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潔兒一怔,有些錯愕也有些困窘。錯愕,是因為她不懂,他似乎寧願別人畏懼他,也不要別人愛戴他;困窘,是因為他的眼神直勾勾地盯著她,似乎別有深意的警告她什麽。

警告她什麽?她承認自己對他有一種很深的好奇,會不由自主地想接近,但那並不代表她一定會愛上他好嗎?真是個自負的壞蛋……

「你有一張美麗的臉龐,我相信一定有很多女人崇拜你、愛你,你又怎能準確的判斷,待在你身邊的女人隻是單純替你暖床或者做事?」

席蒙抬起修長的指頭,滑過眼角那塊肌膚,嘲笑似的說:「因為我有眼睛。」

「眼睛隻看得見表麵,愛一個人是用心去感受的。」

「那又如何?我不在乎。」

「你在乎什麽?錢?公爵的麵子?」

發現她情緒有些激動,席蒙反倒好整以暇的回了抹笑,也不在乎她的口氣是否太過無禮。她跟霍爾特家新上任的公爵夫人一樣,一點也不把貴族放在眼裏。

「我在乎什麽,又與妳何關?」席蒙嘲弄的睨她一眼。

「我總有權利知道,一個逼迫我替他做事的壞蛋,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吧?」

「妳不需要了解我,因為那不在妳的工作範圍。」席蒙鬆開了她的拳頭,轉過身背對,獨斷的結束對話。

潔兒咬住下唇,瞪著那抹背影,用盡力氣在心底咒罵他,卻沒發現,腦中畫麵自始至終停留在方才他溫柔的麵貌。

這裏是查理曼家族位在倫敦郊區的莊園——為了配合議會的開會時間,維多利亞時代的貴族們通常在倫敦會有棟別墅,等到休會的時候,便會回到郊區或鄉下的莊園。

一望無際的花圃裏,潔兒拿起花鏟,將排水性良好的沙壤土弄鬆,算好球根之間相隔的最佳距離,依序在八公分處,將新鮮的球根尖處朝上,逐一種下。

這方位背風向陽,是她特意挑選過的栽種位置。

此刻的倫敦,正好是十二月寒冬,是鬱金香適宜栽種的季節,氣候越凜寒,花期越長。冬季種下,鱗莖會開始生根,適度的施以肥料,一至兩個月後便會開花。

等到花瓣凋零盡謝,原生株的鱗莖會枯萎,但會繁衍出其他小球根,屆時將之挖出,一一切割下來,放進冷藏庫妥善保存,待到秋天來臨時,又能將小球根重新種下。

也因此,鬱金香可以繁植,亦可使原生株的花色傳承下來,但若是要重新育種,培育出獨特的花色,那又是另一番功夫。

有時花瓣出現特殊斑紋,並不代表那就是一株獨特的鬱金香,而是球根染了病,或是受到蚜蟲危害的緣故,花本身生病,才會出現的現象。

倘若要雜交培育新品種,必須采用種子繁植,培育過程相當繁瑣,而且必須等上三到四年才會開花。

正是因為如此,十六世紀時,當全歐洲的貴族都為鬱金香瘋狂時,荷蘭的花商搶著培育新品種,以此哄抬高價,卻因為必須等三到四年才能得知新品種的花色與形狀,因此銀行推出了期貨的交易製度。

誰想得到呢?期貨交易行為的出現,竟然是因為這一朵朵美豔的鬱金香。

潔兒站起身,看向另一片廣袤無邊的花園。幾天前,她與其他園丁已將種子播下,準備進行雜交培育,這邊的則是以球根繁植。

她敢拍胸口打賭,在十九世紀的英國,絕對沒人比她更懂鬱金香。

身為花商的女兒,從小學習如何栽種花卉,每年都到荷蘭探視靠栽種鬱金香糊口的阿姨,加上又有來自二十一世紀的園藝知識,在這裏她絕對是個中專家。

這也是她想在這裏安然生存下來的唯一技能,那就是乖乖的幫席蒙或其他貴族培育鬱金香。

至於回到二十一世紀的事,她連想都不敢想,每晚隻能盯著那個古怪的懷表,卻苦思不出任何方法。

最糟糕的是……

她害怕自己在這裏待得越久,想家的念頭會越來越薄弱,對這個時空的抗拒感也會越來越軟弱。

隻因為那個冷酷陰沉的男人——席蒙。查理曼。

潔兒歎了口氣,蹲下身繼續未完的種植工作,渾然不覺,不遠處的宅邸,二樓窗口有一雙目光,追逐著她的一舉一動。

席蒙從書房的窗口往下眺望,看著那抹嬌小的身影在後院空地上忙進忙出,雖然麵無表情,但是緊緊追隨的視線卻泄漏了,他一直想掩飾或者壓抑的在乎。

隻不過是個能幫他培育鬱金香,又恰好能勾起他興趣或者的東方女人罷了,沒什麽特殊的。

最一開始,席蒙對潔兒的想法僅是如此。

幾周後,這個想法慢慢地,開始被另一種強烈的念頭覆蓋。

覆蓋它的這個念頭,就叫做「在乎」。

他無法不在乎那個女人的存在,隻要她的身影從眼前晃過,坐在餐桌的另一端進食,即便他故意錯開與她在餐桌上碰麵的時間——他還是莫名的在乎她。

他為此感到不悅,前陣子索性跑到其他莊園住,卻在今天一早睜開眼的時候,莫名其妙的跳上馬車回到這裏。

「這是你第一次帶女人回這座莊園。」他的貼身男仆歐文端著咖啡與茶點進房,發現主子從踏進書房起便一直佇立在窗邊,忍不住上前一探。

「她是個高手,可以種出前所未見的鬱金香。」席蒙接過咖啡,坐在窗邊的沙發上。

「隻是這樣而已嗎?」歐文促狹的瞅著主子。

歐文的父親是查理曼家族的前一任男管家,歐文和席蒙兩人隻相差一歲,關係與其說是主仆,實際上更像是朋友。

席蒙對歐文就像親人一樣的信任,也隻有歐文膽敢挑戰他的耐心,也不像外人那樣懼怕他,他給歐文的權限也比別人多上很多,甚至容許他省略敬稱直呼名字。

「你還讓她跟你共乘馬車,還親自抱她下馬車。」歐文露出曖昧的笑。

「你也知道她有多矮,如果我不抱她下來,她很可能會摔斷她的脖子,到時候誰來幫我種花?」席蒙不以為然的說,藍眸別開的速度卻快得有些可疑。

哈哈,想不到令全倫敦黑幫分子為之喪膽的席蒙。查理曼,居然也有心虛的時候,這真是太神奇了!

「潔兒很美,不輸霍爾特家的那一位。」歐文看向窗外底下的東方佳人,再一次確認了她在主子心中的地位。

「我帶她回來,隻是因為她有利用價值。」席蒙再一次強調,也是對自己說。

「如果隻是因為這樣,那你真的不該每天都把自己關在書房,浪費一整天的時間坐在窗口觀察她。」嘿,他可是盡忠職守的貼身男仆,自然是觀察入微。

「歐文!」席蒙惱怒的繃緊俊臉。

歐文不怕死的一笑,隨即推開窗子,對著底下的潔兒朗聲呼喊:「潔兒,席蒙要妳立刻進他的書房。」

「你這是在做什麽?」席蒙冷問。

「查理曼家已經冷清太久,需要一點溫暖的笑聲,你不覺得潔兒的笑聲很悅耳嗎?正好也到了下午茶時間,我去幫潔兒泡一壺紅茶。」歐文拿起純銀的托盤,利落的退出書房。

同一時刻,潔兒也踏進書房,今日一襲淡藍的衣裙,讓她看起來溫婉典雅,秀麗的臉蛋被午後難得露而的陽光曬得微紅。

「你找我?」而對這個在頭銜上已成為她主子的男人,潔兒還是很難像其他仆傭一樣,用恭敬戒慎的態度麵對。拜托,她可是來自人人平等的二十一世紀,才不想理會這裏的階級製度!

「坐。」席蒙的目光瞟向一旁的花色絨布沙發椅。她一走進,肅穆的書房似乎被一團明亮的陽光包圍,暖意充滿了整個房間。

「正好,我也有些事情想跟你商量。」潔兒不自在的坐進沙發,一抬頭與他對望,心跳就莫名失速暴衝。

住進這座莊園的這段日子裏,她發現,有一雙眼眸總是無時無刻的追逐著她,她不知道那雙眼眸的主人想要什麽,也不知道他在觀察什麽。

她甚至懷疑,他還記不記得自己警告過她什麽。如果記得,他又為什麽總是用那雙美麗的藍眸鎖定她?彷佛她是一個闖入他神聖領地,意圖竊走什麽的女賊。

「妳想談什麽?」席蒙手指沿著杯口輕畫,麵無表情的望著她,胸口卻因為她兩頰誘人的紅暈而為之一緊。

該死!一定是因為他太久沒抱女人的緣故!

「我可以在一個月內,教會你的園丁怎麽種出好幾種其他人種不出來的鬱金香新品種,隻要他們學會之後,你必須放我離開。」

聽到離開一詞,席蒙藍眸一凜,胸口像被鐵塊堵住,不愉快的情緒迅速蔓延全身。

打從一開始,她就沒停止過離開的念頭,如今她妥協留下,才沒過多久,又想著要離開?

「妳當我是不懂鬱金香的傻子嗎?」過人的自製力讓他未將滿腹不悅表現出來,而是一如往常的冷謔,口氣也充滿諷刺。「雜交育種培養的時間必須等到三年以上,我怎能確定在妳離開後,那些鱗莖會開出我要的花?」

真是——不可理喻的大壞蛋!惡棍!潔兒在心中咒罵他一千遍一萬遍,但那也不足以泄恨。

「你究竟想要什麽樣的鬱金香?」冷靜戰勝了怒氣,她可不能丟了二十一世紀東方人的臉。

「黑色的鬱金香。」他的神情變沉,一抹陰鬱躍上湛藍的眸子。

「黑色?」潔兒一怔,想起初識那天,他見到那朵枯萎的「夜後」時,眼底強烈的執著。

黑色鬱金香?不就是阿姨種了滿園子的「夜後」嗎?這有什麽難的?她從二十一世紀帶來的那袋鱗莖和種子,其中就有幾個是「夜後」。

噢,不對!她又忘了,這裏是十九世紀,在這個年代,歐洲人簡直像著了魔似的想要培育出黑色鬱金香,隻因為黑色鬱金香對這個年代來說,是根本不存在的一個花種。

「隻要我可以幫你種出夜後,你就肯放我離開?」

「夜後?妳連怎麽把它種出來都還不曉得,已經先幫它取好名字?」他嘲弄的牽動嘴角。

糟糕,她怎麽說溜嘴了!潔兒抿咬下唇,趕緊扯開話題:「那是因為我有信心一定可以培育出來。」

「那就等妳把一朵活生生的黑色鬱金香拿到我麵前的那一天,我們再來談讓妳離開的事。」席蒙發現自己對她迫不及待想離開這裏的念頭,感到異常憤怒。

她或許有一點點的怕他,但她並不像其他人那樣,見了他就躲,甚至敢挺起胸口瞪視他。既然如此,她又為什麽巴不得快點離開?

「我希望現在就先談好,以免到時候你再次反悔。」

「妳對這裏有什麽不滿?」席蒙的臉色整個陰沉下來,藍眸也微微瞇起,釋放出危險的光芒。

潔兒心口一跳,整個人被他的視線釘在原位,就像被獵槍鎖定的兔子一樣,一動也不敢動。

「我……我沒有什麽不滿,我隻是想離開這裏。」還有遠離他!以及他莫名追逐著她的眼神,那令她不安,好像有股強大的力量即將絆住她,讓她再也不能回到二十一世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