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四十五章 清風不識
小青真的是個十分細心又體貼的人，找人來服侍我洗了澡，又為我備了好多胭脂釵環之類的東西。
坐在銅鏡前，我仔細端詳著自己現今的麵孔。嗯，柳眉倒豎，顯得太過輕佻，鼻子很高，咄咄逼人，嘴巴很薄，顯得刻薄，鑒定完畢。
好在氣質這個東西是由內而外散發出來的，經過幾天的調整，我漸漸接受了這個身體，也嚐試著做出一定的改變。
嗯，之前紫姬郡主的妝容太過妖豔了，我要化得素淡一些。
嗯，之前紫姬郡主的衣著太輕浮了，我要收一收。
嗯，神情舉止什麽的倒是好辦，繼續做原來的自己就是了。
一醉，現在我終於可以借此機會實現當初在心底許下的要追求你的諾言了，隻是，不知道你對現在的我是否接受呢？。
九月，天高氣爽，北雁南飛，秦府的花園裏擺滿了各色菊花，恍然間讓人如處山林，悠然度日。
石桌前，我黯然獨坐，自斟自飲一杯黃花酒，酒不醉人人自醉。
“在想什麽？”身後忽然傳來小青的聲音。
“我在想……他現在在做什麽？”
“正在皇陵為老皇上祝禱守孝。”他答道。
“來，陪我喝一杯。”我微轉過身，朝他舉起酒杯。
“好啊。”小青笑了笑，坐在我的對麵，眉眼仍舊彎彎的，還記得上一次看見他時是在沙漠，那時候的他還像一個孩子，可現在，他明顯成熟沉穩了許多，讓我這個飽經滄桑的妖精也禁不住多看他幾眼，想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
“怎麽樣，在這裏可還住得慣？”
“這裏很好，我是積了什麽福，得以讓一國之兵部尚書對我如此悉心照料。”
“這你就要謝謝我的祖父了，他可是留下過家訓說如果找到了你就要對你悉心照料，萬不可有所怠慢。”
“你可知我是妖？”我猝不及防地道，想要借此探一探他的底氣。
“若不是妖，如何解釋一百年過去了祖父已經去世你卻容顏未改？”小青淡淡笑了笑，麵色未改。
好小子，有些氣度啊，我心裏暗暗讚歎。
“他現在可是高高在上的皇帝，實在不缺女人，你打算如何獲讓他喜歡上現在的你？”
“這個，他本來喜歡的就是我啊，那個紫姬郡主雖然現在長著我的樣子，卻沒有我的靈魂，我相信隻要我在他麵前出現，告訴他我是方休，他很快就會喜歡上我的。”
“此言差矣。我是男人，了解男人對於容顏的看重，如果他認定了喜歡你從前的樣子，那個樣子就會成為他的情結，不會輕易變動的。如果你此刻出現，強迫他愛上你的靈魂，隻會讓他覺得背叛了自己的審美，男人都是自大的，有誰會背叛自己呢？”
“那……我該怎麽辦？”
“暫時放棄方休的身份。他隻有先被現在的你所吸引，然後才會試著去了解你的靈魂。”
“你讓我放棄自己？”
“不是放棄自己，是創造一個新的自己，然後讓這個新的自己被他愛上。”
“說的容易，現在的我可是頂著紫姬郡主的麵龐，他對這個麵龐不但不喜歡，還充滿著恨意。”
“不，從今以後你不再是紫姬郡主，而是她的孿生妹妹。”
“這樣也可以？”
“怎麽不可以？”小青詭秘地笑了笑，“真正的紫姬郡主和皇上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皇上對她的脾氣秉性十分了解，所以，當他第一次看見假紫姬郡主的時候便覺得不對勁，遂命我暗暗調查，後來我發現，這個紫姬郡主不但是假的，而且還有一個孿生妹妹，不過很小的時候就被拐子打死了。”
原來是這樣，怪不得那個紫姬郡主會如此心狠手辣，原來是親眼目睹過親人的死去啊，至此，我對她不由生出幾分同情。
“明日是九月初九重陽節，皇上會登茱萸山為先皇祈福， 屆時你守候在那裏，假裝正在為自己死去的姐姐紫姬郡主祈福。”
“可是……這對他來說難道不是一種欺騙嗎？”
“用謊言來掩飾謊言叫做欺騙，可你是在用謊言幫他戳穿謊言，認識現實啊，或許你不使用計策也可以通過時間來感化他，但那畢竟太難了，對你對他都是一種損失，你也不希望他整天對著你的一副軀殼糾結猶疑、痛苦不堪吧，所以，放下你心中的疑慮吧，這頂多算做‘以惡製惡’。”
“可是，我該叫什麽名字呢？”
“就叫君木吧，從前你不是用過這個名字嗎？”
“可以啊，連這個都知道！好，就按你說的辦。” 紫姬郡主，既然已經與你打上了這個賭，我必定要你輸得心服口服才不枉我這一場犧牲。
“好了，既然一切已經定下來了，就跳支舞吧。”
“什麽？”
“別誤會。”小青突然變得異常尷尬，“我是說，要想引起他的注意，不拿出些真本事怎麽可以呢？你應該已經好久沒有跳舞了吧，要不要在這裏練習練習，我也可以站在男人的角度幫你指導一二。”
“哦，這樣啊，好吧，我試試。”
我走到花園的空地中去，伸展伸展了胳膊，下了個腰，翻了幾個跟頭，嗯，這身段雖然不及從前的我輕盈，倒還算柔韌，是個可造之才。
“方休！接著！”我一抬頭，看見小青朝我丟過來一把劍，旋身接過，右手執劍柄，左手兩指抹過劍身，冰冷柔韌，寒光暗蘊。
“嗯，好劍！”我就勢執劍舞了起來，劍風四起，飛花四濺，待我舞完，隻見地上已經黃花滿地，猶如鋪上了一層金色的地毯。
“呀，都怪我不好，隻顧著舞劍，劍氣卻傷了這開得正盛的花兒。”我蹲下身，有些哀憐地道。
“花開花謝俱有時，你又何必感時花濺淚呢？這菊花是我從山野間移來的，之前有上千株，因為不適應這裏的氣候已經枯萎了好多，如今隻剩下這些了，與其黯然香消玉殞，不如一
場轟轟烈烈，你就當作是給了它們一個華麗的謝幕吧。”
原來是這樣啊，唉，可惜現在我身上的法力不夠，不然就可以幫小青把它們救活了。
“嗯，剛剛我看你舞劍的氣勢，頗有幾分男兒的英姿颯爽，非一般的胭脂女子所能比，我相信他很快就會喜歡上現在的你的。”
“但願吧。”
第二天，半夜三更，我還在迷蒙的睡夢中就被小丫鬟叫醒了。
“姑娘，公子已經在院子裏等你了，他說要帶你早些過去。”
“哦，好，我知道了。”
我坐到銅鏡前，梳妝打扮，小丫鬟端過來一套衣服，是一襲白色布裙，領口袖口及裙邊是綠色，繡著許多簡單的鵝黃色碎花，白色素雅，綠色清新，看起來就很舒服。
這次等茱萸山的目的是吊唁自己死去的姐姐，自然不能打扮得太妖豔。換上裙子，小丫鬟又在我在頭上係上綠色的發帶，再將眉毛畫得英挺，配上素淨的妝容，眼前的紫姬郡主早已同曾經的紫姬郡主判若兩人。
準備好一切，我才徐徐步入院中去與小會和，看見他正抱著胳膊斜靠在馬車邊上望著夜空，好像等了很久卻又十分安然的樣子，仿佛全世界的好與壞都同他無關，此刻，他的五官都已經不重要了，隻剩下一個頎長的斜靠的身影，在夜色中讓人看得模糊又分明。我不禁看得有些癡迷，好幹淨的一個男子！
“你來了。”察覺我到來之後，他轉過身望向我。
“丫鬟說你早就等在這裏了，可你知道我一時半刻還不能出來，為何不晚些再出來呢？”我按捺不住心裏的疑惑問道。
“因為……我喜歡這種等人的感覺。”
“等人的感覺？”我詫異不已，“這倒是稀奇，天底下誰不希望處處都是恰好，等人可是一件又累又麻煩又無聊的事情。”
“凡事都沒有絕對，無聊不無聊還要看你等的是誰，值不值得你等，你究竟有沒有把握等到，等到後會怎麽樣，隻要這些前提都恰好符合你的心意，你會發現，等人是一件很浪漫也很幸福的事情。”
是啊，等待也是一種幸福，至少你知道你在等什麽，心中始終充滿著希望，就像我在冰獄裏度過的一千年，至今仍舊時常懷念。
“好了，你說你一介武夫，幹嘛如此假文酸醋的，咱們快走吧。”
“請。”小青笑了，向我做出一個請的姿勢。
馬車顛簸在漫長而又崎嶇的山路上，仿佛穿梭在黑暗的時間隧道裏，幸好身邊還有小青，讓我心裏不至於生出恐慌。今日的方休已不再是從前的方休，她隻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小的人類，仿佛扁舟駛入浩瀚的大海，悲催地接受著海浪的挑釁，沒有反抗的權利，隻能借以他人的力量做自己柔弱的船帆和長楫，盡力周全，保全自己。
失去後才懂得珍惜，我想念那個會飛的自己，第一次覺得想見一醉一麵變得如此艱難。
茱萸山腳下，月冷風清。
“隻能送你到這裏了，有些東西可以造假，有些東西卻不能，你得親自爬上這茱萸山與他相遇，接下來就看你的造化了。”
“謝謝你，小青。”我不由自主地給了他一個擁抱，轉身向茱萸山走去。
“等一下！”小青突然在身後道。
“怎麽，還有什麽事嗎？”我轉回身。
“等等，我還有一樣東西要送給你。”還沒等我問清楚，小青就一溜煙鑽進了灌木叢中，一會，興衝衝地回來了，手裏拿著一個綠色的草環。
我不由得笑了:“你要送我的就是這個？”
“這是茱萸山，自然是因茱萸而得名，一者明日是重陽節，有佩戴茱萸的習俗，二者現今是秋天，夜裏露濃霜重，野叢中蟲子多，它可以幫你殺蟲消毒、逐寒祛風。”說著，小青走過來，幫我把它戴在頭上。
“告辭。”我轉回身，頭也不回地向著茱萸山的頂峰怕去。
唉，蜀道難，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啊！作為一隻鳥，失去了翅膀簡直就是殘疾啊！
親愛的茱萸山，我該如何征服你？
好吧，杜絕幻想，腳踏實地。
經過一番艱苦卓絕的奮鬥，我終於成功地爬上了茱萸山頂，爬上去的那一刻，我滿頭大汗，如釋重負般跌坐在地上。
目光不經意間望向前方的那一刻，我被東方壯麗的景色震撼到了。此刻正是明暗交接的時刻，魚肚白和墨色灰如同兩條蛟龍交織糾結在一起，演繹出一場黑與白的交鋒，漸漸地，那“白”以無可抵擋之勢戰勝了“黑”，天色隨之變亮，粉色的雲霞肆無忌憚地裝點起東方的天空來。
此情此景，很是振奮人心，讓人心底生出無窮的自信來。自古邪不勝正，我一定可以打敗紫姬郡主的！
我摸出懷裏的一炷香，將它插在地上，跪在地上，開始默默祈禱。
雖然說爬這山是為了見一醉，但我心裏確實有想要吊唁的人，那就是北玄參，是我太過自大了，才沒有守護住他。
北玄參，你是個好妖，這一世過得驚心動魄，但我知道這不是你真正想要的，希望你來世托生為人， 找一人，平安相守一世。
就這樣，靜靜地，虔誠地，不知過了多久。
“你是誰，為何會在這裏？”我聽見一醉的聲音。
我睜開眼睛，見天色已經大亮，太陽早就從雲層裏跳了出來。
“我在祭奠我的孿生姐姐，她因為誤入歧途，最終餓死街頭。”我仍舊跪在原地，並未起身。
“天色剛亮，你怎麽會這麽早，難道是爬了一夜？”
“因為我聽說隻有在重陽節這天早上明暗交接之際祭奠自己的親人才可以突破陰陽的界限，使自己想要說的話可以被對方聽到，一年就這麽一次的機會，辛苦一些又何妨呢？”
“果然是個癡女子。”一醉帶著些許歎息道。
“那公子呢，你又是為何至此？”
“我是為了我的父……
親而來。”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人生一大憾也。”
“姑娘，可否告知芳名？”
“小女子君木，不知該如何稱呼公子。”
“叫我一醉吧。”
我緩緩站起身，回身望向他，今日他並未著黃袍，可見是便衣出行。
看見我麵容的一刻，一醉麵露驚色：“你……你……紫姬郡主!”
我從容不迫地走向他：“紫姬郡主是誰？”
“剛剛你說自己有個孿生姐姐？”
“沒錯。”
“她已經死了？”
“是啊，我和她本在一處，被同一個人販子所拐，後來她被一個大官買走了，我卻逃了出來，多年來，我一直在苦苦追尋她的下落，後來聽說她來了青城，便一路找過來，可以找到她的時候她已經奄奄一息，連句話都沒有好好說上她就去了。”
“原來是這樣，小青確實說過有這麽回事。”我聽見一醉喃喃自語。
“怎麽，莫非公子認識我的姐姐，知道她為何會淪落至此？”
“我確實與她有過幾麵之緣，你們的相貌確實很像，隻是給人的感覺卻完全不一樣，恕我直言，她之所以會有今日也是咎由自取，你也不必太過難過了。”
“謝公子好意，這個我都懂，所以剛剛祈禱姐姐改過自新，以爭來世。時候不早了，小女子也該下山了。”說著，我便轉身欲走。
“等等，我跟你一起下去。”
“怎麽，公子還未祭奠就要下山嗎？”
“祭奠不在形式，而在於心，剛剛我已經在心裏祭奠過了。此處山高路險，姑娘一個女孩子家走，我不太放心。”
聽了這話，我心裏又甜又酸，甜的是他好似對我有了興趣，酸的是他怎麽可以對一個初次見麵的女子如此照顧呢？如果我不是方休，而是另外一個弱小的女子，他還會如此嗎？
“那就有勞公子了。”心裏敲著亂鼓，麵上卻是甜甜一笑，當時我真的佩服自己的演技，原來每個女人都有演戲的潛力。
俗話說“上山容易下山難”，從前我不信，今日倒是見識到了。麵對著陡峭的山路，我簡直是控製不住自己下墜的身體，即使小心翼翼地走著，還是走幾步就打一個趔趄，好幾次都險些掉下去，幸好有一醉即使抓住我。
跌跌撞撞地，終於下了山。
“姑娘打算去哪裏？”
“這個……還沒想好，隨遇而安吧，我自小就沒有父母，走到哪裏，哪裏就是家。”
“姑娘一個人，難道就不怕會遇到危險嗎？”
“這個公子就不必擔心了，行走江湖沒有點本事怎麽成，你別看我看起來柔柔弱弱的，其實我會武功的。”
“你會武功?”
“是啊，不信我證明給你看。”說著，我隨手在地上撿起一根樹枝，信手耍了起來。
一醉，你還記得嗎？這套劍法是上次在梅園你手把手教給我的。
舞畢，我看見一醉眼底波光一閃。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天涯猶在，咱們江湖再見吧。”看著他溫柔的眼神，我快要撐不住了，恨不能立即逃離，遂轉身決絕地走去。
“等一下！”他忽然叫住我，我感覺自己的心髒都要跳了出來。
他走到我身後，將一塊白色的佩玉塞到我的手中：“其實我的身份是皇宮裏的一名侍衛，以後如果有什麽困難，可以拿著它到皇宮裏來找我，或許我可以幫上一點小忙。”
我呆呆地佇立在那裏，感覺到他一點點從我身後遠去，眼淚便不爭氣地湧了出來。我拿出那塊佩玉，仔細端詳，上麵雕著一枝雪白的梨花，邊上還有些許綠葉點綴，觸在手裏涼涼的，卻很舒服。
“恭喜你，你成功了。”小青突然從林子裏走了出來，“你已經成功地引起了他的注意，接下來就好辦多了。”
“我真的成功了嗎？”事到如今，我已分不清自己究竟是成功還是失敗了。這算什麽？用自己以外的自己去勾引一個全心愛自己的人，最後使他分不清自己愛的到底是誰？
一陣秋風吹來，涼氣侵遍了全身，無處可躲，我不由得抱緊肩膀蹲在地上，久久不願站起來。
“事已至此，已經沒了後退的餘地，如果你們真的相愛，我相信結局一定會是好的。”小青走過來，默默為我披上一件披風，“我們回去吧。”
“不，我不要回去，平生我最痛恨虛假，如今我卻整個成了虛假的了，我想一個人走走，可以嗎？”
“那好，我在這裏等你。”
我站起身，覺得腳有些麻，幾乎站立不住，幸好小青扶住了我。
“沒關係的，我可以走。”我推開他懸在空中的手，獨自步入秋天的森林，走著走著便跑了起來，越跑越快，越跑越快，仿佛這樣就可以將煩惱丟在腦後了，終於，我還是一頭栽倒了。
好在落葉積的厚，倒在地上也並沒有什麽太大的感覺，以至於讓人不想起來了。我就靜靜地躺在那裏，看著漫天的枯葉翩然而落，一片片，遮蓋了自己的身體，遮住了我的眼睛，遮住了我的口鼻，一層又一層，好像要將自己深深地埋葬。
正午的陽光透過斑駁的落葉灑在我的臉上，清純地不染一絲塵埃，可我卻好似忘記了曾經的方休是什麽樣子了，是我自己親手締造了這不完美，便要勇敢地去接受，別無選擇。
傍晚到了，天光偏移，落葉之下，我似乎感受到了大地強勁的脈搏，我動了動手指，忽然感受到心裏忽然有了無窮的力量。是的，這是大地帶給我的力量，這是道，落葉歸根的道，不完美是為了更完美，枯萎是為了綻放，死亡是為了新生，真正的道來自於自然！
想到這裏，我突覺豁然開朗，騰得從落葉底下坐起：“我明白了，方休再不會後退了！”
待被我攪起的落葉散去，我傻了眼，小青正靠在一棵樹上望著我，先是一愣，隨即樂不可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