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又一夜,睡了時,都睡了,學校像死了,連一點聲息都沒有。一白天,天晴得透過天能看到天外的天,深藍色,不見底的懸著的藍。可待夜深了,天卻陰下來。沉沉的陰,如挖開墓裏的潮陰樣。學校裏的靜,井深似的靜,連半空流雲的聲息都可聽到的靜。
都睡了。爺睡了。
有人敲了窗。學校的鐵門早就不鎖了,根柱和躍進收走了門鑰匙,那門也就不鎖了。半夜總是有人進出著,門就不鎖了。所以不用喚開那鐵門,人就可以從外邊進來直到爺的窗下敲。砰砰地敲,像是敲著鼓。
也就有人來敲了。
"誰?"爺問到。
敲的人,氣喘喘著說:"我——丁老師,你開一下門。"
門開了,是趙德全站在門口上。幾天不見他人已經沒有原型兒,瘦得除了骨頭沒了肉。臉上沒有了肉,隻有骨架子挑著那發黑、發青的皮。有許多幹結的瘡痘的皮。眼窩深得如兩個被人挖過土的坑。這一會,爺看出他身上旺的死氣了,不是臉上沒有光,是眼裏沒有光。立在門口上,像穿了衣服的骷髏樣。燈光照上去,他人沒有活順的色,倒是他的影子在活活地動。黑影兒,貼在牆皮上,像一件黑薄的壽衣掛在風裏樣。看見了爺,他臉上掛了慘淡的笑,黃瘦的笑,笑著說:
"丁老師,想來想去,趁我還能動,我把那黑板給你拉了回來了。"
說:"想來想去,我不能做下絕著的事。是黑板,不是木板。不能熱病過去了,孩娃們又來上學了,老師們沒有黑板寫字了。"
說:"寧可我死了沒有棺材用,也不能讓孩娃沒有黑板用。"
爺就看見門口有輛膠板車,拉了那塊大黑板。
"丁老師,我不行啦,背不動了,你出來和我一塊兒把黑板抬進屋。"
爺便出門和他一塊抬。把黑板抬進了爺的屋,靠在牆壁上,弄出了很多響聲來,叮當當地響。
我爺說:"慢一點。"
他卻說:"不怕了,反正快死了。根柱和躍進見了這黑板,你就說是我又送回學校的。"喘著氣,臉上掛著笑,淡黃的笑,像了貼在臉上黃白的紙。抬完那黑板,拍拍手上的土,爺想他會走。可他沒有走,坐在了爺的床鋪上,掛著笑,沒有聲的笑,像貼在臉上笑的紙,看著爺,不說話,樣子似還有啥兒事,可卻沒有事。爺給他端水喝,他擺了一下手。爺去給他倒水讓他洗洗手,也不洗,隻是說:"丁老師,我沒事,就是想來你這坐一會。"
爺就坐在他對麵:"有事你就說。"
收了笑,他卻正經地:"真沒事。"
兩個人就坐著。夜裏的靜,深厚的靜,壓在平原上。學校裏,偶而有的蟲鳴會從那靜裏掙出來。彈出來。過了後,還是靜,愈發的靜。爺就沒話找話說:
"你該回到學校裏住。"
"你看不出來我?"他看著爺:"我活不了幾天啦。"
"哪能呢,"我爺說:"熬過冬,進了春,病人都隻少還有一年壽限哩。"
他又笑了笑,苦笑一下子,在床上動了一下身,貼在床上、牆上的影,黑綢壽衣樣在那牆上擺。明明地,他人已經坐著不見了動,可那影子還在動,像他的魂兒在他的周圍飄著樣。
"棺材準備沒?"爺覺出他活不了幾天啦,也就直直說:"沒有好的有差的,總得有一個。"
他就望著爺,有些難為情的樣:"媳婦找了根柱和躍進,他倆開條子讓在莊裏鋸了一棵泡桐樹。"說了這句後,趙德全用手撐著床沿立起來,要走的樣,卻又終於說:"丁老師,我來就是想跟你說一說,我家鋸了一棵桐樹做棺材,是根柱和躍進蓋過公章的。可現在,家家都跟著我家在莊裏鋸桐樹、砍楊樹。不做棺材也砍樹,一個莊裏都在砍著樹,怕天亮就要把莊裏的大樹小樹砍光了。"
說:"丁老師,你不能不管哩,樹都砍光了,莊都不像莊子了。我不做棺材也可以,其實我就想死前能還給我媳婦一件紅綢襖,這是結婚前答應過人家的事。可你說人死了要這棺材有啥用?把莊裏的樹都給砍光了。"
爺就從學校朝著莊裏走,猶豫著,最後還是朝莊裏走去了。鋪天蓋地的黑夜在平原上像是鋪天蓋地的黑湖樣。沒月光,沒星星,黑夜裏隻有模糊的影兒在晃動。通往莊裏的路,化在了暗黑裏,深一腳淺一腳的走過去,會不時地走到路兩邊的小麥地。好在遠處的地方有燈光,這就讓爺爺辨出方向了,能迎著那一點一片的光亮走回莊裏去。到了距離村莊不遠時,漆黑的空氣裏有了新鮮白亮的木屑味,先是淡淡一股從有馬燈的地方飄過來,後來那味兒就成了一團一片兒,從莊西流過來,從莊南蕩過來;從莊北流過來,從莊東的胡同蕩過來。流蕩著,蕩流著,還夾有鋸樹的拉動聲,砍樹的咚咚聲和人的說話聲,宛若哪一年莊裏人老老少少在夜裏大練鋼鐵樣,那些年都日夜奮戰大興水利樣。
爺的腳步加快了。先到莊西那掛有馬燈的地方去,第一眼看到的是莊裏的丁三子和丁三子的爹,他們父子在莊西的一塊小麥地頭上,在那最大的一棵楊樹下,挖了半間房子似的一個坑,讓楊樹的根全都裸在外,正在用斧子砍著最後兩根碗粗的樹根子。三子爹身上的衣服脫光了,單穿個褲叉赤著背,汗像雨樣流在臉上、脖子和背上,從斧子下濺起的沙土、木屑落了他一臉、一脖、一肩膀,整個身上都如糊了泥一般。半空的樹叉上,從那兒綁著的粗麻繩斜斜搭下來,正由丁三子站在老遠的地方朝著小麥地的方向拽。三子用力猛一拽,那樹就跟著閃一下,從根裏發出哢哢吱吱的響,似乎要倒下,卻又不肯倒下來,三子就在那邊喚,爹——你也過來拽!
三子爹就在這邊答,你等我把這根樹根砍斷就好啦。
這時候,爺就走過來,站到三子爹的斧子前,說喂,三子他爹,誰讓你們在這砍樹呀?三子爹的斧子就在半空怔了怔,放下來,喚著他的兒子三子快過來。丁三子就從麥地那邊過來了,看見我爺沒說話,隻用鼻子哼一下,去脫在邊上的衣服口袋裏摸出一張疊著的紙遞給我爺看。
那紙還是丁莊委員會的公文紙,紙上寫了一句話——同意丁三子家砍掉莊西的大楊樹。在那話後邊,蓋了丁莊委員會的章,簽了丁躍進和賈根柱的名。
爺在馬燈下看了那張紙,也就明白那其實就是莊裏的伐樹通知書。拿著那張通知書,爺望著三子和他爹,不知該說些啥兒好,該讓人家砍樹還是不讓人家砍,猶豫時,丁三子從爺的手裏把那通知抽走了,疊了疊,又放回口袋裏,不冷不熱說,丁輝哥把我們的棺材賣掉了,你還不讓砍樹做一副棺材呀。
說了這一句,那有熱病卻還結實的丁三子,又去麥地那頭拉著他的麻繩了。爺便有些無奈的站一會,朝著莊裏別處的燈光走。沒有走多遠,他就聽到身後劇烈的哢吱吱的一聲響,像響在爺的胸腔樣,使他感到心裏有一絲隱隱烈烈的疼。於是間,也就又有了要把丁輝一把掐死的想念兒,就覺得滿是老筋的雙手上又出了一層汗。
在莊口站一會,爺又朝莊裏的一棵柳樹走過去。他看見在那柳樹上,也貼了一張紙,是和丁三子給他看的砍樹通知一樣的紙,一樣的章,一樣簽了賈根柱和丁躍進的名,也一樣寫了那句話——
同意賈紅禮家砍掉莊西胡同口西北角的老柳樹。
爺望著那通知,像望著貼在牆上的告示樣。他無話可說了,覺得人家砍樹是名正言順呢,也就木然地立在那棵柳樹下,望著掛在半空樹上的燈,和在那燈光裏砍著樹枝的賈紅禮,想了一會又撕著嗓子喚——
紅禮,那麽高你不要命了?
賈紅禮就在樹上停著砍——
要命還咋樣?能活幾天呀?
爺又對著樹下紅禮的爹——
賈俊呀,不能為了一棵樹就不管孩子的命了呀。
那賈俊也笑著,指著樹上的通知說——
沒事兒,你看發給我家的通知在樹上貼著哪。
爺又朝前邊走去了。他看見莊裏的榆樹、槐樹、泡桐樹或是老椿樹,皂角樹,無論是在莊前或莊後,前胡同或者後胡同,凡是有著桶粗的樹,那樹下都掛著馬燈,點了蠟燭或者煤油燈。有家方便的,就從哪兒扯來一根老鼠尾巴線,把電燈係在樹上或者掛在牆壁上。丁莊一片光明了,差不多不隔幾家的門外都有亮燈光,把丁莊照得通火通明、亮如白晝了。在那每一處的燈光下,在那燈光照著的樹身上,都貼有蓋了丁莊村委會公章的砍樹通知書,如每棵大樹身上都貼了死刑公告樣。砍樹聲砰砰不斷,鋸樹聲吱吱不息。新鮮刺鼻的木味兒,在夜裏帶著膠汁的味兒四處地飄。丁莊蘇醒了,人都拿著鋸和斧子在那街上走,去找著村委會通知他家可以砍的樹。有病的人家分的都是易做棺材的樹,沒病的人,因為那公家的樹也有他們一份兒,就分了不易做棺材的椿樹、楝樹和槐樹。柳樹、楊樹、泡桐做棺材雖然不太好,但椿樹、楝樹、槐樹埋在地下吸潮又愛生蟲子,就分給沒病的人家讓他們娶妻嫁女時候做家具。
丁莊除了我家外,每家都分了一棵成材的樹。於是,丁莊就在春天的這天夜裏大忙起來了。家家戶戶不睡覺,忙著砍樹、忙著往家運樹了。
不知道是從哪兒弄來了那麽多的鋸和利斧子,就像統一伐樹各家早就知道樣,早就準備好了工具樣。鐵器的碰撞聲在夜裏清脆明亮,折斷樹枝的卡嚓聲扯扯連連,來自莊東的響,能傳到莊西的平原上。來自莊西的響,能傳到莊東的馬路邊。丁莊沸騰了,熱鬧異常了,來往腳步聲響個不停,拉樹的車輪聲嘰咕不斷,張說李家的樹成材,李說張家的木質好,彼此的羨慕隨著提在手裏、掛在樹上的燈光明亮亮地在丁莊的街上飄飄和蕩蕩。有病的人,因為砍樹的熱鬧,臉上都是了紅潤的光。沒病的人,又都如搶收搶種的農忙一樣興奮著。那一夜,整個丁莊到處都是忙亂的聲音和木屑的腥甜味,人們說著話,匆匆忙忙來,又匆匆忙忙去,誰見誰都是那麽簡簡單單的幾句兒——
喲,你家分的是榆樹呀。
哎,我家缺一架梁,就要了榆樹啦。
喂,你把樹鋸得那麽短,拉回家裏做啥用?看不出來吧?這正好能做立櫃的裝板呢。
再或者——
你知道不知道?莊西那最大的椿樹分給了李旺家。
李旺家?不會吧?
我說你還不相信,李旺家的姑娘訂給丁躍進的堂弟做了媳婦啦。
說話的人神神密密地說一陣,聽的人茅賽頓開地在街上站一會,就又分開了,就把這話又神神密密地傳給別人了。
爺就在丁莊的街上惘然地走,在這棵樹下站一會,又到那棵樹下站一會,像要把這一夜被砍的樹全要看一遍。看一遍,他就又想起丁莊的地上開鮮花、地下結黃金的夢。就在莊裏迷迷糊糊走,迷迷糊糊看。待又回到了莊中央,看見莊中央那棵三人抱不住的老槐樹上竟也貼了通知時,看見了趙秀芹和他男人王寶山,還有外莊趙秀芹的兩個壯兄弟,正在把槐樹上的大鍾取下來,朝邊上的一棵小槐樹上掛。掛完了鍾,趙秀芹的兄弟就用一把梯子爬到樹上鋸樹枝,剩下的人開始在樹下刨樹坑。
剛才從這過去時,老槐樹還安安然然地豎在那,這轉了一圈走回來,它就有人來砍來鋸來伐了。爺過來立在了老樹下,從對麵人家扯過來的電燈線就橫在他頭上。掛在樹枝上的燈泡少說有著二百瓦,把樹下那一大片原來專供莊人集合開會的地方照得和白天一樣兒。
我爺說,秀芹,這樹分給了你們家?
坐在燈光下的趙秀芹,抬頭望著爺,臉上呈著半紅半黃的激動和不安,和分到了這棵莊裏最老、最大的樹有些不好意思樣,她就在那笑著說——
沒想到賈主任和丁主任都是有良心的人,他們在學校想吃啥兒我就給他們做啥兒,啥時想喝酒了我都給他們炒幾個可口的菜,這時候我一說莊裏大樹分完了,隻還這棵槐樹豎在莊中央,他們就簽字把它分給了我。
爺就立在那滔滔不絕的伐樹聲音裏,再一次看到了平原上地麵是鮮花,地下是黃金的景況了。
一夜間,丁莊果真沒樹了。
沒了稍大一些的樹。原來好像是說隻砍那些桶粗的,可來日一莊人睡醒後,莊裏莊外連碗粗的樹木也沒了。大街上到處都是扔著蓋了章的伐樹通知書,如了一夜的風,一夜風後落下的葉。春日和往常一樣照在丁莊上,可卻覺得不是了暖,而是燥熱了。沒了稍大些的榆樹、槐樹、泡桐、楝樹、椿樹、楊樹和柿樹,就剩下一些胳膊粗的樹娃兒,稀落落如荒地的禾苗兒,日頭一出來,嘩啦一下子,直筒簡照在了人身上,燥熱直筒筒打到了丁莊裏。
來日裏,人們起了床,站在自家門口上,臉上全都驚下了白。
驚下了一片茫茫的白。
"老天爺呀,成了這樣兒。……"
"我日他祖先呀,成了這樣兒……"
"日他祖先呀,當真成了這樣兒……"
趙德全下世了。
就在砍完樹的第二天中午下世了。在他下世前,爺對二叔說:"能把玲玲的毛衣要回來送給德全嗎?"
叔就去玲玲的娘家村莊了。連夜地去,其實可以連夜地回,來回也就二十裏,二十幾裏路,可他在玲玲娘家賴著住了一夜才回來。回來時候趙德全人還沒有死,可當他看見叔把玲玲的綢襖遞給他的媳婦時,他就笑了笑,一笑也就下世了。
直到入殮下葬時,趙德全的臉上都還掛著紅綢襖似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