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魔戒同盟_卷一_第七章 湯姆·邦巴迪爾之家

第七章 湯姆·邦巴迪爾之家

四個霍比特人跨過寬大的石頭門檻站定,眨著眼睛。他們置身在一個長而低矮的房間中,屋頂梁上懸著輕搖的燈盞,發出的光輝照亮了整間屋子。在光亮的烏木餐桌上還點著許多高高的黃色蠟燭,燃得燦亮無比。

在房間另一端,麵對大門的一把椅子上,坐著一個女人。她金色的長發波浪般披在肩頭,身上的長袍綠如青嫩的蘆葦,點綴著露珠般的銀光。她係著金腰帶,形如一串紫鳶尾,上麵插著朵朵勿忘我,猶如淡藍色的眼睛。一隻隻綠色與棕色的大陶盆圍繞在她腳邊,裏麵漂浮著潔白的睡蓮,這讓伊人宛若端坐在水中央。

“貴客們,請進!”她說。她這一開口,他們便知剛才聽見的清亮歌聲是她唱的。他們怯怯地又往室內走了幾步,並深深鞠躬,感覺異常的驚訝和尷尬,就像那些去敲一戶村舍的門討口水喝的人,看見來應門的竟是年輕貌美,以鮮花為袍的精靈王後。不等他們說出話來,她便輕盈地一躍而起,跨過那些睡蓮陶盆,笑著朝他們跑來。她奔跑時,長袍發出輕柔的窸窣聲,如同風吹過河岸上盛開的鮮花。

“來吧,親愛的朋友!”她說著,拉起弗羅多的手,“歡笑吧!高興起來!我是河之女金莓。”接著她步履輕快地越過他們,關上大門,然後轉身背對著門張開了白皙的雙臂,“讓我們把黑夜關在門外!”她說,“或許,你們還在害怕濃霧、樹影、深水,以及不馴服的東西。什麽都別怕!因為今晚你們來到了湯姆·邦巴迪爾的家。”

霍比特人都驚奇地看著她,她微笑著一一看著他們。“美麗的金莓夫人!”弗羅多總算開了口,感到自己的心被一股莫名的歡喜所觸動。他佇立著,如同過去多次被悅耳的精靈聲音所迷時一般,但此刻施加給他的咒語有所不同:雖說這一種欣喜之情不是那麽強烈和崇高,卻更深入、更親近凡人的心靈,它不可思議,但不奇怪陌生。“美麗的金莓夫人!”他重複道,“我們聽見的歌中蘊藏的喜樂,這下清楚展現在我麵前了。”

身條細如柳,心地比水清!

清流照蘆葦,美麗的河之女!

你恰如:

春日複夏日,來年春又臨,

風吹流泉上,笑動萬葉鳴!

他突然住口,結巴起來,為聽見自己說出這樣的話吃驚不已。但金莓大笑起來。

“歡迎!”她說,“我從未聽說夏爾的居民竟會如此甜言蜜語。不過從你眼中的光彩和嗓音的回聲中,我認得出你是一位精靈之友。這是一次快樂的相聚!請坐,等一家之主回來!他正在照顧你們疲憊的小馬,不會太久的。”

霍比特人欣然在墊著燈芯草坐墊的矮椅子上坐下,金莓則在餐桌邊忙碌。他們的視線都追隨著她,她那苗條身影的優雅舉止,令人賞心悅目。從屋後某處傳來了歌聲。在無數句“歡樂咚!”和“開心咚!”和“敲響

叮叮咚!”之間,他們不時反反複複聽見這些詞句:

老湯姆·邦巴迪爾,樂天老夥計,

他身穿外套天藍色,腳蹬黃皮靴。

過了一會兒,弗羅多說:“美麗的夫人!若我問得不是太愚蠢,請告訴我,湯姆·邦巴迪爾是誰?”

金莓停下敏捷的動作,微笑著說:“他就是他。”

弗羅多意存探詢地看著她,她則以此回答他不解的目光:“他就是他,正如你們所見。他是森林、流水和山崗的主人。”

“那麽,這一整片奇怪的土地都屬於他?”

“不,並不是!”她回答,臉上的微笑消失了,“那樣的話,必定會是重擔。”她仿佛自言自語般低聲補充說,“大地上的樹木、青草,以及生長存活的萬物,每樣都隻屬於它自己。但湯姆·邦巴迪爾是主人。無論白晝黑夜,當老湯姆在森林中行走,在水中涉過,在山巔上跳躍,從來沒有什麽能捉住他。他無所畏懼。湯姆·邦巴迪爾是主人。”

一扇門打開,湯姆·邦巴迪爾走了進來。此刻他沒戴帽子,濃密的褐發上頂著秋葉。他笑著走向金莓,牽起她的手。

“這是我美麗的夫人!”他說著,向霍比特人鞠個躬,“這就是我的金莓,身穿銀綠色長袍,腰係插著花朵的腰帶!餐桌擺滿了嗎?我看見了黃油和蜂蜜,白麵包和奶油,牛奶和奶酪,還有綠色的香草和采來的熟莓果。這夠我們吃嗎?晚餐都準備好了?”

“都準備好了。”金莓說,“但是或許客人們或許還沒準備好?”

湯姆拍了拍手,喊道:“湯姆,湯姆!你差點忘了,你的客人都累了!來吧,我快樂的朋友們,湯姆會讓你們煥然一新!你們該先把髒手洗淨,把疲憊的臉也洗洗;脫下你們泥濘的鬥篷,梳理糾纏的頭發!”

他打開門,他們跟著他穿過短短的走廊,拐了個大彎,便來到了一個屋頂傾斜又低矮的房間(看起來像個閣樓,建在這屋的北邊)。牆是潔淨的石頭砌成,但壁上大半都覆著綠掛墊和黃簾幕。地麵是石板,鋪著鮮綠的燈芯草。房間一側地上排放著四個厚床墊,每個上麵都堆疊著雪白的毯子。床對麵的牆邊靠著一條長椅,上邊擺著許多大陶盆,盆旁立著裝滿水的棕色水罐,有些是冷水,有些是冒著蒸汽的熱水。每張床邊都擺放著柔軟的綠拖鞋。

不一會兒,霍比特人盥洗得煥然一新,兩兩一邊在餐桌旁坐定,金莓和主人則各坐一端。這頓愉快的晚餐吃了很久。盡管霍比特人像餓了很久般大吃特吃,供應還是充足無缺。他們碗中的飲料看似冰涼的清水,但喝下去後卻如酒般舒心,令他們放開了嗓子——這群客人突然察覺自己快樂地唱了起來,仿佛這樣比談話更容易,更自然。

最後,湯姆和金莓起身,迅速收拾了桌子。客人奉命安坐在椅子裏,每人腳下還有張擱放疲憊雙腳的小腳凳。他們麵前的寬大壁爐裏燃著火,散發的氣味透著甜香,仿佛是燃自蘋果木一樣。等一切整理就緒,屋裏所有的燈都熄了,亮著的隻有一盞,煙囪架兩頭還各有一對蠟燭。接著,金莓來到他們麵前,手裏舉著一根蠟燭。她祝他們每人晚安,酣睡一場。

“現在,請安歇吧。”她說,“一覺到天明!別擔心夜裏的動靜!除了月光、星光和山頂吹來的風,沒有什麽能闖進門窗。晚安!”她披著微光,窸窣著走出了房間。她的腳步聲宛如小溪,在寧靜的夜裏流過冰涼的石頭,輕輕淌下山崗。

湯姆陪著他們靜坐了一會兒,而他們每個人都努力鼓起勇氣,好問出之前晚餐時想問的諸多問題之一。瞌睡蟲在他們的眼皮上聚集起來。終於,弗羅多說:

“主人,你當時是聽見了我的呼喊,還是隻不過碰巧在那時候經過?”

湯姆渾身一震,就像一個人抖落美夢般清醒過來。“呃,什麽?”他說,“我是不是聽見了你的呼喊?沒有,我沒聽見,我正忙著唱歌呢。我隻不過碰巧在那時候經過,如果你把那叫做碰巧的話。那不是我的計劃,但我是在等你們,我們聽到了你們的消息,得知你們在漫遊。我們猜,要不了多久你們就會下到河邊來:所有的路都把人引向那裏,下到柳條河。柳樹老頭兒是個強大的歌手;小家夥們很難逃過他狡猾的迷宮。不過湯姆在那兒有差事要辦,柳樹老頭兒可不敢攔阻。”湯姆點著頭,仿佛又打起了瞌睡;但是,他用輕柔的聲音繼續唱起來:

為了心上人,我往水邊采蓮回,

蓮花何皎皎,蓮葉何青青,

趕在冬季前,收來蓮花好護花,

來春雪融前,盛開佳人玉足邊。

每當夏日盡,我便為她把花尋,

柳條河水順流下,路有清池寬又深,

花開先報春,花時也纏綿。

多少年前在池邊,我遇見河之女

美麗的金莓,端坐青草間,

年輕又鮮活,歌聲真甜美!

他睜開眼睛看著他們,眼中突然藍光一現:

這對你們是幸事:從此我不再

歲末彷徨清流岸,嚴冬徘徊柳林間;

隻等歡喜春又來,

河的女兒

翩翩漫舞柳蔭小徑,

嬉戲春水間。

他又沉默了。但弗羅多忍不住又問了個問題——他最想知道答案的問題。“主人,給我們講講那個柳樹老頭吧。”他說,“他是誰?我以前從來沒聽說過他。”

“不,別說!”梅裏和皮平突然挺身坐直,異口同聲說,“現在別講!等明天天亮再說吧!”

“說得對!”老人說,“現在該去休息了。當世界籠罩在陰影中,有些事聽起來也不祥。去睡吧,高枕無憂,直到天

光大亮!別理會夜裏的動靜!別怕柳樹老頭!”說完,他取下燈吹滅,雙手各拿起一根蠟燭,領他們出了房間。

他們的床墊和枕頭柔軟如羽絨,毯子是雪白的羊毛。他們才躺上厚厚的床,蓋上輕柔的毛毯,就立刻睡著了。

在這死寂的夜裏,弗羅多做了夢,夢裏沒有光。然後,他看見新月升起。在微弱的月光下,他眼前隱約現出了一道黑色的石牆,牆上開出一個黑色的圓拱,如同一扇巨門。弗羅多感覺自己被托了起來,穿過拱門,他看見石牆是一圈山丘,圍繞著一片平原,平原中央屹立著一座岩石尖峰,猶如一座龐大的高塔,卻並非人工築成。塔頂站著一個人影。月亮漸漸升起,似乎有片刻正懸在那個人的頭頂上,風吹動了他的白發,在月光下閃閃發亮。從下方漆黑的平原上傳來凶狠的吼聲,還有眾多野狼的嗥叫。突然間,一個好像生著巨大翼翅形狀的陰影掠過了月亮。那個人影舉起雙臂,他所持的手杖發出了一道閃光。一隻巨鷹俯衝而下將他載走。吼聲尖厲,群狼長嗥。又有個如同狂風大作的響聲,馬蹄聲乘風而來,噠噠,噠噠,從東疾馳而至。“黑騎手!”弗羅多想著,驚醒過來,馬蹄聲猶在腦海中回蕩。他懷疑自己還有沒有勇氣離開這道石牆的庇護。他一動不動地躺著,仍在聆聽。但此時萬籟俱寂,末了他翻個身,又睡著了,漫遊進了另一個回想不起的夢境。

在他旁邊,皮平正做著好夢。但夢中情境一變,他翻了個身,呻吟起來。他突然醒來,或者是他以為自己醒了,卻仍聽見那個驚擾夢境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著:劈啪、吱吱——這聲響像是樹枝在風中摩擦,像枝梢在撓牆撓窗——吱嘎、吱嘎、吱嘎。他懷疑屋子附近是不是有柳樹。接著,他突然恐懼萬分,怕自己根本不是身在一棟正常的房子裏,而是在柳樹裏麵,再次聽見那個恐怖幹澀的聲音嘲笑著他。他坐起身,感到手中攥著柔軟的枕頭,又躺下來,鬆了口氣。他似乎還聽得見那句話在耳邊回蕩:“什麽都別怕!安歇一覺到天明!別擔心夜裏的動靜!”於是,他又睡著了。

打擾梅裏安眠的是水聲:水輕輕流下,接著擴散,阻擋不住地擴散,將這屋子整個包圍進一個沒有邊際的黑暗水塘。水流在牆下汩汩作響,緩慢但穩定地上漲。“我要被淹死了!”他想,“水會找到路滲進來的,然後我就被淹死了。”他感覺自己躺在黏乎乎的軟泥沼裏,便猛跳起來,一腳踏上了一角冰冷堅硬的石板。然後他記起自己身在何處,便又躺下。他似乎聽見,或是想起來自己聽見了這樣的話語:“除了月光、星光和山頂吹來的風,沒有什麽能闖進門窗來。”一陣甜香的氣息掀動了窗簾。他深深吸了口氣,再次沉睡入夢。

至於山姆,就他記憶所及,一整晚都像根木頭睡得死沉,滿足無比——如果木頭也會滿足的話。

晨光中,他們四人一起醒來。湯姆在房間裏走來走去,像隻八哥鳥一樣吹著口哨。當他聽見他們有了動靜,立刻拍手喊道:“嘿!來吧開心咚!歡樂咚!我親愛的!”他拉開黃簾幕,霍比特人看見,原來房間兩端被遮住的是窗子,一扇朝東,一扇朝西。

他們精神飽滿地跳起來,弗羅多奔到東邊的窗邊,發現自己正望著一片露珠累累的菜園。他本來半期待著看見直抵牆根的草坪,草坪上踏滿馬蹄痕跡,可事實上,一排高高攀在支柱上的青豆占據了他的視野。他越過豆棚望向遠處,可以看見山丘隱約的灰色輪廓映襯著朝陽。這是個蒼茫的早晨,東邊那一片長條雲朵正像一綹綹邊上沾了一圈紅泥的髒羊毛,雲後深處透著微弱的金色光芒。天色預示著要下雨了;但天光很快大亮,青豆藤上的紅花在濕潤的綠葉陪襯下,顯得鮮紅欲滴。

皮平從西邊的窗戶望出去,往下望入了一潭迷霧。老林子隱藏在濃霧中。從上方望下去,好似俯瞰著一片雲鋪的斜屋頂。遠處有道山穀或凹壑,濃霧在那裏碎散成許多羽絲,滾滾如浪,那是柳條河的河穀。河從左邊山崗流下,消失在白色的霧靄裏。近在咫尺的是一片花園和一道修剪整齊、掛著銀色蛛網的樹籬,籬外修剪整齊的青灰草坪布滿露水,淡淡生輝,不見柳樹的蹤影。

“早安,快樂的朋友們!”湯姆喊道,將東邊的窗子敞開。清涼的空氣湧了進來,含著雨的氣息。“我看,今天太陽不會露多久臉。我已經出去走了一大圈,躍上山巔啦,破曉時分我就去了,嗅嗅風和天氣,腳下是濕濕的草地,頭頂是濕濕的天空。我在窗下唱歌喚醒了金莓,但什麽都別想大清早叫醒霍比特人。小家夥們在黑夜裏醒來,在黎明後睡去!叮叮當當!現在醒來,我快樂的朋友們!忘記夜裏的動靜!丁零當啷西零咚!歡樂咚!我親愛的!如果你們動作快,會發現早餐還在桌上。如果你們來晚了,就隻有青草和雨水!”

不消說,霍比特人自然是迅速到來——倒不是因為湯姆嚇唬的話聽起來有多認真。他們吃到差不多所有的盤子都底朝天,才下了餐桌。湯姆和金莓都沒在場作陪。湯姆的聲音在屋子裏隨處可聞,他在廚房裏嘁喳談笑,在樓梯上上下下,在屋外這裏那裏唱歌。房間是朝西的,俯瞰著雲霧繚繞的山穀,窗子也打開著。水從窗子上方的茅草屋簷滴下來。他們早餐還沒吃完,天上的烏雲已經連成厚厚一片,灰白的雨幕輕柔卻穩定地直直落下,老林子徹底隱沒在深深的雨幕後方。

他們眺望著窗外景色時,上方響起了金莓清亮的歌聲,溫柔飄落,仿佛攀著雨絲從天而降。他們隻聽見少數幾個詞,但那很顯然是一首雨之歌,甜美如陣雨落在幹燥的山崗上,述說著一條河流的故事:它從高地發源,一直流下遙遠的大海。霍比特人欣然傾聽,弗羅多心中竊喜,暗暗稱頌老天仁慈,因為這讓他們可以延遲出發。從醒來那刻起,上路的念頭便沉甸甸地壓在他心上;不過現在他想,今天是走不成了。

高空的風往西吹,飽含水汽的濃雲翻滾堆聚,將滿載的雨水傾瀉在古塚崗那光禿禿的丘頂上。房屋四周除了落下的雨水,什麽也看不見。弗羅多站在敞開的門旁,看著那條雪白的小徑變成一條牛奶小河,一路冒著泡沫朝山穀流瀉而下。湯姆·邦巴迪爾繞過牆角小跑進來,邊跑邊揮著雙臂,好像在揮開雨水似的——確實,當他躍過門檻進屋,除了靴子,身上相當幹爽。他把靴子脫了放在煙囪角落,然後在最大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叫霍比特人過來坐在他身邊。

“今天是金莓的洗滌日,也是她秋天的打掃日。”他說,“這對霍比特人來說可太濕了點,就讓他們在還能休息的時候休息吧!這是個適合說很長的故事、提出問題和回答問題的好日子,所以,湯姆這就開始說啦。”

於是他給他們講了許多精彩非凡的故事,有時半是自言自語,有時那雙濃眉下的明亮藍眼睛會突然向他們投來一瞥。常常,他說著說著就唱起歌來,會起身離開椅子,舞上一番。他告訴他們蜜蜂與花朵的故事,樹木的習性,以及老林子中奇怪的生物,他講述了邪惡之物和良善之物,友好之物和敵對之物,殘酷之物和仁慈之物,還有隱藏在荊棘下的秘密。

聽著聽著,幾個霍比特人開始理解了老林子中的眾生,不再囿於自身的視角,而是真切感到那裏是林中其他一切生物的家,而他們才是陌生人。湯姆時不時提到柳樹老頭,這一來弗羅多了解到的知識足以令他滿足——事實上,比他想知道的還多,因為那些知識讓人挺不舒服。湯姆剖析了那些樹的心靈和思想,那多半是黑暗又奇怪的,充滿了對那些能在大地上自由行走之物的憎恨:那些能咬、能齧、能砍、能燒的,是破壞者和掠奪者。那座森林被稱作“老林子”不是沒有道理的,因為它的確古老,是被遺忘的浩瀚森林的遺跡,其中還長著同周遭山崗一樣古老的老樹,這些樹木是萬樹的遠祖,仍記得它們當家作主的歲月。無數的歲月讓它們充滿了驕傲與根源深厚的智慧,也充滿了怨恨。但最危險的要數那棵大柳樹:它的心已腐壞,力量卻仍青壯;而且它很狡猾,精於招風,它的歌聲與思緒在河流兩岸的樹林中通行無阻。它灰暗幹渴的靈魂從大地汲取力量,再向外擴展,就像土壤中細密的須根,像空氣中看不見的細枝嫩芽,直到它將老林子從樹籬至古塚崗之間幾乎所有的樹木都納入了自己的統治支配之下。

湯姆的話題突然一轉,離了森林躍上年輕的小溪,越過水沫飛濺的瀑布,越過卵石與風雨侵蝕的岩石,紮進密密青草和潮濕縫隙中的小花,最後漫遊到了古塚崗上。他們聽他講起了大古塚和座座青墳丘,還有山崗上和山間窪地裏的岩石環。羊群咩咩叫。綠牆和白牆被築起。高處建起了座座要塞堡壘。各個小王國的君王互相征戰,初升的太陽照耀在他們嶄新嗜血的寶劍上,光芒似火。

戰勝,戰敗,高塔傾倒,要塞焚燒,烈焰衝天。黃金堆滿死去的君王和王後的棺材架,一個個土墩覆蓋了他們,岩石墓門封閉,青青野草湮沒了一切。有一陣子,羊群漫步其間吃草,但很快山崗又荒蕪了。有個陰影從遠方的黑暗之地現世,墓塚中的屍骨**起來。古塚屍妖在山窪間出沒,冰冷的枯指上戒指叮當響,金鏈子在風中搖晃。一圈圈墓石**出地麵,月光下猶如缺損的爛牙在獰笑。

霍比特人打了個寒戰。就連在夏爾,他們都聽過老林子再過去的古塚崗有古塚屍妖的傳言。但那種故事沒有哪個霍比特人愛聽,哪怕當時坐在遠離該地的溫暖舒適的火爐邊。此刻四人突然都想起,這房子裏的歡樂氣氛趕走了他們心中的什麽顧慮:湯姆·邦巴迪爾的家就正好坐落在那片恐怖的山崗底下。他們不安地挪動,彼此互望,再沒心思聽他講的故事。

等他們又跟上他講的話,他們發現他這時已經漫無邊際地講起了陌生的地域,它們遠在他們的記憶之前,超出他們清醒的思維之外。他還講起了其他的時代,彼時世界更遼闊,大海直接衝刷著西邊的海岸。湯姆仍舊不時歌唱著古老的星光,那時陸地上醒來的隻有精靈的遠祖。然後,他突然住了口,他們見他點著頭,仿佛睡著了。霍比特人定定地坐在他麵前,就像中了魔法;似乎應了他言詞的咒語,風止息,雲消散,白晝退卻,黑暗自東西兩方湧起,全天灑滿了璀璨的星光。

究竟隻過了一朝一夕,還是已過了許多時日,弗羅多無從判斷。他既不覺得餓也不覺得累,心中惟獨充滿了好奇。星光透過窗子照進來,他似乎被穹蒼的寂靜包圍著。出於好奇,也出於對這寂靜突然生出的恐懼,他終於開口問道:

“大人,你是誰?”

“呃,什麽?”湯姆坐直身子說,雙眼在朦朧中閃爍,“你難道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嗎?那就是惟一的答案。告訴我,你若是孤獨無名的一己之身,你又是誰?不過你還年輕,我卻老了。我是最老之人,那就是我。吾友,記住我的話:在樹木河流出現之前,湯姆已經在這兒;湯姆記得第一滴雨,第一顆橡實。他在大種人之前開辟了道路,他見證了小種人到來。在君王、墳塚和古塚屍妖出現之前,他已經在這兒。在海洋變彎之前,精靈前往西方之時,湯姆已經在這兒。他知道繁星之下那尚不包含恐懼的黑暗——那時,黑暗魔君尚未自外界降臨。”

窗外似乎有個影子閃過,霍比特人連忙透過窗子向外望去。等他們又回過頭,金莓正站在後麵的門中,顯出一個背光的身影。她拿著根蠟燭,一手遮護著火焰,燭光穿過她指間,如同陽光透過白色的貝殼。

“雨停了,”她說,“繁星下,新聚的水正奔流下山崗。讓我們歡笑快活吧!”

“讓我們吃吃喝喝吧!”湯姆喊道,“漫長的傳說令人口渴,漫長的聆聽令人肚餓,從早晨說到中午,中午說到夜晚!”說著,他一躍而起離開坐椅,跳過去從煙囪架上取了根蠟燭,就著金莓所執的燭火點燃,然後繞著餐桌舞著。突然,他一蹦躍出門去,不見了。

他很快就回來了,托著一個滿滿的大托盤。於是,湯姆和金莓擺好桌子,霍比特人紛紛坐定,半是驚奇半是好笑:舉止優雅的金莓是如此賞心悅目,而蹦蹦跳跳的湯姆是如此快樂古怪。然而,他們的舉動似乎又以某種方式交織成同一支舞蹈,進出房間,圍繞桌子,彼此毫不妨礙;食物、杯盤和照明,一轉眼便安排就緒。桌上一片亮堂堂,燭光白亮明黃。湯姆對客人鞠了一躬。“晚餐準備好了。”金莓說道。霍比特人這會兒見她全身裹著銀袍,係著雪白的腰帶,鞋子如魚鱗般閃耀。湯姆則一身澄淨的藍衣,藍如雨後的勿忘我,穿著綠色的長襪。

這頓晚餐比先前的更出色。湯姆的講述令四個霍比特人好似中了魔法,他們可能錯過了一餐或幾餐,但當食物擺在麵前,他們就像至少一星期沒吃過飯似的。有好一會兒他們都既沒唱歌也沒怎麽說話,隻專心一意地大吃。過了一陣,他們又一次心緒高漲,精神振奮,開始大聲說說笑笑。

飯後,金莓給他們唱了許多支歌,那些歌歡快地始於山崗,輕柔地下降,終至沉寂。寂靜中,他們在腦海裏看見了水塘,看見了比他們所知的任何水域都更遼闊的水域,他們望進那些水域,便看見了水底的天空,浩渺深處的繁星如同珠寶。隨後,她再次祝他們晚安,便離開了他們所在的爐火旁。不過湯姆這時看起來非常清醒,接二連三地問他們問題。

他顯然已經頗為了解他們和他們的所有家人了,實際上他還很了解夏爾的全部曆史與各種事跡,那些都發生在連霍比特人自己也記不清楚的古時年日。這已不再令他們感到驚訝,但他並不隱瞞,他新近的知識大都來自農夫馬戈特,他似乎將馬戈特視為一個比他們想像中更重要的人物。“老人腳下踏著大地,指間沾著泥土;他骨子裏透著智慧,兩眼洞明世事。”湯姆說。還有一點很清楚:湯姆也跟精靈來往,關於弗羅多出逃的消息,似乎以某種方式從吉爾多那裏傳到了他耳中。

實際上,湯姆知道得極多,提的問題又十分巧妙,弗羅多發現自己跟他講了許多關於比爾博的事,以及他自己的恐懼與盼望,甚至比他對甘道夫說的還要多。湯姆的腦袋不住地上下點,當他聽到黑騎手,眼中精光一閃。

“把那寶貝戒指給我看看!”故事講到一半,他突然開口,而連弗羅多自己都驚詫的是,他從口袋中掏出鏈子,解下魔戒,立刻交給了湯姆。

有那麽一刻,戒指在他棕色的手掌上似乎變大了一點。接著他突然將戒指舉到眼前,大笑起來。刹那間,霍比特人見到了既滑稽又令人驚慌的一幕:湯姆那明亮的藍眼睛透過一圈金黃閃閃發光。隨即,湯姆將它套上自己的小指尖,舉到燭火前。有那麽片刻,霍比特人沒察覺這有什麽奇怪;但他們緊接著就倒抽一口冷氣——湯姆竟然毫無隱形的跡象!

湯姆再次大笑,接著把魔戒彈到了空中——戒指一閃,消失了。弗羅多驚叫一聲,而湯姆傾身向前,微笑著伸手將戒指還給了他。

弗羅多仔細打量著戒指,其實說是懷疑更確切(就像有人把小玩意借給變戲法的人耍過)。它還是同樣的戒指,或者說,看起來一樣,掂量著也一樣:弗羅多覺得魔戒掂在手裏總是重得出奇。然而,有什麽在敦促他,要他確認一下。或許,他對湯姆有點不滿:連甘道夫都認為是無比危險又重要的東西,他卻如此輕率對待。弗羅多等著機會,當談話又繼續下去,湯姆說著一個有關獾和它們那怪異習性的荒誕故事時,他悄悄戴上了戒指。

梅裏回身要跟他說話,卻吃了一驚,險些叫出聲來。弗羅多感到高興(就某方麵而言),這是他自己的戒指沒錯,因為梅裏呆呆瞪著他的椅子,顯然看不見他。他站起身,躡手躡腳離開爐火,朝外麵的門走去。

“嘿,你!”湯姆喊道,爍亮的雙眼掃向他,顯然把他看得一清二楚,“嘿!弗羅多,過來!你要去哪裏?老湯姆·邦巴迪爾還沒老眼昏花到那個地步。把你那金戒指摘下來!你的手不戴它才更好看。回來!別玩你那把戲了,過來坐在我身邊!我們得再聊一會兒,想想明天早晨該怎麽辦。湯姆得指點你們正確的路,讓你們的腳不會亂走。”

弗羅多大笑(他是在努力感到高興),取下戒指,重新歸位坐好。湯姆告訴他們,他估計明天會放晴,早晨會令人愉快,出發會滿懷希望。不過他們最好早點動身,因為時間長了,連湯姆也沒把握這片鄉野的天氣會是怎樣,天氣有時說變就變,比他換件外套還快。“我不是天氣的主人,”他說,“任何用兩條腿走路的都管不了它。”

他們采納了他的建議,決定離開他家後朝差不多正北的方向走,翻過古塚崗西邊較低的山坡;那樣他們可以寄希望於旅行一天便抵達東大道,避開那些古塚。他告訴他們別害怕,但也別管閑事。

“別離開有綠草的地方;千萬別跟古老的墓碑或冰冷的屍妖攪到一起,也別去偷窺他們的所在,除非你們很堅強,有顆大膽無畏的心!”這話他說了不止一次。他還建議他們,萬一他們走岔了路碰上一處古塚,切記要從西側繞過。然後,他教他們唱一首押韻詩,倘若他們明天不幸遇到任何危險、陷入任何困境,就可唱這首詩。

謔!湯姆·邦巴迪爾!湯姆·邦巴迪爾!

奉水之名,奉樹木與山丘之名,奉蘆葦與柳樹之名!

奉火、日、月之名!聽見我們的呼聲!

快來!快來!我們有難了!

當他們都跟著他唱會這首歌後,他大笑著拍了拍每個人的肩膀,拿起蠟燭領他們回臥室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