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心,猛地一撞,撞得雲茱的腳步微微踉蹌了下,在那股緊縮又緊縮,真實到根本來不及防範,更來不及漠視的痛意中,她再度坐回案桌前,闔上眼,用手撐住額頭,不斷深呼吸。

該死,她犯錯了!

她高估了自己對身心的主宰性,以為在與他激狂交纏時的那個自己,可以如同他一般的形在神離,卻忘了,他與她不同,不同在她這軀殼中的那抹靈魂,在十五歲那年,曾因他而悄悄靈動……

由得知將成為下一任女皇的那日起,盡管當時隻有九歲,但雲茱便早決定,自己必將擁有一名男子,一名替她掌管後宮百事的穩重男子,他們或許會有子嗣,可能相敬如賓,但他與這名男子間,不會有愛情。

因為從小就對國政與天禧草原動態有濃厚興趣的她,勢必會將所有心力投注在自己的目標上,特別是在明了女兒國必須如何努力,才能打破周邊國度對它的歧見,以及曾經多任女皇的淚與汗。

雲茱有她的理想——所有女皇的共同理想——要她女兒國的子民幸福安樂,讓女兒國以真正且獨特的風采出現在世人眼前。

她有她的抱負——所有女皇的共同抱負——要她女兒國的子民無論走到何處,都能得到該有的尊重,以出身女兒國為傲,更讓女兒國引以為傲。

一直這樣努力與堅持著的她,沒有時間,更無心孕育愛情,就算那一個大雪飄飛的夜,那令她詫異的一眼瞬間——封少訣那抹陽剛至極,寵溺至極,圓滿至極的淡淡輕笑。

在他轉身離去的那一刻,她的眼瞳之中,就此印下了一個背影,一個恍若與天地融為一體的高大,自在背影,盡管她知曉,那個心無裏礙的背影不會回頭,而她也不想他回頭,不願他回頭。

他屬於那片遼闊無涯的蒼茫大地,屬於他的信仰,屬於他的佛陀。

一個背影,足夠了。

足夠讓無心,更沒有時間孕育愛情的她,在夜深疲倦之時,有一個身影供她回味,伴她入眠,然後在天明時,無所掛記地邁步前行。

因為知道他永遠不會屬於她,屬於任何人,所以她自由自在地放任自己思緒飛揚,直到他又一次來到她的麵前,帶著那一身滿滿的憎恨,成為隻屬於她一人的“大公子”。

他,不是他。

一直以為自己分得清的,一直以為就算與他激 情相擁之時,她的每聲嬌喘與呢喃,都隻是基於生理上的快意抒發,她的心,依然被她好好的掌握著,擺放在最該擺放的位置。

直至方才映在她眼簾中的那個小小和尚,直至方才想及他對她將與他人孕育子嗣之事是那樣無動於衷,而自己竟會因他一如既往的無動於衷感到如此苦澀,她才終於明白,她錯了……

他,還是他,隻是過去的他,穿著袈裟的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的信仰,他的佛陀,如今脫下袈裟,披上憎衣的他,所做的一切,隻為複仇。

該死,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是他又一次見到張雲時,唇角不自覺露出與多年前一模一樣的那抹淡淡輕笑,還是那總在夜深人靜時活動,令她全無後顧之憂的沉穩身影,抑或是那總在暗夜出現與她的寢宮,若有似無的淡淡存在?

是在那個雖不愛見人,更不愛見她,卻將穆爾特家族照顧的妥妥當當,讓她所有妹妹們都將他當成大哥般的尊敬,信賴他的四年過程中,還是小兒節那日,他為孩童收起一身墨氣,領著他們到小兔屋來,並在澄靜與無染重回他眼底,帶著最虔誠的心,將手伸向祈福紙鶴之時?

或許都是,也或許都不是,因為早在那一個大雪飄飛的夜,那最初的一眼瞬間,一切,應就注定了。

該死,在她的心已悄悄淪落,再無法欺騙自己的今天,這份不該存在的錯誤眷戀,對她來說,根本就是黑暗無底深淵。

因為無論七年前,還是七年後,她都清清楚楚的知道,無論他的人是否屬於她,他的心,永遠,永遠都不會屬於她!

在心底那股沉沉的壓抑中,雲茱咬住牙走向東角案桌,抄起那些名牒,轉身就走,獨留下那滿室縈繞不去的淡淡藥血香……

火花,真美。

靜靜坐在靜心亭的廊台上,隔著大片竹林,封少訣望著宮外那自申時起,便不曾停歇的滿城煙花,而他相信,今夜,除了虹城,女兒國每一個角落,應都同時燃放著此刻映在他眼底的璀璨煙花。

今日,並非女兒國的任何一個節慶日,這些自動自發的火花,都隻為慶賀同一件事——

女兒國的女皇,有喜了。

這個消息,他其實比任何人都早獲悉,在雲茱親自來到他的小小禪房,淡聲對他說再不需他夜夜割臂喂血之時。

火花,真美,但美得螫眼。

緩緩由廊台上站起身,封少訣默默走入靜默竹林間,因為這份欣喜欲狂屬於全女兒國,卻唯獨不屬於他,不屬於自送麵首名牒至她寢宮中那夜後,四個月來,再不曾擁抱過她的他……

女兒國天紀五年,允言穆爾特正式降生於世。

消息一出,舉國狂歡,原本朝中關於繼承人的耳語與爭論,因再無著力點而自動悄然平息,但平息不表示已然絕滅,因為允言是個男孩。

由於政事繁忙,因此女兒國眾文武百官經常能望見雲茱隔著簾幕,一邊聆聽朝政,一邊哺乳的景況,就如同她大腹便便時一樣,可一待必須女皇親決之事結束後,幕簾後的她便會消失得無影無蹤。

沒有人大驚小怪,因為誰人都知,處事穩妥的大公子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對女皇的保護更是滴水不漏,所以就算坊間流傳著一些關於允言生父的流言蜚語,宮中壓根兒沒人理會。

連雲茱都不得不承認,這長達一年的保護確實低調,周到與滴水不漏到令人匪夷所思的境界,縱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腹中的孩子根本與他毫無瓜葛。

懷孕後的她,極易疲憊,通常還不過戌時,便已昏沉欲睡。

而美惠坐在案桌前批閱奏折的她,最後總是在自己柔軟的床榻上醒來,有許多夜裏,睡得迷迷蒙蒙的她,更感覺到有一雙大掌輕輕揉壓著她的後腰,以及她越來越浮腫的小腿,但每當她睜開眼,四周卻又總是空無一人。

孕期時,他無處不在。

她隻要稍微停下腳步,馬上有個黑影無聲無息出現,直接將她飛抱至目的地前,她隻要不相信踉蹌一下,馬上有個黑影會飛至扶住她的腰,但一等到她站穩,卻又立即消失蹤影……

生產時,他也在。

站在垂至她腰際處的幕簾這端,站在她的身後,她望不見也沒空找的地方,一手握住她的手,一手貼著她的後背,一方承接她的痛,一方傳遞他的氣,在她痛苦煎熬了十二個時辰後,禦醫將孩子報上來貼至她心口,她輕抱著孩子疲累睡去時,伸出那隻大大的,有些顫抖的手指,輕撫著嬰孩的粉嫩小臉……

允言出生後,白天,他看似沒蹤影,但夜裏,睡在她塌旁小床上的孩子才哭一聲,她很少有機會聽到第二聲。

孩子尿片濕了,馬上有人換,夜裏睡飽了無聊了,馬上有一會大大的手指會陪著他玩,甚至孩子餓了,疲憊的睡得幾乎睜不開眼的她還在努力起身時,她的身子早輕輕靠在一個壯碩的胸膛上,前襟微啟,而孩子已開始在她的懷中喝奶,她連孩子都不必抱,也不必捧,乳汁更不須擠,隻需繼續沉沉睡去,一切都有人代勞……

雲茱不知道封少訣幼時的經曆,是否造就了他現在對孩童一視同仁的愛,甚至延擴至對允言的絕對寵溺,但麵對著他那愛屋及烏、鋪天蓋地的保護,她隻是由頭到尾冷漠以對,他寵他的,她忙她的,縱使在他不注意時,望著他與允言玩耍時,臉上露出的那抹淡淡輕笑,她永遠移開不了眼眸……

“女皇,你該更衣了。”

這日,當雲茱坐於案桌前專注批閱奏折時,耳畔突然傳來小五的聲音。

“什麽時辰了?”

看到小五手中的衣衫,雲茱這才驚覺自己的是那樣的腫痛,奶水更是早已溢濕衣襟。

“申時。”

“大公子呢?”聽到小五的回答後,雲茱的娥眉微微一蹙。

自允言五個月後,終於稍稍有些收斂的封少訣雖不再待在她的寢宮中,但隻要到孩子喝奶時間,他總會請奶娘送到她身旁,甚至若情況許可,沒有外人在時,他還會親自前來。

盡管近一個半月來,他親自前來的次數屈指可數,可奶娘卻從不曾誤過時辰,絕沒有一回會等到她前衫盡濕時,還沒有出現!

“在清心院。”

聽到清心院三個字,雲茱眼底的光芒微微閃了閃,因為清心院是安夫人的住處,也是封少訣最常出沒的地點,據她所知,這半個月來,他前去的次數更是頻繁。

雖然如此,她卻什麽話也沒多問,隻先吩咐小五去尋找奶娘,尋找允言。

但是沒有尋著奶娘,更沒有尋著允言時,雲茱二話不說,披上披風,立即向清心院直奔而去。

“參見女皇陛下。”

一到清心院,接到消息的安夫人立刻由佛堂走出,來至門口跪迎,可雲茱根本沒空理會她,徑自大步朝佛堂後的廂房而去。

“女皇陛下!”

望著雲茱前進的方向,安夫人眼眸一閃,連忙急急追上她,口中還不斷說著,“後天隻是擺放清香與禮佛物品的廂房,你……”

不顧安夫人的喚聲,甚至阻擋,雲茱隻是冷著一張臉,一道道門的開,一間間房的找,在推開最僻靜處的那間房門後,看見了她要找的人——封少訣。

此刻的他,全身,僅下半身用條薄被蓋著,整個人半坐躺在床榻上,頸項及前胸上的吻印清晰可見,手臂則緊摟在一名女子——安夫人的侍女念清——腰間。

“言兒呢?”

望都沒望倚在封少訣懷中,幾乎嚇傻的念清一眼,雲茱隻是快速環視屋內一圈後,冷冷的注視著封少訣。

“一個時辰前,我親手交給於孟,囑請她帶至奶媽處。”手依然圈在念清的腰際,封少訣輕拍著念清的發梢,淡淡說道

“小五,奶娘現在在哪裏?”

“回稟女皇,不知所蹤。”

聽著雲茱與小五快速的回答,封少訣的眼眸霎時深邃了,而望著下頜未僵的封少訣,雲茱二話不說,披風一甩,猛然回身。

“女皇,請即刻通令閉城,全城搜索,還來得及!”看著雲茱冷冽至極的眼眸,向來話不多,但明白事實嚴重性的小五急得連話聲都顫抖了。

“不得擾民!”

快步向門外走去,雲茱的腦中瘋狂快速思考著。

就在她的身子即將跨出房門隻是,突然聽到安夫人的幽幽嗓音。

“女皇陛下,這一切都是老奴的錯,若不是我執意將念清帶在身邊,這一切都不會發生,老奴實在罪該萬死……但現在念清腹中,已有少訣的孩兒了,能否念在這未出世的孩子份上,饒了他們……”腳步驀地停住了,雲茱動也不動地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