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念清是名溫柔善良、體貼可人的女子,多年來雖對少訣一往情深卻始終隱忍著,未曾說出口,隻默默關心著他,而少訣……自由坎坷,父棄母殲,本可自在一生,卻因部族之仇,不得不忍辱負重,棄半世修為,為您掌管後宮。他對您,從無二心。但終究是個男人,日日麵對非親生血脈還必須強顏歡笑的苦澀,實難排解,因此在體會到念清難能可貴的溫柔與深情後,實在克製不住心底的感動,才會做出這等錯事……您可說老奴自私、謹短,可為人父母者誰不護短?所以。若您真想責怪,就責怪我吧!反正老奴苟活在這人世已夠久了……”

“說完了?”當身後終於隻殘存低泣聲時,雲茱緩緩回頭望著安夫人,微微眯著眼若有所思了一會兒後,又望著封少訣,像終於確定了什麽事似的冷然一笑,一回身,“辛苦了。”

雲茱如風般的來,如風般的去,待屋內隻剩安夫人、封少訣及念清三人時,安夫人的聲音再度響起。

“少訣,做得好,也不枉我布局多年!你們瞧見了吧?都瞧見她方才的臉色了吧?都瞧見她明明想逃離這難堪窘境,卻又不得故作高傲、無所謂的可笑模樣了吧?這下她總算明白,什麽叫眾叛親離,什麽叫夫離子散,什麽叫自取其辱……”不知為何,說著這些話的安夫人,語聲愈來愈低、愈來愈低。

她雖然在笑,但她的笑容很幹,眼眸很空洞,並且最後整個人了無生氣地左至一旁,靜默了很久很久後,才緩緩抬起眼望向已穿戴整齊的封少訣。

“少訣,她為什麽這樣就走了?她為什麽沒有勃然大怒?為什麽沒有氣急敗壞?為什麽連看都懶得看念清一眼,更不當場殺了你跟念清?”

“因為她心裏掛念著言兒。”走至安夫人身旁蹲下,封少訣輕輕拍著她滿是皺紋的手,“更因她是女兒國的女皇,她的眼中,從來隻有她的子民,除去這兩者之外的任何人,任何流言蜚語,都不存在意義。”

安夫人的問題,其實封少訣知道自己根本不需回答,因為由安夫人的眼眸中,他已明了,她想要的答案,此時此刻,已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映在她心中。

“她這般不可一世的高傲女子,根本不可能看上他的……”任熱淚一滴一滴由眼眶中跌落,因為在女兒國皇宮裏整整五年的安夫人,就算心裏有再多恨,也確實不可能不去靠近雲茱,打聽雲茱。

可過去的她,不肯相信自己聽到的,更不願相信自己看到、感覺到的,直至今日,當雲茱以那樣一句雲淡風清且高傲的“辛苦了”來回應這對普通女子來說那般難看、窘迫的場麵,她再也無法欺騙自己了。

“他……真的說了謊……而絹兒……為什麽那麽傻……竟為了他的彌天大謊……而我又為什麽連問……都沒問一句……”

安夫人那蘊積多年,終於流出的心淚,一滴滴淌在封少訣手上,而他隻是一語不發的輕擁住她。

一直以來,他都明白,明白其實安夫人最恨的,不是那已死的浪蕩子,也不是雲茱,而是那個沒有拉住女兒雙手的自己,那個明明看到安絹臉上的淚痕,卻依然為她挑選著嫁衣,明明看出安絹眉間的淒苦,卻沒有停下去買嫁妝的腳步,多問一句的自己。

正因為極端憎恨著自己,所以她必須活著折磨自己,但要活下去,真的好難、好難,所以她隻能找到一個憎恨的目標,靠日日憎恨著她,來讓自己活下去,然後靠著活下去,來折磨自己……

“我累了,念清,扶我去休息。”待將多年來心底的痛與慟都發泄出來後,安夫人像老了十歲般地緩緩站起身,“少訣,我知道你會這麽做,全是為了我,但孩子是無辜的,不管你將雷兒托給了誰,現在快去把他帶回來,別讓言兒……跟他娘……受了苦。”

“言兒不是我托人帶走的。”

“什麽?!”聽到這話後,這幾個月來因封少訣不時會帶允言前來,而心底著實喜歡那孩子,卻從未表現出來過的安夫人猛地一愣,一抬頭,“那是誰?還有誰會帶走言兒?你還愣在這裏做什麽?快去找啊!”

“他不是我的親生血脈。”望著那張緩緩恢複生氣,並且似乎真的在生氣的臉龐,封少訣繼續淡淡說道。

“混帳!當初的我冒險去救你時,你也不是任何人的孩子啊!”

望著安夫人眼底完全不掩飾的憂急,確認她再沒有任何尋短之意的封少訣,總算放下心,身形倏地一閃,風也似的向外飛去。

“姑姑,放心,我一定把言兒帶回來。”

允言沒有回來,連於孟與奶娘也沒有。

縱使沒有大張旗鼓地動員,但在全女兒國最精銳的探子都自動請纓出動,民間自發組織協尋,卻依然一無所獲的一個月後,雲茱下了一道旨,令全部人員迅速回歸各自崗位,不得有誤。

“雖說是大局為重,但也未免冷血了些,再怎樣也是懷胎十月的親生骨肉,說不找就不找了……”

“誰讓是個男孩呢!女皇重女輕男的傳聞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了,要不也不會在小寶皇子十歲時就將他趕出宮,至今都不許他回啊!”

在民間,這樣的流言蜚語自然不會少,但無論在數量及熱度上,都及不上對“大公子”的不滿與非議。

“大公子也太不像話了,虧女皇那麽信任他,將整個後宮都交給他管,可他居然能把個孩子弄丟!”

“搞不好孩子丟了,最開心的人是他呢!反正不是他的種,眼不見心不煩。”

“就是,況且這一切是不是他自己設計的還不好說呢!別忘了,最毒惡夫心啊!”

“孩子當真不是大公子的嗎?”

“若真是他的,孩子丟了時,他怎麽還有閑情逸致跟三個女人一起在床上快活溫存?”

“這樣的人怎麽配當我們的大公子啊!我真不明白女皇為什麽至今還不休了這廢物……”

各式各樣的“廢物大公子”版本,在民間傳得是沸沸揚揚,但宮中人卻異常靜默,隻會在被親朋好友煩得實在不得不說句話時,淡淡丟下一句。

“我不管你們有多少人相信,反正我是絕不會信的。”

之所以打由心底“不信”,不僅因為這五年多來,他們對大公子的為人了解得較宮外人來得深刻,更因為他們所有人最後一次見到封少訣的那個背影……

在宮外紛擾聲不斷之時,朝中其實也不曾平靜,有一小點意見不同,心浮氣躁的朝臣們便口角不斷,那些心裏本就有著疙瘩的老臣一當意見不合,更是毫不遮掩地指著對方鼻子大罵。

“你有什麽臉說是我們幹的?當我看不出你那表麵哀戚,心裏竊喜的模樣嗎?”

“竊喜個屁!你少含血噴人,有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孩子丟了,就教你們最開心,因為這樣一來,你們又可以再一次用子嗣當藉口,拿著你們自己人的名牒去逼女皇生個女娃,讓未來的女皇看在你們的老麵子上,再度遮掩你們做過的收支醜事!”

“胡說,孩子丟了,我們哪一個人不是盡心盡力的在找?反倒是你們這幫人天天談天納涼,一副事不關己的四處說三道四,還不許別人說!,怎麽?難不成孩子是你們讓人帶走的,想藉機嫁禍給我們,而你們壓根兒知道孩子在哪,所以才會這樣輕鬆?”

“說話公允點啊!什麽叫我們讓人帶走的?弄丟孩子的是大公子又不是我們!”

“誰知道你們會不會利用大公子因為孩子不是自己的這個弱點,私底下跟大公子串……”

“女皇駕到!”

正當眾人吵成一片時,一個嚴厲至極的喝令聲響起。

“參見女皇。”

“不是還沒吵完嗎?”目不斜視的由眾朝臣跪拜的身前昂然走過,雲茱淡淡說道:“繼續啊!”

“女皇息怒。”聽著那冷冽至極的話聲,眾朝臣連忙伏下身去。

坐在皇座上,雲茱一句話也沒說,隻是冷冷的望著那一群原本是來商議近來女兒國對外戰略部署,如今卻驚恐得汗流浹背的朝臣,許久許久後,終於開口。

“西北戰況。”

一聽到雲茱的令聲,被點名的朝臣連忙起身報告。

“東北部署。”

又一個命令,又一名朝臣。

就這樣,待所有朝臣都報告完畢,而雲茱連續下達了多個指示後,時間已近未時。

雖是四麵無牆的開放大廳,但悶熱的氣候與廳外此起彼落的惱人貓叫聲,教人本就焦躁不堪的情緒更顯煩鬱,因此在雲茱令內侍送上涼茶,並命眾人先休息會兒再繼續議事時,不少人是直接端著茶碗走至離雲茱較遠之處,幾個幾個的圈在一起啜飲,然後還不忘一邊低聲發著牢騷。

“為什麽要我們的人去西北啊?”

“就是,為什麽不讓我們的人去,反倒讓你們的人去現在戰況已漸漸明朗的東北?”

“那東北讓你們去啊!我們還樂得去戰線吃緊的西北呢!那才顯得出我們的能耐。”

“沒錯,隻有沒自信,沒實力的人才會想往陰涼的樹蔭下鑽。”

“都給我住口!”

正當兩方喝個涼茶喝一半又開始大眼瞪小眼,話聲漸漸高昂時,兩個低喝聲突然同時響起,兩名身著戎裝的女子騎馬飛奔而至,在即將抵達時,飛身下馬,怒視眾人。

她們一個是剛由美人關披星戴月趕回的雲荼,一個是自遙遠那一端瘋狂策馬橫越速個天禧草原的雲苧,一個臉頰帶著傷,一個臂膀泌著血。

“參見荼帥,參見協和將軍。”

一當望見雲荼,雲苧竟一起出現,眾臣連忙放下茶碗拜見,然後還不忘竊竊私語著。

“怎麽回事了?怎麽二姑娘跟三姑娘一起回來了?而且還都帶著傷。”

“是不是出了什麽大事,所以女皇將她們全召回來了?”

“大姐!”

完全無視身旁人的拜見,雲荼,雲苧齊向雲茱所在之處奪去。

“站住,誰讓你們來了?回去!”此時,原本在涼亭裏休憩的雲茱卻緩緩起身,遠遠的冷冷喝道。

“大姐!”

腳步停是停住了,雲荼與雲苧望著雲茱整個消瘦的臉頰,眉間的輕摺以及她眼下用脂粉蓋都蓋不住的黑暈,她們緊握的拳頭是那樣抖顫,眼眶是那樣紅。

“大姐,我們打贏了啊……”

是的,打贏了,在知曉雲書失蹤,知曉雲茱會如何心痛憂急後,在原本那麽戰況膠著無比的戰場上,將士像瘋了一般,將敵方打得節節敗退,再不敢越雷池一步後,千裏飛奔回來。

“打贏又怎麽樣?交付給你們的丁北和奎克兩地收複策略,你們擬好了嗎?兵馬,糧草都準備好了嗎?看看你們現在這個樣子,還帶得了兵,威嚇得了敵人嗎?”望著她們一個臉頰帶著傷,一個臂膀泌著血,雲茱心如刀割,但說出口的話卻是那樣冷寒。

其實,她何嚐不知曉這兩個妹妹因何千裏而回,又何嚐不想立即衝上前去擁抱她們?

可此時此刻,她隻能這麽說,也必須這麽說!

“丁北?奎克?”聽到雲茱的話後,兩派老臣全部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