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上午九點,燦顏穿著淡雅的米白色套裝進入雙駿建設大樓。

這是她衣櫥裏最正式的一套夏裝了,平常幾乎不穿,免得弄髒或弄舊,隻在重要場合才會穿,而今天就是重要場合。

今天她要麵試,職務是雙駿建設的總務部助理。

她知道助理等於跑腿小妹,要做很多雜事,要看很多人臉色,但她無暇顧及那麽多了。

自尊、學曆通通擺一邊去,她已經失業兩個月了,每天都在擔心銀行帳戶裏那微薄的存款哪一天會花光,現在她隻求有份工作就好,她必須要養活自己,還有避債遠走國外的父母。

手機響起的時候,她正好在一樓的接待櫃台填完訪客資料,把臨時通行證別在胸前。

“到了嗎?”

是好友歆雅,她高中的死黨,也是她家道中落之後唯一還跟她保持連絡的朋友,現在兩人還住在同一層出租公寓裏。

“已經準備要上樓了。”她微微一笑,往電梯走去。

早上歆雅還特別拿了平安符給她,說是專程為了讓她能通過麵試而去保安宮求的,非常的靈驗,一定能助她一臂之力。

歆雅年紀輕輕卻很迷信,這都要拜她有對開宮廟的父母所賜,自小耳濡目染,不迷信也難啊!

她老早就習慣了不去反駁歆雅的迷信,反正歆雅也是一片好意。

“緊張嗎?”徐歆雅在電話那頭問,一手拿著三炷香不斷的在寫有“信女段燦顏高中”兩字的黃紙上繞圈,屋裏還用九龍吉祥焚香爐在焚香,燦顏要是看到這一幕準會噴飯。

“當然緊張啊。”她苦笑。“之前去麵試的工作,哪個不是超過一百個人在麵試,我又不是相關科係畢業的,真的是一點把握都沒有。”

徐歆雅在電話那頭亂嚷,“可是你長得正啊!”她對好友的容貌有信心。

燦顏搖搖頭,自我嘲解地說:“現在正妹滿街都是,我這樣隻能算中等。”

當她還是溫室花朵時,她真的很有自信,有一對教授父母、家境寬裕,從小親友都誇她是美人胚子,又有音樂細胞……但現在,嚐盡了現實冷暖,她半點自信都沒有了,就連與生俱來的容貌也不能讓她對自己有信心一點。

“她們是加工品!”徐歆雅馬上反駁。“你不一樣,你是自然美,全身上下都是真的。”

“我又不是要當藝人。”她啼笑皆非。

“哈哈,說的也對,不跟你閑扯了,免得你更緊張。”徐歆雅忽然大聲地喊:“段燦顏,Fighting!”

“好,Fighting,真的錄取了,請你吃泡麵。”唉,再找不到工作,她連泡麵也吃不起了。

“我要滿漢大餐蔥燒牛肉麵!兩碗,我們家阿吉也要,如果再加兩顆茶葉蛋就更完美了。”徐歆雅笑嘻嘻的說。

“徐歆雅,你獅子大開口哦,滿漢大餐很貴耶……”

一邊跟好友抬杠,燦顏一邊走進電梯裏,剛進去才看到有人,想到應該先讓人家出去才對,又急忙退出去。

“倫家我跟阿吉是生命共同體嘛,總不能我吃香喝辣的,卻沒有阿吉的分,讓他在旁邊流口水吧?”

“知道你最愛男友了,不過也沒必要跟我曬恩愛吧……不說了,等等就要麵試,我掛電話嘍,回頭見。”

嘴角帶著笑意,她輕快地收起手機,一抬頭就跟電梯裏那一身黑色西裝的高大男人四目相對。

瞬間,她渾身的血液凍結,好像無法呼吸,唇畔的笑容也消失了,心跳疾速加快。

老天!是他……

她想象過無數次再見到他的情形,但沒有想過會在這麽突然的情況下與他見麵……

他怎麽會在這裏?他在這裏上班嗎?

“你……”

她才清了清喉嚨要開口,他已經大步走出電梯,仿佛不認識她一樣,後麵亦步亦趨的跟著另一名也穿著黑西裝戴墨鏡的高大男人。

她呆立了幾秒,慌張的轉身想要找尋熟悉的高大身影,然而遠處的他已經走出雙駿建設的大門了。

她二度受到衝擊。

他不認得她了嗎?

她……變了那麽多嗎?是不是這幾年為了生活勞碌奔波,吃了太多苦,所以變得很蒼老?

還是,他已經忘了她?從腦海中徹底把她這個人給抹去了,所以麵對麵也不相識?

抑或是,他不想跟她相認?

最後一個可能性最大,也最讓她揪心。

她心亂如麻的看著他消失的方向,確信自己不會認錯人,那對眼眸深邃、黑黝,閃著黯沉的光芒,就算隔了一百年再見,她也不會認錯他。

可是,他為什麽好像不認識她般毫無反應,甚至是麵無表情的與她擦身而過?為什麽?

老天,怎麽會讓她在這麽重要的場合遇見他?是老天存心不讓她錄取嗎?

她的心情好亂,等一下就要麵試了,在這種心情下,她怎麽可能好好表現,她根本連去麵試的心情都沒有了,她好想找他問個清楚……

“小姐,請問你要上樓嗎?”有個男人客氣的問她。

她這才發現自己擋在電梯口,連忙讓開。“抱歉……很、很抱歉……”

男人進電梯了,對她微笑。“那你要進來嗎?”

原本要搖頭的她如夢初醒。

她在想什麽?她要上樓去麵試!這是兩個月來好不容易等到的麵試機會,她不能這麽放棄!

她連忙走進電梯裏,對那個男人局促的點了點頭。“謝謝……”

“小姐,你沒事吧?你臉色很蒼白,是不是哪裏不舒服?”男人關心地看著她問。

“我……我沒事。”事實上,她的胃在痛,好痛。

男人對她很感興趣,一直看著她。“你要到幾樓?”

她勉強定了定心神。“五樓。”

“今天五樓有麵試。”男人笑了,很快對她伸出手。“你是要來麵試的對吧?很高興認識你,我是業務部的吳尚仁,你要應征什麽職位?看看我能不能幫上忙,我們公司福利很好哦,保證業界第一,還是,我先帶你參觀公司……”

“老大!你不可以這樣走掉啊!”

不理高碩在後麵扯著喉嚨死命呼喊,鳳撼銳風馳電掣的踅回一樓大廳,臉上帶著深切的焦急,修長雙腿箭也似的邁入另一座電梯,迅速按了二十五樓,同時拿出手機撥給秘書張媛茹。

“把我今天全部的行程取消!”他的黑眸裏有著隱隱焚燒的火。

張媛茹非常訝異。“老大!但你一個小時後要和海山集團的吳董開會,車子已經在等了……”

“取消。”他的優點是越紊亂時便越冷靜,此時也不例外。“告訴吳董,我忽然不舒服,明天一定登門致歉。”

張媛茹吞回了所有的疑問,接下上司的命令。“好,我知道了。”

“我要今天所有麵試者的資料,另外,叫總務部把A1電梯二十分鍾之前的監視錄影傳過來,我馬上上去!”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他的黑眸略顯焦躁,電梯在他翹首引領之間終於開了。

電梯門一開,他便快步走出去,幾個箭步就到了秘書辦公桌前,張媛茹隻來得及錯愕的抬頭看了上司一眼,他人就已經消失在總裁室的門後了。

張媛茹非常有效率,桌上已經擺著人事資料,他迅速流覽,幾十個名字之後,他倏然雙眸定格在一個名字之上——

段燦顏!

在電梯裏看到她時,她的反應讓他知道她一眼就認出了他,他花了好大力氣才命令自己對她視而不見,而她那句“等等就要麵試”則大大震撼了他。

這棟大樓是屬於雙駿建設的,沒有分租,而他的公司沒有在征音樂老師,她為什麽會來麵試?

然而事實擺在眼前,她確實是來麵試的,應征的是總務助理……

她知道什麽是總務嗎?像她這種十指不沾陽春水的溫室花朵怎麽會知道總務是什麽,可是她卻來了。

這代表什麽?

段家不再是以前的段家了嗎?

不然以她父母對她的寵愛和她的家境,她又何須出來工作?更何況是一間建設公司而不是音樂學校。

如果知道這間公司是他的,她會怎麽做?一定會倉皇而逃吧!

要如何才能讓她留在他的身邊?

謀定後動,他按了內線。“你進來!”

張媛茹天天都要到上司的辦公室好幾回,但今天她一踏進來就感覺跟以往不同,室內流動著一種躁動的氛圍,而英俊迫人的上司雖努力在沉住氣,但因為他眼睛裏有某種情緒在波動,所以還是讓敏銳的她看出了一丁點端倪。

究竟是什麽事?她很好奇什麽事可以撩動上司的心弦,讓他緊蹙著眉卻雙眼發光。

“沒有時間了,所以,我隻說一遍。”他的目光緊盯著優秀的秘書,相信她能完成使命。

張媛茹看著上司,答答答答答,把身上每一個接收雷達都打開了。

當初她會被錄取的最大原因是她智商高達一百四十,屬於非常優秀的那一個區塊,以比例來說,隻有百分之二點二的人有此高智商。

“段燦顏——”他拿起紅色奇異筆把文件上的名字圈了起來。“我要她被錄取,職位是秘書助理,也就是你的助理。”

張媛茹當然懂,上司要的是結果,至於怎麽達成,那就是她的造化了……哦,不是,是她要去設法啦。

“還有——”他繼續說下去,“從現在開始,我要公司的每一個人,包括每一個工地現場和售屋中心,大家口徑一致都‘知道’我半年前因為一場非常嚴重的車禍而失憶,遣忘的範圍很大,忘記了很多事跟很多人。”

張媛茹深吸了一口氣,小心翼翼的問:“今天之內?”

現在可不是她張口結舌的時候,上司交代的任務絕不簡單,饒是她智商再高也要費一番力氣才能使命必達。

“一個小時之內。”他要把失誤率降到最低。

張媛茹幹笑兩聲,胃都痛了。

不難嘛,公司裏和所有現場的人加起來不過三、四百個“而已”,她辦得到,她是超級秘書。

“我知道了。”她若無其事的潤了潤嘴唇,聲音好幹澀,這份工作簡直壓力太大了,她要要求加薪啦。

“我相信你。”鳳撼銳的眸光冷不防轉向了電腦螢幕,螢幕裏,有個男人在對燦顏示好。

他擁有絕佳的好記性,公司上下,他都認得。

“通知人事部,把業務部的吳尚仁調到南港的售屋中心,那裏需要他的支持。”他若無其事的說。

張媛茹眨眨眼。

上司什麽時候開始Follow起這種小事了?好奇怪啊。

“還有嗎?老大?”她裝得一派輕鬆,語氣還盡可能的不疾不徐。

“沒有了。”

“沒有了啊,還真少耶。”她幹笑兩聲,優雅地倒著退了幾步,對上司一個頷首,慢條斯理的說:“那我出去辦事了。”

恪守禮數的退到門邊,一打開門,她就飛也似的衝出去,有三、四百個人要搞定啊,能多爭取一秒是一秒!

室內恢複了安靜,他的視線又回到螢幕裏,按了倒轉鍵。

看著螢幕裏的她,他再度聽到自己強而有力的心跳,迫不及待想要再見到她的心情筆墨難以形容,曾經以為已死掉的心在此刻又活了過來。

大學畢業之後,她有出國深造嗎?

她說過,她的夢想是到音樂之都維也納進修音樂,那也是她父母和指導教授對她的期許。

她說,想開一間音樂教室,賺錢與否並不重要,希望栽培有天分的孩子,讓他們愛上音樂,不要浪費與生俱來的天賦。

她一直是個理想派,是父母捧在掌心裏嗬護的公主,會認識他這個在社會底層求生存的家夥純屬意外。

兩人最後一次見麵時,她哭得像個淚人兒,讓他都不忍苛責最後還是選擇父母的她。

她曾是他灰暗生命中的一抹光,照亮了他的生命,給了他活下去的理由。

而現在,白雲蒼狗,多少年過去了,他還有機會擁有她嗎?

失去她之後,多少個夜裏,他一再從夢中醒來,對著滿室的寂靜喘息,她隻在他的夢裏重複出現,夢醒後便芳蹤杳然。

想到這裏,他勾起嘴角,雖然是笑,但那笑容看起來格外的苦澀,英俊的眉眼蒙上了一層深灰,深邃的黑眸也變得非常黯然。

如果她身邊有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