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還沒見過哪個人泡著熱暖泉水,臉能繃這麽緊。

「泡得不舒服嗎?」螭吻遊到他身旁,雙臂輕疊,下巴托擺手背上,背對驚蟼。

男孩的臂膀,精瘦、結實,黑墨發絲,些縷點綴,不特別白皙的膚色,帶有健康暖色,再加上薄薄水光……

此時,因泉水的浸吻,煨出一層粉紅。

驚蟄大概泡暈了,熱泉襲腦,才覺氤氳霧中,掀唇笑著,眉眼彎彎的螭吻──

炫目。

紮得驚蟄瞇起眸,方能直視。

「……」連續七日,全在泡溫泉,已經分不出舒不舒服,隻覺得……每種泉,都很燙。

「泡完剛好去看『卵球』。」螭吻側著臉,笑覷他。

驚蟄臉色雖沒變,隱隱看見額際青脈微動。

萬樂城內,也養有數支球隊,用以娛眾,客倌亦可下注輸贏。

昨日,驚蟄第一次看「卵球」,不懂個中樂趣。

平日的他,絕不可能浪費時間,一坐數個時辰,隻為看那些人,投球、打球、接球……

顯然,全場中,他一人狀況外。

其餘觀眾,瘋子一般,個個激 - 情亢奮,在場外齊聲大喊──

“轟卵!轟卵!轟卵!”

連螭吻也這樣,喊得不比旁人小聲。

而驚蟄,在第三輪上局、嘈雜的「轟卵」聲中,直接睡翻,隻知躺到一處很舒適的枕,沾上了,便不想起來。

周遭很吵、很鬧,氛圍火燙燙可腦下的靠枕,不很軟,也不太硬,但……溫暖。

好溫暖,像是枕在誰的肌膚上,屬於生命的溫度。

等他醒來,第九輪打完,著紅衣的「虎鯨隊」以四分領先敵隊,勝負大抵確定的同時,驚蟄也確定了……他躺了個把時震的「枕」,是為何物。

“真是的,你壓在我肩上,害我不能舉臂高呼「轟卵」,看你睡得很舒服,我不好吵醒你。”

螭吻貌似埋怨,可笑意是堆滿臉龐。

當時,螭吻俯視著他,而他,腦袋還躺在螭吻肩窩,鑲嵌契合。

“你瞧,放鬆睡一覺,很簡單,不是嗎?”

所以,提起了卵球,驚騺蟄便不由想到,由下而上的視線中,看見螭吻的那一幕。

「你可以在場邊繼續睡,這次,我連被子都幫你準備好了。」瞧,他多貼心,真是個好姪子。

驚蟄很想抹臉,更想做的,是歎息。

「除了卵球,沒有其餘選項?」

「有,萬樂城什麽都有。」而且每兩個時辰,定有新項目登場。「我記得半個時辰後,有蟹女擂鼓的演出,『籟音亭』則有樂仙奏琴,『離世廳』也請來仙人講道……」

全是會讓驚蟄……說睡就睡的戲碼。

「有沒有比武之類?」越暴戾,越好,他越來勁。

「我父王不是特地叮囑,要你少掛心武術?」虧他多挑文靜的事物讓驚蟄體驗,沒想到驚蟄不給臉,看精采的球賽也能睡──

還睡得亂香、亂沈、亂可愛的,嘻。

「看別人打也不行?」他又不求親自下場。

「應該可以吧。」螭吻想了想,回道。他自己也挺想看的啦!

約莫一刻過後,論劍台上,恰巧有場熱鬧競武,萬樂城以高薪聘請高手數名,做為「關主」,賓客若對武藝有自信,繳交五十貝幣,便可挑戰關主,勝者,將金豐盛不說,榮耀更是不在話下。

若不擅武,也非無法參與,城內提供輸贏下注,由賓客自行押選上場的兩方,何勝?何負?

螭吻和驚蟄挑好位置,周遭賓客亦逐漸坐定。

看台已坐滿七成,每人手中皆有一張注單,螭吻也有。

隻是他手上更多的,是食物。

螭吻吃完一袋酥炸蟹腳時,場內開始準備進行比試。

這一場,繳錢出賽的客倌不少,全坐在看台對麵的搭椅上,個個心高氣傲,沒被打下場前,誰都很有把握。

銅鑼敲響,比試開始。

「看來,沒幾個像樣。」螭吻不客氣評論。

見多了強悍龍子,這類「正常老百姓」反倒顯得稚嫩、弱小。

驚蟄完全同感。

放眼望去,皆屬一般資質,沒有特別高強的例外。

「就當是看戲吧。」

花拳繡腿瞧瞧也有趣,更像武器大觀,把把都新奇,尋常刀呀劍的,隻是基本,還有許多新奇兵器,教人大開眼界。

幾輪交戰,刪汰速度極快,連勝十場甫能取得挑戰關主資格。

巨齒鱷男一路領先,尚未遇上對手,眼見八勝已入手。

「你勝得了他嗎?」螭吻嘴裏咬得「哢啦哢啦」響,邊咀嚼魚鱗餅,邊與驚蟄討論。

「輕而易舉。」巨齒鱷男渾身破綻,下盤雖稱,力勁強,動作卻不敏銳。

「幾招之內?」

「半招都不用。」驚蟄胸有成竹。

「哦?」螭吻揚眉。

「第一擊,直取膝部,便教他倒下。」

這倒與螭吻想法如出一轍,換成他,一出手,也是攻擊膝部。

「他的『關地斧』,如何防?」

「同一擊,取完膝部,右掌撤,收手瞬間擋下斧柄,左掌再攻他胸口。」驚蟄著假想攻擊。

「兩擊就教他倒地不起。」螭吻並不覺誇大,麵對巨齒鱷男,多一擊,都嫌累贅。

「若認真些打,不顧對手死生,一擊,打碎他的天靈蓋,對賽結束。」驚蟄臉色淡然,說這番血腥之語,毫不見玩笑。

螭吻嘖嘖兩聲,沒被嚇著,這確實……是最迅速解決對手之法。

該替巨齒鱷男慶幸吧,騺蟄沒報名參賽。

「喂!」

一隻粗掌按上驚蟄的肩,另一隻,則往螭吻肩上擱。

螭吻回頭,驚蟄理也不理,凜眸的姿態卻似極了──下一瞬間便會出手,將肩上按來的粗掌,應聲拗斷。

「咦?巨齒鱷男?」螭吻不由得驚呼。

不是該在台上打架,搶他的第九場嗎?

怎麽轉眼間,坐到兩人後方?

螭吻目光轉回台間,巨齒鱷男正在上頭,打得呼哈有聲,汗水淋漓;他又向後轉一次,另一隻巨齒鱷男,齜牙咧嘴,怒目橫眉瞪著兩人。

「你們兩個,不斷侮辱我大哥!嘴上功夫挺不錯的嘛,這麽會說,何不下去試試?看是你們一擊打敗我大哥,或我大哥一斧,劈死你們兩個!」

原來,是兄弟呀,難怪如此義憤填膺。

巨齒鱷男弟一吼,他兩旁的鱷兄鱷弟隨即起鬨、叫囂,聲音之大,全場皆能聽聞。

「有種下去和我大哥打!」

「對!別在背後逞英雄!」

「下去打!下去打!下去打!下去打!」開始鼓譟起來。

何謂有眼不識泰山?後頭這一整排鱷兄鱷弟,便是。

一是龍主第九子,一是蚊中翹首,豈是鱷字輩的所能輕取?

若真下場去,才叫「以大欺小」。

場內比試暫停,目光全往這兒掃來,鱷兄鱷弟的「下去打」聲,仍舊持續,火熱挑釁。

眼尖的場內技評,發現了螭吻身分。

「九龍子大駕光臨,萬樂城蓬蓽生輝!」透過貝螺放送,這句驚呼響徹海空。

技評點破螭吻來曆,場內驀然一靜,連鱷兄鱷弟們也瞬間噤聲。

「九龍子文武雙全,場中恐無敵手,不過,純粹較量、切磋,也算與民同樂,不知九龍子可願下場試試?」技評先褒美,再請求,想為比試賽事再掀另一波熱潮。

「我?我比較想參加大胃王競技。」螭吻很坦白。

大胃王競技,亦為樂城火熱遊戲之一。

「大胃王競技是晌午的項目,不衝突的,您下場來動一動,等會兒可以多吃好幾碗。」技評打定主意,要拱龍子出場,為城裏賺一筆收入。

螭吻想脫口說:“場中那些,太弱,我沒啥幹勁。”

「這一個,也說得一嘴厲害!叫他一塊兒出賽!」後方突然冒出一句,是鱷兄鱷弟之一,指向驚蟄,要拖他下水。

「好,都請賞臉,到場內來──眾客倌,用最熱烈掌聲,歡迎!」

如雷掌聲,源源不斷,頗有「“人不下場來,便不停止”」之勢。

「要參加嗎?」他問向驚蟄。

「到最後,會變成你與我對戰。」其餘參賽者,驚蟄瞧不入眼,包括關主在內。

「聽來不錯,走!」螭吻倒有興趣了,還沒有機會能和驚蟄交手,隻聽父兄們誇過驚蟄很強。

螭吻拉驚蟄下場,繳了費,完成報名。

供人下注,自是必須報出種族、年歲、習武資曆,甚至師承何派。

螭吻毋須多補充,「龍子」威名一出,幾乎全場都押他贏。

驚蟄則不然,他是蛟,雖屬強悍物種,麵對龍子,隻有一旁喘的份。

不過,對手尚非為螭吻前,他也獲得絕大多數的「押勝」。

就連巨齒鱷男,由這兩人之中要挑個對手,亦很清楚──

再蠢,都該挑蛟,而不挑龍。

「就你了!贏過你,我第十勝便入袋了!」巨齒鱷男高傲指向驚蟄。

蛟嘛,他又不是沒戰勝過蛟物,哼!

「手下留情些,采用『兩擊法』,千萬別一招斃命,這隻是場打發時間的遊戲。」螭吻豎起兩指,提醒驚蟄,怕他太認真,把巨齒鱷男當死敵。

「嗯。」驚蟄淡應,螭吻看著他上台,然後,慘叫兩聲──當然,不是來自於驚蟄──驚蟄又走下台。

而方才,叫囂響亮的巨齒鱷男已癱昏台上。

這一景,不少參賽者受到驚嚇,紛紛退出,誰也不想淪為下一隻。

果不其然,最後,變成螭吻與驚蟄的對戰。

「這……該下哪邊贏呀?」

又到了下注時間,眾人不由得苦惱。

「當然是龍子!咱海底,最強,非龍莫屬!」有人已簽好注單。

「可……那蛟男,也很強呀!」

光看外表,蛟男高大威猛,龍子卻嬌小有餘,活脫脫是小毛頭……輸贏難斷定哪。

「蛟不可能勝過龍,這兩者天生強弱抵定,押龍子,準沒錯!」

「可是兩人站在一塊兒,蛟男的氣勢絲毫不遜龍子。」看起來也多了……

「看外表不準,那鱷妖比蛟男高壯許多,還不是三兩下遭人擺平!」

「也有點道理耶……」

「龍是龍,蛟就是蛟,披上彩鱗,蛟也成不了真龍──」

這句話,清清晰晰,傳入驚蟄耳內。

黑藍的眸,冷若冰霜。

諸如此類的言語,他聽得……還會少嗎?

已經,毫無感覺了。

下注的單子,由場邊美婢逐一收回,結果一計算完畢,不出所料──

「九龍子的注單,創紀錄新高!」技評透過貝螺,如此說道。「果然是英明龍主之子,備受萬民愛戴!真是迫不及待想欣賞龍子英姿,大敗蛟公子,驚蟄──」

「慢著,我還沒下注!」螭吻驀地出聲,去向美婢討單子。

「咦?龍子了要押自己贏嗎?可是,城內有規定──」技評尚未說完,慘遭打斷。

「誰說我要押自己?」螭吻搖頭,掏出身上所有財產,豪氣朝貝桌上一擺,語氣堅定:「我要押驚蟄勝!」

此話一出,不隻技評瞠眸,場邊亦隨之嘩然。

最最錯愕的,當屬驚蟄。

“這是,酸諷他嗎?”驚蟄第一反應,便是這個。

氣憤之後,則是不解,螭吻笑容不帶惡意,很認真。

“一隻龍,一隻蛟,擺在一起相提並論,任憑是誰,也知道如何猜測勝負,況且螭吻是龍,更沒有自貶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