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丁躍進和賈根柱去找了我爺爺。謀合著去找我爺說了一樁讓人意外的事。

日頭還是和往日一樣兒出,一樣兒暖,一樣兒在日升幾杆時,把平原上冬末的寒氣驅趕掉,把暖氣鋪散撒落在學校裏。校園裏,那些楊樹、泡桐都含著綠色了。春天像露珠樣掛在了樹枝上。楊樹上絨黑絨紅的櫻穗已經吊在了半空裏,似乎咋兒白天還沒有,經了一夜我叔和玲玲賊歡的事,春天就來了,楊樹上就掛著絨穗了。桐樹就掛著葡萄似的一吊一吊的桐鈴了。有一股清新已經開始從那樹上生出來,散發著,淡淡地在那校園裏走,在那院裏飄。校園的圍牆是磚牆,可那磚縫裏落了土,這時候,就有嫩綠的草芽從那磚縫生出來,擠出來,金黃色,嫩黃色,透明地亮,越過草葉望過去,看見日光金澄澄的青,和金箔兒在水裏發光樣。春天就來了,悄無聲息地來。因為校園裏有了賊歡的事,它就首先來到了校院裏,讓校院冬渾的氣息裏,有了清新的鋪散和流動。人都睡著了,捉了一夜奸,都累了,待日頭從丁莊漫過來,丁莊沒病的人都起床把豬窩、雞窩的門打開,讓雞、豬又開始了一天的新日子。可是天色大亮時,有病的熱病人們也才剛睡到夢裏去。

鼾聲才在屋子裏響。

說夢話的人,也還沒有說上幾句話,賈根柱和丁躍進卻已經醒了來。他們是睡在一個屋,在學校教室的二層上。在二層靠東一間教室裏。賈根柱就睡在窗下邊。日光像金水兒樣越過窗子流在他的被子上,流在他臉上。暖氣把他叫醒了。睜開眼,怔一下,起身朝窗外看了看。看了看,慌忙到對麵床上去喚丁躍進。不是喚,是搖了一下子,躍進一個驚怍就從床上翻身坐起來。

愣一愣,躍進想起了事,就和根柱從屋裏出來了。下了樓,徑直朝校門口的屋裏走。徑直到我爺的屋前爬在窗上看了看,又徑直到門口敲了門。剛一敲,身後就有應聲了。我叔睡得死,他累了,睡得死了樣,經了那麽大的事,好像他累了,昨夜兒在屋裏和我爺爭了幾句他就睡著了。和我爺輕聲吵了幾句他就睡著了。我爺說:"亮啊——沒想到你這麽不爭氣,這麽不要臉。"

我叔不吭聲,

我爺說:"你這麽不爭氣、不要臉,你會不得善終、不得好死你知道不知道?"

我叔說:"不得好死又怎樣?反正就是死在這熱病嘛。"

我爺說:"你能對起婷婷嗎?"

我叔說:"婷婷和我結婚以前就有過男人啦,她從來沒有說過一句對不起我的話。"

我爺說:"你對待起你孩娃小軍嗎?"

我叔說:"爹,瞌睡了,我睡啦。"

我爺說:"你也睡得著?"

我叔不說話,努著力兒要睡著。

我爺說:"婷婷她娘兒倆知道咋辦呀?"

我叔翻個身:"她怎麽會知道?"問著話,他就果然睡著了,鼾聲細細地響,很快也就睡實了。有了賊歡的事,有了動動蕩蕩被人捉奸的事,他像走過了多遠的路,筋疲力盡了,很快睡著了。

我爺睡不著,恨我叔,愁我叔。睡不著,他就獨自在屋裏床頭上坐,聽著我叔那長短不一的渾乎乎的鼾,恨不得起床把他活活地掐死在床上。想著掐,卻是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隻是在那床上枯枯地坐。枯坐著,圍了被,衣裳沒有脫。枯坐著,想了很多的事,又如啥兒也沒想,腦子裏嗡嗡啦啦響到後半夜,又直到天亮都是一片野荒的白。野荒茫茫的白。恨我叔,又恨將不起來;憐著他,又憐將不起來。待窗口泛青後,眼皮兒硬,又沒有瞌睡在眼上,爺就起床朝著門外走,路過我叔的床前時,想彎腰一把掐死了他。彎下腰,卻是把他掉在床下的被角朝上撩了撩,把他露著的肩膀蓋上了。那肩膀上還有新起的熱病瘡痘兒,紅紅的,四五個,像在水裏泡過的碗豆一樣脹大著。

爺立在床邊上,細看一會叔的瘡痘出門了。

摸了摸叔的瘡痘出門了。

在校外的田頭和地邊,走走站站回來了。

回來看見丁躍進和賈根柱在敲他的門,他從他們後邊走過來,哀求求地問:"躍進、根柱,有事呀?"

意外的事,就從這個時候發生了。意外得如日頭從西邊出來東邊落下樣。如平原上睡了一夜平地裏起了一座高山樣。如枯幹百年的黃河古道又有了滿河流水樣。冬末初春的季節裏,有了滿地六月才熟的小麥樣。丁躍進去敲門的手在半空僵了僵,他和根柱同時扭回頭,看見我爺立在他們身後邊,三尺的遠,臉上掛滿了累,眼裏的紅絲和蛛網一模樣。他們彼此就看著,靜靜地看,默了好一會。

躍進臉上掛了淡淡的笑,說:"叔,你一夜沒睡吧?"

我爺苦笑一下說:"不瞌睡。"

賈根柱就望望丁躍進,彼此對了眼,扭頭望著我爺說:"丁老師,我倆想和你商量一個事。"

我爺說:"有事就說吧。"

根柱瞟瞟大門口:"到那兒說。"

我爺說:"在哪都一樣。"

躍進說:"別把丁亮吵醒了。"

他們就退到學校大門裏側的邊角上,站在一座房的山牆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後根柱瞅著丁躍進,說:"你說吧。"

躍進又瞅著賈根柱:"還是你說吧。"

根柱就把目光搭在我爺的臉上一會兒,先把雙唇閉成一條線,後又用舌頭舔舔嘴唇說:

"丁老師,我和躍進都是活不了幾天的人,想來想去有樁兒事不該滿著你。"

我爺就又瞟著他們倆。根柱笑了笑:"丁亮和玲玲是我和躍進鎖進屋裏的。"

我爺的臉色有些變。有些青,有些白,望著他們的目光又有些茫。荒野上的茫。抓撈不住後人要從半空掉在地上的驚慌慌的茫。最後把目光落在丁躍進的臉上時,爺以為躍進會有些欠疚地把頭低下去,可躍進卻是抬著頭,和賈根柱剛才一樣臉上掛著笑。掛著和我叔臉上常有的那種賴色的笑。掛著笑,望著我爺閉著嘴,不說話,像他倆要從我爺臉上看出啥兒樣。

爺就有些驚奇地望著他們倆。

根柱就開口:"實說了吧,是我倆鎖了門後讓人把鑰匙送給了玲玲男人的。"

躍進說:"根柱還想給丁亮的媳婦婷婷送一把鑰匙去,是我把他攔住了。"

根柱瞟瞟躍進道:"主要是念起丁老師教過我,不是念起丁亮有啥好。"

躍進說:"叔,還有樁事要和你商量一下子。"

根柱說:"丁老師,我倆知道丁亮和玲玲賊歡的事你是最怕他媳婦婷婷知道呢。"

躍進說:"所以就來和你商量這樁兒事。"

根柱說:"也不是啥兒大不了的事。"

躍進說:"對你沒啥兒不好的,你隻要答應就行了。"

根柱說:"一答應就天下泰平了。"

我爺說:"有啥事,你倆就說吧。"

躍進說:"根柱,還是你說吧。"

根柱說:"誰說都一樣。"

躍進說:"你說吧。"

根柱說:"那我就說啦",扭過頭,望著我爺道:"丁老師,聽了你可別生氣,我倆是為了怕你生氣才和你說的,才來和你商量的。想著你是明白人,才來和你商量的。要是換了莊裏的第二個人,就是李三仁他還活在莊子裏,還是丁莊的村長兼支書,支書兼村長,我和躍進說做就做了,說幹就幹了,壓根兒不會和他商量的。"

我爺說:"你們倆——到底啥事嗎?"

根柱說:"就是學校裏的事,你以後啥也別管了。病人的事,也一點別管了。這些都由我和躍進管著了。"

躍進說:"叔,直說吧。就是讓你把我倆當成校長看,當成這一堆熱病們的領導看,當成莊裏的村長、支書看,我倆以後說啥你聽啥。隻要你聽了,熱病們就沒有誰會不聽我倆的話。"

我爺笑一下。啞然地笑一下:"就說這?"

"就說這。"根柱板著臉:"你得把熱病病人們集中起來說一下,宣布以後學校裏的事都歸我倆來管了,政府照顧的東西歸著我倆來管了。聽說丁輝手裏有一枚村委會的章,你得把莊裏的公章從丁輝手裏要出來,那章以後也歸著我倆來管了,就當我倆一個是村長、一個是莊裏的支書就行了。"

我爺就望著他倆不說話。

躍進說:"讓你宣布一下就行了。"

根柱說:"你不出麵宣布我倆就把丁亮的事告訴宋婷婷。告訴了婷婷你們家的日子就亂了,就要家破人亡了。"

躍進說:"叔,由我倆來管病人、來管住莊裏的事沒有啥兒不好的。"

根柱說:"保證比你管得好。——我們都知道,你大兒子丁輝把上邊照顧給我們的棺材賣掉了。聽說他要再掙些錢後就搬家,不搬到東京就搬到城裏去。你家老二丁亮不光和人有這賊歡的事,還是和自己的弟媳婦,你說你再管這莊裏的事、學校裏的事,咋還合適呢?"

躍進說:"叔——不讓你管是為了你好呢,為了你們一家人的好。"

根柱說:"你要不同意我倆就把丁輝和玲玲被人捉奸的事去說給婷婷聽,那時候你們家的日子就亂了,就要提前家破人亡了。"

他們倆,一遞一句地說,同雙簧戲一樣。和馬香林唱的墜子樣。我爺就在那兒看,就在那兒聽。日光曬在他臉上,使他的臉有了發光的白。蒼白著,竟有細密一層汗珠掛在那臉上,像水洗了一樣掛在他臉上。忽然間,爺已經很老了,頭上的花發也差不多全白了。銀晃晃的白,立在山牆下,他的頭像是城裏賣的飄搖在半空的白色汽球兒,要不是有那脖子的牽,也許他的頭會蕩在半空裏,會在蕩著中,猛地掉在學校的大門裏。爺像不認識了莊裏的根柱樣,像不認識了同族侄兒躍進樣,望著他們倆,就像他代課教書時望著課本上他看不出意思的兩張圖,算不出得數的兩道題,就那麽地看著他們倆,半張著的嘴,從開始聽他倆說著話,到末了嘴都半張著,沒有動一下,沒有合一下,眼也沒有眨一下。

校院裏的桐樹上,有麻雀水喳喳的叫,在他們立站著的靜裏邊,如同有一股急雨蕩在校院裏。他們就那麽立在沉寂裏,死默著,默死著,三個人不停地你看著我,我也看著你。到末了,先是賈根柱有些耐不住性兒了,他像喉嚨癢樣咳一下,咳了一下說:

"丁老師,我倆說的你都聽見沒?"

爺就照根柱和躍進說的宣布了。

在吃飯時候宣布了。沒說別的事,隻說他老了,丁亮、丁輝這兩個不爭氣的兒讓他丟盡了人,他再也沒臉來管學校裏的事,沒臉來管熱病人們的事,更管不了莊子裏的事——也就索性不管了,以後由根柱和躍進他倆管著了。說他倆還年輕,病也輕,心也熱,就由他們管著了。

人都蹲在灶房和倉房門口的日頭地裏吃著飯,都想起昨夜我叔和玲玲賊歡的事,就都覺得我爺確也沒臉再管啥事了。自己孩娃都管不了,哪還能再管了別人的事。便都扭頭去找我叔在哪兒,就都看見他蹲在灶房以東、離倉房最遠的簷下吃著飯。人們看他時,他也看人們,臉上還掛著厚賴賴的笑,像他壓根不把昨兒夜裏的賊歡當成一回兒事。不把爺不再管學校的大小事情當成一回兒事。不把賈根柱和丁躍進管事的事當成一回兒事。他的笑,飄掛在臉上,像是裝出來的笑,還像是當真不把被捉奸當成醜事的笑。他的笑,讓人們捉摸不透時,就有人在飯場這邊喚:

"丁亮呀,占著便宜了是不是?"

我叔回話說:"快死的人,賊歡一天說一天。"

賈根柱和丁躍進不看我叔的笑,他們把端在手裏的飯碗放在地上聽,聽著我爺宣布的話。聽完了,從身邊窗台上拿起一卷標語似的紙,用洗鍋刷子粘著碗裏的飯,把那紅紙貼在了灶房門前的楊樹上。

他們不說話,很嚴肅地貼著那張大紅的紙,貼完了,人都過去看,見是他們訂出來寫在紙上的條規文:

一、每個病人必須每月按標準兌糧入夥,缺斤少兩參假者,日他祖奶奶,讓他全家人都得熱病死;

二、凡政府照顧的糧、油、藥物等,由學校統一管理,任何人不得貪吃多占;貪吃多占者日他祖先八輩子,連他祖先八輩、後代十六輩,都得熱病死。

三、爭取政府給每個病人照顧一口黑棺材,棺材由賈根柱、丁躍進商量發放,不聽指揮者,不僅不發棺材,還動員全莊人去曰他祖先八輩、後代十六輩。

四、學校的財產任何人不得私自挪用占用,凡用者必須由賈根柱、丁躍進商量同意;偷占挪用者,不得好死,死後會被人開棺盜墓。

五、凡牽涉到大夥利益者,大小事物,都須經賈、丁研究同意,蓋上公章。沒有村委會公章的事情一律無效。不聽話者,自己早死,爹娘短命,兒女出車禍。

六、任何人住在學校不得偷雞摸狗,傷風敗俗,再被抓住者,一律送回村莊,戴高帽、掛牌子遊街示眾。把熱病血灑在他全家人的臉上和身上。

七、凡不同意上述規定者,過河遇斷橋,做夢夢見死,身上的熱病傳家人,傳親戚,傳給他(她)所有的親人和朋友,而且他(她)還必須馬上回到家裏吃住等死,不得再在學校多呆半天。多呆半天他(她)的熱病就發作。

大家圍著那告示樣的七條規定看和念,臉上都掛著自己罵了誰的笑,覺得那規定寫得好,舒適和快活。就都扭頭去看著根柱和躍進。根柱和躍進就蹲在牆下吃著飯,臉上板結的嚴肅如天上烏的雲,到了末了時,事情和規矩就這樣確定了。

結果呢,在那條規下,學校和莊裏反而都有了許許多多蹺蹺蹊蹊的事情了。

丁莊就有些不是起初的丁莊了。

事情也沒啥兒大不了,就是賈根柱家裏有喜事。大喜的事,他弟弟染上熱病了,左鄰和右舍,全莊人家都對外莊人說他弟弟身體好,一頓能吃三個饃,兩盤菜,再喝兩碗湯。終於就把外莊一個沒病的姑娘說動了心,也就答應要嫁他。答應三朝兩日就結婚。弟弟要結婚,大喜的事,擺宴請客要用十張桌。原先各家專門請客用的方桌大都改做棺材了,待今兒根柱的弟弟根寶要結婚擺宴時,借不來大喜用的八仙桌,他就讓弟弟來學校拉課桌。半晌裏,他弟弟根寶用板車拉著幾張課桌要走時,我爺在門口攔了他,說那課桌誰也不能動,除了孩娃們上課誰也不能動。就是有人把他打死他也不能讓人動了那課桌。

新課桌,黃的漆,六張桌子腿套腿的裝在板車上。爺要去車上把那課桌卸下來,二十二歲的根寶要把桌子往上裝。吵起來,學校裏的熱病人們都來了。

根柱和躍進也來了。

這是根柱和躍進在學校當家做主的三天後——在這三天裏,根柱和躍進沒多吃大家一口飯,也沒多喝一口大家熬的中藥湯,還兩次跑到鄉裏替病人們要照顧,給每個病人要來了十斤麵、五斤豆,還說好每家有熱病病人的,麥熟後向政府免繳三分之一的土地稅,一反加一正,各家不僅有了二十幾斤糧,還又省下了上稅錢。隻少省下了每年為那稅錢與政府的爭爭和吵吵。都為這些高興時,我爺和根寶吵起來。

我爺說:"學校的桌子誰也不能動。"

根寶說:"丁老師,我有熱病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爺說:"你有熱病你還和人家結婚呀?"

根寶說:"老天爺,你想讓我一輩子打光棍?"

就都圍上來,看我爺攔在門口不讓那拉了課桌的車子走,就都勸我爺。

說:"借借桌子有啥不行啊,又不是不還呢。"

說:"人都死絕了,莊裏娶個媳婦容易嘛。"

說:"丁老師,你不是因為根柱不讓你管這學校報複吧?"

爺不再說啥兒,隻是攔在門口上。半暖的日光從頭頂泄下來,所有的人都把棉衣脫去了。有的穿了舊毛衣,有的穿了新絨衣,有的單穿著布衫後,把他的棉衣披在肩膀上。這季節,穿單的寒,穿棉的暖,他穿單披棉就不冷不熱了,寒暖相宜了。我爺穿了件不新不舊的黃絨衣。黃絨衣把他的臉襯成了臘黃色。那臘黃上還掛著一層汗,在日光裏像黃土地裏滲出的水。爺就立在學校鐵門的正中央,一手扯著一邊的門,用身子攔了那被推開的寬門縫,雙腿分立著,像兩根木樁被砸進了地裏樣。瞅著所有的熱病們,爺對所有的病人們說:

"誰敢保證他死了,他孩娃不再來學校讀書寫字,我就讓根寶把這桌子都拉走。"

沒有人說話。

我爺喚著問:"誰敢保證啊?"

仍然沒有人說話,就都僵下來,空氣結了冰,人便木呆著,不知如何是好時,根柱就來了。不慌不忙地走,臉上呈著青,有一股怒氣在臉上壓蓋著。他從人們讓開的道上走過去,豎在爺麵前,收住嗓子冷冷說:"丁老師,你忘了三天前我們說過的話?"

我爺瞟了一眼賈根柱,不高不低說:"我隻要還看管這學校,我就不讓人拉這課桌子。"

根柱說:"你看管學校是不錯,可這學校是丁莊的小學吧?"

"是丁莊的小學呀。"我爺不能說這小學不是丁莊的,可是他說了,根柱就占下理兒了。根柱從口袋裏摸出一張紙,摸出村委會的章,蹲下來,把那白紙鋪在膝蓋上,將公章放在嘴上哈了哈,便在那紙上蓋了一個鮮紅的印,遞給我爺說:"這下你讓拉了吧?"看我爺依然攔著大門不動彈,就又蹲下來,把紙鋪在膝蓋上,用一支鉛筆在紙上寫了一行字:"經研究同意賈根寶從學校拉走十二張課桌用",還在那紙上簽了自己的名。把名字顯赫赫地簽在紅的公章上,重又把紙遞到我爺的麵前去:

"這下你還有話要說嗎?"

爺瞟了那張紙,和那紙上的字和章,又用眼乜斜了一下賈根柱,像乜斜一個平常愛說假話的孩娃樣,有些瞧不起,又有些可憐那孩娃。可他眼裏的瞧不起是被根柱看見了,被大門前所有的熱病人們看了出來了,就都覺得是爺的不對了。已經蓋了公章你就該放了人家了,說破天不就是要用幾張桌子嗎。已經在那紙上寫了"經研究同意"了,你就該放了那些桌子了。要結婚的喜事你那能這樣啊。

這時候,我叔從人群中擠出來,替賈家求著人情說:"爹,又不是我們家的桌子,何苦呀。"

我爺說:"閉上你的嘴——不是你也沒有今兒天的事。"

我叔就不再說啥了,臉上掛著笑,笑一笑,又退到了人群裏,說:"好。好。我不管。我不管還不行嗎?"

趙秀芹從人群擠出來:"丁老師,你不能這樣短見吧,這課桌又不是姓丁的。"

我爺說:"趙秀芹,你連你的名字都不認識,你明白啥兒呀?"

趙雪芹就張嘴啞然了,嘴張著,無話可說了。

丁躍進從人群後邊擠過來,撥開擋著路的人群說:"叔,讓根寶拉桌子是我同意的,你閃開讓根寶拉過去。"

我爺說:"你同意就可以拉了嗎?"說完就拿眼逼著丁躍進,像要把他吞進眼裏去。

躍進是不怕我爺的,他和我爺乜他樣乜了一眼爺,高了嗓門生生硬硬道:"我和根柱都同意,是商量過了才同意根寶來拉的。"

我爺把他的脖子梗了梗,把頭仰在半空裏,不看賈根柱,也不看丁躍進,隻瞟了一眼丁莊的病人們,然後就把目光仰到天上去:"要想把這桌子拉走掉,就讓車子從我的身上翻過去。"說完這句話,爺把兩扇鐵門用力關了關,讓門縫把他擠起來,像他把自己和鐵門焊在了一塊樣,像就是根柱和躍進動手拽他、拉他、打了他,他也不會和那鐵門分開來。

景況便又硬下來,僵下來,空氣又如結上了冰。誰都不說話。誰都在看著根柱、躍進和我爺,看著他們如何在這僵硬中收下戲的場。漸漸的,人就明白那不讓拉桌子不是桌子的事,不是我叔和玲玲被捉了奸的事,怕是誰來管這學校的事。誰來管這學校的桌子的事。

也就都默著。

黑鴉鴉的默。被初春的暖陽照著還令人生寒的默。

寫了字、蓋了章的紙在賈根柱的手裏抖。輕微微地抖。他的臉上是一層死青色,雙唇繃成一條線,看著爺就像看著一頭老了還會咬人、抵人的牛。

老不死的牛。

丁躍進立在賈根柱的身邊上,他的臉上不見青,卻是被人用唾味"呸!"在臉上的沒趣和無奈。因為我爺是他叔,好與壞都是他的叔,還教過他的書,是老師,他不能拿了我爺咋樣兒,就看著賈根柱,希望根柱這時能做些啥兒事,能讓我爺先自鬆開大鐵門,讓根寶把桌子拉走掉。反正那桌子,是賈根柱的兄弟要用的,這場麵,要收場也該有根柱來收場。根柱的弟弟二十二,都知道他患上熱病了。他沒賣過血,可不知為啥他就染上熱病了。是丁莊全莊的人隱著實情他才討到媳婦的,才騙下人家姑娘的。一個不到二十歲的外莊大姑娘,比他小著兩歲半,人漂亮,有文化,考過大學沒考上。再有幾分她就考上了。考上了她就不用嫁給有著熱病的根寶了。可她沒考上,她就要嫁給丁莊的根寶了。

她說:"娘,人家都說丁莊家家有熱病。"

她娘說:"丁莊的人都說這根寶沒熱病,他沒熱病你怕啥?"

她娘說:"我供你讀了十年書,你連個大學都考不上,我一輩子白生你、養你了,白養你、供你了,你還想在娘家讓我把你養老送終是不是?"

姑娘就哭了。

哭了她就同意嫁到丁莊了。就同意三朝兩日結婚了。根寶三朝兩日一結婚,也就算做過男人了,也會有自己的後代了,有了熱病也沒有那麽多的憾事了。他就等著結婚的事。準備著結婚的事。待一切都準備妥當後,隻差拉幾張桌子在婚宴上擺擺時,沒想到我爺攔了他的路。

這不是攔了他拉桌子的事,是攔了他的大喜的事。他瘦小,人也剛有病,身上還未退掉發燒的熱,缺精神、短力氣,加上我爺是長輩,他不能拿我爺咋樣兒,就有些可憐地瞅著他的哥。他哥對他說過以後學校、莊裏的事都歸哥管了,哥要趁活著把家裏的後事安排好,眼看著弟弟成個家,眼看著把父母的百年後事都打發一遍兒,趁活著再把賣血沒有蓋起的另外幾間瓦屋蓋起來。可現在,我爺連課桌都不讓他拉回去,他就有些可憐地瞅著他的哥,盼著他哥突然說句啥兒話,我爺就從那門前走過去,他就把喜桌從學校拉出去。

根寶就那麽半是哀求、半是替哥為難地望著賈根柱,這一望,根柱說話了。根柱忽然有些平靜地說:"根寶,這桌子從哪拉來的,你還拉回擺到哪兒去。"

根寶越發不解地望著哥。

根柱說:"聽我的話,把桌子拉回去。"

根寶便猶猶豫豫地又拉著那些桌子往學校裏邊走。板車和桌子在走動中的嘰哢聲,灰土乎乎地落在大門口。病人們也都望著那拉進院子深處的一車桌,有說不清的憾事掛在每一張的臉上去。不知道根柱為啥要這樣,不明白那麽隆重的一出戲,就這樣不了了的收了場。日頭已經移到了校園的頂,院子裏初春的氣息愈發的濃,能聞到從平原上漫來的樹草發芽的潤,像人站在河邊聞到的水氣樣。

爺料不到事情會這樣收下場。料不到根柱會這樣通著情理軟下來。他忽然覺得好像是自己哪兒對不住根柱了,對不住根寶的婚事了,望著在對麵教室卸著桌子的瘦根寶,他對根柱說:"根寶請客的桌子我去借,我就不信莊裏借不來幾張八仙桌。"

"不用了。"根柱冷冷一笑說。淡淡地說。淡淡地說著,根柱就從爺的身邊擠過了門。和爺擦肩而過時,他的臉上又開始板著了青,脖子又有青筋跳起來,像有幾根發綠的柳枝豎在他的脖子裏。他就那麽冷冷地從我爺身邊擦過去,在所有病人的目光中,朝著丁莊走過去。不緊不慢地走,像一段沒有枝丫的樹樁移在平原上。移在初春裏。

初春了,樹都發了芽。所有的事情都要發芽了。

事情是一環扣著一環的。

有了這一環,也就短不了那一環。

賈根柱回到莊裏沒多久,我嬸宋婷婷就從丁莊走出來。像一股風樣從丁莊卷過來。旋風樣,朝著學校裏刮。她走著,臉上也是臘著黃,嘴角上的肉一牽一牽地抖,手裏扯著的孩娃兒小軍,跟不上她的走,就一路小跑地追。小軍的腳步兒,像踩著鼓點樣追著他娘的腳步兒。

平原上,泛綠的小麥漾蕩著青色的光。那些荒野的地,荒野下的田地裏,也都有淺淺的綠色從土裏鑽出來,在探頭兒探腦望著世上的事。遠處的黃水村,或是小李莊的人,那些沒有病的人,在他家的田裏鋤小麥,或是澆著春小麥。人在遠處的天底下,就像風裏的一把、一捆豎在地裏的草。我嬸在那灰亮的路上走,卷著走,小軍被拉著扯著跟在她的身後跑,那景況,和丁小明在那一夜把玲玲從倉房屋裏拖將出來走著樣,一模的樣。

午時了,到了燒著午飯、吃著午飯時候了,可丁莊的人,不燒午飯也不吃午飯了。生火燒飯的婦女都把柴火熄下來。鍋燒開的又往鍋裏添了生的水。舀飯吃飯的又把飯碗推在了案板上。他們不知道莊裏出了啥兒事,又好像知道要發生啥兒事,大大小小的人、男男女女的人,跟在我嬸的身後邊,跟著往學校風卷著。卷過去地上騰起了一陣土,像馬隊從村莊朝學校奔了過去樣。

有男人立在門口罵:"一輩子沒有見過熱鬧是不是?你給我滾回來。"

他的媳婦就從那人群撒著回來了。

有老人站在村莊中央嘮叨說:"還嫌莊裏熱病死的人不夠?還要跟著去逼著人家上吊是不是?"

她的兒娃或孫子也都站下了,立在莊口不去看那熱鬧了。

可也有媳婦從她兒女手裏接過碗:"看去吧,看看熱鬧吧。"

"快去吧,快去看看熱鬧吧。"

她的兒女、孩娃就追著人群往學校跑去了。

丁莊已經二年沒有這麽熱鬧了。自有了熱病都沒有這麽熱鬧了。這熱鬧是要超過馬香林說說唱唱的熱鬧呢。是活靈活現、不是戲文裏的熱鬧呢。

那時候,學校裏已經靜下來。趙秀芹領著兩個婦女到南邊去燒了她的飯。別的人,也都回到了各自的屋裏去。院子裏,蕩空空的靜,像冬天裏的野曠般。我嬸就扯著她的孩娃從外邊卷著進來了,後邊跟著許多的大人、孩娃進來了,腳步聲啪喳喳的響。把學校的鐵門推開時,那鐵門的響聲讓人的牙根有些酸。

學校裏的人,最先聽到那聲音的是我爺。是我爺和叔。他們正在屋裏說著啥,說著剛才發生了的事,抱怨著,抱怨該不該那樣對待根寶時,我叔說:"好壞根寶也是有病的人。"爺卻說:"有了病就別騙人家姑娘呀。"我叔說:"又不是丁莊的姑娘,你管那麽多幹啥呢。"爺卻說:"我知道你也不是一個好東西。"說著時,事情就到學校了。到了屋門口。爺就從裏屋走出來,在屋門口和我嬸碰在了一塊兒。

一個在門裏,一個在門外,我叔站在爺的身後邊。

他們的目光碰在一塊兒,像莊外馬路上的汽車撞到了一塊樣,立馬兩個汽車就都停下了。

都無聲無息了。

我爺望著宋婷婷,看見她原先潤紅的臉上現在都是了菜青色,像她臉上也有春綠生發著,也就立馬明白了。明白了將要發生的事。叔也明白了,明白了就要發生的事。她在爺身子後,看了一眼他媳婦,身子一縮便又退回到了裏間屋。

接下來,爺便扭回頭,對著裏屋大聲地喚:

"亮——你出來。出來給你媳婦跪下來!"

叔在裏屋不吭聲。不動彈。像那裏屋沒有人一樣。

爺又喚,怒衝衝地喚:"不爭氣的東西你出來呀,出來給婷婷跪下來!"

我叔沒有走出來,他把裏屋的門給關上扣住了。

爺便拿腳去踢那柳木門。砰砰地踢。踢不開,就又拿起一張凳子砸。可舉起凳子時,事情有變了,像卷來的洪水縮著了。龍卷風的龍頭縮著了。忽然間,我嬸從門外跨進來,站在門裏口兒上,默沉著,讓原先臉上的菜青淡下來,讓那積著暴怒的臉色靜下來。待差不多平平靜靜了,她半冷半熱地叫了一聲"爹",半冷半熱地往那屋裏的左右看一下,掃一眼,把落在額上的頭發朝耳後撩一下,做出了很少有女人能有的大度來,說:

"爹,你不用叫他了。——他壓根不是人,他不會答應哩。"

爺舉起的板凳僵在半空裏。

我嬸平平靜靜說:

"這也好,我這輩子沒啥對不起你們丁家了。我可以離婚回到娘家了,再也不用提心吊膽熱病會傳到我和小軍身上啦。"

爺舉在半空的板凳軟軟塌下來。塌下來還提在他手裏,像有一根繩子係著那凳子,係著吊在他的腰腿間。

婷婷頓了頓,又用舌頭舔舔她的幹嘴唇,然後她的臉色便紅了。淺淡的紅,紅著臉色說:

"爹,小軍我帶走,想孫子了你可以去我娘家看。可丁亮要去看了我會讓我哥我弟們打斷他的腿。"

說了這些話,我嬸便走了。

不等我爺說上一句就走了。

轉身就走了。

賈根柱從丁莊回來了,和丁躍進一塊又從教室屋的那邊走過來。來找我爺丁水陽。他們到我爺的屋前時,婷婷剛從爺的屋裏走出去,莊裏來看熱鬧的閑人都還沒有散。根柱說:"都回吧——都回吧,沒見過熱鬧是不是?"他像幹部一樣說著話,從莊裏來的人便有些不解地望著他。躍進便在他身後解釋道:"聽不明白是不是?學校裏的事,大大小小都歸他管了——都歸我和根柱管著了。"這樣和莊裏來的人們說道著,他們就進了爺的屋。躍進笑了笑,叫著說:"叔——我倆來再跟你說件事。"

根柱沒有笑,遞上一張紙,那紙和不久前寫的"經研究同意"的紙一樣,都是紅橫格的白信紙。信紙的右下角上蓋了村委會的章。章的上方寫著一句話。

一句驚天又動地的話:

經研究同意,撤消丁水陽在丁莊小學看管東西兼做老師的資格。從今往後,丁莊的丁水陽同誌不再是丁莊小學的人。丁莊小學的一切事物,他都不得插手管理。

丁躍進和賈根柱的名,一上一下簽在公章上。再下邊,就是日期了。接過那紙看了看,默著念一遍,像不能相信樣,抬頭看看躍進和根柱,爺又低頭念一遍,那蒼老的臉上的皮肉隨著他的念,有了抽搐地抖。爺念著,他想一下把那紙給揉成一團兒,揉成一團甩在躍進和根柱的臉上去,可當他再次抬頭時,他看見躍進和根柱的身後還站了幾個年輕輕的熱病們,有賈紅禮,賈三根,丁三子、丁小躍,都是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都是賈根柱和丁躍進家不出五符的族親的人,一家的人,剛有熱病的人,他們眼裏都有冷冷的光,看著爺,像終於找到了仇人樣,不說話,有的把胳膊抱在懷裏邊,有的倚著門框邊,嘴角上掛著一絲冷的笑。

我爺問:"你們想把我吃掉是不是?"

根柱說:"丁水陽,你已經不配再當學校的看管了,你家老大把丁莊人的血都賣幹了。把病人們的棺材也都賣光了。現在正賣著外莊人的棺材呢。你家老二比老大小,可他也不見得就比老大好——自己有熱病,有媳婦,到學校還和人家的媳婦胡亂搞,搞的還是自己親叔伯的弟媳婦。弟媳婦——丁水陽,你當老師這叫你知道不知道?"

根柱問:"讓你說,你還配當這學校的看管嗎?"

也就宣布說:"從今天起,你已經不是丁莊小學的老師了,你再也不要管這學校裏的大小事情了。"

爺就不吭聲,一直立在屋中央,人在忽然之間秧起來,身上的筋骨如被人抽去了樣,似乎會很快倒下去,倒在屋子裏。可是他沒倒,他用自己的腳趾摳著地,讓自己好壞還站在屋子裏。

那一天的夜,漆黑黑的夜,教室屋裏的燈大都還亮著。大門口的屋裏燈沒亮,堆著一團死重的黑,像黑石頭碼滿在了裏間屋。爺和叔坐在屋裏像擠在石縫間。老天似乎要下雨,粘稠的潮氣在那黑裏流。爺坐著,臉上、手上潮了水。叔仰躺在他的床鋪上,望著夜,讓那死重的黑夜壓在他臉上。壓在他的呼吸上。

悶得了不得。

我爺說:"亮——你得回家去一趟。"

我叔問:"幹啥?"

爺說:"回去看看婷婷呀,別讓她真的回娘家。"

叔想想,想了想,終於回家了。

校院裏有人在連夜裝課桌,是賈根柱和根寶在連夜拉課桌。賈紅禮、賈三根都在幫著裝。好像趙秀芹也在幫著裝。他們說著話,聽不清,像說著婚事啥兒的。還有笑,笑像雨天流過黃河古道的渾水樣。

叔在大門口聽了聽他們搬桌裝車的說話聲,說笑聲,咳一下,待那邊的聲音靜下來,就從大門出去了。

回家了。

到了家門口,一看大門上落著一把鎖,心裏寒一下,慌忙著到門腦的門框縫裏摸一摸,摸出兩把鑰匙來。開了鎖,快步地走進院子裏,再開屋門的鎖,拉亮燈,四下裏扭頭瞅了瞅,見正間屋裏還是原樣兒,桌上娘的照片上落著一層灰。祖先的牌位上也落著一層灰。界牆下的凳子上,放了他的沒有洗的衣服和褲子。再走進裏間屋,拉開立櫃的門。看見婷婷和小軍的衣服不在了。慌忙把手伸進櫃子裏邊的一個角裏去摸索,摸那放在那裏的錢和一個與立櫃一個顏色的紅存折,摸了大半天,空手出來時,叔想婷婷她走了,丁家又要家破人亡了。

想我丁亮三朝兩日該要下世死掉了,眼裏有了兩滴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