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沅沅緩步走到胭脂眼前，看著她哀戚地哭泣著，忍不住一聲歎息。「胭脂姑娘，你這又是何苦呢?」
胭脂抬起淚眼，慌亂地拉扯著披散的長發。「我……我……不知道……我沒有辦……法……」連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口，哽咽的抽氣聲斷斷續續。
「你沒有辦法什麽?」沅沅溫柔地安撫著她激動的情緒，阻止著她扯拉長發的狂亂舉動。
「我……我已經……不是以前……的洛胭脂了……」她顫抖的手緩緩地撫上右臉頰——那道無法磨滅的傷痕。
「那又如何呢?」沅沅眼光隨著她的手而移動，落在她臉上。
「沒有辦法……我已經沒有辦法……跟少仇在一起了。」胭脂心痛地喊出。她原本就不想來火焰山莊見少仇，她不要讓少仇看到她現在這副鬼模樣，她要少仇心底永遠記得她最美的樣子，而不是現在這般……要不是風尉恒強行將她帶來，這一切事情也不會發生，沅沅可以沒有後顧之憂地嫁給少仇，而她也可以在少仇心底當個最美麗的洛胭脂!七年了，雖然她心底一直很渴望再見少仇一麵，但絕不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在少仇娶親之時……她隻求可以偷偷望他一眼就好，因為她已經不奢求與他……相守白頭了。
「你認為寅大哥會為了你臉上這道疤而嫌棄你?胭脂姑娘，你明明知道寅大哥不是這樣的人，為什麽還要自尋煩惱呢?」
「不……你不會明白的……不會明白的……」她喃喃地低語，凝望著沅沅帶著愁雲的細致臉蛋。是她的過錯吧!若她從一開始就沒有出現，現在沅沅該會是多麽快樂地在少仇懷中，過著幸福的日子。「你……很愛少仇?」
「我是愛寅大哥，可是比不上你愛得深……你們之間的感情有七年的空白，可卻還是那麽濃烈，我自歎弗如……」沅沅一聲低笑，眼中閃過落寞。「反正我已經擁有了寅大哥七年的時間，那就夠了，現在我將寅大哥還給你，而我……也要去尋找真正屬於我的幸福，所以你放心，我不會對寅大哥執迷的，我不像你那樣對愛情堅貞不移，對我來說，時間可以衝淡一切。」
胭脂噙著淚，愣愣地望著她。「曲姑娘，對不起!是我……害得你痛苦……」
「傻瓜!這種事沒有所謂的對與錯，若今天寅大哥愛的是我，我才不管你愛他有多深呢!我肯定不會輕言退讓的，所以你不需要對我說抱歉。」她搖著頭笑了。
胭脂也破涕為笑，但立即又哀思起來。「曲姑娘……今晚的事，我希望你不要跟少仇說。」
「好!我答應你。」沅沅拍了拍胭脂的雙手。「這事理當由你親自跟他說。」
「謝謝你!曲姑娘。」她得多花點時間想想，接下來到底該怎麽做……與少仇坦誠這一切，說她其實一直都是清醒的?不!現在還不行，她還沒有心理準備可以麵對他，她害怕等一切事情都說開了以後，她就再也無法留在少仇身邊了。
可是，這樣日複一日地拖下去行嗎?不隻自己痛苦，少仇更痛苦!
她……不應該再自私下去了……
*****
「獨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春光殘照裏……無人會得憑欄意……也凝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胭脂整個人坐在窗-上，垂下兩條腿在窗外搖晃著，纖細的身影搖搖欲墜，仿佛一個不小心就會跌落下去。「衣帶漸寬終下悔，為伊消得人憔悴……」她雙手撐著身子，緩緩傾斜，緩緩傾斜，一頭長發全披散到臉上，她慢慢綻放出一個美麗的笑容，輕輕地放開雙手，閉上雙眼……
猛然，不知從何而來的一雙鐵臂，倏地將胭脂抱回房內。
「你以為你在做什麽?」寅少仇生氣地大吼，她知不知道他若晚來一步，她就會摔下去啊!想到她可能再次離他而去，寅少仇無法忍受，緊緊將胭脂抱在懷中。他要確定她真的在他懷中，他好害怕他一轉眼，胭脂就會縹緲而去……
「你為什麽要這麽折磨我?胭脂，你這……是在報複我嗎?胭脂……無論如何……隻求你別不理我好嗎?」他整張臉埋進她發間，聲音聽起來悶悶的，像是哭泣了的聲音。
胭脂緩緩地睜開雙眼，眼中有著重生後的清澈，雙手軟軟地攀住他的頸，她優美的唇揚起了絕美的笑。
「少仇……少仇，羞羞臉……少仇的眼睛在下雨喔……」
他如遭電擊，整個人一震……就在他快要放棄的那瞬間，胭脂終於開口喚他了。「胭、胭脂……」寅少仇抬起帶淚的眼，直直望進胭脂清澈的大眼中。
她俯身，將臉靠進他懷裏，做著她以往最喜歡的舉動，傾聽著他渾厚的心跳聲。「少仇……我並不是有意折磨你，我也不是在報複你，我隻是在猶豫……到底該怎麽做，對我們才是最好的。」
「胭脂，你認得我了?你終於認得我了……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聽不到你喚我少仇的聲音了……」他緊緊地將她摟在胸前，有點不敢相信，這是真的!他並不是在作夢。
「其實……我一直都認得你，少仇，隻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我不想麵對大家，我一直在逃避一切……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她幽幽歎了口氣。「是曲姑娘提醒了我……她讓我看清了自己的任性，她要我別再自私下去……」
「這麽說，前幾次你裝做不認識我、害怕我，全是故意的了?」少仇這才明了，原來胭脂根本就沒有瘋，她隻是當做自己瘋了。
「你怪我嗎?少仇。」她垂下眼，不讓他看見她眼中閃著的淚光。
「我怎麽會怪你。」少仇輕輕地撫過她的臉頰，就在手指要停頓在她臉上的傷疤時，胭脂猛然一顫推離少仇，用雙手環著自己。「不要……碰我……」
「胭脂?」少仇為她的舉動感到不解。
胭脂愀然望了他一眼後，深吸口氣道：「少仇，還記得以前我曾問過你……若有一天，我的容貌不再，你是不是連看也懶得看我一眼?」
「記得……我記得……」少仇紅了眼眶。「我說，若真有那一天，在我眼中，你依然是最美麗的，因為我愛的人是你……」
「少仇……」胭脂噙著淚水，哽咽出聲。「沒想到，那一天真的……來臨了，我的臉……」
「胭脂!即使你的臉變成這樣，在我眼中，你仍然是最美的。」他眨了眨眼，硬是逼回眼中的淚。
「永遠?是很漫長的……少仇……」她幽然一歎。「我不願帶著殘缺的容貌與你在一起，少仇，因為我怕……怕你終究會忍不住嫌棄我，所以我想躲得遠遠的，讓你再也找不到我……那我在你心中就永遠是最美的……」
「胭脂，你這番話是什麽意思?」少仇緊張地問道。「你知道我不會嫌棄你的……」
「那天要不是因為我，你與曲姑娘……應該已成親了吧!是我……壞了你的大事。」
「不!胭脂，你千萬不要那麽想……天知道我有多麽感謝風尉恒將你送到我身邊來。」仿佛害怕她會突然消失般，少仇向前緊緊地環抱住她。
「少仇，你有你的道義要顧，而我也有我的事情要解決……」離開了洛家堡七年，也該是回去麵對一切的時候了。「短暫的分離，對你我都好，所以……少仇……」
「胭脂!」他猛然大叫，盡管知道她是對的，可是——
「對不起，少仇……早在我決定要『醒來』的那一刻，我就必須回去了……」
*****
三個月後，洛家堡內。
七年的時間不算長，但卻又長到足以徹徹底底改變一個人。她，洛胭脂，本是個恪守三從四德、遵循禮俗規範的傳統少女，卻在經曆過這些風風雨雨後，破繭而出，蛻變為欲待飛去的蝴蝶，再也不受禮俗羈絆的少婦。
「翔兒……玩得髒兮兮的，像在泥巴裏滾過似的，你瞧寶兒表姊多乖，都沒像你這般……」洛賽雪抽出手絹來擦拭著甫滿五歲的小兒子那張髒兮兮的小臉，有些羞澀地對同樣站在花園裏的胭脂笑笑。「三妹，讓你看笑話了。」
「怎麽會?翔兒這樣才活潑嘛!」她攏了攏低垂的發絲，笑道。
回來洛家堡也有幾個月了，胭脂想起當初她乍到時，大家的反應。
那時，洛父拖著近幾年來每下愈況的身子，怒吼著要她滾出去，罵她還有膽子回來，要不是已經接掌了洛家堡的大哥洛初陽，堅持讓她留下，現在她大概又不知道被洛父驅逐到哪裏去了。而恰巧相約一起回娘家的賽雪和飄紅都很驚喜地擁著她哭泣，讓她感到受寵若驚。以往她都以為自己與家人不親，其實現在看來，她發現自己錯了，她知道娘親、哥哥姊姊們都是很疼她這個小麽妹的。
聽說，飄紅最後還是嫁給了陳少爺，不是爹爹逼的，而是飄紅自願的。原來是在飄紅逃家的這段日子裏，愛上了一名男子……最後，飄紅好笑地發現，沒想到她愛上的那名男子，就是她逃婚的對象陳少爺呢!
「胭脂，這些年來你都怎麽過的?為什麽不回家呢?」飄紅搖著懷中的幼女，好奇地問道。
「我……這些年來過得還算自在……」她輕歎一口氣。
「唉!真想不到爹居然會那麽狠心將你趕出去，要是當時我在場的話，說什麽都不會讓他那麽做的!」飄紅一想起來，就覺得遺憾。
「算了，二姊。」她伸手逗弄著她懷中的女娃兒。
「你難道一點都不恨爹?」
「洛飄紅!你又打什麽鬼主意?別跟胭脂說這些嘛!」賽雪瞥了飄紅一眼，真是的，怎麽老問這種敏感的話題!
「沒關係的，大姊。」胭脂安撫似地拍了拍賽雪。「若在以前，我的確怨他……但現在一切都想開了，否則我也不會回家來了……我不想再這樣跟爹爹鬥下去了。」
「唉!爹也真是的，你回來都幾個月了，他居然還一直躲在房裏不肯見你?難道麵子真的比自己女兒重要嗎?」飄紅對爹爹這一點感到很不滿。
胭脂無言，將眼光移向遠方，與爹爹的心結，也不知何時能解。
「對了!胭脂，你與寅少仇如何了?我以為你們會在一起呢!怎麽沒有——」
「飄紅!你少說兩句難道真的那麽困難嗎?」真被她打敗了!賽雪無奈地打岔道。都做了人家的娘了，還那麽任性，哪壺不開提哪壺!
「人家也隻是好奇嘛!」她閉起嘴來咕噥著。
「小姐……小姐……」遠方，傳來彩兒的呼喚聲。
「彩兒，你小心點，別用跑的啦!別忘了現在你有了身孕……」後頭跟著陳三緊張地叫喚。
嘖!這對歡喜冤家……胭脂搖搖頭笑道：「彩兒，瞧你這麽慌慌張張，發生了什麽事啊?」
「是、是、是老爺叫彩兒來找小姐說想見小姐啦!」她喘了一口氣將話說完，因為她知道這個消息對小姐來說太重要了。
胭脂沉下笑臉，靜默了一會兒後，她彎腰對身畔的寶兒問道：「寶寶，娘帶你去見外公好不好啊?」
「好。」寶兒飄飄然地說道，這幾個月來她一直沉浸在娘親溫柔的懷抱裏，她好喜歡眼前這個溫柔的娘唷!
與姊姊們道別後，胭脂獨自牽著寶兒的手，走向爹爹居住的獨棟別苑。到了門口，胭脂敲了敲洛父房門，就聽到裏麵傳來沙啞的一聲。「進來。」
胭脂深深吸進一口氣，帶著寶兒推開房門，不管結果是好是壞，她心想，寶兒也該見見她的外公了。
洛父背對著她們，麵向窗外，一直沉默不語。
「爹——」胭脂開口喚道，看著父親蒼老了許多的背影，忽感熱淚盈眶。
他沒有怒罵，也沒有任何言語……緩緩地轉過身來，眼中帶淚地朝她母女倆伸出雙手，敞開懷抱。
*****
「怎麽我也才離開兩年，莊內就發生了這麽大的事……」
火焰山莊大廳內，才剛帶著愛妻歸來的寅父，立刻被曲父請到大廳上「商議要事」。
「寅兄，不是我要說你，怎麽你兒子的脾氣蠻得像條牛似的。」曲父不滿地抱怨著，自從胭脂姑娘離去後，寅少仇不但沒有與他女兒重修舊好，居然還想退婚，還說什麽對不起沅沅，哼!虧他以前還口口聲聲的說一定會負責。
「唉!這不用你說我也知道啊!曲兄，早八百年我就領教過了。」寅父頭痛地看著眼前顯得憔悴萬分的兒子。「少仇，你說你到底打算怎麽辦?」
「爹!孩兒與沅沅已經商量過了，我們兩人打算解除婚約。」少仇道。在這幾個月裏，他真的與沅沅溝通過無數次了，也明確地知道了她的想法，所以他才可以不再猶豫地解除婚約。
「哦?沅沅，你真的甘心答應，沒有一絲絲勉強?」寅父轉頭看向坐在少仇旁的曲沅沅。
「是的!寅伯父。」她臉上果真沒有任何悲哀傷痛，比起寅少仇的愁容，她簡直是容光煥發。
「唉!曲兄，既然他們倆已經達成了共識，我們這些老人家若再堅持就顯得不通情理了。」
曲父歎了口氣，搖著頭道：「算了算了……他們年輕人的事我還是不要管太多的好。沅沅，你將來嫁不出去，可別跑來向我哭訴哦!」
「才不會呢!」那麽看不起她?怎麽說還有個人愛她愛得要死呢!曲沅沅皺著眉想道。
「好了，少仇，現在你與沅沅的婚約是解除了，也得到了曲世伯的諒解，那接下來你想要怎麽做呢?去找那位讓你魂縈夢牽了七年的女子?唉!我倒要看看她是如何傾國傾城，居然能將我兒子迷成這樣……」寅父對著兒子打趣道。
「爹!我要娶胭脂過門。」寅少仇眼中終於又有了生機，腦中反覆出現胭脂的笑顏。「她替我生了個女兒，今年七歲了。」
「什、什麽?」寅父目瞪口呆。「原來我早做了爺爺?」天啊!他夢想多久的事了?以前老替少仇相親為的也就是能早日當爺爺，不過在發生七年前那件事後，他已經不強求了，卻沒想到……如今他居然有個七歲大的孫女!
「你怎麽不早說啊!快快!少仇，你馬上去給我將她娶進門……嗯……我看明天就去好了。唉呀!你娘要是知道她當了奶奶一定會高興極了。」
「爹，我也是最近這幾個月才知道的。」少仇好笑地看著父親緊張的模樣。
「太好了!我要趕緊告訴你娘去。」寅父一個轉身已不見人影了。
寅少仇心中竊喜著，現在他這邊的問題都解決了，可以安心地去迎娶胭脂了……就不知道胭脂與洛父和好了沒?這次，無論胭脂再說什麽，他絕不會讓她再離開第三次!
「胭脂，我們就快再相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