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8-1

暑假裏,餘樂樂參加7月份的“暑期三下鄉”支教團,許宸參加8月份的革命老區醫務團,兩個人都是服從組織分配的好孩子,於是擦肩而過,再度少了很多見麵的機會。走在下鄉路上時餘樂樂還在想:是誰說過的,距離有了沒了。那麽自己和許宸,距離足夠遠,還在麽?

倒是連海平,背著一個碩大的包,頭上戴一頂NIKE的帽子,精神頭很好地坐在餘樂樂旁邊。一路上嘴巴沒閑著,不是在四處找生討零食吃就是給餘樂樂講他小時候上躥下跳、為非作歹、雞犬不寧的往事。餘樂樂聽得哭笑不得,心想如果自己將來有兒子,可千萬別這麽調皮才好。

去農村的路並不好走,汽車顛簸在去蒲蔭縣錦寨鄉的路上時,幾乎是像袋鼠一樣一路跳躍著奔馳的。巨大的起伏高度令車廂裏隔一會就會有生發出尖叫。餘樂樂暈車,臉有些發白地伸出一隻手抓住前麵座位的把手,另一隻手很努力地想打開車窗透透氣。可是車很舊了,車窗生鏽打不開,就閉上眼虛飄飄地靠在座位上不出聲。

連海平看見了,把胳膊從餘樂樂頭頂上方伸過去,抓住車窗使勁扳動幾下,發現還是打不開,終於宣告放棄。一低頭,看見餘樂樂有氣無力的樣子,還有心開玩笑:“我借你個肩膀靠,要不要?”

餘樂樂閉著眼不說話,隻是搖搖頭。連海平看她幾眼,伸出手把餘樂樂一隻手抓過來,用手指捏住餘樂樂左手拇指下方的位置揉。大概太使勁了,餘樂樂“哎喲”一聲睜開眼,白著臉瞪連海平:“幹嗎呢?疼啊!”

連海平伸出空著的那隻手在餘樂樂麵前揮一揮:“這樣可以治暈車,不懂不要亂叫,把後麵睡覺的同學都吵醒了,你這人真沒公德心。睡吧睡吧,睡著了就不暈了。”

餘樂樂沒力氣和他爭,閉上眼漸漸真的睡著了。連海平不敢動,隻是一路揉著餘樂樂的手,肩膀上的重量也漸漸沉重起來——餘樂樂到底還是歪倒在連海平肩膀上睡了一路。她的頭發絲飄來飄去的不老實,很多次拂過連海平的臉,讓他總想打噴嚏。可是他不敢,怕吵醒她,就忍著。忍到最後不僅鼻子麻木了,就連右半邊身子也麻木了。

就這麽顛簸著到了錦寨。

錦寨人民很熱情。大概鄉政府很同情這些城裏來的支教老師們,也知道他們沒吃過什麽苦,就把鄉政府大門外200米遠處的一個家庭式旅館訂下來給支教團做宿舍。旅館上下兩層,樓下吃飯,樓上住宿,條件在全鄉而言已經算是很好。全部4個房間最多容納16人,支教團加上年輕的輔導員老師一共15人,勉勉強強全都塞了進去。

一群城市孩子很明顯沒見過農村的萬事萬物,就連旅館後院養的豬都被當作蜘蛛俠一樣頂禮膜拜。比餘樂樂低一級的師佟丁丁興奮得滿臉通紅,從一樓呼嘯著跑上來,跑到餘樂樂麵前,舉著右手語氣激動地說:“師,我剛才摸了那頭豬的脖子!毛好硬!”

恰好連海平進門給餘樂樂送暈車藥,皺著眉頭看佟丁丁:“洗手去!”

“為什麽?偏不!”佟丁丁瞪連海平一眼,向餘樂樂抱怨:“師,你怎麽受得了師兄?他這麽凶!”邊說話邊把兩隻手擎高,作勢要往連海平身上抹。

餘樂樂笑,看連海平和佟丁丁你推我搡地鬧著。聽見連海平威脅佟丁丁:“午飯我負責排座位,小心吃飯的時候我把你弄到灶台下麵,讓你像小媳一樣蹲在那兒捧著碗吃!”

佟丁丁咬牙切齒:“師兄你公報私仇!”

扭回頭看餘樂樂:“師你別要他了,休了算了!”

空氣頃刻間靜止。

餘樂樂有點沒反應過來似的看著佟丁丁,連海平的手懸在半空裏,表情凝固。隻有佟丁丁一臉納悶:“師兄師,你們這是什麽表情?”

“咳。”連海平咳嗽一聲,打葡尬的空氣:“小師你不要亂說話,你師兄我好歹也是待字閨中的上上品,你敗壞我的清譽,要是害我找不著朋友罪過就大了。”

餘樂樂在一邊安安靜靜地微笑,佟丁丁一臉茫然:“怎麽會?你們不是一對兒?”

“我和你是一對兒!”連海平在佟丁丁腦門上敲一下,忿忿然。

佟丁丁見諄妙,撒腿便跑,還沒忘說:“我去洗手了!”

連海平追到門口,補一句:“洗三遍!少一遍你都別想吃飯!”

喊完了回頭,看見餘樂樂站在桌前端起水杯喝水,走過去伸出手:“暈車藥,剛借到的。下午要去村子裏搞調查,記得提前半小時常”

“吃了它會不會犯困?”餘樂樂像沒事人似地看著連海平問。

連海平鬆口氣,心想還好餘樂樂不計較,讓彼此都省了尷尬。立即恢複了犯貧的本:“反正你一天到晚都迷迷糊糊的,吃不吃也沒什麽區別。”

餘樂樂瞪連海平一眼,笑著道謝:“謝了啊。”

“客氣了。”連海平揮揮手走出門,身影消失的刹那,餘樂樂的笑容垮下來。

其實,如果是你,該多好。

我堅強,不等於我可以扛得動一切。我終究是個孩子,這世界上的淒楚那麽多,我無非隻是要個人隨時在我身邊,我不快樂的時候他逗我開心,我拎不動東西的時候他伸出手,我生病了他陪我打針吃藥,我困了哭了他借我一個肩膀。

我隻要這些而已。

可是,許宸,我要怎樣做,才可以守在你身邊,從現在到將來?

給錦寨的孩子們上課——全校339個學生,教師12名,最高學曆是大專,還僅此一人。

於是,餘樂樂一行,在校長、家長、孩子們眼裏,基本上就是天使下凡。

上課時,台下一排排的小腦袋,齊齊抬著頭,脖子揚得高高的,一動不動。餘樂樂站在講台上,給孩子們講“明月鬆間照,清泉石上流”。其中一個臉蛋紅紅的小姑娘舉手:“老師,我們家後院就是這樣。”

餘樂樂笑。

和孩子們在一起,心靈似乎格外澄淨。

周五上午餘樂樂和沒有課的幾位同學一起去鎮上趕集。鎮上有一家郵局,出售當地的明信片,圖案算不上漂亮,可是依然很有紀念意義。餘樂樂和佟丁丁每人買了5張,給老師朋友們寄。佟丁丁一邊寫字一邊歪著腦袋看餘樂樂的明信片,看她工工整整寫了許宸的地址,很好奇:“師,這個是你男朋友?”

餘樂樂沒抬頭地答:“是。”

佟丁丁好奇心特別旺盛:“你們是同學?”

餘樂樂終於抬頭看看佟丁丁,笑了:“是初中同學。”

佟丁丁看看明信片上的地址問:“那他將來會回來麽?”

餘樂樂愣了,突然發現好像從來沒有問過許宸這個問題,可是這個問題卻多麽尖銳!

佟丁丁一邊在明信片上寫字一邊說:“師,異地戀真的是很辛苦,我們都很佩服你,居然有勇氣這麽執著地等。看那麽多人的異地戀都夭折了,你們這樣真算是愛情範本了。一定要長長久久才好,至少讓我們相信這個世界上是有童話的。”

“隻是,師,”她抬起頭,目光清澈:“這一路上總是聽你歎氣,你有心事吧?其實朋友是喲疼的,如果感覺不到這種被疼愛的幸福,那就算不上是愛情了。你別怪我多嘴,我是覺得你這、這麽優秀,想找什麽樣的男生沒有?如果覺得快樂,就笑給自己看;如果覺得不快樂,幹脆就放手。天涯何處無草,何必單戀一枝?”

佟丁丁向來都是口無遮攔,想到哪裏說到哪裏,雖然思維常常很混亂,可是孩子的心思細膩,且目光如炬,一針見血。佟丁丁的話音落下時,餘樂樂的筆停在了半空中,目光定定地看著膠水瓶,心裏秘像一枚秤砣落地,重重砸出濃密塵煙。

“天涯何處無草”——隱約還是可以記起他說過的“天涯何處無草,兔子不吃窩邊草”。當時餘樂樂還笑,說“咱們這樣就不算兔子和窩邊草麽”,如今,那些對白言猶在耳。餘樂樂知道,他不是不疼自己,曾經的那些想念、那些幸福、那些溫暖都曆曆在目,看見他就好像看見了全世界的陽光、空氣、水流。隻是,這樣的兩個人,都太過堅強、太過矜持,太願意把所有事都自己扛,於是便失去了太多彼此支持、彼此疼惜、彼此愛護的機會。

是的,20歲以前,你在我身邊,有情飲水飽。可是假使很多年後,你和我隔了一個太平洋的話,是不是就意味著當我站在家鄉的海邊向東望去,看到眼睛流淚也炕見國西海岸你佇立的身影?到那時,我們不是隔幾個山區,也不是隔500公裏路途,而是隔兩個國度、一場天涯!

天涯何處無草,那麽,我們誰又是誰的草萋萋了?

8-2

打上回荔,餘樂樂的心情很不好。又覺得頭疼,很早便睡了。是晚上八點,很多團員都還沒有回來,有兩個男生在老鄉家看電視,四個在鄉政府大院裏的破籃球架下打籃球,帶隊老師也熱情參與,籃球場上的笑聲居然都能傳到200米外的旅館來。而一群生則在樓下的院子裏陪旅館老板娘聊天,邊聊邊洗衣服,說話聲、水聲都很大。

餘樂樂的靠門邊,不穩,上下的時候都會猛烈搖晃,翻身的時候會發出“吱吱嘎嘎”的響聲。因為鋪緊挨門邊,偶爾有人進出時就會把撞得“咚咚”響。中間佟丁丁跑進來,“咚咚”聲把餘樂樂從昏睡中吵醒。佟丁丁回頭看見餘樂樂,“呀”了一聲道:“師你怎麽睡這麽早?這是老年人的作息時間吧?”

餘樂樂衝她擺擺手:“頭疼,先睡了。你出去的時候別忘幫我把門鎖上。”

“哦,好的。”佟丁丁心無城府,鎖上門,一路又跑出去了。腳步聲漸漸遠去,餘樂樂的意識也漸漸模糊。

不知道睡了多久,餘樂樂咳嗽著醒過來,隻覺得喉嚨在冒火。摸索著找到桌子,趁窗外的星光看見熱水瓶和茶杯的位置,拿過來倒了滿滿一杯水,一仰頭灌下去。

誰知不喝還好,一喝咳嗽得更厲害——這地方的水質本來就差,一瓶熱水裏起碼半瓶是沉澱物,厚厚的一層好似石膏。因為剛才摸黑沒仔細看,僅剩的半杯“石膏”就這麽著爽快地灌進了餘樂樂的食道,粘糊糊的、幹燥地在本來就不舒服的嗓子裏積了厚厚一層。本來就上氣不接下氣地咳嗽聲卷土重來,幾乎要咳破嗓子。餘樂樂那點朦朧的睡意這下子全都被驅散了,眼淚也幾乎被咳出來,隻好踉蹌著打開燈,套上外套拉開門去找水。走了半條走廊才看見連海平和佟丁丁,一人拿一瓶啤酒坐在樓梯台階上聊天,也不用杯子,直接對著瓶口喝。

餘樂樂想都沒想就從佟丁丁手裏搶過酒瓶,仰頭灌下一半,在兩人愕然的目光中止住了咳嗽,這才喘口氣,抬頭看麵前呆若木雞的兩個人。

“師……好酒量。”佟丁丁呆呆地看著餘樂樂手裏的酒瓶,結結巴柏說。

餘樂樂抬手又灌進去一大口啤酒:“我咳嗽得快要死了,屋子裏的水不光不止咳,還像鋇餐一樣黏糊,多虧你們救我一命。”

連海平這才反應過來:“我這裏還有一瓶呢,你要不要?”

餘樂樂瞪連海平一眼:“我又不是酒鬼,喝那麽多幹什麽?”

正說話間,聽見樓下有人喊:“佟丁丁,佟丁丁,你死哪兒啦?”

佟丁丁探頭到樓下看一眼,沒好氣地喊一句:“來啦!”

回頭看餘樂樂一眼:“師我先走了,這酒你喝吧,反正他錢。”又指指連海平,飛奔下樓。

餘樂樂手裏拿著一瓶酒,秘發現自己的形象很滑稽——穿著睡裙,還套一件外套,手裏抓一瓶喝了一半的啤酒,不倫不類。

正想著,看見連海平又坐回到台階上,還招呼她:“坐坐吧,看你一時半會也睡不著了。”

餘樂樂想想,還是坐下了。台階上有鋪好的白紙,外側一張,內側一張。於是兩個人一個挨外側坐,一個挨內側坐,中間剩一條窄窄通道,剛好夠上樓的人側身經過。餘樂樂心想,好在有這條窄窄的通道,至少能讓兩個人離得遠一點。佟丁丁上次的指鹿為馬還沒有過期,每次想起來都有很多不能言說的尷尬。

像是沒話找話:“這酒哪來的?”

連海平喝口酒,笑著答:“從樓下老板娘那裏買的,本地產的啤酒,還行吧?”

“還可遙”餘樂樂笑笑說。

連海平一臉好奇的表情:“餘樂樂你酒量不錯啊,怎麽都沒什麽反應?我和佟丁丁在這裏坐了半個小時了,她一共才喝了兩口。”

餘樂樂扁扁嘴巴:“我這會已經感覺到胃裏在冒火了,你又炕見。”

連海平笑:“我隻能看見你這身怪異的打扮。一會你抓緊進屋啊,別讓同學們看見了誤以為我半三更地拐良家子,還害得人家衣冠不整。”

餘樂樂白他一眼:“怎麽想起來要喝酒?”

“悶,酒能解愁啊。”

“你悶什麽呢?”餘樂樂情緒低落:“我以為隻有我悶。”

“為什麽?”

“很多事攢在一起,心裏不好受。”餘樂樂歎口氣,繼續灌口酒。胃裏果然開始冒火了,腦袋有一點點暈,可是又輕飄飄的很舒服。

連海平歪頭看一眼餘樂樂,看見她臉上有淺淺的紅,恰好映在月光下,襯著倦容,卻讓他的心裏秘一動。

看他不說話,餘樂樂扭頭衝他笑:“本來頭疼呢,喝點酒倒好了。”

連海平伸出手在餘樂樂額頭上試一下:“還好,不發燒。”

“我本來也沒發燒,就是大腦裏裝的事情太多,不堪重負。”餘樂樂說。

“庸人自擾。”連海平笑了。

餘樂樂瞪連海平:“不要總是拿這個詞修飾我!”

連海平搖搖頭,灌口酒:“有些事你壓根不需要在乎,別人怎麽想那是別人的事情,其實就算你再和藹可親、再熱情似火,該不喜歡你的人還是不會喜歡你。人都是有嫉妒心的,可以理解。你是不知道,剛才佟丁丁還在說,他們年級的同學都很喜歡你,說你有才華,氣質好,還不擺架子。總有人賞識你,這樣也就可以了。”

餘樂樂用胳膊撐住頭:“也不全是因為這個。”

“那是因為什麽?”

想了想,餘樂樂看著連海平說:“我男朋友的家裏希望他出國。”她仰頭看著天空中那些若隱若現的星星,聲音有點飄渺。

連海貧一下,問:“你呢?”

“我當然不希望,可是我也知道,對他來說出國是好事。”

“確實挺難辦。”

“我是不會出國的,連陪讀都不想。我自己的英語不好不說,我也舍不得我媽。”

“那他想出國麽?”

“他不說。不說想走,也不說要留。可是這不是他想不想的問題,他英語很好,專業也不錯,家裏的條件也具備了,不出國似乎也很可惜。他不走,應該也是因為我。”

“嗬嗬,還挺自信。”

“不是自信,而是太了解了。雖然我們在一起不過兩年多,可是我們認識八年了,他想做什麽,他想說什麽,甚至一個眼神我都看得懂。可是前提是他得在我身邊,在我麵前。現在他離我這麽遠,連暑假都難以見麵,聚少離多,很多話越來越沒法說。隔著電話線,什麽話能說明白?不誤會就不錯了。”一口氣說了這麽多話,餘樂樂喘口氣,拿起酒瓶又灌口酒。

連海平看看餘樂樂,歎口氣:“我是局外人,提不了什麽有建設的建議。我隻能說別難為自己,餘樂樂。”

“難為?”餘樂樂笑笑:“愛一個人不就是給自己找一場難為麽?其實都是自找的。想不難為,就別愛啊,可是我又做不到。”

餘樂樂的聲音低下去了,連海平歎口氣,拍拍餘樂樂的肩膀:“回去睡覺吧,看他們打籃球的也快回來了,明天還要早起上課呢。”

餘樂樂沉默著站起身,連海平順手接過餘樂樂手裏的空酒瓶,後退一級台階擋到餘樂樂身後,隨她一起上樓。

隻是個不經意的小動作,可是餘樂樂心裏暖暖的:他後退的這一步是為了擋住她,他怕她喝酒之後會醉,會摔下樓梯,所以他站到她身後,隻是用這樣無聲的方式不求回報地保護她。其實,很多事她都知道——寫字的孩子,大多比常人更細膩,更敏感,更看得懂蛛絲馬跡。可是,她不可以說。她隻能把他當作朋友,因為她知道,自己不是一個人。

當然不是一個人——自己那麽苦苦地等,等遠方的一個電話、一聲問候,等一個人的笑臉,等他出現。縱然不來,縱然他忘記,可是她還是告訴自己:自己不是一個人,有他在,自己就不是一個人。

可是這些,算不算是掩耳盜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