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一章 畢方師父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我東曰歸,我心西悲。製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果臝之實,亦施於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戶。町畽鹿場,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懷也。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鸛鳴於垤,婦歎於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見,於今三年。

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倉庚於飛,熠耀其羽。之子於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

倉庚於飛,熠耀其羽。

方休於飛,熠耀其羽。

方休,其羽。

我想,如果沒有畢方出現在我生命裏,我的妖生也就就此完結了吧,從浮塵來,向浮塵去,不會在這個世界上留下哪怕蛛絲般的痕跡。

那時,我感覺自己的血液即將凝固,意識淡薄地像四月早天裏的雲煙。忽然間,身體周圍從四個方向撲來火舌,那火舌隻是耀武揚威般噴吐,好像馬上就要灼燒到我的軀體,卻總是差一點點。然而我卻並不大理會,因為這外界的一切早已與我無關,是凍死還是燒死對我來說是一樣的。

很快,在火的灼烤下,冰麵開始融化,越來越薄,越來越薄,薄到如同一張細軟的宣紙,卻遲遲不裂,我感覺自己的身體輕薄得像一根羽毛。

恍惚間,我覺察到有人穿越火海向我走來,那腳步同樣輕盈,像是踏著尚未落地的雪花,冰依舊沒裂。

“啪!”他突然停在那裏,打了一個清脆的響指,我聽見冰晶碎裂的聲音,然後便墜入冰冷的水中,可他還站在水麵上,波瀾不驚。

我本以為我這隻水鳥會通過溺死的方式結束自己的一生,出人意料的是,那水卻逐漸被火焰吞噬,轉眼間變成白色的水汽托著我的身體向上飄去。

於是,我再次聽到了自己的呼吸聲。

那個人是誰?為何要救我?我心裏有無數個謎團。

我的靈魂已誰將軍而去,就算救起這副軀殼又有何用?

“既然已經活過來了,又何必還在那裏裝死?”我聽見一個男子戲謔的聲音。

“為何要救我?”我雙目微睜,噓出白色的哈氣,用虛弱的聲音道。

“‘為何為何’,世人總愛追問‘為何’,‘為何’真的有那麽重要嗎?”

“你是誰?”

“我是誰?我不是誰,我便是我口中的‘我’,是你口中的‘你’。”

“我現在在哪?”

“你現在正困在你的‘痛苦’,‘絕望’‘執著’裏。”

“是啊,好痛啊,如果死了便可以不必這麽痛了吧。”我痛苦地閉上眼睛。

“你以為死了就不會痛了嗎?如果這一世沒有活明白,下一世同樣是苦難,世世輪回,世世痛苦。”

“那要怎麽辦?”

“怎麽辦?要麽屈服,要麽反抗。”

“我太累了,不想反抗了,就讓我忘記一切,重入輪回吧。”

“這一世都把握不好,何談來世呢?你隻知這一世沒有把握好,卻有沒有思考過為什麽把握不好呢?”

“因為我是妖,人妖殊途,這便是我的宿命。”

“人又怎樣,妖又如何?認命的人,從來不是因為命運有多麽強大,隻是因為他自己太弱了。”

“我做了無法追悔的事,無法原諒自己,接受自己。”

“你怎麽知道錯的是自己?”

“那是誰的錯?”

“誰都沒有錯。你私下凡間是為了追隨自己的內心,如果追隨自己的內心都有錯,這天下萬物又藉何存在呢?妖君沒有錯,他把你困在這冰獄中是為了維護妖規,今日放過你,來日如何管束其他妖精?妖規沒有錯,如果沒有妖規,妖界的妖精就會肆意為禍人間。人間的道士捕捉妖精也沒有錯,如果沒有他們,凡間早已被妖精統治霸占。既然誰都沒有錯,你又何必為了那些回不去的過往耿耿於懷呢?記住,一切還未消亡的事物都有其存在的合理性。許多事情,現在的人看見的是它的惡,千萬年後的人才會看見它的好。同樣,許多事情,現在的人看見的是它的好,千萬年後的人看見的卻是它的惡。”

“將軍已去,我已經沒有存在的意義。”

“誰說你的將軍已去?軀殼易腐,靈魂卻會永存。一千年後,你的將軍便會重生,如果你此刻死去,便會將他忘記,再無與他相遇的機會。”

“是嗎?如果再次遇見就可以不留遺憾嗎?”

“如何才能沒有遺憾?堅持做自己就沒有遺憾了。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麽,怎麽選都會後悔。”

“就算我知道什麽是自己想要的又如何?還不是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那是因為你太弱了,弱到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將軍娶紫鳶公主的時候,你沒有能力阻攔;長石道人設陣的時候,你

毫無招架之力;妖君將你投入冰獄的時候,你連反抗的力氣都沒有;皇上將將軍斬首示眾的時候,你無法守護,甚至連給他收屍的機會都沒有。”

“夠了,不要再說了!”

“怎麽,說到你的痛處了嗎?我不說,你就不會痛了嗎?”

“你到底想說什麽!”

“做我徒弟吧,我幫你獲得掌控自己命運的力量。”

“笑話,如果你有這種力量,就不會同樣被困在這裏了。”

“齊天大聖固然厲害,不也被五指山壓了五百年嗎?我不過是在等一個路過的唐僧而已。”

“你到底是誰!”

“老夫畢方是也。”

“畢方?您就是那個四萬年前妖界產生的第一個神?”

“正是老夫。”

我禁不住爬起身看向他。

眼前這個男子,身著一襲藍色長袍,綴有些許紅點,唇色發白,入鬢長眉瑞鳳目,鼻直口方鶴顏發,乍看似仙翁,細看卻是麵如冠玉,總是習慣背過一隻手,手執一把黑白相間的羽毛扇,走起路來像仙鶴一樣恬淡悠然。

“您知道嗎?大家都很崇拜您,妖神穀裏還鑄著您的神像,無論大事小事,大家都會焚香向您祈禱,您可是整個妖界的精神支柱!”我不禁有些激動。

畢方苦笑了一聲:“如果他們知道他們每日祈禱的神像便是壓製著我,使我不得自由的符印,不知會作何感想。”

“原來是這樣。”我不由得垂下頭沉思:世人隻會看見表麵的榮耀與輝煌,可背後的苦誰又懂得呢?

“您不是神嗎?為什麽會被困在這裏?”

“這個……說來話長了,以後再慢慢講給你聽。”畢方背過另一隻手,側過身子,以眼神示意,“怎麽?還不快行拜師禮?老夫可是不輕易收徒的,過了這個村可就沒這個店了。”

我急忙爬下去,跪到他麵前,“當當當”在冰麵上磕了三個響頭:“小妖方休,願拜畢方師父為師,從今日起,鞍前馬後,誓不相負!”

“起來吧!”畢方師父拿著腔調,抬手示意。

“是。”我扶著還有些虛弱的身體勉強站起來。

“你以為,做我畢方的徒弟有那麽容易嗎?”畢方師父卻突然變了臉色。

“啊?怎麽,這還不算拜師成功?”

“當然了,你聽說誰家拜師沒有拜師禮的?”畢方說著朝我翻了翻眼睛。

“啊?”我摸遍了渾身上下,也沒找到合適的拜師禮。玄光弓是我的法器,不能給!相思毫是我和將軍的定情信物,不能給!梨思代表著紅鱗的一片癡情,不能給!

“師父,您看,這拜師禮能不能先欠著,等我出去了再……”我一臉尷尬地祈求道。

“行了行了,看把你小氣的!罷罷,你就在這冰獄裏為我現做一件禮物吧!”

“在這冰獄裏?冰獄裏除了冰,什麽都沒有啊?”

“笨啊!”畢方用扇柄敲了敲我的腦袋,“向西行五裏有一個冰淵叫玉冥淵,現在,為師命你去那裏為我取一塊冰做成冰床!”

“遵命,師父!”

我離開畢方師父,首先找了個隱蔽的地方,運氣調息。在女媧石的作用下,我漸漸感覺有源源不斷的力量傳遞到四肢,臉上也有了稍許血色,這足以支持我去找玉冥淵了。

這冰獄可真大啊,一望無垠,到處都是冰雪,奇怪,明明沒看見燈火,卻是白晝般明亮。向上望去,不見天日,一片白茫茫。我欲駕雲而行,卻聚不來水汽,隻好一步一個跟頭地走去。哎,要是有個雪橇就好了。

待我走到玉冥淵的時候,天色已經漸暗了,說漸暗,時不時又會突然亮一下,我還以為是打閃,可等了好久卻等不來雷聲,頓覺十分詭異。算了,不管了,還是先完成任務要緊。

我縱身飛下玉冥淵,化作飛鳥張開翅膀滑翔。不知滑翔了多久,觸目所見,皆是白色的線條,即使我努力睜大雙眼,還是昏昏欲睡。最後失去平衡,跌跌撞撞地就摔在冰麵上。這一摔,反倒清醒了。我化作人形,揉揉疼痛的腦門,爬起來。

這裏的冰果然非同尋常啊,質地均勻,玲瓏剔透,比玉髓還要通透。或許這冰是冰到了極致,反倒有溫溫的水汽氤氳上來,使人身心通暢,飄飄若仙,十分曼妙。就是它了!

我心底一陣竊笑,那老頭必是以為這難住了我,卻不知我的玄光弓好似天生就是為了對付這冰而生的,玄光箭可比任何削鐵如泥的寶刀利刃都好用。

我擼起袖子,幻出玄光弓,熱火朝天地幹起來。我拉開弓弦匯聚出光束,卻並不鬆手,直接用那光束去切割冰麵。

在我的不懈努力下,冰床已初具雛形,但我還不太滿意。送給師父的拜師禮,怎能太寒磣呢?於是,我不但將它打磨得十分光滑,還在冰床周圍雕刻上我最喜歡的梨花,大功告成!

可問題來了,我該怎麽把它從冰淵裏帶出去呢?

我呆呆地望著雕琢一新的冰床,泛起了愁。

都說車到山

前必有路,可如今,我可是連車都沒有啊!

“方休的智慧是無窮的,方休的智慧是無窮的……”我閉上雙眼,將這句話在心底默念了三遍,睜開眼,仍是沒有辦法,不過唯一的收獲就是收獲了強烈的自信心。

然而信心這個東西並不能當飯吃,要想解決問題還是實際一些好,我還是去周圍察看一番吧。

我向東走去,每走一段路就趴下來,將耳朵貼緊冰麵聽一聽,我是在探聽這大地的脈搏。

終於,我找到了我想要的聲音,那是水流的聲音,自西向東,正合我意!我順著這聲音走去,走著走著果然看見一條大河,上麵薄薄的一層冰。

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冰床拖到河邊,丟進河裏,讓它像竹筏一樣浮起,然後自己坐到冰床上麵,一路用玄光箭割冰開路,如漂流般回到原來的地方。

“師父!師父!我回來了!”遠遠地,我便大聲呼喚。

那時畢方師父正躺在一個小冰丘上打瞌睡,見我回來了,大罵道:“哎呦,我的小祖宗,怎麽這麽晚才回來,為師都不知打了多少個瞌睡了。”

什麽啊,我自以為已經很快了,還以為他會誇獎我一番呢!聽見畢方師父的話,我不由得很失落。

畢方師父搖著他那把黑白相間的羽毛扇,斜著眼睛打量著我的冰床。

“師父,您看這冰床如何?為徒還給它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涼珺’。”

“勉強吧。”畢方師父擠擠眼睛道,“時候不早了,該回家了。”

“回家?”我心裏一顫,“家”這個字眼對於我來說是那麽陌生,我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也會與這個字產生瓜葛,想到這裏,眼眶不禁一熱。

“不是吧!要哭一邊哭去,為師最見不得女人哭了。”畢方師父拂了拂手。

“誰哭了?你不是說要回家嗎?怎麽走?”我抽了抽鼻子,生生把眼淚困在眼眶裏,沒讓它流出來。

畢方師父將手中的羽扇丟出去,瞬間不知變大了多少倍,好像一艘大船浮在空中,再揮一揮手,那冰床便飛到了羽扇之上。

“還等什麽?還不上去?”畢方師父瞪著眼睛道。

“哦,好。”我還沒從震驚中緩過來,竟然十分笨拙地爬上去。

“哎呦呦,你以後出門可千萬別說自己是隻鳥,太給我們鳥族丟臉了。”

哎呀,我這是怎麽了,簡直丟死人了!聽了畢方師父的話,我恨不得找個冰縫鑽進去。

畢方師父一旋身便躍上羽扇,手微抬,羽扇便猶如一根離弦的箭般帶著我們向遠方飛去。

“師父,這裏的黑夜和白晝是怎麽劃分的啊。”我禁不住好奇問道。

“榆木腦袋!我是天神,整個冰獄都在我的氣場控製下,我睜開眼睛就是白晝,我閉上眼睛就是黑夜。”

“哦,我明白了,怪不得剛剛天空一陣明一陣暗的,原來是師父您老人家在打瞌睡啊!”

“嗯,孺子可教。”畢方師父一臉笑意,捋著潔白的胡須,滿意地點了點頭。

“那四季呢?”

“四季?在這冰天雪地的地方你還想要四季?”畢方師父的臉色變得也太快了吧!

我心裏暗暗嗤笑了一聲,還天神呢!連四季都控製不了。

畢方師父冷哼了一聲:“不要以為在心裏說我壞話我聽不見,天神發起怒來可是很可怕的。”

“為徒不敢。”我急忙垂首道。

“到了。”畢方師父略一施法,羽扇便漸漸平穩下落,下麵的景象也漸漸清晰起來:重重的宮殿、迂回的冰廊、長虹般的拱橋、懸空的複道,一切皆由冰鑄成,高低冥迷,不知西東,如夢如幻,一塵不染,儼然天宮玉殿。

“師父,這都是您老人家一個人鑄的?”我驚得張大嘴巴。

“有那麽驚奇嗎?我都在這裏住了將近四萬年了。”

看見畢方師父如此平靜地說出這樣的話,我不由得向他送上萬分崇拜的眼神。

待走進殿內,我更震驚了,一個人該有怎樣的耐心才能將自己的家處處變成冰雕?房屋外麵,樹木、花草、假山,應有盡有。甚至每個花朵的花瓣,每個葉子的葉脈都雕刻出來。房屋裏麵,那雕花的屋梁,盤虯臥龍的柱子,能倒映人影的地麵。那鏤空的窗,雕著山水的屏風,雕花的茶具……大大小小,都是匠心獨具的藝術品。

我終於明白為什麽畢方師父說我雕的冰床勉強了,何止勉強,簡直就是粗製濫造。

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切磋琢磨,乃成寶器。

經曆過歲月打磨過的東西,總帶著一種與眾不同的況味,這裏麵的每一件物品似乎都在無言地訴說著師父的寂寥與心酸。

畢方師父用扇柄將我一下子敲回無盡的遐想,把我帶到一個空蕩蕩的房間,讓我把床搬進來,我聽話地照做了。

“嗯,這裏以後就是你的房間了。”

“什麽?這床不是給您的嗎?”

“這麽醜的床誰會要?你還是留著自己用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