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望著手上寫滿密密麻麻文字的書冊,眼兒發酸的顏平絲隻覺此生隻怕不曾這般了解一個人,尤其是男人。
這份資料用钜細靡遺來形容也不為過,小自這個男人愛吃什麽、愛做什麽,大至這個男人的家世背景、事業版圖,無一錯漏。
可愈了解這個男人,她的心情便愈沉重。
也讓她更加不懂,為何皇甫少天會如此憎恨這個男人,恨到寧願在幾年前一瞧見她的臉龐時,便願意花費钜資,甚至以替曲醉瑤和尚初兒擺脫乞兒身分為餌,誘她賣身給他。
他讓她從貧困的乞兒生活中脫身,給了她如千金小姐一般的生活,尊貴得宛如皇甫家的半個主子。
明明是個乞兒,可是身旁卻是丫鬟如雲,除了貼身大丫鬟之外,照顧她的嬤嬤也有兩個。
最重要的是,補湯補藥,日日不少。
因著和師父學過幾年的醫,雖然不精,可多少也分得出藥材是否金貴,別瞧那些丫鬟每日端進來的湯藥看起來總是烏漆抹黑的,可那一碗便能抵得了尋常人家一個月的吃穿用度。
曾經,她天真的以為他對自己一見鍾情,知她早年困頓,傷了身底,所以才會這般注意她的身子。
也因他這樣的舉動和關懷,漸漸對他傾了心,至於那些苦口的湯藥,即使從日日飲、到幾天飲一次,她也從不抱怨的一飲而盡。
她以為隻要自己夠溫柔、夠聽話、夠愛他,那麽他終有一日也會回報她的感情。
可隨著時日過去,雖然她隱隱察覺出皇甫少天對她其實並無情愛之意,可是她卻寧願做個睜眼瞎子,直到那一日,他親口告訴她要將她送到別的男人身邊替他辦事,她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那些下人們不經意的竊竊私語竟是真的。
他對任何人都是沒有心,因為他的心早已死了,所以任何人對他來說,都是可有可無的存在。
她竟然傻傻地愛上了一個無心的人。
痛嗎?
其實真的是痛到無以複加的程度,可她又能如何?
望著他那冷漠且心意已決的眼神,她搖不了頭,也說不出一個不字,因為服從他的希望,已經成了她的習慣。
見她萬分艱澀的點頭與隱忍,他也隻是欣慰的頷首,並且爽快答應她的請求,讓她有時間與妹妹們一敘。
與曲醉瑤和尚初兒一別之後,已經過去一個多月,明兒個他們的馬車便要進入西南城,所以他不如以往的讓她隨意在落腳的客棧附近逛逛。她才下了馬車,他便沉著聲讓她進屋休息,好養足精神應付明兒個的事情。
聽到他的命令,顏平絲並沒有馬上照做,抬頭望著他那宛若冰霜的冷漠與執著,她的心更是沉到了穀底。
那股打從出了京城便一直悄悄埋在心裏頭的希望,也在轉瞬之間破滅。
她其實一直希望他能打消將她送到旁的男人身邊的念頭,可惜的是,老天爺似乎總不讓人如願!
帶著沉重的心情,她默默地跟著丫頭們轉身步入他為她備置的房間。
她還來不及打量房裏的布置,更來不及撫平受傷的心情,便聽到咿呀一聲,水漾的眸心驀地浮現出他的麵容。
皇甫少天昂首闊步地走了進來,直至她的麵前,眼神冷淡地看著她。
望著他那冷然的模樣,顏平絲連忙收起心裏的憂傷,屈膝向他行禮,但是卻被他狠狠的拒絕了。
“我說過你不需對我行禮,因為她向來不會對我行禮。”
聞言,她的腿旋即發軟,雖然這段日子以來,她已經太習慣聽他提到另外一個女人,可每回聽到,她還是難受得像是有人拿著針,毫不留情地朝著她的心坎裏頭紮去。
一種極端的疼在她的全身快速蔓延,可憐的她卻連喊痛的權利都沒有,隻能任由心頭的傷口淌著血。
在他冷冽的目光中,她頹然無力地坐下,勉強漾出了一抹艱澀的笑容。
“對不住,奴婢忘了。”
“她也不會自稱奴婢。”皇甫少天再次不耐煩的糾正,這回聲音更冷,還透著濃濃的失望。
如果可以,她希望心裏的那股疼,能讓她立時昏去,可偏偏早已習慣了堅強的她,卻做不出這種折辱自尊的事兒來,她的腰脊挺得更直,眼神透著倔強,深吸了一口氣,傲然說道:“我知道了。”
終於滿意地點了點頭,他責難的神情褪去,眼神中多了一絲讚賞。
“很好,這樣才像她。”
簡單的一句話,便將她推入了無底的深淵,心兒透著冷涼,可她仍是勉力自持,水亮的雙眸眨也不眨地盯著他瞧。
“明兒個,你就跟我一同出門,記得……”向來省話的他,難得破天荒的想要交代些什麽。
顏平絲卻似早就知道他要說什麽,先一步開口道:“容嬤嬤已經為我打點好一切了。”
不想再承受更多的痛,她索性主動提起,不是常有人說,痛到了極點,就不會再痛了嗎?
那麽就痛吧!
她相信總有一天自己會麻痹,不再因他的一言一行而難堪、心痛。
“是嗎?”
他相信容嬤嬤的能力,也知道應該要轉身離去,畢竟他向來不會對自己的棋子多說什麽。
可瞧著她那略顯蒼白的臉色,皇甫少天卻反常地佇立在原地,緊瞅著她。
望著他那晦澀難辨的神情,顏平絲迎著他的目光,卻不懂他為何沒有如以往一般轉身離去。
“少……天……”不能再喊他主子,因為那會讓他覺得她不像那個女人。
那一聲呼喚,讓皇甫少天的冷漠有了一絲裂縫,幽深的眸中滲入了難解的激動,甚至還夾雜著一抹渴望。
他幾個大步便縮短了兩人之間的距離,向來希冀能夠親近他的顏平絲,頭一回有一種想要自他身邊逃開的衝動。
她立刻往後退了一步,可偏偏她退一步,他又前進一步。
她不知道他想幹什麽,可他眸中流竄的那抹激狂卻讓她心驚。
“再喚一聲。”皇甫少天沉著嗓音命令道。
“我……”猛然之間,她驚覺自己似乎認得這樣的眼神,在她還在街上行乞時,她便見過不少,那通常是對她起了色心的人才會有的激狂眼神。
凝著他的眸,顏平絲嚇壞了,雙眸死命地瞪著他,連眨都不敢眨一下。
接著感受到一陣刺骨的疼,她低頭一瞧,這才發現他不知何時已鉗住了她的手腕。
難不成他真將自己當成了那個洛小芽?
纖細的身軀泛起一陣激靈,顏平絲顧不得手腕撕扯的疼,猛地又往後退了一步。
“少爺,請您自重……”
話都還來不及說完,便驚覺到獨屬於他的氣息更近了,仿佛就像要將她吞噬了一般。
“小芽……我好想你……你終於回來了……”
細細的呢喃在顏平絲的耳際不斷響起,原本慌亂不已的心也跟著慢慢冷靜下來。
望著早已失了理智的皇甫少天,倍覺屈辱的顏平絲銀牙一咬,素手一揮,一個結結實實的巴掌便落在他的俊顏上。
那一掌雖然打回了皇甫少天的理智,卻也讓他的臉上瞬間布滿一片陰沉。
“你似乎忘了自己的身分!”
冷冷地凝著她,皇甫少天的雙手在身側緊握成拳,因為知道眼前的女人並非深愛的洛小芽,所以他必須用盡全身的力量,才能阻止自己做出傷害她的舉動。
“主子苦心布了那麽久的局,難道會想要在這時候功敗垂成?平絲並非有意冒犯,隻不過是在提醒主子罷了。”沒有太多的激動,顏平絲隻是淡淡的提醒,盡管恐懼,卻仍努力維持表麵上的驕傲和自持。
若是兩情相悅,或許鍾情於他許久的她,會願意將自己給他,可她明知在他的眼裏她並非顏平絲,而是已逝多年的洛小芽,那種屈辱感讓她完全無法釋懷。
“好一個提醒!”咬著牙,皇甫少天瞪著她那張酷似洛小芽的臉龐,就算有滿腹的怒氣,也無法拿她如何,但讓一個乞兒這樣羞辱卻什麽都做不得,卻也讓他憤恨難平,於是他出手攫住她的下頷,瞪著她說道:“就衝著你明天便要與他見麵的分上,我可以暫時原諒你,如若明天你不能讓他留下你,那麽咱們這筆帳便一並算。”
這是威脅嗎?
望著像是變了個人的皇甫少天,顏平絲隻覺得好陌生,她以為她已經夠了解他了,可是如今卻發現她根本錯得離譜。
在她的麵前,他向來彬彬有禮,從不曾表現過這樣陰暗晦澀的一麵,如今瞧著這樣的他,她除了感到震撼之外,也添了幾分不解。
愈接近平陽城,他便愈顯煩躁不安,完全不似以往那樣風度翩翩、能容大度。
這一切,都是因為危冬槐嗎?
可是從皇甫少天所給的資料瞧來,危冬槐明明就是一個風度翩翩、磊落昂然的男子,兩個同樣出色的男人,為何會有這樣的仇怨?
她愈想愈是好奇,然而沉浸在思緒之中的她,完全沒有發現皇甫少天眸中怒火愈熾,最後被徹底忽略的他,終於拂袖走人。
冬藏寒梅,點點在枝頭綻放著,那一簇簇的紅,美麗而耀眼。
危冬梅支手撐著下頷,怔怔地望著眼前的美景,臉上卻沒有任何的笑意,反而浮現一抹孤寂。
“傻丫頭!”
一聲含著笑意的低喚,將兀自怔忡的她給拉回了現實。
當她瞧見正帶著溫暖笑容瞧著她的兄長危冬槐時,她也隻是微微扯了扯唇角,那勉強的笑意,可以明顯瞧出她此時正陷入極度的低潮之中。
見狀,危冬槐的眉心忍不住皺了起來,他這人什麽都不怕,唯一害怕的便是自家小妹不開心。
“怎麽了,有心事?”
“沒事。”她悶悶地應了一聲,可那緊絞的柔荑卻在在顯示她壓根就是心事重重。
“真的沒事的話,那大哥要去議事廳和眾管事們議事了。”
幾年來兄妹倆相依為命,危冬槐對於妹妹的性子知之甚詳,有些事她若不想說,嘴巴便會像蚌殼似的,閉得緊緊的,愈逼愈不肯說,反正這丫頭沒多大的耐性,遲早耐不住性子,自個兒向他訴苦。
便是吃定了她這一點,危冬槐嘴角含笑,回過身,心裏還壞壞的數起了數兒。
相較於他的氣定神閑,原本坐著發呆的危冬梅卻是急了,也沒想想方才明明是自個兒說沒事的,現下反倒怪起兄長不夠關心她。
“大哥,你變了,都不疼冬梅了。”紅唇兒嘟嘟噥噥,其中的抱怨倒添著許多嬌意。
“妹子這話是怎麽說的,明明是你自個兒說沒事的,怎麽又變成我不疼你了?”危冬槐轉回身睨著妹妹,臉上浮著促狹的笑容,嘴裏卻喊起冤來,像是受了無限委屈似的。
危冬梅張嘴欲辯,可偏偏大哥總有能耐用一句話便堵得自己無話可說,杏眼圓瞪著大哥好一會兒,原本清亮的眸子,毫無預警地浮起了一層水霧。
眼看著晶瑩的淚珠就要滑落,倒嚇壞了原本姿態悠閑的危冬槐,隻見他一個箭步衝上前去,急嚷嚷道:“傻妹子,哭什麽哭呢?大哥是同你說笑的。”
急急地將寶貝妹子給摟進懷裏,柔聲哄慰,可她的眼淚卻像是洪水爆發似的,一發不可收拾。
瞧她那委屈的模樣,他的心仿佛被狠狠擰緊,這滋味甚至比一筆大生意被人硬生生搶走還要難受。
“大哥幹麽欺負人家?”明明不見得是自己有理,可在大哥麵前,危冬梅這個小無賴可是當得理直氣壯。
溺進了危冬槐那偉岸的胸膛,出氣似的,她一個勁的把鼻涕、眼淚全都抹在他那件價值不菲的綻青色緞衣上。
自然知道妹子的那點小心思,口舌上贏不了他,明知他愛這件衣裳,她偏要報複的弄髒。
這丫頭啊,總是這點孩子心性。
“這哭也哭了,衣服毀也毀了,你究竟碰上了啥不順心的事,現在倒是可以說了吧!”耐著性子等妹妹發完性子,危冬槐這才用寵溺的語氣催促著,完全不想理會等候他多時的那些商行管事們。
對他這唯一的妹子,危冬槐除了做兄長的心疼之外,更多的是歉疚,當初若非他輕信了那個女人,她也不至於受這麽多苦。
“大哥,我想出門。”扁著嘴,危冬梅悶悶的說道,說著說著,還可憐兮兮地低著頭,掰弄著手指。
那委屈至極的模樣更換來他一陣心疼,深邃的眸子不舍地凝望著她的頭頂。
“想出門做什麽?”伸手,愛憐的揉著她的臉頰,危冬槐揚聲問道。
“我……”本要暢所欲言的危冬梅驀地頓住,望著他的眼神帶著濃濃的警戒。
她才不要說,她可以肯定,若是她說要去賞梅,那麽不到明天的時間,他們家的園子裏就會種滿一大片的梅花;若是她說想去燈會逛逛,那麽幾日後這危家偌大的園子就會掛滿各式各樣的花燈。
她這個傻哥哥,慣會寵她的,可對於她真正想要的東西,他卻總是不肯應允,讓她既氣卻又無奈。
“哥,你不可能關我一輩子的!”
“為何不可能?”
她身上有毒未解,一直以來都是靠著他的內力護持,若是她在外頭毒發,誰能助她續命?
這也是為何他寧願散盡千金寵溺,卻始終不肯讓她輕易出門。
“就算你真能關我一輩子,可我卻不想待在家裏頭等死。”危冬梅嘟著嘴,氣悶地說道。
還沒中毒的她,是被眾人捧在手心裏嗬護的小姐,更是府裏的小淘氣,仗著大哥的疼愛,沒少在府裏作威作福,更時時溜到市井之中,做些小奸小惡,享受著捉弄人的快樂。
在經曆了一場九死一生的大劫之後,她倒是長大、成熟了許多。
她知道向來疼她的大哥對她中毒之事有多自責,更知道自己身體的狀況早已不比往昔。
可知道是一回事,若真要她待在家裏頭等待閻王的召見,那麽她還寧願活得少一些,但至少過得自由自在。
“丫頭,別胡說,什麽死不死的。”危冬槐原本閃著笑意的眸子頓時變得深沉,向來舍不得對妹妹說一句重話的他,忍不住出言低斥。
原本已收了眼淚的危冬梅眼眶兒又紅了,她望著大哥,委屈地說道:“這話又不是不說就沒事,反正無論如何我都不想悶死在家裏,我想趁著還有力氣的時候,瞧瞧大川和沙漠,最好還要看看大海。”
“你這丫頭誌氣倒不小。”他取笑著,心裏卻不自禁泛起一陣酸意。
皇朝幅員遼闊,尋常人想要看遍那些美景,隻怕也是要窮盡一生之力,更何況是她這個身上負毒的小丫頭。
“那當然,總有一天,我也要像哥哥和小芽一樣,走遍大江南北。”
大哥是個商人,早年時總是南來北往的經商,她屋子裏好多珍寶古玩、稀奇玩意兒,都是他為她搜羅來的。
那時她就向往外頭的世界,再加上小芽姊總在她的麵前將那些山川大嶽的絕妙景色描繪得栩栩如生,她自然就更加向往了。
人都是有樣學樣的,有危冬槐這樣一個大哥,和小芽那樣的好姊妹,怎能怪她心有大誌呢?
“小芽嗎?”沉吟著妹妹口中吐出的名字,危冬槐的眸中閃過一絲憎惡和怨恨,但很快便消散,讓人來不及捕捉。
“對啊,大哥,你說小芽都已經回家去三年多了,怎地都不捎封信來,真是個沒心沒肝的壞丫頭,她可就別讓我瞧著,否則我定不饒她。”
沒想到妹子會突然問出這樣的問題,不禁一愣,可他好歹也見過不少世麵,自然很快便能回複心緒。
“傻丫頭,人家小芽或許有很多事兒要忙,自然不會記得要捎信過來,或許她與咱們也就那一年的緣分了。”
“大哥怎麽這麽說呢,難不成大哥也學外頭那些風流的公子哥兒,有了新人便忘舊人,人家小芽還一心想要當大哥的妻子,你們也相愛,不是嗎?”他輕描淡寫的說法,自是引來了危冬梅的不悅,隻見她紅唇一嘟,顯然又不開心了。
見狀,危冬槐沒好氣地搖了搖頭,隻覺今日的妹妹恁難纏的,不想她再繼續沉浸在關於洛小芽的事情之中,他暗自在心裏盤算了會,連忙說道:“不如這樣,大哥今兒個挑燈夜戰,把事兒都忙完了,明兒個大哥親自帶你出去走走,好嗎?”
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耳朵聽到的,她喜不自勝的瞪大了眼,然後像匹小野馬似的衝進大哥懷裏,嚷嚷道:“大哥可不能食言,否則……否則……”
見她否則了半天,卻想不到威脅的話語,危冬槐再次為她的心思單純而心疼著,於是環著她的手緊了緊,說道:“大哥何時失信於你,隻不過你得答應大哥,今天得要好吃好睡,儲存一些體力,否則明天要是一副病懨懨的模樣,大哥就不帶你出門了。”
“嗯!”危冬梅用力地點點頭。
隻要能出去,她哪還會有什麽事不答應的。
暖暖的冬陽日正當中,曬得人的骨頭都要酥了。
耳裏聽著妹妹在馬車裏和丫鬟的逗笑聲,再迎著徐徐的暖風,危冬槐向來沉重的心思,仿佛也稍稍飛揚了些。
緊抿的薄唇難得染了一抹笑,心中正慶幸自己這回終於沒有食言,帶著妹妹出門逛逛,否則又哪裏能見到她開心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