麽樣,一頓海批唄!”陳尋翻翻白眼說。

“我不是讓你們快點出來嘛!怎麽這點兒才到?”方茴責備的看著他們說。

“你問他!”喬燃狠狠瞥了陳尋一眼。

“我也不想啊!”陳尋委屈的看著方茴說:“我們倆出來晚了,他們家有輛輕騎,我就說幹脆騎這個去,總比自行車快。我們在平安大街上狂奔,結果後麵一摩托死命追我們,我心想這人真他媽沒勁,這節骨眼上跟老子拚速度,就催著喬燃快開,我也沒回頭,那知道丫是警察啊!操!車沒收了不說,還罰款!我們倆一路從平安大街腿兒著過來的!喬燃你也別喪氣了,這事真他媽的是點背不能賴社會,命苦不能賴政府啊!”

“你太能折騰了!”方茴歎了口氣說,“喬燃你還陪他一塊兒!”

“誰擋得住他!”喬燃無奈的說。

“這老妖婆也太厲害了!剛開學就給我頓狗屁呲,出師不利!”陳尋衝年級辦公室比劃著中指。

“等著吧!夠咱們受的!”喬燃搖搖頭說。

果然不出喬燃所料,李老師以後對他們三一直沒好臉,而第一次月考後喬燃就被刷到了B班,好在之前他有心理準備,也不怎麽覺得難受。反倒是陳尋一個勁的安慰他,喬燃並不在乎,他覺得在這個班太累了,所謂“減負”在這裏就變成了“加正”,離開是種解脫。

因為全是原來各班的尖子生,所以每個人都非常拚命,恨不得連課間都做題,按趙燁的話說,整個一群牲口。不僅如此,老師也都是“特級”或“名教”,堅持秉承嚴格要求的優良傳統。英語每天要求背作文的重點句式,第二天默寫,如果默不出來,那就很遺憾了,您就老老實實的回家抄二十遍吧。語文總有數不完的通假字、錯別字和文學常識,中國文化博大精深,隻有你想不到,沒有他出不到。數學化學物理,真題模擬精編匯編三點一測,卷子一片一片的摞起來能到腰那兒,真是學海無涯。如此下來,不僅喬燃這樣的邊角料撐不住,就連方茴陳尋名次也都略有下降。

偏偏李老師還總指桑罵槐的敲打著,什麽不要以為高一高二學習好高三就能考上好大學,不要以為憑著小聰明就能金榜題名,清華北大是朝著一步一個腳印的辛勤努力者敞開的,而不是為投機者存在的。這些話直接刺激了陳尋,讓他的情緒史無前例的低落下來,方茴更是特別往心裏去,恨不得馬上考個第一第二,但是卻愈急愈亂。

所以在這種情況下,當那件事發生,兩人幾乎一起崩潰。

事情的起因是李老師在晚自習後的例行講話,每回這個時刻都是陳尋的痛苦時間,為了避免她明裏暗裏的批評,陳尋總是低頭做題不去看她,有時候甚至幹脆趴桌子上閉目休息。

而那天一進門李老師就直接點了陳尋的名,她皺著眉說:“陳尋你起來!別成天眯眯瞪瞪的!那麽辛苦晚上就好好休息啊!別盡幹沒用的事!”

陳尋心裏泛起一陣惡心,不情願的坐好了,方茴回頭看了看他,滿臉憂心忡忡。

“我也知道你們都挺累的,也不想在這麽關鍵的時候說這種廢話,但是由於某些同學的不自覺,所以我今天必須要說一說這件事。”李老師嚴肅的站在講台前說,低下原本茫然的同學都迷惑的抬起了頭,“今天我在文科班上課的時候,有兩個女生傳紙條聊天,被我沒收了。先不說在老師講解習題的時候,傳條是不尊重老師,對自己不負責任的事,單說這個紙條的內容。傳條本身就是偷偷摸摸的行為,什麽正大光明的事不能當麵說啊?非要寫小紙條?肯定是見不得人的!你們都這麽大了,我也不繞彎子。青春期對異性有好感是很正常的事,但是你們要處理好這種情感,不能任之發展成齷齪的關係,影響別人的同時也影響自己。尤其在高三,你們說這會是想那些事的時候嗎?校園裏是讓你們手拉手談情說愛的地方嗎?再多的話我也不說了,我給你們留麵子,你們也要心裏有點數,自覺的話就主動來找老師談談,別到最後讓我點名點到頭上,那可就不好看了。”

李老師的話讓班裏驟然成了低氣壓狀態,所有人都埋著頭不敢吭聲,也有的人左顧右盼,偷偷交換著眼色,猜測誰是哪個被李老師抓住的倒黴孩子。而陳尋和方茴則是無比蒼白,兩個人的心怦怦亂跳,方茴甚至連牙都打戰起來。

李老師宣布放學的那刻,方茴就像被施了極刑後放開手腳,渾身癱軟。她有點絕望的回頭看向陳尋,陳尋卻低著頭不知想什麽。等大家走得差不多的,陳尋才陰著臉走到方茴身邊,方茴眼神渙散的輕聲說:“李老師……是說咱們嗎?”

“不應該啊……”陳尋搖搖頭說,“文科班捅的雷,她們傳條幹咱倆屁事,不會的,不會的!”

“那她幹嗎那麽說?我覺得脊梁骨都冒涼氣,好像她就是對著我說呢……”方茴無力的趴在桌子上說。

“她說話不是一直那個勁兒麽?甭理她!”陳尋煩躁的說。

“要不我去找她談談?別鬧得太大了。”方茴抿著嘴說。

“你有病啊!”陳尋焦急的說,“這不是不打自招麽?萬一她說的不是咱們呢?那以後她還不更不待見咱們?再說這事能鬧多大?她也就嚇唬嚇唬大家,敲山震虎,怕早戀唄!”

“哦。”方茴憂愁的應了,可是心裏卻還是七上八下。

“那什麽……今兒咱倆就別一起走了,你先出去,我過五分鍾再走,後門那個小窄道再會合。”陳尋揪著自己的外套口袋,雖然他嘴裏說著沒事,但其實心裏還是擔心的。

“不用了,我就直接回家,你待會也直接回家吧。”方茴說,她現在也沒什麽心情和陳尋一起走了。

兩人惴惴不安的過了一宿,第二天李老師卻沒再提這事,一切和往常一樣,後來陳尋間接知道,文科班被逮住傳條的是王曼曼,陳尋也不好腆著臉去細問人家寫的是什麽,和他有關沒關。反正這事沒人出來頂雷,也沒人找他們麻煩,他們就漸漸放下心來,隻不過課間中午不再聚在一起了。

月考結束不久之後,為了能更進一步督促考生,高三年級各班都召開了家長會。發放記分冊的時候方茴又看見了陳尋的媽媽,張曉華仍舊很和藹可親,特地和她聊了會天,詢問了她的學習情況和月考名次。

別過張曉華,方茴和陳尋在那事之後第一次一塊回家了。家長和老師聚在一起,就代表著學生們徹底放鷹,他們倆憋屈了幾天的煩悶也稍稍得到了緩解。陳尋買了個烤白薯,香噴噴的直冒熱氣,兩人一人一半分了,陳尋咬了一大口說:“這會兒的白薯還是不好吃,太水。”

“挺好吃的啊!”方茴吹著氣說,“你就愛窮講究!”

“切!那是你沒吃過好的!我姥姥家那邊有一個賣烤白薯的攤,皮上一層糖油,掰開連心都是通紅的,哎喲,那個香啊!”

“趕明兒你給我買一個來。”

“嗯!等咱高考完我就帶你吃去!咱們一口氣吃兩三個!”

“瞧你那點出息!”方茴笑了笑。

“笑什麽笑,有本事你到時候別吃!”陳尋揉她的頭,方茴閃開,嬉笑著打他。

陳尋一直把方茴送到車站,上車之前偷偷親了她一口,方茴捂著臉跑開,從車窗裏生氣的瞪著站在下麵的壞笑著的陳尋,他無賴的揮了揮手大聲說:“晚上給你打電話!”方茴點了點頭,公共汽車開起來,慢慢把他落在了後麵,變成深藍色的一點影子。

而那天晚上,方茴卻最終沒能等來陳尋的電話。[奇書網http://Www.Qisuu.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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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建州回家之後意外的沒有理她,一進門就在客廳裏打起了電話。方茴隱約的聽見他好像在電話裏和徐燕新爭吵,隨著他的嗓門越來越大,方茴漸漸也聽見了自己的名字。她的父母照例不歡而散,方建州摔了電話,氣哼哼的推開方茴的房門喊:“你出來!”

方茴嚇得手一哆嗦,雖然方建州和徐燕新吵鬧怒罵無所不行,但對方茴還是一直很溫和的,從小到大幾乎沒發過脾氣,而這次上來就劈頭蓋臉的,弄得方茴十分慌張。

方茴顫顫巍巍的走到客廳,方建州坐在沙發上,臉色黑得像鍋底一樣,大聲說:“方茴,我真沒想到你這孩子居然還能出這種事!你自己說吧!”

“什麽事啊?”方茴突然有了點不好的預感,但卻不願相信真就發生。

“什麽事?還用我提醒?好,我提醒你,陳尋!”

方建州把電視遙控器狠狠摔在茶幾上,發出了巨大的聲響。而方茴隻覺得她仿佛隨著這聲響墜入地獄,腦子一下就蒙了,心如同被撕扯般的驚恐難受。

“你們夠本事的啊!居然鬧到老師同學全校皆知了!你們李老師下了家長會就把我和陳尋他媽叫到一邊說了,說是別的班同學傳條議論你們,說你們什麽好了,天天手拉手一塊上下學,當時我聽到都快羞愧死了,你們自己個不覺得丟人啊?李老師說給你們機會讓你們去找她了,可你們誰都不理那套,照樣我行我素,怎麽主意那麽大啊?你說說是誰教你的!你別以為你們那點破事,誰都不知道,他們家是子母機,你們倆晚上打電話,他媽屋裏的母機就閃亮,人家早就知道了,就沒好意思說你!陳尋他媽說你還去人家家裏吃過飯?你這麽大姑娘怎麽就不知道……啊!讓男孩的家長這麽說你!按說這些事都不該我這個當爸的說,但你媽壓根一點用不管,就知道掙那點破錢!陳尋他媽讓你媽給她打電話,這不,你媽剛打完就跟我鬧哄來了。該教育的時候不教育,事後裝他媽諸葛亮!我告訴你,你們那點念想現在就全都給我斷了!平時晚上老給你打電話那男生就是陳尋吧?我一問是誰就說是同學,我還不知道是同學!跟我耍這小聰明!從今天起不許你打電話!什麽問作業對題都不行!每天早上我送你上學,晚上七點準時到家!要是讓我再發現你還和那小子扯不斷可別怪我不客氣,到時候我絕不給你留麵子!”

方茴哭著聽完方建州的訓話,羞恥感、恐懼感和那些言辭俱厲的話一起深深埋入了她心裏,就像淩遲一樣,讓她痛不欲生,無處躲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