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謙虛嗎?死小鬼沒這種情操吧……

謙虛情操當然沒有,螭吻有的,是對自身的怠惰很有自覺。

能獲哥哥們稱讚,還讓父王要求「“去玩物享樂,別太認真練武”」,想必驚蟄確實有本領。

再反觀他,人人說他先天奇骨,卻後天勤奮不足,相較下,他倒不覺自己有十成勝算。

加上無人押驚蟄勝,而他孤注一擲,若能通殺,這幾日開銷全賺回來了,哈哈哈哈……

「龍子,下場參賽之人不能押輸贏,這是規定……」“萬一龍子惡劣放水,故意裝輸,比賽豈有公平可言……”技評不敢說得太明白,怕螭吻惱羞成怒。

「我就算下注,也絕對全力以赴,不會有絲毫作假。」螭吻才沒這般小人。提到比試,攸關顏麵問題,哪容放水。

「可是,沒人押自己輸呀……」

「因為驚蟄很強呀!」當然要押強的那方勝。

螭吻反手往騺蟄胸口,重重一拍。

「什麽龍呀蛟呀,全是世人認定,誰說蛟一定輸給龍?也是有認真的蛟,和不認真的龍吧!」

“能臉不紅、氣不喘,比喻自己是不認真的龍……真是勇氣十足。”聞者,無不默默腹誹。

明明該心情惡劣,驚蟄卻笑了出來。

眸光,緊緊追鎖著與技評爭辯的螭吻。

是透進湛海的光線,太過強烈的緣故吧,灑落螭吻周遭,薄亮的璀璨,才會如此刺眼……

刺眼,轉開目光,不去看就好,偏偏,像被糾纏、被強迫、被逼著佇留。

也不想,由那片璀璨之中,離開……

發著亮的臉龐,那時,甚至勾引得驚蟄有股想伸出手去碰觸的念頭。

到底用了多大的定力,才阻下那個想法。

但現在,毋須再忍。

長指,肆無忌憚,滑過白皙的頰膚,很冷,曾有的暖意,已經消失不見。

螭吻睜開眼,看見的便是驚蟄與他,同躺大榻上。

驚蟄的指,遊移在他臉上。

驚蟄單手撐頤,盯著他,神情沈忖,像陷入某段回憶……

螭吻察覺不對──他明明瞠大了眼,但平躺在驚蟄身旁的「他」,仍雙眼閉閤,動也未動。

而他,遠遠看著兩人,彷彿局外之人。

可那是他的身體!他的臉!他的皮膚!

「不要摸我!」螭吻出聲抗拒。

驚蟄沒有立即停手,指骨微微彎曲,由顴骨處,滑下左腮,再至下顎,慢條斯理,觸摸著、戲撫著,彷似正把玩一件玉雕。

更像……在摸貓。

螭吻感覺不到手指力道、溫度,可是眼前景況太……詭譎,令他腦門一熱,是氣,更是惱!

那種愛憐,那種珍視,根本不該有!作戲給誰看呀!

不是撕破臉,狠話說盡了嗎?

被摸的「螭吻」,無動於哀;看著自己被摸的「螭吻」,一臉羞懣。

螭吻以為他沒聽到,於是,準備再吼。

再不阻止,不斷、不斷、不斷往下的長指,活像要從頸子再往下挪,一路摸進衣襟裏──

同一時間,驚蟄緩緩擡眼,望向他這方,而非床榻上的「螭吻」。

眸光,深,而冷峭。

「別碰我的身體!」螭吻咬牙切齒。

「我碰,你又能如何?」驚蟄回以一笑,挑釁。

他是不能如何,此刻的他,魂在這裏,身在那裏,兩者分離,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他沒被關入小小魂球內。

匆匆一瞥,確定自己處於一室闊房內。

房中寬敞,卻無太多擺設,僅有幾套必備家具,毫無贅飾,更無美感,隻覺得冷硬。

他立即猜想,這裏是驚蟄的住居,他未曾踏上的地方。

以往,總是驚蟄不遠千裏,特地來找他,為他送蚌、送鮪、送食物。

他記憶中……他費心時去見驚蟄的次數,一次也沒有。

「又這是哪裏?」螭吻雖有答案,還是多此一問。

「我的別莊,你沒有來過。」

「叫你不要碰我!你還一直摸!」說話就說話,手指仍不住地遊移,在他的臉上,他的發鬢──

螭吻不知道是否該要慶幸自己魂體脫離,不然現在定是哆嗦不斷,渾身寒毛直豎!

「你可以阻止我呀,假如你能的話。」似要刺激螭吻,驚蟄的指腹輕柔如絮地來到「螭吻」的唇瓣,若有,似無,廝磨著。

「我若能,絕對先痛打你一頓。」

驚蟄對他的狺吠恍若未聞,笑痕猶揚,逕自再道:「我想起了當年,在萬樂城裏,你與我的比試,那一場……沒能比成的武試。」

是了,那場比試,最後沒有開打。

隻因螭吻太堅持下注,要下自個兒的對手勝,與城內規矩不符。

螭吻一拗起來,脾氣死硬,任誰好說歹說,他就是堅持。

僵持不下的對峙,最後是在螭吻一句「“不讓我下注,我就不玩了!”」中,終告結束。

驕矜的龍子,高傲的死小鬼,才不管場邊多少人下注,多少人等待,以及如何收拾善後,說走就走,連頭也不回。

「想起你還是死小鬼時期,一臉的嫩,現在,竟也長成這副模樣……」這一句,聽不出讚美,或是嘲諷。

他口中的「這副模樣」,亦褒亦貶,是說螭吻褪去青澀,更為成熟,還是……淪為渾身通白,顏色盡失的「死屍」一具?

「老人家才愛回憶過往,『叔叔』,你也到了這個年紀嘛。」螭吻的回應則不然,明顯就是酸諷。

「嘴,倒是越來越壞。」驚蟄沒動怒,輕斥一句。

「我的身體……你是怎麽把它也弄來這裏?」

應該安然擺在龍骸城的「屍首」,為何出現於驚蟄的別莊?

魂魄收入魂球,攜帶方便,好藏好挾帶,「屍首」則不同,眾目睽睽下,如何搬運?

「我自有方法。」

螭吻不想細究,人已在這兒了,不是自有方法,又能是什麽?

他真正想問的,是驚蟄的用意。

「……你真的很奇怪,你要的不就是墨鱗金龍的力量?取走掠食丹便好,省時省力,魂也拘,身體也搬出來,豈不自找麻煩?」後頭咕噥一句,全是不滿:「害我得被迫留在這裏,跟你相看兩相厭。」

「其一,學掠食丹尚未汲滿;其二,我要你的如意寶珠。」

螭吻恍然大悟:「原來,你還覬覦如意寶珠……」

難怪,他要如此大費周章。

「意外嗎?」驚蟄反問。

螭吻搖頭:「並不,想要如意寶珠之人,多到我數不清。」

「蛟能成龍,卻無法擁有如意寶珠──它,隻屬於龍胎孵育,貨真價實的龍。」

「因為你一直無法成龍,才把主意動到我身上。長久以來,你做的一切,隻為了今日,你不是眾人所誤解的『龍小九癖』,更非『誰在眼中皆無物,獨獨小九最稀世』的蠢叔叔……」

實情已然明白,由自己之口再道出一回,不過是更想提醒自己,曾令他感動、教他自豪的「專寵」,目的,如此醜惡。

「是。」驚蟄連稍做停頓思考,也沒有。

「你特意帶來的美食,總得盯著我吃下你才會走,再忙都如此,看似體貼入微,實際上……是要確定食物下肚,在裏頭動的手腳不至於白費,是吧?」螭吻嗤笑著。

溫柔的行徑,如今看破……也隻能嗤笑了。

「是。」

那些食物中,摻有微量藥粉,不致死,卻能瓦解螭吻的免疫,使掠食丹加速生效……灰蛟龍是如此告訴他的。

但並非每回皆摻,僅有幾次……驚蟄不想多解釋。

「你騙了很多人。」“包括,我。”

「是。」驚蟄不否認,也不能否認。

「若我不是墨鱗金龍,你理都不會理我吧?」螭吻又說出……淺而易見的事實。

驚蟄此次,沒有飛快回他「是」。

沈默,不代表否定,螭吻不會蠢到存有半絲妄想。

他,根本是多此一問。

驚蟄所要的,那具身體而已,他這條魂魄,被剔除掉,被排擠掉,對驚蟄來說沒有差別。

外貌不重要、性情不重要、皮囊裏裝著的,是男是女、是老是小,是螭吻是囚牛是睚眥,全不重要,隻要……

是墨鱗金骨的龍,就好。

「你要如何拿我的如意寶珠?沒有我的召喚,它潛藏在那具身體裏,就算直接開膛破肚,也找不到它的蹤跡。」真的很不想對這種事……感到好奇。

「等墨鱗金龍的力量歸我,召喚它、驅使它,則成為我的本能。」

「是這樣嗎?我的東西,會變成你的東西?」螭吻感到訝異。

驚蟄凝覷著飄浮於半空,色淺發白的螭吻,幾乎能輕就透視到他身後那片灰牆。

「你的一切,都會是我的。」

「強盜!」咬了好半晌的牙,螭吻竟詞窮,隻能勉強想到這兩字。

「罵得」驚蟄爽快接下。

「我忍受不了你,多待一刻,我都想吐!」螭吻轉身,要飛出房去。

房無門,僅有門框,框的下緣不斷冒出氣沫,形成薄薄珠沫簾,要跨過它,連推開的動作都不用──

螭吻卻在碰上沫簾的同時,反彈了回來!

「唔?!」魂體不覺疼痛,但很錯愕。

他回首,瞪向驚蟄。

驚蟄仍好整以暇橫臥床上。

左臂圈繞著前方那具「螭吻」的腰際,若不知情之人撞見,絕對會誤以為榻上芙蓉好風沈,淫豔樂無窮……

螭吻不是沒和驚蟄「一起睡」過。

陸路上,櫻雨紛飛,秋風葉落,冬雪飄飄,綠滾草茵,諸多景致中,都有吃飽喝足的兩人,挺著撐肚,隨處一躺,優閑、痛快,好享樂地睡場覺。

海界裏,吃飽飽,眼瞇瞇,何處皆可以為床,躺下就睡,睡醒了再吃……

「一起睡」的次數,多到螭吻數不清。

可眼前此景,就是別扭!

但眼下沒空阻止,螭吻更想知道的,為何他會被珠沫簾彈回來?

驚蟄倒懂他的愕惑,開口為他釋惑:「可惜,你隻能忍受,因為你出不了這間房。」

螭吻恍悟,恨極地吐出三個字──

「地縛術……」

「小小把戲,不難破解。但對現在的你而言,卻束手無策。」驚蟄說道。

看見螭吻嘴角微顫,唇蠕著,毋須去猜,滾在喉間的絕非好話。

既已知是地縛術,也知憑目前的自己,確實無能為力,螭吻不再浪費時間,去衝撞珠沫簾,自找苦吃。

「我父兄若知情,有你好受的。」定會將驚蟄挫骨揚灰、打爆肝腦、痛扁一頓……

驚蟄笑了:「我也祈禱在掠食丹汲滿之前,他們別察覺到龍骸城內的那位『螭吻』,隻是替代。」

「……成龍,真是如此重要的事嗎?讓你不惜性命,賭這麽大把?」

「重要。」

對每一隻蛟來說,成不成龍,是傾其一生的追求。

驚蟄無法形容它重要到何種地步,隻知他不斷尋求成龍之路,在這上頭,挫敗、沮喪、失望、憤恨……

驚蟄目光撤回,落回胸前的「螭吻」上。

這個「螭吻」,麵容安詳,沒有怒意、沒有責罵,雙眉之間沒有蹙痕、沒有痛楚,沒有麵對他時,一臉的憤慨。

閤起長睫的雙眸……沒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