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三十二章 蕊寒香冷

幾天過去了,北雅傳來情報,說外麵並不見有什麽動靜,大概是皇帝也不願將此事散播出去,所以壓下來了。

也好,至少不必再為此事擔憂了。

梧桐殿之前還有太監送飯來,漸漸,別說飯了,連個人影也見不到。看來,這是要一醉自生自滅啊。

也好,至少不必再看那副嘴臉,也不必擔心有人發現我的蹤跡了。

自從發生了那晚的事之後,我和一醉之間便產生了一道無形的隔閡,雖然他表麵上並沒有什麽變化,也什麽都不說,但我知道他心底的猜忌。

我願誠心待人,竟然也做不到對自己心愛的人坦誠相待,原來每個人心中都有不願言說的秘密。

我忽然覺得袖口癢了癢,是相思毫。自從我得知相思毫回到了一醉的手中,我就將自己的那一支藏了起來。目的邪惡得顯而易見——偷窺一醉的心事。

我找到一個隱蔽的房間,將筆尖觸到宣紙上,上麵龍飛鳳舞地現出兩行字來——

“春天來了,就該想美好的事情;冬天來了,就該想美好的春天。”

相較於將軍的字,將軍的更遒勁些,一醉的字更瀟灑些。

自古看似放浪形骸的人都不是真的沒有痛苦,而是一直在與自己的痛苦的內心做鬥爭。我歎了口氣,他這是在努力地開解自己,使自己向好的方向去想啊。

說到底,是因為還在愛著,所以才會有隔閡。如果不愛了,誰還會管對方心裏在想什麽?

晚上,一醉突然對我道:“以後不必再日裏夜裏防著我了,我以皇子的身份保證,那樣的事不會再發生了,還記得我曾經起誓,總有一天要你心甘情願做我的女人才好。”

“我……”一醉啊一醉,你怎知我的苦衷?你是人,我是妖,人妖相合本就是大忌,我多麽害怕黃尾的悲劇會發生在我們身上。

我喜歡你,不在乎名分,也不介意以身相許,但我害怕失去你。

這是個賭,一生隻能賭一次,我輸不起,至少在我還能保持理智的前提下,我是不會輕易去嚐試的。

我想了半天,都找不到合適的話來說,竟然這樣說到:“既然如此,我們還是把房間換回來吧,我願住那個小房間。”

“好啊。”一醉同樣毫不猶豫地道。

哎呀,方休啊方休,你在說什麽,這不是自降身份嗎?我後悔不迭。

晚飯後,我想都沒想就走進一醉的房間,走進去才想起來換房間的事,頓時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我急忙轉身欲走,卻覺察出什麽來:不對啊,按照一醉的性格,看見我走錯房間肯定會狠狠嘲笑我一番才罷休啊,難道他沒發現我?

耳畔突然傳來一醉瑟縮的聲音,我回過頭看見他裹緊被子,正在發抖。他不會是病了吧。

“一醉,一醉,你怎麽樣了?”我走到床邊,輕輕推他。

“冷,冷……”

我摸了摸他的額頭,燙得厲害。這可怎麽辦?我也沒有給別人治病的經驗啊?法力隻能用來給人治內傷,這種風寒還是該找太醫來治比較合適。

“一醉,你等著,我去給你找大夫。”

“不……不要。”一醉突然抓住我的手,“我被圈禁在此,不便驚擾太醫,再說了,就算你找他也未必會來的。”

“就算幫也要把他綁來!”

“方休,你忘了我們甘心困在這裏的初衷了嗎?何必要多生事端?”

“那該怎麽辦?”

“我……我沒事,隻是有些冷而已,你幫我弄幾個碳火盆,再用涼水幫我敷一敷就好了。”

“好,我這就去弄。”

碳火盆好弄,也用絹帕冷敷了,不知換了多少次,燒還是遲遲退不下來,再這麽燒下去肯定就燒糊塗了。

咳,不管了!我將一桶冷水“嘩啦”一聲從頭頂倒下,瞬間濕遍了全身,那叫一個透心涼啊!

趁著身上還涼著,我將一醉擁在懷裏,複又將被子裹緊。

一醉啊一醉,果然是上輩子欠你太多,這輩子要加倍償還啊,如今我堂堂一代妖王,名聞天下的梨花主人的清白可就毀在你的手裏了。

不過這是我心甘情願的。

一醉躺在我的懷裏,病弱得像個孩子,口裏不知在胡亂嘟噥著什麽,好像孩子的囈語。身子時而忽然抖動了一下,好像受到了什麽驚嚇。

“方休,不要離開我。”他突然道。

“一醉,別怕,我不會離開你的,我會緊緊抱著你,寸步不離。你要相信我,無論我的心裏曾經有過誰,你都早已變得無可代替……”

夜深了,星星眨了眨眼,折騰了大半宿了,我也疲憊不堪,漸漸睡去。

第二天早上,我感到自己的胳膊已經麻得像是一段木頭,睜開眼一看才知道是因為一醉枕在上麵。

“一醉,你快起來,我……我不行了。”

“你怎麽了?”一醉被我驚醒。

“麻……胳膊麻。”我哎呦哎呦地叫喚著。

“怎麽會呀,我沒枕多久啊!”

“什麽叫沒枕多久,你枕了多久你怎麽知道——難道你早就醒了?”

“沒有。”一醉指天發誓,“絕對沒有!”

“看樣子……你是病好了啊。”

“嗯,好多了,但頭還是有些痛。”

“來,讓我摸摸。”我將手探在他的額頭上,嗯,已經不燙了。將手拿下來的那一刻發現他正癡癡地望著我。

“方休,如果你每日都像昨晚那樣對我該有多好。”

這話說的,好像我從前一直在虐待他似的。

“好好的,怎麽會生病呢?”我嗔道。

“現在都什麽時候了,早就該生碳火了,就算我身體再好,也抵不住北方冬日的寒冷啊。”

冷嗎?已經該生碳火了嗎?唉呀,我忽然想到現在已經入冬了,北方的冬天冷得可怕,我之所以感到不冷是因為我是妖,並且在冰獄裏待過,早就練出了一身抗冷的本領,可一醉隻是個凡人啊。

“傻瓜,既然冷怎麽不說?”

“連你都沒喊冷,我怎麽好意思喊冷?”一醉答道。

看著他逞能的樣子,我心中又好氣又好笑。

“你這個人啊,還真是不叫人省心,好好養病,等你好了,我送你一份大禮。”我神秘地一笑。

我起身下床,覺察到他在背後滿臉笑意地望著我,經此一事,他應該可以看見我的真心了吧。

“咦——這是什麽?”一醉突然道。

“什麽?”我回過身,卻見一醉手中拿著我的黑雁羽。遭了,一定是昨晚手忙腳亂,不小心把它掉出去了。

我嘻嘻一笑,轉回頭:“這是我的,昨晚不小心掉的。”

我剛要將它奪過來,一醉卻拿出自己的白雁羽,將它們放在一起,仔細打量,喃喃自語:“連上麵的花結都是一樣的,怎麽看怎麽像一對啊。”

“是啊,就是一對。”我趕緊道。

一醉一臉詫異地望向我。

“那日我看你身上有一個白雁羽,心裏很喜歡,所以自己也弄了一個,仿著你的那個打的繩結。”

“原來是這樣啊。”一醉似信非信地點了點頭。

還好還好,幸虧沒暴露。趁一醉沒留意,我一把奪過自己的黑雁羽,然後逃之夭夭:“我去給你做早餐。”

冬天是真的來了,梧桐殿成了一座冷宮,但更令人心寒的是皇上從未來過這裏。一醉可是他的兒子啊,他就一點都不在意他的死活嗎?大概是因為心緒也不太好,一醉的病竟然纏綿了一個月。有時候,外麵北風呼嘯,我看見一醉靜靜地坐在窗前,麵前擺著一本半卷的書,他卻不大看,而是側過頭,聽這噗噗的窗紙聲,天光透進來,照亮他的臉頰,那黑色的眸子總是隨著天光的消失而漸漸黯淡下去,最後看不清陰晴。一醉不喜歡點燈,好像黑暗可以幫他隱藏些什麽,每次都是我走上前,告訴他碳火盆該加碳了,幫他將油燈點著。

我等了好久,終於等到那一天——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

天蒙蒙亮,一醉還在睡夢中,我十分興奮地將他搖醒:“快起來,快起來……”

一醉睡眼惺忪:“怎麽了?”

“我送你的大禮準備好了,快隨我去看啊!”

一醉看了一眼窗外,白雪反射的光將窗紙映得雪亮:“下雪了?”

“是啊,下雪了,初雪!”

“下雪好,下雪最適合睡覺。”一醉歪過身子,繼續倒頭大睡。

這下子我可真就火大了,一把將他的被子扯開,扔到地上。

“喂,你幹什麽?”一醉凍得坐起來團作一團。

“我不是說了嗎?我要送你一個大禮,快起床啊。”

一醉白了我一眼:“你能有什麽大禮啊?你的禮物不會就是外麵的大雪吧。”

“當然不是了,我還沒有那麽無聊。”

“好吧,我倒要看看你能有什麽驚世駭俗的禮物。”

我將早就準備好的棉衣和鬥篷丟給一醉,他慢條斯理地穿起來。

“唉呀,你怎麽跟我師父似的,我來幫你。”

一切都穿戴好,我拉著一醉迫不及待地向外走。

“當當當當當……”我推開門的一刹那,雪光瞬間照進屋子裏來,一股沁人的梅香驀然襲來,眼前,一派紅梅傲雪的勝景。

看見此情此景,一醉已經怔在那裏:“你……你是怎麽做到的?”

我得意地笑了笑:“你以為,梨花主人的名頭是白來的嗎?怎麽樣,喜歡嗎?”

“喜歡,喜歡……你怎麽知道我喜歡梅花?”一醉略帶激動地道。

我……我怎麽知道你喜歡梅花?這天底下應該沒有幾個人不喜歡梅花吧,再說了,這冬日裏最應景的不就是白雪紅梅嗎?我訕訕地笑了笑:“你喜歡就好,你喜歡就好……”

一醉突然拉起我的手,麵露孩子般的欣喜:“方休,陪我一起去賞梅吧。”

“好。”我還沒反應過來就被一醉拉出了門外。他跑的是那麽快,像是在飛,也帶著我飛起來。白雪紅梅,琉璃世界,他牽著我的手在梅樹間奔跑,跑跑停停,像天真的孩子,輕快的笑聲將梅樹上的雪也震顫下來。

跑累了,一醉突然說:“方休,你為我跳支舞吧

。”

他說,方休,你為我跳支舞吧。曾幾何時,有一個男子也對我說過類似的話。

我已經好久沒有跳舞了。

“好啊。”我揚起頭,歡快地道,“可是沒有人給我伴奏啊。”

一醉走到我身邊,眉眼彎彎:“你不是有一支短笛嗎?”

“怎麽,你會吹?”

“不會吹,但我可以試試。”

這樣也可以?“好吧。”我將腰間係著的短笛解下來交給他,順便在上麵施了法,使笛聲隻能被我們兩個人聽到。

笛聲輕起,猶如黃鶯出穀,悅耳動聽,空寂裏帶著春天的希望。恍然間,我看見紅梅落盡,春芳已開。我隨著笛聲翩然而舞,梅香縈繞在裙裾間,像是無形的輕紗。有了這層輕紗,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更輕了,舞著舞著就飛了起來。

“哎!”一醉突然抓住我的腳,我沒防備就摔了下來,狼狽地跌在雪裏。

“喂,你要做什麽!”

一醉也摔在雪地裏,看著我笑個不停:“對不起啊,剛剛……剛剛我以為你要飛走了,一時心急,所以……”

我氣壞了,這是舞蹈,這是舞蹈!

看見我氣鼓鼓的樣子,一醉笑得更歡了:“以前我隻覺得你笑起來比較好看,如今才發現你生氣起來更好看啊……哈哈……”

這廝,簡直是討打啊!

我剛把拳頭掄過去,他趕忙求饒:“我錯了,我錯了!”

算你識相!我收了拳頭,撿了一朵掉在地上的梅花隨意地嗅著:“剛剛你的曲子不錯啊,說,什麽時候偷學的?”

“那日在竹林看你吹,所以就學會了。”

不是吧,看我吹了一回就學會了?

“這曲子叫什麽?我怎麽從來沒聽過?”

“我隨意吹的,就叫它……‘蕊寒香冷’吧。”一醉想了想道。

不公平啊,不公平。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天賦嗎?我可是學了很久才學會的。

“你覺得我剛剛的舞跳得怎麽樣?”我滿臉期待地問道。

聽了我的話,一醉卻突然皺起了眉頭。

“怎麽,不好嗎?”

“不是……我隻是覺得這舞你一個人跳太無聊了,不如帶上我怎麽樣?”

我撲哧一聲笑了:“你也會跳舞?”

“我不會跳舞,可我會舞劍啊,我覺得這是相通的。”

一醉站起身,向我伸出手,我搭了上去。

一醉一用力,竟然把我拉到他的懷裏去。

“喂喂喂,幹嘛占我便宜。”

我推開他,他抓起我的手,以玉笛為劍,帶著我做出舞劍的動作。從來都是我教別人跳舞,從未想過追隨別人的腳步,這一次我忽然間想忘記自己,隨著你起舞,哪怕這舞蹈是笨拙的,也好過我一個人寂寞地獨舞。天空中突然再次飄起了雪花,我看著那雪花落在他的臉頰上,一朵一朵,漸漸融化,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一眨一眨,竟然有些看呆了。一切美好的像一場夢境,方休何德何能,有生之年,遇見如此美好的你?

舞罷,空氣像驟然凝滯了般,隻有雪花在簌簌地墜落。

我們靜止般站在那裏,相對無言。

“方休,我可以吻你嗎?”一醉突然深情地道。

“你哪次吻我之前提前打聲招呼了?”我十分鄙夷地道。

“是啊,正因為這樣,才沒有好好地吻過你。”他一臉認真地道,語氣那麽溫柔,我感覺自己的心都要被融化了。

我眨了眨眼,輕輕閉上雙眼,心裏甜蜜又忐忑,好像在等待一個十分莊重的時刻。片刻,一雙溫熱的大手觸摸到我的臉頰,接著,我能感受到他靠近我的呼吸……

沒有什麽比這個更浪漫了吧,在落雪的梅園擁吻,把細細的花香和純潔的雪花也吻進去。

天地間,隻剩下我和你,白雪裏白了頭,什麽都不說,卻像是許下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諾言。

不知吻了多久。

“啪!”一個重物落地的聲音,我們都被驚到了。

我睜開眼,循著聲音望去,透過紛紛落下的雪花看見一個小孩子背著身子站在梅樹後麵,腳下放著一個籃子,並不知是誰,隻好一臉狐疑地望向一醉。

一醉左右望了望,好像明白了什麽,眉頭微皺,喊了聲:“其弈,你怎麽會在這裏?”

其弈,這便是傳說中的小皇子?我不禁生了好奇,將所有目光都投到他身上。

“其弈,我知道是你,站在那裏做什麽?快過來!”

小皇子轉過身來,卻用兩隻小手捂著眼睛,口裏不停地道:“我什麽都沒看到,什麽都沒看到……”

一醉似有所懂地笑了:“看見了也沒關係,我是不會說出去的……嗯,那個……就當你二哥我免費給你上了一堂啟蒙課好了。”

我心中頓時又惱又怒,狠狠地瞪了一醉一眼:“你在說什麽啊,豈不教壞了小孩子?”

“既然來了,還不快過來見過你二嫂?”

小皇子聽了,把小手緩緩拿了下來,看見他稚嫩麵龐的一刻,我驚呆了,這……這不是小核桃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