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九章 獨走天涯

我們都害怕無法相聚,卻更害怕不歡而散,害怕最初堅守的美好麵目全非。

與其不歡而散,不如永不為歡。

玄牝木載著我一直向前飛,天亮時,我發現自己竟然不知不覺間來到了師父住的竹林。

竹林幽幽,悄然無聲。師父那麽貪睡,不知此刻是否醒來,我正猶豫著要不要馬上進去,忽然聽見師父的千裏傳音:“既然來了,就進來吧。”

我心下不由得一暖,當我茫然無措的時候,師父總是在我身邊。

我走進竹樓,發現師父還是畢方鳥的樣子,正在站著睡覺。

“師父,您怎麽不睡床呢?這麽睡多累啊。”我不由得感歎道,從前在畢方宮的時候可從來沒見他這個樣子過。

“人間險惡,為師不這麽睡如何保持警覺?”師父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師父,不是我說您,這就是您杞人憂天了,您的法術這麽厲害,就算是豺狼虎豹,也不能近您分毫,何況是人類呢?”

“非也,非也,淹死的都是會遊泳的……”

“好吧好吧,隨您怎麽睡舒服就怎麽睡吧。”看著師父一副要長篇大論說教的樣子,我即刻調轉話鋒,順了他的心意。

“你來這裏,是有心事?”師父緩緩抬起眼皮。

“嗯。”我不由得垂下頭來,感覺心裏很不是滋味,“徒兒找到他了,但是發現他好像換了一個人一樣,當初的那種感覺也已不在了……那種感覺,真的是一言難盡啊,從前,我之所以可以堅持,是因為覺得值得,可現在我的心中卻產生了懷疑,方休不會去做讓自己猶疑的事情,因而隻好撤離。徒兒很難過,很苦惱,不知該怎麽辦才好。”

“你說他變了?”

“嗯。”

“嗯,讓為師想一想。出現這種情況可能有兩個原因:第一個可能是他並沒有變,人性本就複雜,從前你認為他好不過是你隻看到他好的一麵,而忽略了他壞的一麵,你對他在內心裏早有定論,一旦他稍稍做出超出你所想的事來,你便認為他變了;第二個可能就是他真的變了。人的性格,總是受周圍的環境所影響,經曆的事情不同,形成的脾氣秉性有不同,世殊事異,你還奢求他同你從前的將軍分毫不差嗎?”

“我了解將軍,不會是第一種可能!”

“那就是第二種可能咯。”

“所以就是說,我的將軍再也不會回來了是嗎?”我急得幾乎哭出來。

“那倒也未必。”師父換了口氣,“許多安排都是冥冥中自有注定,沒準哪天他就突然變成你想要的樣子呢?”

“可是,現在我該怎麽辦,從前我可以義無反顧地向前走,是因為我對自己的追求十分篤定,可現在,我沒有辦法也沒有力氣去堅持,甚至沒有勇氣再去麵對他那張臉,總感覺是他偷了我的將軍。”

“你可以有兩個選擇,一是繼續留在他身邊,不管他是變還是沒變都慢慢適應接受他的一切,二是繼續留在他身邊,力所能及地引導他,把他改造成你想要的樣子。”

“就沒有第三個選擇嗎?”

師父突然哈哈大笑起來:“當然有了,隻要你想,何止是第三個,成千上萬個選擇供你挑選。徒兒,恕師父直言,你是否可以嚐試著沒有將軍去生活呢?這麽多年以來,無論將軍在你身邊還是不在你身邊,他都是你的目標,你堅持下去的動力,是你生命裏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甚至於化作了你的血脈,掌管你的靈魂。可你有沒有想過,你也可以為自己而活呢?”

“為自己而活?什麽叫作為自己而活呢?方休從未想過。”

“從未想過,從未做過,你又怎知這樣不可呢?父母給了我們生命,我們尚且不必完全為父母而活,同樣,將軍給了你生命,你也擁有了自己獨立的人格。你們既可以密不可分,也可以相互獨立,那樣,你的將軍愛的才是你,否則,愛的豈不是他自己?”

“師父,您又說這樣深奧的話了,徒兒不太懂。”

“總有一天你會懂的。去吧,去沒有將軍的地方走走,去看看這大千的世界,你會發現自己的渺小,發現自己現在所糾結的是如此微不足道。記住,無法告別過去,便無法迎接未來。”

“您讓我一個人出去走走?師父,您不去嗎?當初在冰獄裏的時候不是說好了要一起周遊四海嗎?”

“不必了。你忘了嗎?為師是神,一花一世界,一草一乾坤。當我來到人間的那一刻,山河便已在為師的胸中。為師希望這一程你獨自去走,去放逐,去尋找真正的自由。”

“好,我聽師父的。”

我剛走出竹樓,便見小風不知從哪裏衝了出來,對著我又是點頭,又是跳舞。

“小風!”我衝過去緊緊抱住它,“許久不見,還真的想你了呢!”

小風抻著脖子一個勁在我身上蹭

“小風,我要走了,去這大千世界轉一轉,我要走了哦,沒事會抽空來看你的。”

我鬆開它剛要走,它便追了上來,我走一步它就走一步,我走兩步它就走兩步,這可如何是好?它是天空之王,若它存心纏我,我是無論如何都甩不掉的。

“小風啊,我是想帶你去啊,可如果你也跟我走了,這裏就剩下師父一個人了,他該多孤獨啊,所以啊,你要留在這裏給師父做伴,保護他的安全。”

沒想到一提師父,小風就真的乖了下來,趁著它回頭望著師父方向的功夫,我飛上了雲層。

站在雲層之上,我心底一片茫然。師父要我去沒有將軍的地方走一走,可天大地大,我能走去哪裏呢?

我可以一日千裏,可在千裏之外的終點,卻不會有將軍等在那裏。

不想到的遠方,即使到了,又有什麽意義呢?

我窮思極想,鬱鬱寡歡。

人到了精疲力盡的時候,就會想追溯自己的源頭,就像曆經人生起伏,品盡人情冷暖的老人總愛回想自己無憂無慮的孩童時代。所以,我想到了自己還是一隻鳥,一條魚,一個朝菌,一片炮灰的時候。那時候大腦還未發育完全,哪有這麽多心思用來傷感。

於是,我決定做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化作一隻方休鳥,沿著自己當年追尋將軍的河流溯源而上,這樣,便可以讓一切都回到原點了吧。

我飛過當日看見紅鱗救人的峽穀,那個不吃魚的村子早已在戰火中消亡;我飛過當日二丫救黃尾的地點,一段愛情由此生又由此結束,最後隻剩下無邊蘆葦在微風中拂動;我飛過當初鷸蚌相爭的地點,老核桃不在了,鷸和蚌也不知哪裏去了,河水已經改道,當日炙熱的河灘已經荒草叢生;我飛過小核桃的家,那個螢火蟲飛舞的夜晚猶似昨日,老屋卻早已傾塌,聽說小核桃後來參軍打仗,最終戰死沙場……最後,我來到了曾經那片沙漠,我才驀然發現,原來沙漠才是長情不變的啊!

沙漠之上,我眯著雙眼,望著黎明的太陽,伸出手,一捺一捺丈量著,我們相遇那天,陽光也是如此刺眼。

將軍啊,請原諒我如此無情地離開轉世而來的你。我之所以離開,是因為之前的太過美好,我不想破壞它。

我不願將就,不想忘記,不願背叛。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我可以背叛全天下,卻唯獨背叛不了我的心。現在,請允許我堅守這最後的執念。我找遍了整個靖闌國都找不到你的墳墓,不過我知道你在哪裏。嗯,我知道,即使你的骸骨已經無處尋覓,你的魂魄仍舊守衛在這裏,以一片赤誠之心守衛這片你愛的疆場。那麽,就讓我在這裏守著你吧。

沒錯,我要住在這裏,心裏有一個堅定的念頭這樣想。

不但要住在這裏,我還要做些特別的事情,完成一個沉藏在心底多年的夢想。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就像一夜花發,就像千層樓起,就像水滴石穿,許多看似不可能的事情就那樣悄然發生了。

幾年後,整個靖闌國都在流傳這樣一個說法:西部的沙漠裏多了一片梨園,花開時節好像在沙漠裏下了一場大雪,當為沙漠第一奇景。梨園的女主人是天上下凡的仙女,自號梨花主人。她種出來的梨樹結出來的梨吻爽快咽,妙不可言,是世上最好吃的梨,吃了它便可以長生不老。聽說,隻有懷有赤誠之心的人才可以得到它。

為了這個傳說,許多人不惜告別親人,踏上沙漠之旅,但很少有人親眼看見過它,大部分都渴死在了路上。

或許你已經猜到,那個梨花主人便是我。今日的方休已不再是從前的方休,她早已習慣了一個人去生活。

我對紅鱗說:“教我學禮儀吧,從前我不學是因為覺得拘束,可現在,我想活出自己的姿態。”

在我的精心治理下,鳥族終於重新步入了正常的軌道。

當然了,這幾年我過得也並非萬事如意,經營梨園的辛苦且不提,在此期間,另有一件我不願意見到的事情發生了。

事情是這樣的,那天黃尾突然來我的宮殿找我,我自然是十分開心,雖然自從我勸說過他,他已勉強振作,卻再不是從前的黃尾了,變得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對此我一直很擔心。

“怎麽,今日終於想到我了?我還以為早就沒你這個朋友了呢!”

“我倒是希望沒你這個朋友,婆婆媽媽的,什麽事都要管,我都快被煩死了,奈何心軟啊,我怕你失去了我這個朋友,再找不到更好的了。”

“誰稀罕啊?你要走抓緊走,我現在可是妖王,成千上萬的妖排隊等著做我的朋友呢!”

“要不是因為你那寶貝兒子,今日我才不會來這一遭呢!”

“小瑚?他怎麽樣了?我們已經冷戰好久了。”

我知道,不然今日也不會來這一遭了。我這個妖,沒什麽太大用處,也就還能當個和稀泥的老好人,既然能幫也就幫了。”黃尾咳了咳,“進來吧。”

一會,一步一步從外麵挪進來了,見到我二話不說便跪下了,淚如雨下:“娘親,我錯了!”

看見他這個樣子,我也禁不住流下眼淚來,走過去緊緊抱住他:“好了好了,知錯就好。娘親知道小瑚不是一個壞孩子,你一定也有你的苦衷。”

“娘親……娘親,小瑚她……不見了。”

“怎麽回事?”我心中一顫,這個孩子,不會做傻事吧。

“我去她的南燭洞找她的時候,她就不見了,牆上隻留有兩行字‘兩情若是相悅時,天涯海角會有期。’……孩兒,孩兒找遍了整個人間都找不見她的身影。”

“你先別著急,她若真心躲你,你如何找得到呢?讓娘親想想辦法……”

“娘親,孩兒這次是真的知錯了,剛知道她離開的時候,我告訴自己,沒有她我也可以活得很好,可後來我才發現,她早已成為我生活裏的一部分,我的心隻有她懂,我的習慣隻有她了解,隻有她才能讓我活得無所畏懼……當我上天入地都找不見她的身影時,我覺得自己都要瘋了,一想到從此我的世界裏再也沒有她,我覺得心裏空空的,不知該怎麽辦才好……娘親,您說我是不是再也見不到她了?”

“呸呸呸,不許說這樣喪氣的話,隻要她知道你回心轉意一定會回來的,所以當下之急不是找她而是讓她知道你的心意,這樣,你想想平日裏你們有沒有說過隻有彼此才知道的話,我們可以把它做成尋找她的密語,散播到三界去,總有一天她會接受到的。”

“我想想……對了,我們曾經對過一個對聯,‘珊瑚有靈逍遙四海自成仙,蒲葦無染隱居五湖幽啜菽’。”

“就是這個了,你讓你的人把這個對聯刻在珍珠等寶器上,使它流傳到人間,我會命我的鳥族拋擲寫有此對聯的樹葉,相信她很快就會回來的,等她回來,我們仍舊是團團圓圓的一家人,再也不分開了。”

“好,一切都聽娘親的。”

小瑚終於迷途知返了,我心裏不由得十分高興,小二會出走自然不是我教的,當初我隻教小二去爭,沒想到小二反其道而行之,不過效果還不錯,我心裏不由得暗自讚歎。

我本以為小二出走隻是鬧著玩的,是為了嚇嚇小瑚,收到效果便回來了,可沒想到,幾年過去了,她卻一點音訊都沒有。這個孩子,怎麽回事?莫非遇到了什麽不測?我的心裏開始打起鼓來,但我卻仍舊盡量保持鎮定,有些心虛地安慰小瑚:“她一定會回來的。”

自從小二的事情後,小瑚和白崖香也斷絕了往來,我再次遇見她是在某一年的建界節,對於這種節日,我是不大愛參加的,但妖君要求每個妖王都籌備一個節目。那時,我看完自己的節目便準備回去了,正巧看見狐夜合等一眾女妖正圍著教訓一個小妖。

咦,那小妖怎麽看起來像螢草?

“住手!”

眾妖聽了都向我望來。

“喲,這不是老相識嗎?”狐夜合扭動妖嬈的身軀走了過來,“當日你害得紅鱗護法無法維持人形,今日竟然還有臉站在這裏!”

狐夜合和我是有舊仇的,當日正是她撕壞了我的畫,當日我曾賭咒發誓一定要報複回去,但到了真的擁有能力的一刻竟然已失去了報複的心情,現在的她在我眼裏不過是個可憐的跳梁小醜,跟她這種妖計較反倒是自降身份。

“這位姑娘是我的朋友,沒有我的允許我看誰敢再為難她。”我並不把狐夜合看在眼裏,隻用目光盯著白崖香。

不知是因為錯覺還是怎樣,今日的白崖香看起來竟然有些憔悴。

她是白虎護法的女兒,擁有許多更好的選擇,她會選擇小瑚不會僅僅因為他是妖王,她對小瑚應該也是有感情的吧。

白崖香目光空洞地望著前方,半晌,徐徐道:“既然是方休大王的朋友,自然不能多作為難。”

“崖香!”狐夜合氣不過,不解地望著她,想要再爭取一下,白崖香卻無動於衷。

“你們都下去吧,我有話想跟方休大王說。”

“哼!”狐夜合狠狠瞪了我一眼,帶著其他妖怪離去了。

白崖香緩緩走到我麵前:“靈仙不是誰的,難道我就不能有爭取的機會嗎?難道我就不配獲得幸福嗎?”

我隻回答了她一句:“不曾共患難,何求共甘甜。”

白崖香苦笑了一聲:“我知道,從小二離開妖界的那一刻我就輸了。我沒有辦法跟一個看不到的人鬥。”

“愛便是愛,不愛便是不愛,愛人的心不是靠計謀得到的,依靠計謀得到的隻是過眼雲煙,你敗就敗在不懂得愛的真正含義。”

白崖香聽了,黯然離去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