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王者歸來_卷六_第三章 末日山

第三章 末日山

山姆把自己破爛的奧克鬥篷墊到他家少爺的頭底下,再用羅瑞恩的灰鬥篷蓋住了兩人。他這麽做著,思緒卻飛向了那片美麗的土地,還有精靈——他希望他們親手織就的布料會具有某種功效,能奇跡般地在這片充滿恐懼的蠻荒之地助他們藏身。隨著那些部隊陸續前行穿過艾森毛茲,滿耳的雜遝腳步聲與吼叫聲也逐漸消失了。看來,在各個種族眾多隊伍混到一起造成的大亂中,沒人惦記他們,至少現在還沒有。

山姆啜了一小口水,但他堅持要弗羅多喝,等他家少爺略微恢複後,他給了他一整塊寶貴的行路幹糧,要他吃下去。兩人已經累到了無力去顧及害怕的地步,於是他們攤開手腳躺著小睡了一覺,睡得很不安穩——熱汗黏在身上變冷,硬石地也紮著背,還直打哆嗦。一陣稀薄的冷空氣從黑門自北方吹來,穿過奇立斯戈堝,貼著地麵沙沙流過。

到了早晨,灰蒙蒙的天光再次顯露,因為天空高處仍吹著西風,但下方黑暗之地圍牆後方的亂石地裏,空氣簡直像是靜止了,寒冷卻又滯悶。山姆從窪坑裏朝外望,周圍一馬平川的大地一片陰沉,呈現出土黃的色澤。附近的各條路這時都不見動靜,但北邊的艾森毛茲離這裏不到一弗隆遠,山姆害怕那邊牆上那些警戒的眼睛。東南方遠處,火山如同一團豎立的黑影,隱約聳立。它噴出滾滾濃煙,升到高空的那一部分向東逶迤而去,同時大量翻滾的煙雲沿著山體飄下,擴散籠罩了整片大地。在東北方幾哩開外,灰燼山脈的山麓丘陵像一個個憂鬱的灰色鬼魂般佇立著,而在它們後方隆起的是迷霧籠罩的北方高地,猶如遙遠的一線層雲,幾乎不比低垂的天幕更暗。

山姆試著估算距離,權衡著該走哪條路。“怎麽看都得走上五十哩。”他瞪著那座險惡的火山,沮喪地嘀咕起來,“如果本來要走一天,那以弗羅多先生眼下的狀況,就得走一個星期。”他搖了搖頭,想著辦法,但同時一個新的陰暗念頭慢慢浮現在他腦海中。在他堅定的內心裏,希望破滅的時間向來不曾持續多久,而且他一直都考慮著回去的事,但到了此刻,他終於醒悟到這項痛苦的事實:現有的口糧至多夠讓他們抵達目的地,而當任務完成,他們就將麵對窮途末路,置身在這片恐怖的荒漠中,孤立無援,無遮無蔽,沒有食物。他們回不去了。

“看來,這就是我出發時覺得自己非做不可的事兒?”山姆想,“幫助弗羅多先生走到最後一步,然後跟他一起死。好吧,如果這就是,那我必須得做。但我真的好想再看傍水鎮一眼,還有羅西·科頓跟她的兄弟們,還有老頭兒和瑪麗戈德他們。可不知怎地,我沒法想像要是弗羅多先生壓根就沒有任何返回的希望,甘道夫還會派他來執行這項任務。自從甘道夫在墨瑞亞掉進深淵後,事事都出了差錯。我真希望他沒掉下去!他一定有辦法的。”

但是,就在山姆心中的希望破滅時,或者說似乎破滅時,它被轉化成了一股新的力量。山姆心中的意誌變得剛強起來,與此同時他那平凡的霍比特麵孔也變得堅定,甚至嚴厲了。他感到一股戰栗竄過四肢,他仿佛正在變成某種石雕鋼打的生物,不管是絕望、疲憊,還是無盡的荒涼長路,都不能令他屈服。

懷著這樣嶄新的責任感,他收回目光,察看眼前的大地,研究下一步行動。天色又亮了一點,他因此驚訝地看見,從遠處看去顯得遼闊又單調的平原,實際上坑坑窪窪,凹凸不平。整個戈堝洛斯平原的地表其實布滿了巨大的坑洞,仿佛當年它還是一片荒涼的軟泥時,曾遭到無數箭矢和巨大石彈驟雨般的襲擊。最大的那些坑洞邊緣都堆積著破碎的岩石,寬闊的裂縫從洞邊向四麵八方伸展。在這片大地上,悄悄從一處躲到另一處而不被發現是可行的,隻有那些最警醒的眼睛才能看見;至少,對那些強壯又不趕時間的人來說是這樣。但在那些饑餓又疲憊不堪,還要趁一息尚存跋涉很遠的人眼中,這片大地就顯得險惡了。

想著這一切,山姆回到了他家少爺身邊。他不需要叫醒他,因為弗羅多正睜著雙眼仰躺在地上,瞪著濃雲密布的天空。“呃,弗羅多先生,”山姆說,“我一直在看周圍,還想了點事兒。路上沒人,我們最好趁這機會趕快離開。你能走嗎?”

“我能走。”弗羅多說,“我非走不可。”

他們再次出發,借著能找到的掩護,盡量迅速地從一個坑爬向另一個坑,但始終沿一條斜線向北方山脈的山麓丘陵前進。但最靠東的那條路一直跟隨他們前行,直到它轉向離去,緊貼著山脈的外緣而行,伸入前方遠處那一堵如牆的黑影。此刻在那平坦灰暗的一段段道路上,既沒有人也沒有奧克走動,因為黑暗魔君已經快要完成兵力的調動了。即便是在他自己疆域的要塞中,他也利用黑夜來保密,害怕那已經轉而對抗他的世間之風會撕開他的障眼紗。而且,大膽奸細已經突破防衛混進來的消息,也困擾著他。

兩個霍比特人走了幾哩累人的路後,才停下來。弗羅多似乎就要精疲力竭了。山姆看出,以他們這種一會兒爬,一會兒貓著腰走,一會兒慢吞吞地挑出一條拿不準的路走,一會兒又連滾帶爬匆忙快跑的方式,弗羅多怕是走不了多遠了。

“我想趁著天還亮走回路上去,弗羅多先生。”他說,“咱們再信一次運氣吧!上回它差點拋棄了我們,但它最後還是沒有。咱們再穩穩當當走上幾哩,然後就休息。”

他冒的風險,其實比他所了解的更大。但弗羅多被重擔和腦海中的爭鬥占據了太多心神,無暇爭辯,而且他也幾乎絕望到不在乎了。他們繼續走,爬上了堤道,沿著那條堅硬嚴酷的路跋涉下去,一路走向邪黑塔本身。然而他們的運氣不錯,那天餘下的時間裏,他們沒碰到任何活的或移動的東西。當夜幕降臨,他們消失在了魔多的黑暗裏。此時整片大地都在醞釀等待,猶如暴風雨將至,因為西方眾將領已經過了十字路口,並且燒了伊姆拉德魔古爾的致命原野。

就這樣,隨著魔戒南行,諸王的旌旗北上,絕望的旅程也在繼續。兩個霍比特人的體力漸漸衰弱,大地卻變得愈加險惡,對他們來說,每一天、每一哩路,都走得比從前更艱苦。他們在白天沒有遇上敵人,夜裏卻有幾次聽見了叫喊聲、眾多雜亂的腳步聲或被殘酷駕馭著飛馳的馬蹄聲,當時他們躲藏在路邊,不安地蜷縮著或打著盹。但遠比這一切危險都更可怕的,是那股襲擊著他們的威脅,隨著他們前進,它也在不斷逼近。那恐怖的威脅來自那黑暗力量,它隱在自己王座周圍的黑色帷幔之後等候著,沉浸在幽深的思緒和不眠不休的惡毒當中。它越來越近,聳現的身影越來越黑暗,像是黑夜之牆從世界盡頭迎麵壓來。

終於,一個可怕的傍晚來臨了。正當西方眾將領接近生者之地的盡頭時,兩個流浪者也遇上了茫然絕望的時刻。他們逃離那群奧克後已經過了四天,但過去的那段時間就像一個越來越黑暗的夢境。最後這一整天裏,弗羅多一語未發,隻是半彎著腰走路,經常跌倒,仿佛眼睛已經再也看不見腳下的路。山姆猜測,他們遭遇的所有痛苦中,弗羅多正承受著最可怕的一種,就是魔戒逐漸增加的重量。它既是肉體的重擔,也是心靈的折磨。山姆已經不安地注意到,他家少爺不時抬起左手,像要抵擋揮來的擊打,或要遮住畏縮的雙眼,躲開那正在搜尋他們的可怕魔眼。有時候他的右手會悄悄摸索到胸前,緊緊攥住,然後,隨著意誌恢複控製,手又慢慢地放開縮回。

這時,隨著黑夜又來,弗羅多坐了下來,頭垂在雙膝之間,胳膊疲倦地垂到地上,兩手無力地**著。山姆注視著他,直到夜色籠罩了二人,讓他們看不見彼此。他已經找不到任何話可說,於是轉去琢磨自己那些憂鬱念頭。他自己雖然疲倦,又覺得恐懼當頭,卻仍還有體力。若非蘭巴斯所具有的功效,他們早就躺倒死去了。它並不滿足食欲,山姆的腦海裏不時充滿對各種食物的回憶,以及對簡單的麵包和肉類的渴望。但旅人單單依賴這種精靈的行路幹糧,不與其他食物混著吃時,它會顯出一種逐漸增長的潛藏功效。它滋養意誌,提供耐力,使人以超乎凡人的方式控製肌肉和四肢。但是,現在必須作出一個新的決定。他們不能再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了,因為它朝東通往那個大魔影,火山此時卻聳立在他們右邊,幾乎是正南的方向,他們必須轉向它。然而,在它麵前仍鋪展著一片荒涼、煙氣繚繞、覆滿灰燼的廣闊大地。

“水,水!”山姆喃喃道。他一直在限製自己,幹焦的口中,舌頭似乎變得又厚又腫;但無論他多麽小心節省,現在也隻剩一點點水了,也許隻有半壺,而他們或許還要走上好幾天。要是當初沒壯著膽子順著奧克的路走,他們早就沒水喝了。因為在那條大道上,每隔一段很長的距離就建有蓄水池,是給被調派趕路穿過無水區域的部隊使用的。山姆在其中一個蓄水池中發現了些剩餘的水,雖然走了味,還被奧克弄得渾濁,卻足以解去燃眉之急。但那已經是一天前的事了。不可能再有找到水的希望了。

最後,山姆思慮得累了,打起了瞌睡。明天的事明天再說吧,他是無能為力了。他時夢時醒,睡得很不安穩。他看見了團團光芒,活像幸災樂禍的眼睛,看見了緩慢爬行的黑色身影,他還聽見了活像野獸發出的噪音,或被酷刑折磨之物發出的慘嚎。他會驚醒過來,發現世界一片漆黑,圍繞在四周的隻有空虛的黑暗。隻有一次,他起身慌亂地四處張望,雖然那時清醒著,他似乎仍看見了那些像是眼睛的蒼白光芒。但它們很快地閃了閃,消失了。

這可憎的黑夜緩慢又勉強地過去了。接下來的白晝天光晦暗,因為越靠近火山,空氣就越渾濁,索隆在自己周圍編織出的魔影幕障,也同時從邪黑塔裏悄然蔓延出來。弗羅多仰麵躺在地上,一動不動。山姆站在他旁邊,不願說話,但又知道自己這時有話得說——他必須激勵起他家少爺,再作一次努力。終於,他彎下腰撫摸弗羅多的額頭,對著他耳邊開口了。

“醒醒,少爺!”他說,“又該出發了。”

弗羅多仿佛被一陣突如其來的鍾聲驚醒,迅速爬了起來。他起身朝南望去,但當他看清火山以及前方的沙漠,他再次沮喪畏縮了。

“我做不到,山姆。”他說,“它的負擔實在太重了,太重了。”

山姆在開口之前就知道說了也是白說,而且他要說的話不但無益還會有害,但他出於同情,無法保持沉默。“那讓我幫你負擔一會兒吧,少爺。”他說,“你知道我隻要還有一點力氣在,就願意這麽做,也很高興這麽做。”

弗羅多的雙眼中浮現出一道瘋狂的光芒。“離我遠些!別碰我!”他喊道,“我告訴你,它是我的!滾開!”他的手摸索著伸向了劍柄,但接著,他的聲音迅速變了,“不,不,山姆。”他悲傷地說道,“可是你一定要理解。它是我的重擔,別人誰也不能背負它。現在已經太遲了,親愛的山姆,你無法再以那樣的方式幫我了。我現在幾乎被它的力量控製住了。我無法放棄它,如果你試圖拿走它,我就會瘋掉。”

山姆點點頭。“我理解。”他說,“但我一直在想,弗羅多先生,還有其他一些東西咱們可以不要。幹嗎不減輕一點負擔呢?現在咱們要往那邊走,而且要盡可能走直線。”他指向火山,“任何咱們有可能不需要的東西都不用再帶了。”

弗羅多又看向火山。“沒錯。”他說,“在那條路上我們不需要多少東西。等到了它的盡頭,就什麽都不需要了。”他撿起奧克盾牌丟了出去,接著又扔掉了頭盔。然後他脫下灰鬥篷,解開那條沉重的腰帶,讓它連同那把帶鞘的劍一起落到地上。他扯下那破爛的黑鬥篷,任它散落一地。

“好啦,我再也不裝奧克了!”他叫道,“我也不再帶武器,管它是美好的還是醜惡的。如果他們想,就讓他們來抓我吧!”

山姆也依樣做了,將自己的奧克裝備放到一邊,又拿出了背包裏的所有東西。然而,不知為何,那些東西每一樣對他而言都已經變得很珍貴,也許僅僅是因為他耗費了這麽大辛苦,背著它們跋涉了這麽遠的路。他最舍不得的是他那套炊具。想到要扔掉它們,他忍不住熱淚盈眶。

“弗羅多先生,你還記得那鍋燉兔肉嗎?”他說,“還有在法拉米爾統帥的家鄉裏,在那個溫暖的坡岸下我們待的地方,那天我看見了毛象。你記得嗎?”

“不,山姆,我恐怕不記得了。”弗羅多說,“無論如何,我知道發生過那些事,但我看不見它們。我嚐不到食物的

味道,感覺不到水的流動,聽不見風的聲音,對花草樹木毫無記憶,腦海中再也不剩月亮或星辰的影像。山姆,我赤裸裸地立在黑暗中,在我和那個火輪之間無遮無蔽。我連睜著眼睛都開始看見它,其他一切都淡褪了。”

山姆走過去,吻了吻他的手。“那麽,我們越早擺脫它,就越早得安寧。”他說得有些艱難,因為想不出更好的話可說。“說是沒用的。”他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把他們挑出來要扔的所有東西收集在一起。他不希望讓這些東西暴露在荒野中被任何眼睛看見。“缺德鬼似乎拿了那件奧克鎧甲,他可別想再添上一把劍。他赤手空拳的時候就已經夠糟糕的了。他也休想亂動我的鍋!”說完,他抱起所有的裝備,走到地表諸多裂縫中的一條旁邊,將它們一股腦兒全扔下去。他寶貝的鍋子落入黑暗中時那哐啷啷的聲音,猶如喪鍾一般擊打在他心上。

他回到弗羅多身邊,然後割了一小段精靈繩索給他家少爺當腰帶,將灰鬥篷緊紮在他腰間。他將剩餘的繩索小心卷好收回背包裏。除了繩索,他隻保留了他們餘下的行路幹糧和水壺,腰帶上還掛著刺叮,胸前的上衣口袋裏藏著加拉德瑞爾的水晶瓶,以及她專贈給他的小木盒。

現在,他們終於轉身,麵對火山出發了。他們不再考慮隱藏行跡,將疲憊與搖搖欲墜的意誌都集中在繼續前進這一個任務上。在這灰蒙蒙的陰沉白晝裏,除非近在咫尺,否則就連這片高度警戒之地也沒多少東西看得到他們。黑暗魔君的所有奴隸中,隻有那茲古爾可能會向他發出警告:有個很小但不屈不撓的危險,正悄悄逼近他那防守森嚴的領域的中心要地。但那茲古爾和他們會飛的黑翼坐騎都身負另一項任務外出了——他們在遠方聚集,向行軍中的西方眾將領投下陰影,邪黑塔的思緒也轉往那個方向。

山姆感覺這天他家少爺找到了某種新的力量——他要攜帶的負擔確實減輕了一點,但隻靠這個是解釋不了的。他們的第一程路走得比他期望得更遠也更快。這片大地崎嶇難行又充滿敵意,然而他們仍前進了不少,火山也越來越近。但隨著白晝過去,陰暗的天光很快就開始消退,弗羅多又佝僂起身子,腳步開始蹣跚,仿佛那股新生的勁力揮霍完了他僅存的氣力。

他們最後一次停下來時,他癱坐在地上,說:“我好渴,山姆。”便不再說話了。山姆給他喝了一口水,壺裏隻剩下一口了。他自己沒有喝。這時,魔多的黑夜再次淹沒了他們,對水的記憶統治了他的全副心神——他雖視而不見,但每一道他曾經見過的,在綠柳蔭下或陽光裏閃爍的小溪、小河或泉源,都在他眼前歡快地奔流蕩漾,令他飽受折磨。他回想起自己曾跟科頓家的喬利、湯姆、尼布斯,還有他們的姊妹羅西在傍水鎮的池塘裏玩水,他的腳趾感覺到了池底軟泥的清涼。“但那是好多年前的事兒了,”他歎了口氣,“而且是在很遠的地方。如果有一條回去的路,那也得先經過火山。”

他睡不著,開始跟自己辯論起來。“好了,瞧瞧吧,咱做的比你期望的好。”他堅強地說,“反正開端挺好。我估計在咱們停下來之前,已經走了一半的路。再有一天就能走完了。”接著,他停下來。

“別傻了,山姆·甘姆吉。”他自己的聲音回答道,“他明天哪怕能動,也不可能再像今天這樣子走。而你把所有的水跟絕大部分口糧都給了他,也堅持不了多久了。”

“但我還能繼續走很長一段路,而且我會走的。”

“去哪裏?”

“當然是去火山。”

“可是,然後呢?山姆·甘姆吉,然後呢?等你到了那兒,你打算怎麽辦?他自己肯定什麽都做不了。”

山姆驚愕地發現,他答不出這個問題。他心裏完全沒數。弗羅多沒跟他多談自己的任務,山姆隻是大概知道得想個什麽法子把魔戒扔進火裏。“末日裂罅。”他喃喃道,腦海裏浮起那個古老的名稱。“得,少爺也許知道怎麽找到那個地方,我可不知道。”

“這下你明白了吧!”回答的聲音又來了,“這壓根就一點兒用都沒有。他自己就是這麽說的。你就是個笨蛋,一直抱著希望費力往前走。要不是你這麽死心眼,你倆好幾天前就該一起躺下好好睡一覺了。可你忙了這一通,還是難免一死,甚至比死還糟糕。你現在還不如就躺倒放棄。反正你們永遠也到不了山頂。”

“就算隻剩這一身骨頭,我還是要爬上山。”山姆說,“就算會壓斷我的脊梁、累碎我的心,我也要親自把弗羅多先生背上去。所以,就別嘮叨了!”

就在這時,山姆感到身下的地麵一陣震動。他聽見,或者說是感覺到,深處傳來了遙遠的隆隆聲,仿佛是被困在地底的雷鳴。雲層下方紅光短暫一亮,漸漸消失。火山也同樣睡得很不安穩。

他們前往歐洛朱因的最後一段旅程終於到來,山姆從未想像過自己能夠承受這樣的折磨。他渾身疼痛,口中幹得連一口食物都咽不下。天一直黑著,不隻是因為火山噴出的濃煙——似乎一場風暴即將來臨,東南方遠處漆黑的天空下閃電頻頻。最糟糕的是,空氣中滿是煙霧,令人呼吸得艱難又痛苦。他們開始頭昏眼花,以至於步履蹣跚,時常跌倒。但是,他們的意誌並未屈服,他們掙紮著繼續前進。

無聲無息,火山越來越近,到了最後,他們隻要抬起沉重的頭,就會見到它龐然聳立在麵前,占據了全部視野——一團由灰燼、熔渣和燒焦的岩石堆成的巨物,一座陡峭的圓錐形山體從中拔地而起,高聳入雲。持續終日的暮色將盡,真正的夜晚尚未再臨,他們已經連滾帶爬地來到了它的山腳下。

弗羅多猛喘一聲撲倒在地。山姆在他身旁坐下。他驚訝地發現,自己雖然疲累,卻感到輕鬆了些,他的思維似乎又清晰起來,腦海中也不再受爭論的幹擾。他知道所有絕望的理由,但他不予理會。他意誌已定,隻有死亡才能摧毀。他已經不再渴望或需要睡眠,相反,他十分警醒。他知道一切危機風險現在都集中到一點上——明日就是命運判決之日,明日要麽最後一搏,要麽徹底失敗,成敗在此一舉。

但明日何時來到?黑夜似乎綿綿無盡,化成了永恒,時間一分鍾又一分鍾地消逝,沒有累積一時半刻,也沒有帶來任何改變。山姆開始懷疑是不是第二度黑暗已經降臨,白晝永遠不會重現了。最後,他摸索著抓住了弗羅多的手。那隻手冰冷,顫抖不停。他家少爺正在發抖。

“我就不該拋下我的毯子。”山姆喃喃道。他躺下來,試著用自己的懷抱和體溫讓弗羅多感覺舒服些。接著,他睡著了。這趟遠征最後一日的朦朧晨光落在並臥的兩人身上。從西方吹來的風昨天就停了,轉了向,此刻刮起了北風,並且開始增強。漸漸地,看不見的太陽把光芒滲透進了兩個霍比特人躺臥的陰影裏。

“就是現在!咱們最後拚一次!”山姆說著,掙紮著站了起來。他朝弗羅多彎下腰,輕輕搖醒他。弗羅多呻吟了一聲,但他花費了極大的意誌力,搖搖晃晃站了起來,卻隨即又跪倒下去。他艱難地抬起雙眼,望向高聳在上的末日山的黑暗斜坡,接著,他開始可憐地雙手並用朝前爬去。

山姆看著他,內心痛哭,但幹澀刺痛的眼裏流不出淚水。“我說過,就算折斷脊梁我也要背著他走。”他喃喃道,“我會的!”

“來吧,弗羅多先生!”他喊道,“我不能為你背負它,但我能背負你,連它一起。所以,起來!來,親愛的弗羅多先生!山姆這就載你一程。隻要告訴他往哪兒去,他就會去。”

弗羅多趴到他背上,雙臂無力地環著他的脖頸,兩腿緊夾在他腋下,山姆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接著,他驚奇萬分地發覺這負擔並不重。他本來擔心,他僅存的力氣隻夠背起他家少爺一人,此外他料想自己要分擔受詛咒的魔戒那可怕墜扯的重量。但情況並非如此。無論是因為弗羅多長期以來被疼痛、刀傷、毒刺、悲傷、恐懼、無家可歸的遊蕩折磨得形銷骨立,還是因為山姆被賜予了最後一股神力,總之他不費多大力氣就背起了弗羅多,就跟在夏爾的青草地或幹草場上扛起一個霍比特小孩玩耍一樣。他深吸一口氣,便出發了。

他們已經抵達了火山北側稍微偏西的山腳下,那裏長長的灰色山坡盡管崎嶇,但不陡峭。弗羅多沒說話,因此山姆隻能在毫無指引的情況下盡力掙紮著往上爬,他隻抱定了一個念頭:要在自己力氣耗盡、意誌動搖之前盡可能爬高。他吃力地跋涉,往上,再往上,一會兒往這邊轉,一會兒往那邊轉,減緩攀爬的坡度。他常常踉蹌著朝前摔倒,最後就像一隻背著重負的蝸牛一樣往前爬。當意誌力再也無法驅使他向前,四肢也泄去了力量時,他停下來,將他家少爺輕輕放下。

弗羅多睜開眼睛,吸了口氣。在爬到飄浮彌漫的濃臭煙氣上方之後,呼吸也變得容易一些了。“謝謝你,山姆。”他啞著嗓子低語,“還有多遠要走?”

“我不知道。”山姆說,“因為我不知道咱們要去哪裏。”

他回頭看看,又往上望,驚訝地發現他最後這趟努力攀登居然爬了這麽遠。這座不祥的火山獨自聳立,先前顯得比實際更高。這會兒山姆發現,論高度它比不上他跟弗羅多爬過的埃斐爾度阿斯的高處隘口。它崎嶇起伏的山肩自龐大的山基升起,高出平原大約三千呎,而高聳的中心火山錐又從山肩上拔起約一千五百呎。它就像一個巨大的烘爐或煙囪,頂上扣著一個參差不齊的噴火口。不過山姆已經爬到了山基的上半截,下方的戈堝洛斯平原裹在煙氣和陰影中,顯得陰暗模糊。他往上看去,此時要是幹焦的喉嚨還允許的話,他就會大喊一聲——因為,在上方那片崎嶇不平的土丘和山肩上,他清楚地看見了一條小徑或道路。它像一條漸升的環帶從西邊爬上來,像蛇一樣盤繞火山而上,而不等繞過去消失在視野之外,它就抵達了火山錐東側的底部。

山姆無法看到正上方最低的那一段路,因為從他站的地方往上有一道陡峭的斜坡,擋住了視線。但他估計隻要努力再往上爬一小段,就會碰上那條路。他內心又升起了一線希望。他們還有可能征服這座火山。“啊,那條路開在這裏很可能是天意!”他跟自己說,“要是沒有那條路,恐怕我就得說我最後還是被打敗了。”

那條路開在這裏,並不是為了山姆。他不知道,自己正看著從巴拉督爾通往“烈火諸室”薩馬斯瑙爾的索隆之路。它從邪黑塔巨大的西門出來,借由一座龐大的鐵橋越過深淵,然後進入平原,夾在兩道冒煙的斷層之間延伸一裏格,抵達一條慢慢爬升的長堤道,一直往上伸展到火山的東側。路從那裏盤旋而上,由南向北繞過寬闊的山體,最後爬到一個黑暗的入口——它位於火山錐的高處,但離冒煙的峰頂還很遠。那個入口朝東回望,正對著索隆那陰影覆蓋的堡壘中的魔眼之窗。因為火山熔爐的噴湧經常堵塞或破壞這條路,所以總是有數不清的奧克一遍遍費力清理和修補。

山姆深吸了一口氣。那裏有一條路,但他不知道自己要怎麽爬上斜坡到路上去。首先,他得放鬆一下疼痛的腰背。他在弗羅多身邊平躺了一會兒,兩人都沒說話。天光漸漸亮起。突然,一股莫名的急迫感降臨到山姆心頭,幾乎就像有人在呼喚他:“快走,快走,否則就太遲了!”他打起精神,站了起來。弗羅多似乎也感覺到了那呼喚,掙紮著跪了起來。

“我能爬,山姆。”他喘息著說。

於是,一呎接一呎,他們像兩隻灰色的小蟲一般悄悄爬上了斜坡。他們來到了那條路上,發現路很寬敞,由碎石和壓實的灰燼鋪成。弗羅多吃力地爬到了路上,接著,仿佛遭到強迫一般,他慢慢轉身麵向東方。索隆的重重陰影就懸在遠處,但它們被外麵世界吹來的陣風撕裂了,或被內部巨大的不安扯開了,濃雲的帷幕盤旋翻滾,有那麽一刻被撩到了一旁。於是,弗羅多看見了漆黑的巴拉督爾,眾多殘酷尖塔與至高塔尖的鐵王冠屹立在廣袤的陰影當中,卻比陰影更黑也更暗。一道紅焰朝北直射而出,就像透過某扇高不可測的巨大窗口,那是一隻銳利魔眼的一瞥,它隻朝外看了一眼,那些陰影便再次收攏,隔開了那可怕的景象。魔眼並未轉向他們。它正凝視著北邊打算背水一戰的西方眾將領,此刻它所有的惡毒都集中在那裏,黑暗力量正移動著,要給予致命一擊。但弗羅多被那可怕的一瞥掃過,頓時倒地,仿佛受到了致命的重創。他的手摸索著脖子上的鏈子。

山姆在他旁邊跪了下來。他聽見弗羅多那微弱得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在耳語:“幫

我,山姆!幫我,山姆!抓住我的手!我沒法讓它停下來。”山姆握住他家少爺的兩隻手,將它們掌心相對合在一起,然後親了親它們,再溫柔地將它們攏在自己的雙手中。他腦海裏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他發現我們了!這下徹底完蛋了,或很快就要完蛋了。現在,山姆·甘姆吉,這就是最終的結局。”

他再次背起弗羅多,將他的兩手拉到自己胸前,任他家少爺的兩條腿晃蕩著,然後埋頭吃力地沿著路往上爬。這路不像起初所見的那麽好走,路基在許多地方都瓦解崩裂,或被張開的裂口切斷。幸運的是,山姆站在奇立斯烏苟時火山起的那場大**,噴發的岩漿大都朝南坡和西坡流了,這一側的道路並未被堵住。路朝東爬了一段後,又往回急轉個彎,朝西走了一段。在拐彎處,路深深切開一塊很久以前從火山的熔爐中吐出的風化峭壁,從中穿過。背著重負的山姆氣喘籲籲地來到轉彎處,就在拐過來時,他用餘光瞥見有什麽東西正從峭壁上掉落,好像一小塊黑色石頭在他經過時落了下來。

突如其來的重量擊中了他,他朝前撲倒,由於仍握著他家少爺的手,他自己雙手的手背都擦破了。接著他明白出了什麽事,因為就在他撲在地上時,他聽見上方傳來了一個可恨的聲音。

“邪惡的主人嘶嘶!”那聲音嘶聲道,“邪惡的主人嘶嘶,欺騙我們,欺騙斯密戈,咕嚕。他不準往那邊走嘶嘶。他不準傷害寶貝嘶嘶。把它給斯密戈,是嘶嘶,把它給我們!把它給我們嘶嘶!”

山姆猛地一撐,爬了起來,立刻拔出自己的劍,但他束手無策。咕嚕和弗羅多扭到了一起。咕嚕正撕扯著他家少爺,試圖要抓住掛魔戒的鏈子。攻擊,企圖用武力從他身上搶奪他的寶貝,這大概是惟一能喚醒弗羅多奄奄一息的心靈與意誌的事。他帶著突如其來的怒火猛力反擊,不但山姆,就連咕嚕也大吃一驚。即便如此,要是咕嚕仍和以前一樣未變,事情恐怕仍然會往另一個方向發展。但他走過了天知道多麽可怕的路,一路上孤單、饑餓、幹渴,被一股吞噬神誌的欲望和一股不堪忍受的恐懼驅使,這一切都給他造成了嚴重的創傷。他變成了一個瘦弱、饑餓、形容枯槁的家夥,隻剩一層蠟黃的皮膚包著一把骨頭。他眼中閃著狂野的凶光,但他的惡毒心思已經馭使不出昔日怨恨的蠻力了。弗羅多甩開他,顫抖著站了起來。

“趴下,趴下!”他喘著氣說,一手捂緊胸口,以便抓住藏在皮衣下的魔戒。“你這偷偷摸摸的家夥趴下,滾開別擋我的路!你的日子已經結束了。現在你不能背叛我,也不能殺害我。”

接著,就像先前在埃敏穆伊的岩簷底下一樣,山姆突然間又看到了這兩個對手的另一重景象。一個蜷縮在地,簡直隻能算是一個活物的幽影,此刻已經徹底墮落並失敗的生物,卻仍充滿駭人的欲望和憤怒。在它麵前站著一個堅定、此時已不為憐憫所擾的人影,身穿白袍,卻在胸前舉著一個火輪。從火中發出一個聲音,下著命令。

“滾,別再來煩我!如果你再碰我一下,你將自己跳入末日山的烈火。”

那個縮成一團的身影後退了,眨動的眼睛裏有著恐懼,但同時也有著無法滿足的渴望。

接著,景象消失了,山姆看見弗羅多站在那裏,手抓著胸口,大口喘著氣,咕嚕跪在他腳前,兩手大張著,伏在地上。

“小心!”山姆喊道,“他會跳起來!”他揮舞著劍大步上前,“快點,少爺!”他喘著氣說,“快走!快走!沒時間了。我會對付他。快走!”

弗羅多看著他,仿佛在看著一個站在遠方的人。“對,我得走了。”他說,“別了,山姆!終於到結局了。在末日山,末日將臨。別了!”他轉過身,沿著爬升的小路向上走去,走得很慢,但身姿挺直。

“好了!”山姆說,“我終於能對付你了!”他握著出鞘的劍一躍上前,準備戰鬥。但咕嚕沒跳起來。他平趴在地上,哭了起來。

“別殺我們,”他哭道,“別用肮髒嘶嘶又殘酷的鋼鐵傷害我們!讓我們活著,是的,就再活那麽一點點時間吧。毀了,毀了!我們毀了。當寶貝沒了,我們會死,是的,死了變成塵土。”他用枯瘦的長手指抓撓著路上的灰燼,嘶聲說,“塵土嘶嘶!”

山姆的手猶豫了。他心中怒火如熾,想起的都是咕嚕作下的惡。一劍殺了這個奸詐的叛徒,專幹謀殺的家夥,才叫公正,公正而且死有餘辜,同時也看來是惟一保險的做法。但在他內心深處,有什麽製止了他。他不能擊殺這個趴在塵土裏,孤立無助、全然崩壞、悲慘到家的家夥。他自己也曾攜帶過魔戒,雖然隻有很短的時間,但他此刻仍能模糊猜測到咕嚕遭受那枚魔戒奴役,今生再也找不到安寧或寬慰,身心交瘁的痛苦。但山姆不知道該說什麽表達他的感受。

“噢,你這該死的,你這臭家夥!”他說,“快走!滾!隻要你待在我踢得到你的地方,我就不信任你,快滾!要不然我就該傷害你,是的,用這把肮髒殘酷的鋼鐵傷害你。”

咕嚕四肢著地撐起身,往後退開幾步,然後掉過了頭。當山姆作勢要踢他時,他飛快沿著小路跑下去了。山姆不再管他,而是突然想起了自家少爺。他抬頭往路上看去,不見弗羅多的蹤影。他盡快沿著路往上跋涉。如果他這時回頭,或許能看見咕嚕在下方不遠處又轉過身來,雙眼中瘋狂的凶光大盛,他迅速但小心地悄悄跟在後麵,如同岩石間偷偷移動的陰影。

小路往上攀升。很快它又拐了個彎,最後一次朝東行,切過火山錐的表麵,來到火山側麵一道黑暗的門前,那就是薩馬斯瑙爾的大門。這時,遠方的太陽正爬向南方天空,像個陰暗模糊的紅色圓盤,穿透濃煙霧霾,不祥地照耀著。但環繞在火山周圍的整個魔多就像一片死地,沉寂無聲,陰影籠罩,正等候著某種可怕的打擊。

山姆來到那處敞開的門口,往內望去。裏麵又黑又熱,深沉的隆隆響聲震動著空氣。“弗羅多!少爺!”他喊道。沒有人回答。他在那裏站了一會兒,強烈的恐懼令他的心怦怦狂跳。接著,他一頭紮了進去。一個影子跟著他。

起初,他什麽也看不見。出於迫切的需要,他再次拿出了加拉德瑞爾的水晶瓶,但瓶子在他顫抖的手中既蒼白又冰冷,在這令人窒息的黑暗中散發不出任何光芒。他已經來到了索隆國度的心髒地帶,來到他古時力量冠絕中洲時建立的冶煉之所,其他一切力量在此都遭到了抑製。在黑暗中,他懷著恐懼試探著往前走了幾步,接著,驟然間,一道紅色閃光向上躥起,猛撞上高絕漆黑的洞頂。山姆這才發現,他身在一處山洞或隧道裏,已經鑽入冒煙的火山錐當中。然而前麵不遠處,地麵和兩邊的牆都被一道巨大的裂罅劈開,紅色的強光就從那裏一會兒躍上來,一會兒熄下去沒入黑暗。與此同時,下方深處一直傳來嗡嗡隆隆的**,仿佛有巨大的機器正在搏動勞作。

紅光再次躍起,就在裂罅邊緣,末日裂罅之前,站著弗羅多。在強光的映襯下,他的身影漆黑、繃緊、挺得筆直,但動也不動,仿佛已經化成了岩石。

“少爺!”山姆大喊。

於是,弗羅多動了一下,接著用一個清晰的聲音開口說話了。事實上,那個聲音比山姆過往聽他用過的都更清晰、更強有力,它蓋過了末日山的震動與喧囂,在洞頂和四壁之間回蕩。

“我來了。”他說,“但我現在選擇不做我原來要做的事。我不會完成這項行動。魔戒是我的!”突然間,他把戒指戴到手指上,旋即在山姆眼前消失了。山姆倒抽一口氣,但他沒機會喊出聲,因為在那一刻,許多變故同時發生。

有個東西狠狠撞上了山姆的背,他站立不穩,整個人摔到旁邊,頭猛撞在石地上,同時一個黑影躍過他奔了過去。他靜臥著,有一刻失去了知覺。

當弗羅多就在黑暗魔君國度的中心薩馬斯瑙爾戴上魔戒,宣稱自己的所有權時,那個遠處巴拉督爾中的力量大為震動,整座高塔從根基到驕傲又尖銳的冠頂都震顫不休。黑暗魔君突然察覺到了弗羅多,他的魔眼穿透一切陰影,越過平原看向那座他打造的門,電光石火之間,他便明白了自己何等愚不可及,敵人所有計策也終於暴露無遺。他的憤怒爆發成熊熊烈焰,但他的恐懼也如一團龐大的黑煙高高漲起,令他窒息。他知道自己危在旦夕,他的命運此時如懸一線,岌岌可危。

他立時甩脫了心中的所有策略,拋棄了編織出的所有恐懼與背叛的羅網,以及所有的戰略與戰事。一陣戰栗傳遍他的整個王國,他的奴隸膽怯畏縮了,他的大軍止步猶豫了,他的將領們突然失去了引導,喪失了意誌,動搖又絕望。因為他們全被遺忘了。那股支配他們的力量的全副心思與意誌,這時以壓倒性的威力集中到了火山上。在他的召喚下,那茲古爾,那群戒靈,發出撕心裂肺的號叫急旋歸返,孤注一擲拚死向南疾飛,鼓翼猛衝向末日山,快逾疾風。

山姆爬了起來。他頭暈眼花,血從頭上流下,滴進了眼睛。他摸索著往前走,接著,他看見了怪異又恐怖的一幕。在深淵的邊緣,咕嚕瘋了一般跟一個看不見的敵人扭打著。他來回搖擺著,一下子接近邊緣幾乎要掉下去,一下子又拽回來跌倒在地,爬起來,又摔倒。從頭到尾他一直咬牙切齒地嘶嘶作聲,但沒說出一個字。

深淵底下的烈火在憤怒中蘇醒,紅光大熾,整個洞穴充滿了炫目的強光與高熱。突然間,山姆看見咕嚕的長手指朝上拉到嘴邊,他白森森的獠牙閃現,接著猛地喀嚓一咬。弗羅多慘叫一聲,現出形來,跪倒在深淵的邊緣上。但咕嚕像個瘋子般手舞足蹈,高舉著戒指,那戒指仍戴在一根手指上,此刻正閃閃發亮,仿佛真是由熊熊烈火製成。

“寶貝,寶貝,寶貝!”咕嚕高叫道,“我的寶貝!噢,我的寶貝!”他這麽叫著,抬起雙眼得意洋洋地看著他的戰利品,就在這時,他的腳一下踏得太遠,身子一歪,在邊緣上晃了幾晃,接著尖叫一聲摔了下去。從深處傳來了他最後一聲喊著“寶貝”的哀嚎,然後他就消失了。

一聲巨響,接著是一片洪大的混亂響聲。火焰高躥,舔噬洞頂。原本的震顫變成了大**,整座火山都搖撼起來。山姆奔向弗羅多,將他攙起,然後抱著他奔出門去。就在那裏,在薩馬斯瑙爾黑暗的大門口,在魔多平原上方的高處,極度的驚訝與恐懼籠罩了他,他忘記了一切,呆站在那裏,像化成了石像一般凝望著眼前的情景。

他看見了轉瞬即逝的景象:烏雲翻滾,雲中有高聳如山的塔樓和城垛,坐落在壓住無數坑洞的強大山基之上;巨大的庭院和地牢,沒有窗洞的監獄如懸崖峭壁般聳立,牢不可破的鋼門森然大張。接著,一切都消失了。塔樓傾圯,群山崩潰;高牆垮下、熔化,坍塌倒落;龐大煙柱旋轉著騰起,蒸汽噴湧翻滾著上升,上升,直到在空中形成滔天巨浪,隨即翻覆下來,狂野翻卷的浪尖轟然壓落地麵。接著,一陣轟隆聲終於越過這一哩哩的大地傳來,聲音越來越大,變成震耳欲聾的咆哮巨響。大地震動,平原隆起崩裂,歐洛朱因搖晃不止,大火從裂開的山巔噴湧而出。頃刻間,天空電閃雷鳴,傾盆的黑雨如鞭子般劈啪落下。在暴風雨的中心,傳來一聲撕裂所有烏雲,穿透所有喧囂的號叫,那茲古爾來了,像燃燒的火矢一般疾射而來,卻陷入了山崩的衝天烈焰中,他們被燒得劈啪作響,枯萎消亡,灰飛煙滅。

“瞧,這就是結局了,山姆·甘姆吉。”他身旁響起了一個聲音。弗羅多站在那裏,麵色蒼白、精疲力竭,但又恢複了自我。此刻他眼中有了平和,沒有繃緊的意誌,沒有瘋狂,也沒有任何恐懼。他的重擔已經被解除了。夏爾幸福的日子裏那個親愛的少爺回來了。

“少爺!”山姆喊了一聲,雙膝跪倒。四麵八方天崩地裂,他這一刻卻隻感到歡喜,極大的歡喜。重擔擺脫了。他家少爺得救了,又是他自己了,他自由了。然後,山姆看到了那隻殘缺流血的手。

“你可憐的手!”他說,“我沒有東西包紮它,或減輕它的疼痛。我寧可把自己整隻手都給他。不過他現在已經去了,不能挽回,一去不返了。”

“是的。”弗羅多說,“但你還記得甘道夫的話嗎?‘即使是咕嚕,也可能還有某種作為。’山姆,要不是他,我本來是不可能毀掉魔戒的。這趟遠征本來可能是徒勞一場,甚至落得極其不幸的結局。所以,讓我們原諒他吧!因為任務達成了,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此刻在萬事終結之際,山姆,我很高興有你跟我在一起。”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