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狗日的貪官

唐達天

他很想試探著問一下,但是又不好張口,他要張口一問,不就暴露無遺了?局長和同事們都會想,王文達肯定是做賊心虛,一聽上麵來查賬,嚇得開車走了神,才發生了車禍。這是其一,其二是,隻要你開口提出這樣的問題,說明你已經清醒了,審計局的同誌就要來查你,你再繼續裝糊塗就不行了。所以,他必須靜觀其變,以不變應萬變。

王文達接到局長打來的電話時正好到了文化宮的門口,他一邊停放著車,一邊與局長通起了話。局長說,那個少兒舞蹈評獎活動你就別參加了,我另外派了人,你馬上到局裏來!王文達聽著這種帶有命令式口吻的話心裏很不舒服,就問局長,什麽事,搞得這麽著急?局長說,審計局來人核對上次演出活動的賬目,你來配合一下。

王文達一聽,嗡的一聲,頭就大了。

前一個階段,市上要搞一場金秋十月演唱會,撥了一筆活動專項經費,讓文化局請幾個國內明星來捧捧場。文化局又把這項任務落實到了分管文化的副局長王文達的身上。王文達自然明白,隻要政府出錢,不要說是國內明星,就是國際明星也能請得來。很快,他就通過省演出公司聯係好了幾位大腕明星,又利用明星效應,趁機向一些企業拉了一大筆廣告費。演唱會轟轟烈烈地搞完了,不但取得了良好的社會效益,為局裏創收了十幾萬元的福利費,更為他個人撈了不少好處。他十分清楚,有三筆廣告收入沒有上賬,付出方麵又多列了幾項開支。這些賬目不查倒也罷了,一旦上麵追查下來,就會成了大問題。

王文達又一次想起了局長在電話裏的聲音。局長平時聲音很溫和,語氣也很緩慢,開口先叫他一聲文達,然後再說別的事。可是,這一次不但沒有叫他文達,而且還這麽嚴厲,說要讓他配合一下。配合什麽?是不是局長從審計人員那裏知道了他的問題的嚴重性,才對他這麽嚴肅?

王文達掉過了車頭,一踩油門,就向文化局的方向開了去。王文達想,審計局的同誌向我問到這些問題時,我是老實坦白,爭取寬大處理好?還是背上牛頭不認贓,死豬不怕開水燙呢?王文達想,是不是紀委的人來雙規我?局長怕我不去,故意說是審計局的人,好騙我回去?王文達還想,要是被雙規了,我積極主動地向組織坦白交代,該退還的我退還,該處罰的我認了,這個局長的位子還能保住嗎?

王文達正想著,車就像一隻離弦的箭,迅速闖過了紅燈,與一輛側麵而來的大卡車砰的一聲相撞了。完了,王文達心裏暗叫了一聲,就什麽也不知道了。等到王文達醒過來,已經到了第二天的早上。

王文達睜開眼睛一看,自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他想動一動,渾身像失去了知覺一樣不聽使喚。

王局,你醒了?一直守護著他的小高說。

他好像見過這個人,又想不起在哪裏見過。

小高又說,醫生說了,你會醒過來的。

他這才漸漸地想起來了,坐在旁邊的這個小夥子是他們文化局的司機小高,在公車改革之前還給他開過車。漸漸地,他好像記起了曾經發生過車禍,記得自己好像是死了,怎麽還活著?恍惚在夢裏,又像在現實中。他想問問小高,我是不是真的沒有死?他張了幾次嘴,嘴上罩著吸氧罩,說不出話來,就用眼睛盯著小高,希望小高多說說,說一些他不知道的事。

小高又說,王局,你不要擔心,醫生說了,你除了左腿骨折,右臂扭傷,身上多處劃破,頭部縫了八針,有輕微的腦震蕩外,其他都沒有問題。

他想,這麽多的問題還不是問題,是不是我死了才算是問題?

小高又說,你的車已經被保險公司拖走了,那輛車基本上報廢了,這次保險公司可慘了,他們要給你百分之百賠償。參加保險還是有好處,當時我還勸過你,讓你投保,你還不太願意,你看咋的?保上還是有好處。當司機的,就是眼看生死路,腳踩鬼門關,一不留神就會出事故,一出事故就是生命攸關的大事故。你這還算好的,車都報廢了,你還……應該算比較幸運吧。這是好事,真是好事。王文達想,這小夥子怎麽這樣說話?我都這樣了,還說是好事。算了算了,你不想說就別說了,讓我安穩躺一會兒吧。

小高平時就愛說,一個人在病房裏陪了一天一夜,好不容易逮到了一個隻說不聽的機會,當然不能就此打住。小高又說,王局,昨天你出事兒後,我們都趕到醫院裏來看你,一看血肉模糊的你,嚇壞了,局長也嚇壞了,還以為你真的沒救了。局裏其他人都忙,局長就派我來守護你。另外,昨天還有一個女的,拚命打你的手機,我就幫你接了,告訴她你出車禍住院了,那女的就來醫院看你。一看你人事不省的樣子,她就問我你能不能獲救?我說肯定死不了。她又問,如果救活了,會不會成了終身殘廢?我說這都很難說,出了這樣大的車禍誰也保證不了。那女的怔了一會兒,沒想到我一轉眼,卻不見她的人影兒了。今天早上,她也沒有來過,我想她可能不會再來了。

王文達想,哪有你這樣說話的?你這樣說話她能不溜嗎?不過,溜就溜了吧,我現在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也管不了那麽多了。小高又說,王局,沒關係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出了這麽大的車禍,你受這點傷不算什麽,很快就會好的。

就在這時,醫生來做檢查,醫生說,病人受過刺激,剛剛醒來,需要安靜,請你不要多說話。小高這才閉了嘴。

王文達當然知道小高所說的那個女人是誰,肯定是他的女朋友劉燕。劉燕曾經開過黑網吧,被文化局查處後,來找王文達說情。王文達看劉燕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有點撩人,就假公濟私,辦了劉燕的事,也辦了劉燕這個人。後來,王文達又辦了好多次,覺得投入與支出基本持平了,想與劉燕拜拜,劉燕卻不同他拜拜。劉燕說,我可不是一個隨便的人,你想玩就玩,想扔就扔,哪有那麽容易?王文達說,你不會賴上我嫁給我吧?劉燕說,什麽叫賴上?我本來就是認真的,要是不認真我怎麽能和你發生那種事?王文達說,這是哪跟哪,怎麽能跟婚姻扯到一塊兒去?劉燕說,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你要是不想跟我成家,怎麽能同我發生這樣的事?他說,你這不是強迫人嗎?劉燕說,誰強迫你了?是你急猴猴地脫了我的褲子,還說我強迫了你。你要是不講道理,我們就找局長評理去。局長要是不給個說法,我就找組織部,我就不信沒有人管你!他一聽她要上告,怕把事情鬧大不好收場,就隻好勉強做了妥協。人啊,沒想到趕她走時,趕也趕不走,不趕她走時,留也留不住。也罷,走了幹淨些。

王文達清醒過來後,最擔心的問題除了他的身體就是查賬的事。他身體已無大礙,左腿已經打了石膏,過些日子就會好的,腦子也沒有什麽毛病,記憶、想問題都沒有故障。現在,令他最擔心的就是審計局查賬的事。這是他心裏的一個結,這個結沒有解開之前,他就打算把自己裝成一個神誌不清的病患者,一直裝下去。事實上裝頭腦不清醒的樣子很好裝,一是不要多說話,甚至不要說話。非要說話時,就說一些似是而非的話,最好是說一些連貫性不強的話,必須讓人看著像真的一樣。二是盡量把目光搞得茫然一些,表情搞得恍惚一些,讓人從表麵感到他確實大腦出現了問題,這樣才能以假亂真,蒙混過關。

有了這樣的定位,王文達就覺得事情好辦多了,無論是局長還是審計局的人,一看他這樣子,還要繼續揪住他不放就有些太不人道了。

到了下午,局長帶著局裏的一些領導看望他來了。局長看他目光癡呆的樣子,就寬慰說,文達,你幹嗎不小心一點呢?昨天一看你那樣子,我真為你擔心,幸虧醫生說了,沒有大問題,這就好,不幸之中的萬幸,隻要保住命,比什麽都強。

王文達像呆子一樣聽著,心裏卻在想,你這個肉頭,你要是電話中也用這樣的口吻跟我說話,我哪能發生這樣的事?

局長又說,你好好養病,不要想別的,工作上的事不要操心,有我們哩。

王文達想,你真是站著說話不腰疼,審計局來查賬,我能不擔心?

他很想試探著問一下,但是又不好張口,他要張口一問,不就暴露無遺了?局長和同事們都會想,王文達肯定是做賊心虛,一聽上麵來查賬,嚇得開車走了神,才發生了車禍。這是其一,其二是,隻要你開口提出這樣的問題,說明你已經清醒了,審計局的同誌就要來查你,你再繼續裝糊塗就不行了。所以,他必須靜觀其變,以不變應萬變。

好多熟人聽到王文達出車禍的消息後,都到醫院裏來看他,他依然假裝神誌恍惚的樣子對待每一位看望他的人。在這一點上他不能厚此薄彼,必須一碗水端平,如果把握不好,讓組織上知道了你在裝瘋賣傻欺上瞞下就不好了,別人不但不再同情你,反而會對你的人品產生懷疑。

就這樣,他在病床上一躺就躺了三四天。就在這幾天裏,他做了幾次惡夢。第一次,他夢到開著車栽到一個山溝中了,他大叫了一聲,被嚇醒了。第二次,他夢到被關進了監獄,戴上了手銬腳鐐,每走一步,就發出金屬碰撞的鑔鑔聲。他後悔得要命,痛哭著問自己為什麽走上了這樣一條不歸路。他一直哭著,自己把自己哭醒了。

做過這些夢之後,王文達就想,這是不是一個預兆?莫非他真的要受牢獄之苦?一想到這個問題,他就越發地恐慌,越發地裝瘋賣傻起來了。

劉燕又來過一次,手裏拎了一個水果籃,看到他清醒了,就說,你終於清醒了,那天差點把我嚇壞了。他隻呆呆地看了她一眼,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樣。劉燕又說,你認得我嗎?他點了一下頭,什麽也沒有說。劉燕就問小高,你們王局長怕是大腦真的出了問題,他這眼神兒我怎麽越看越不對勁。小高說,出了這樣大的車禍,能保住命就不錯了,還能有多好的眼神兒?劉燕說,他會不會成了一個植物人?小高說,這我就不好說了,隻能問醫生。劉燕說,我看這樣子也危險。說著回頭又看了他一眼,無比同情地說,文達,好好休息吧,我還有事得走了。

劉燕走了,就這樣從他的視線裏消失了。如果他不是親眼看到,也許還覺得劉燕不至於如此。現在他才真正看到了她的另一麵,虛偽和勢利。

小高又說話了,王局,那天我給你說的那個女人就是她。我以為她不會再來了,沒想到她今天又來了。王文達想說,她再也不會來了。但是,他說不出口。在小高麵前他同樣要裝作一個傻子,這樣才有欺騙性。

到了晚上,王文達沒有想到張麗娜來了。

張麗娜是他的前妻,兩年前,兩個人為了一筆經濟開支吵吵鬧鬧,最終導致了離婚。不久,他就當了副局長,張麗娜與她的初戀情人劉光德好上了,好了不到兩個月,發現他還有另外的女人,就與劉光德分手了,想與王文達重歸於好。王文達說,這怎麽可能呢?你被人家甩了,又來找我,你以為我是開廢品收購站的?張麗娜自尊心大傷,就冷嘲熱諷地說,你不就是一個副局長嗎,得意個啥?要是當年我不堅持讓你送禮,哪有你的今天?他就恨恨地說,誰送禮了?我可沒有送過禮,你別往我身上栽,也別有氣沒處使朝我身上撒,鏡子破了還能複原嗎?這是不可能的,請你別朝這方麵想了。

現在,他差不多就像個植物人了,他想,張麗娜看著他現在的樣子肯定很開心。開心就讓她開心一回吧,誰讓我出了車禍。

張麗娜並沒有像王文達想象的那樣幸災樂禍,她緩緩地來到床邊,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才伏下身子說,文達,我來晚了,今天才知道你出車禍的消息,你好一點了嗎?他依然裝作神情恍惚的樣子,什麽也沒有說。張麗娜說,文達,你能認出我是誰嗎?他呆呆地點了一下頭,一句話也沒有說。張麗娜就抹了一把眼淚,那眼淚不但沒有被抹掉,反而像斷了線的珠子,一下掉了下來,哭聲就抑製不住地從她的嘴裏絲絲縷縷地扯了出來。王文達的心就被這哭聲揪住了,這是他出車禍以來第一個為他哭泣的女人,卻正是和他分道揚鑣了的女人。

張麗娜漸漸從傷感中穩定下來,才對小高說,小高,這幾天真是辛苦你了。小高說,沒有什麽,這是我的工作。張麗娜說,你們王局長的女朋友來過沒有?小高說,她來過兩次,兩次加起來都沒有超過半個小時。我看她是不會再來了。張麗娜就狠狠地說,在王文達需要人照料的時候,她怎麽會這樣?小高說,現在的人都這樣實際的,一看王局這樣子了,她還怕給自己帶來麻煩。張麗娜說,這算什麽人?又說,小高,這幾天我正好休息,就替你護理幾天吧,他畢竟是我過去的丈夫,我要比你方便些,也會細心周到些。小高巴不得有人來替換自己,就高興地說,嫂子,你真偉大,那我先替王局謝謝你了。說著寫下了他的電話號碼,遞給張麗娜說,嫂子,這是我的電話,你什麽時候需要我替班,隨時來電話。張麗娜說,我過去是你的嫂子,現在不是了,你就叫我大姐吧。小高說,那好,大姐。不好不好,不習慣,還是叫嫂子吧,我走了。

王文達目睹了這一切之後,他真的很感動。他沒有想到張麗娜嘴上一點不饒人,心卻如此寬厚善良。他們共同生活了十多年,沒想到在他們成了互不相幹的人之後,在人生的大災大難麵前,他才對她有了這麽透徹的認識,才發現她是一位難能可貴的好女人。

張麗娜為他換洗了髒衣服,還給他擦洗了身子。好幾次,王文達都差點激動地脫口說出他心裏的話,說出他對她的內疚來。但是,話到了嘴邊,還是被他咽了回去,他隻好用目光訴說著對她的愧疚和對她的謝意。

第二天剛到上班時間,鍾晶晶來看望他了。這使他感到有點緊張,也有點激動。鍾晶晶是他的下屬,年輕漂亮,聰明能幹,他一直暗戀著她。此刻,他真不願意把自己最醜陋的一麵展現在她的麵前,病病歪歪地躺在床上倒也罷了,還要故意裝得像個精神癡呆者一樣。但是,事已至此,想回避也回避不了,就換了柔和的目光去看她。

鍾晶晶進來後,一看張麗娜在場,就說,麗娜姐,王局好些了嗎?

張麗娜說,他的神誌一直不太清醒。

王文達心裏一陣叫苦,怎麽不清醒?你就不能撿好聽一點的說嗎?

鍾晶晶就來到他的床邊說,王局,你能認得我嗎?

王文達點了一下頭,立馬感到有一股特殊的異香撲麵而來,心裏愉快了好多。

鍾晶晶像是對張麗娜又像是對王文達說,這幾天我一直參加市文化宮舉辦的少兒舞蹈大賽評選活動,白天晚上都耗在那裏,也沒有到班上去,不知道王局出事了,今天一上班,才聽到了,就匆匆忙忙趕來看看王局。

張麗娜說,謝謝你來看望他。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趕來一看,病病歪歪的樣子真讓人可憐,沒辦法,誰讓咱心軟,看著衣服髒了沒人給洗,我隻好留下來當雷鋒了。

鍾晶晶說,誰不說咱麗娜姐的心腸好?王局畢竟是孩子她爸,你這樣做也是應該的。

王文達想,張麗娜真是個好女人,當時我為什麽沒有發現她這麽多的優點,為什麽隻有失去了才知道她的可貴?

王文達又想,鍾晶晶你為什麽要去頂替我的工作?你要不去,也許就不會發生這場車禍了。可是,話又說回來,如果不出車禍,我是不是早被審計局查出了問題,搞得臭名遠揚了?或者說,已經被紀委雙規了起來?要是那樣,還不如躺在病床上安然些。

兩個女人又說了一些婆婆媽媽的事。鍾晶晶臨走時,又對王文達說,王局,你就好好養著病,過幾天我們再來看你,希望你早日康複。

他不覺脫口而出,謝謝。剛說完,他又想試探一下,看能不能從鍾晶晶的口中得知審計局查賬的事,就又問,單位上還好嗎?

鍾晶晶說很好的,請王局放心。

鍾晶晶告辭出來,到門口才對張麗娜悄悄地說,王局不是很清醒嗎?局裏人咋說王局神誌不清,他們真是瞎說。

張麗娜說,也不是瞎說,他有時候清醒,有時候就不太清醒。不過,醫生說了,隻是輕微的腦震蕩,對大腦影響不大。

又過了兩日,單位上又來了不少人看望他,誰也沒有提到審計局審計賬目的事,王文達就有些沉不住氣了,是不是大家都知道了他的事,或者說審計局已經查清了他貪汙公款的老底,說不準他們都在背後指指點點,曆數著他的種種劣跡,而在他的麵前又故意諱莫如深顧左右而言他?

王文達真的有點撐不住了,他的精神快要崩潰了。如果再這樣耗下去,沒準兒真的會把他折磨成一個呆頭呆腦的精神病患者。

小高到了醫院來替換張麗娜。張麗娜還是不肯。小高說,嫂子,你真是個好人。張麗娜說,看到他都成了這樣,我怎麽能忍心不管呀?

小高又過來對他說,王局,你好些了嗎?

王文達突然覺得這是個機會,就問小高單位上最近怎麽樣?

小高說,挺好的。

王文達說,是不是有什麽事瞞著我?

小高搖了搖,一臉無辜地說,沒有呀?

王文達說,那……審計局查賬的事怎麽了結的?

小高說,是這樣,上次來我們這裏演出的一位北京歌星因為偷稅漏稅的事,牽扯到了我們這裏,審計局來核對了一下我們支給他的出場費是多少。

王文達這才哦了一聲,不由得透了一口長氣。

小高走了,壓在王文達心頭上的那塊石頭也仿佛被小高搬走了,心裏一下波瀾起伏起來,他恨不得大哭一場。這一切,都是局長的那個不合時宜的電話引起的,如果沒有那個破電話,如果他說話的聲音不是那麽嚴肅,怎能發生這樣的災難?他憤怒,恨不得在局長的肉頭上狠狠拍兩巴掌。等氣過了,恨過了,再細細一想,似乎也不能怪局長,身正不怕影子歪,肚子裏沒冷病,不怕半夜裏鬼敲門。要怪,也隻能怪自己,如果自己不貪不占,幹幹淨淨,心裏沒有鬼,任憑誰來查賬也會坦然地麵對。反過來說,如果心裏的病根除不了,這次不受驚嚇,下次也會受到驚嚇,今天不暴露,遲早也會暴露。

這天晚上,王文達又做了個夢。這個夢更奇怪,他夢到自己被打入了十八層地獄,身邊一下圍來了一群叫花子,他們大喊著,打死這狗日的貪官,就是這些狗日的貪官,才害得我們沒飯吃。他們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拿著棍子來打他,有的用飯盆來扣他,還有的用口水來吐他。他的身上挨了不少棍棒,臉上被吐了好多口水。他大聲求饒著,求求你們放了我吧!我不是狗日的貪官!他一邊求饒一邊抱頭鼠竄,跑到另一處,剛鬆了一口氣,沒想到又圍來了一群餓死鬼,一個個青麵獠牙,張著血口大嘴,齊聲喊著要活吃了這狗日的貪官。他又嚇得大驚失色,忍不住大喊了起來——我不是狗日的貪官!

就這一聲,自己把自己喊醒來了,也把張麗娜嚇醒了。

張麗娜說,什麽……狗日的貪官?誰是狗日的貪官?

他目光癡癡地盯著她說,我不是……我不是狗日的貪官!

張麗娜說,誰說你是狗日的貪官?你又做夢了。

他頓時感到一陣虛汗淋漓,心神恍惚了起來,便問張麗娜,我剛才真的做夢了?

張麗娜說你呀,自己做夢自己還不知道?說著,拿過一條用溫水浸過的毛巾,輕輕地擦拭著他的臉,擦拭完了,又扯起了他的手,輕輕地擦著說,醒醒吧,清醒一會兒,才能從噩夢中走出來。

他的眼睛由不得一酸,不知不覺間,淚水就滾了下來。一個電話的驚嚇,引發了車禍,又由車禍引發了他的裝瘋賣傻。短短的幾天,讓他經曆了太多太多,經曆了生與死,經曆了善良與背叛,讓他懂得了過去無法懂得的道理,經受了過去無法經曆的心路曆程。什麽名譽、地位、金錢、權力,許多苦苦追求的東西,其實到頭來,都靠不住。

他拉過了張麗娜的手,緊緊地攥在了一起。他真想推心置腹地將隱藏在內心深處的隱秘與醜陋統統說出來,然後請她出個主意,怎樣才能從噩夢中走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