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雙塔殊途_卷三_第十章 薩茹曼之聲
第十章 薩茹曼之聲
他們穿過損毀的隧道,站在一堆亂石上,望著歐爾桑克的黑岩高塔和眾多的窗戶,高塔聳立在滿目瘡痍中,仍透出強大的威脅感。大水這時已差不多退盡,到處留下一窪窪的汙水,上頭漂著泡沫和殘骸。但寬大的圓環已重新**出來,滿地的爛泥和滾落的石塊,到處有凹下去的黑洞,石柱木樁東倒西歪了一地,放眼一片荒涼。在這個破碗邊緣,堆著龐大的土墩和土坡,就像海濱被一場大暴風雨衝積出來的沙石堆。在那背後,亂糟糟一片的綠色山穀一直爬升,鑽進了兩道暗色山嶺之間的長山溝裏。他們看見對麵的騎兵們正從北邊擇路穿過這片廢墟行來,已經快要接近歐爾桑克了。
“是甘道夫,還有希奧頓和他的人馬!”萊戈拉斯說,“我們過去跟他們會合吧!”
“當心點腳下!”梅裏說,“有很多石板都鬆了,你要是不小心踩到,會翹起來把你丟進洞裏。”
他們從大門口沿著殘剩的路朝歐爾桑克前進,走得很慢,因為地麵的石板碎裂不堪,滿是泥濘。那邊一行人看見他們走近,便在高塔的陰影中停下來等他們。甘道夫驅馬朝他們迎去。
“啊,樹須和我進行了些挺有意思的討論,製訂了幾個計劃,”他說,“然後我們全都休息了,那可是急需的。現在我們又得行動了。我希望你們幾個也都休息好,恢複精神了?”
“沒錯,”梅裏說,“不過我們的討論是從抽煙開始的,又以抽煙結束。還有,我們感覺不像以前那樣痛恨薩茹曼了。”
“真的嗎?”甘道夫說,“好吧,但我可沒這感覺。我在離開前還有最後一件事要辦:我得跟薩茹曼辭個行。這很危險,很可能是白費力氣,但還是得做。你們有誰願意去的,可以跟我來——但是千萬當心!而且別開玩笑!這不是開玩笑的時候。”
“我去。”吉姆利說,“我想見見他,看他是不是真的很像你。”
“矮人大人,你要怎樣才能看出來呢?”甘道夫說,“如果薩茹曼想要你眼裏的他很像我,你就會看見他很像我。你有足夠的智慧識破他所有的偽裝嗎?好吧,我們走著瞧,說不定可以。他說不定不好意思在眾目睽睽之下露麵。不過我已經讓所有的恩特都避開了,這樣我們或許能說動他出來。”
“會有什麽危險?”皮平問,“他會朝我們射箭?從窗口朝我們倒下火來?還是他能從遠處對我們下咒?”
“如果你漫不經心到他的門前,最有可能碰上最後一種。”甘道夫說,“但誰也不知道他有什麽本事,也不知道他可能使出什麽手段。接近困獸是很不安全的。而且,薩茹曼擁有你們想像不出的力量。當心他的聲音!”
他們來到了歐爾桑克腳下。高塔通體漆黑,黑岩就像沾了水一般閃閃發亮。高塔那多麵的岩體邊緣十分鋒利,仿佛新切鑿出的一樣。塔底有些刮痕和剝落的小薄碎片,這就是暴怒的恩特攻擊後留下的全部痕跡。
在高塔東麵,兩根石柱形成的凹處,有一扇離地很高的大門,門的上方是個裝有百葉窗的落地窗戶,窗外有個圍著鐵欄杆的陽台。一道共有二十七階的寬闊階梯從地麵直通到大門的門檻。這階梯不知用什麽方法,以同樣的黑色岩石鑿成。這是高塔惟一的入口,但高拔的塔壁上開有許多高窗,窗上開有深深的箭孔,遠遠望上去,就像那些尖角石柱的陡峭表麵上長了許多凝視的小眼睛。
在階梯腳下,甘道夫和國王下了馬。“我要上去。”甘道夫說,“我進過歐爾桑克,知道危險何在。”
“我要跟你一起上去。”國王說,“我已經老了,不再懼怕任何危險。我想跟那害我至深的敵人談談。伊奧梅爾該跟我一起來,免得我這雙老腳走不穩。”
“請便。”甘道夫說,“阿拉貢該跟我來。其他人就在階梯腳下等我們。如果有什麽可聽可看的,你們在那裏都能聽見也能看見。”
“那可不行!”吉姆利說,“萊戈拉斯和我都想近一點看。在此我們可是孤身代表各自的族人。我們也會跟在你們後麵。”
“那就來吧!”甘道夫說完便跨上台階,希奧頓與他並肩同行。
洛汗驃騎分列在樓梯兩邊,忐忑不安地坐在馬上,憂心忡忡地抬頭看著高塔,擔心他們的國王會遭遇什麽不測。梅裏和皮平坐在最下麵一級的台階上,感覺自己既平凡渺小又不安全。
“從這裏回到大門得走半哩黏乎乎的路!”皮平咕噥道,“但願我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溜回門衛室!我們來幹嗎?他們又不需要我們。”
甘道夫站在歐爾桑克門前,舉起手杖敲門。門發出空洞的響聲。“薩茹曼,薩茹曼!”他以命令的語氣高聲喊道,“薩茹曼,出來!”
裏麵有好一會兒都沒回應。最後,門上方的那扇窗戶打開了,但黑暗的窗口不見半個人影。
“是誰?”一個聲音說,“你們有何貴幹?”
希奧頓吃了一驚。“我認得這聲音,”他說,“我詛咒我頭一次聽從這聲音的那個日子。”
“佞舌格裏馬,既然你已經做了薩茹曼的聽差,那就去叫他出來!”甘道夫說,“別浪費我們的時間!”
窗戶關上了。他們等待著。驀地,有另一個聲音說話了,那聲音低沉悅耳,本身就充滿了魔力。聆聽的人若不當心,很少能說得出自己都聽到了什麽。即便他們說得出來,又會很納悶,因為那些話毫無魅力。他們大多隻記得,聽這聲音說話時心中愉悅,這聲音所說的一切都像是充滿智慧、合情合理的金玉良言。他們內心會冒出一種渴望,迫不及待想要附和,以顯出自己的明智。相形之下,其他人說話便顯得刺耳難聽,粗魯不文,而如果他們反駁那聲音,便會激怒那些內心已被迷住的人。對某些人來說,這魔力隻在那聲音對著他們說話時才有效,當它對別人說話時,他們便笑了,就像當大家對玩雜耍者的把戲目瞪口呆時,那些看穿的人會發笑一樣。但對許多人而言,單單這聲音本身就足以使他們入迷,而那些被這聲音征服的人,即使身在遠方也仍受它擺布,他們會一直聽見它在耳邊輕聲細語,敦促他們。然而,無人能對這聲音無動於衷;隻要這聲音的主人還操縱它,便沒有人能拒絕它的懇求與命令,除非他們心智堅定、意誌堅強,決心擺脫它。
“怎麽了?”這會兒它溫和地質問道,“你們為什麽一定要打擾我休息呢?難道你們要讓我晝夜都不得安寧嗎?”那語氣恰似一個心地善良的人,因受到不當的傷害而滿腹委屈。
他們抬起頭來,全都大吃一驚,因為誰都沒察覺到他的出現。他們看見一個人影站在欄杆邊上,正俯視著他們。那是個老人,全身裹在一件大鬥篷裏,鬥篷的顏色很難說,因為它會隨著他的動作或他們目光的遊移而改變。他的臉很長,額頭很高,那雙深陷的黑眼睛盡管這會兒顯得凝重、慈祥,又帶點兒疲憊,卻仍深不可測。他須發皆白,但在唇邊和耳際仍可見到縷縷青絲。
“像,但又不像。”吉姆利咕噥道。
“好吧,我們來看看。”那柔和的聲音說,“我至少知道你們當中兩個人的名字。甘道夫我太熟了,因此知道他不可能來此尋求幫助或聽取忠告。但是你,洛汗馬克的國王希奧頓,你高貴的徽記昭示了你的身份,但更清楚顯明你血統的,是埃奧爾家族的英俊容貌。噢,聲譽卓絕的森格爾這位傑出的兒子啊!在此之前你為什麽沒有以朋友的身份來這兒呢?我是多麽渴望見到你啊,西部大地最偉大的君王,尤其是最近幾年,我是多麽渴望將你從那些包圍著你的,輕率愚蠢又邪惡的建議當中拯救出來!現在難道真的已經太遲了?縱使我受到這許多傷害——此事洛汗的子民也參與其中,唉!——我仍然想拯救你。你已經踏上的這條路將招致越來越近且不可避免的毀滅,我願將你從這毀滅當中解救出來。事實上,現在隻有我一人能幫你了。”
希奧頓張開嘴仿佛要說什麽,卻什麽也沒說出口。他抬頭看著薩茹曼的臉,看著那雙俯視著他的漆黑冷肅的眼睛,然後轉頭看看他身邊的甘道夫。他似乎猶豫起來。甘道夫毫無表示,隻是像塊石頭一樣靜靜地站在那裏,好像在耐心等候某個尚未到來的召喚。騎兵們一開始有些**,喃喃讚許著薩茹曼的話。然後,他們像被咒語鎮住,也都靜了下來。他們覺得,甘道夫從未如此言語得體地讚美過他們的國王,如今一比,他對待希奧頓的方式態度全都是既粗魯又傲慢。有一股陰影,一種將會遭遇巨大危險的憂慮,爬上了他們心頭——馬克的結局一片黑暗,甘道夫正把他們往黑暗裏驅趕;與此同時,薩茹曼站在一扇逃生門旁,拉住半開的門,讓一線光明得以透入。周遭空氣凝重,一片死寂。
矮人吉姆利突然打破了寂靜。“這巫師的話蠱惑人心!”他低吼道,伸手握住了斧柄,“在歐爾桑克的語言裏,幫助就是破壞,拯救就是殘害,這一清二楚。我們不是來這裏乞討的!”
“安靜!”薩茹曼說,有那麽一瞬間,他的聲音不再那麽遊刃有餘,一道光在他眼中一閃而逝,“我還沒跟你說話,格羅因之子吉姆利。”他說,“你的家鄉位在遠方,這片土地的動蕩於你無關痛癢。你被卷進這些麻煩,並非你自己蓄意如此,因此我也不責備你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一位勇士,我毫不懷疑。不過,我請求你,先允許我跟我的鄰居,也是我過去的朋友,洛汗的國王談一談。
“希奧頓王,你如何決定呢?你願意與我和平共處,接受我長年累積的知識可提供的一切幫助嗎?我們難道不該共同商討如何應對這邪惡的時期,彌補我們的創傷,心懷
善意讓我們雙方的家園和土地一同達到前所未有的繁榮美麗嗎?”
希奧頓依舊沒有回答。沒有人猜得出他內心是在與憤怒還是與懷疑鬥爭。伊奧梅爾說話了。
“陛下,請聽我說!”他說,“現在我們正是感覺到了先前被警告過的危險。我們躍馬殺敵迎向勝利,最後難道要讓一個口蜜腹劍的老騙子迷惑嗎?掉進陷阱裏的惡狼要是能開口,也會對獵犬這麽說話。說真的,他能給你什麽幫助?他隻想快點脫困。而且,你要和這個翻手背叛覆手謀殺的家夥和談嗎?別忘了在渡口倒下的希奧傑德,以及在海爾姆深穀葬身的哈馬!”
“說到口蜜腹劍,我們該怎麽評價你呢,小毒蛇?”薩茹曼說,他的怒火現在顯而易見了,“不過,算啦,伊奧蒙德之子伊奧梅爾!”他再次用柔和的聲音說,“大家各司其職。你是英勇的戰士,也因此贏得了極高的榮譽。你隻要好好遵照國王的吩咐殺敵就夠了,別攪和到你不懂的政事裏。不過,也許等你當了國王,你就會發現國王選擇朋友必須謹慎才是。無論我們過去有些什麽恩怨,是真是假,薩茹曼的友誼和歐爾桑克的勢力,都是不能輕易拋開的。你不過是打贏一場戰鬥,並不是打贏一場戰爭,而且你這次所獲得的援助,不可能指望有第二次。下次你說不定會發現樹林的陰影就在你自家大門前——它難以捉摸、愚蠢無知,且不喜歡人類。
“但是,洛汗的陛下啊,難道因為曾有勇士在戰鬥中倒下,我就要被稱為謀殺犯嗎?如果你上戰場——這毫無必要,我也未曾希望有這種事——那就一定會有人傷亡的。我若因此就成為謀殺犯,那麽整個埃奧爾家族也都會被謀殺之名玷汙,因為他們參與了多次戰爭,攻擊且殺害了許多蔑視反抗他們的人。但是,這其中有些人他們後來與之握手言和,考慮周到是不會有壞處的。希奧頓王,聽我說,你我難道不該握手言和、締結友誼嗎?這事該由我們自己決定。”
“我們會握手言和。”希奧頓終於費力地開了口,嗓音沙啞。好幾個騎兵高興得脫口歡呼,但希奧頓舉起手來製止,“不錯,我們會握手言和。”這次他的聲音清晰了許多,“等你和你一手造就的一切都滅亡,等你打算把我們出賣給的那位黑暗主子一手造就的一切也都滅亡之後,我們會握手言和!薩茹曼,你是個騙子,是個敗壞人心的家夥。你朝我伸出手來,而我看見的隻是魔多爪子上的一根手指,殘忍又冷酷!縱使你對我發動的是正義之戰——實則不是,即便你比現在聰明睿智十倍,你也無權為了一己之私來隨心所欲統治我和我的臣民——縱使如此,你要如何解釋西伏爾德被縱火燒成一片焦土,當地的孩童慘遭殺害?當哈馬戰死在號角堡的大門前,他們還砍戮他的屍體!等你被掛在你窗前的絞架上,供你自己豢養的那些烏鴉大快朵頤時,我就跟你以及歐爾桑克握手言和!這就是埃奧爾家族的答複。我雖是我偉大父輩的不肖子孫,也不會對你卑躬屈膝。你另找對象吧!恐怕你的聲音已經失去魅力了。”
騎兵們像從夢中驚醒一般怔怔地看著希奧頓,在聽過薩茹曼那音樂般悅耳的聲音後,他們覺得主上的聲音聽起來如同老鴉鳴叫般刺耳。但這一刻薩茹曼控製不住惱羞成怒,身子探出欄杆,仿佛要用手杖擊打國王。刹那間,有些人覺得自己看見了一條盤起身體,準備發起攻擊的毒蛇。
“絞架和烏鴉!”他從牙縫裏嘶聲說道,這恐怖的轉變讓眾人忍不住打個寒戰,“老昏君!埃奧爾的宮殿算個什麽東西,不過是間茅草屋,裏麵一幫土匪強盜就著熏天臭氣喝酒,任自家的小崽子跟狗一起在地上打滾!他們才全都早該上絞架!但絞繩已經套上,正在慢慢收緊,最後會收得又緊又牢的。你們就等著被吊死吧!”說到這兒,等他漸漸控製住情緒,他的聲音又變了,“養馬的希奧頓,天知道我怎麽會有耐心跟你說話,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你那一小幫能騎馬的手下,逃跑跟衝鋒一樣迅速。很久以前,我給了你憑你的才能和頭腦根本得不到的地位。今天我又給了你一次,好讓那些被你引入歧途的人清楚知道有不同的路可選。可是你竟自吹自擂,還對我出言侮辱!那好,誠如所願!滾回你的茅草屋去!
“但是你,甘道夫!我至少為你而悲哀,你的恥辱我感同身受。你怎能容忍和這幫草寇混在一起?甘道夫,你是個高傲的人——毋庸置疑,你分明擁有高貴的心智,以及看得既深又遠的雙眼。即便到了現在,你難道還不願聽聽我的勸告嗎?”
甘道夫動了動,抬起頭來。“你有什麽話是我們上次碰麵時沒說的嗎?”他問,“或者,你想收回某些話?”
薩茹曼頓了頓。“收回?”他思忖著,似乎很困惑,“收回?我盡心竭力勸告你,都是為了你好,可你連一句都沒聽進去。你自己的智慧著實不少,所以你很驕傲,不喜聽勸。但我認為你上一次犯了個錯誤,故意誤解了我的意圖。恐怕我當時因為急於說服你而失去了耐心,我為此深感後悔。我對你毫無惡意,即便你現在帶著一幫凶殘無知的家夥找上門來,我對你還是沒有惡意。我怎麽會呢?我們兩人難道不是出身於同一支高貴又古老的族類,堪稱中洲最傑出的兩人?我們的友誼將會使雙方受益。我們仍可聯手大展宏圖,醫治這世界的種種混亂。讓我們理解彼此吧,把那些劣等種族排除在外,不予考慮!讓他們等候我們發落!為了共同的利益,我願意補償以往的過失,接納你。你真不願跟我一起共商大事?你真不肯上來嗎?”
薩茹曼在這最後一搏中注入了極其強大的威力,在場聽見的人無不怦然心動。但是這次的魔咒全然不同。他們聽見的是一個仁慈的君王正在諄諄規勸一個犯錯的寵臣,然而他們無權置喙,這些話不是說給他們聽的,他們就像頑皮的小孩或愚蠢的仆人,在門邊偷聽到長輩那難以捉摸的談話,並擔心這會對自己的命運造成何種影響。這兩個人委實高不可攀,令人敬畏又充滿智慧。他們必定會結為同盟。甘道夫會上到高塔中去,在歐爾桑克高絕的廳室裏討論那些他們理解不了的深奧之事。那扇門會被關上,他們會被關在門外,遣散在旁,等候分派下來的工作或懲罰。就連希奧頓心裏都出現了這樣的想法,就像落實了懷疑的陰影:“他會背叛我們,他會離開——而我們將會失敗。”
這時,甘道夫大笑起來。眾人的胡思亂想頓時如一縷輕煙般消失殆盡。
“薩茹曼啊,薩茹曼!”甘道夫一邊大笑一邊說,“薩茹曼,你走錯了人生之路。你應該去當個國王的弄臣,借著模仿他的大臣來混得你的衣食溫飽。而說到我!”他頓了頓,強忍住笑,“理解彼此?恐怕我已經遠超過你所能理解的了。可是你,薩茹曼,現在我對你了如指掌。你的一言一行,我可比你以為的記得更清楚。上一次我來拜訪你時,你是魔多的獄卒,我也差點被送去魔多。不,我可不打算上去。一個從屋頂逃脫的客人,在回來走進大門之前,一定會三思的。你聽好,薩茹曼,我說最後一次!你真不願意下來嗎?事實證明,艾森加德不如你所希望的那般牢不可破,也沒有你所幻想的那樣固若金湯。而那些你堅信不移的其他事物,或許也是同樣。暫時離開艾森加德真的不好嗎?也許,你可以求助於新的事物?好好想想,薩茹曼!你真不願意下來嗎?”
薩茹曼臉上掠過一道陰影,接著容色變得一片死白。他還沒來得及掩飾,他們就已經看穿了他那張麵具,洞悉了他那被疑慮所苦的心思——既憎恨留在塔中,又懼怕離開它的庇護。有那麽一瞬,他猶豫了,眾人屏息等待。接著,他開口了,聲音尖銳又冷酷。驕傲和仇恨征服了他。
“我願意下去嗎?”他嘲弄道,“一個手無寸鐵的人,會下去跟門外的強盜談判嗎?我在這裏能清楚聽見你說話。我不是笨蛋,我不信任你,甘道夫。那些野蠻的樹魔雖然沒公然站在我的樓梯上,但我知道他們奉了你的命令,潛伏在何處。”
“叛徒總是多疑。”甘道夫厭倦地答道,“你不必為自己的人身安全擔心。假如你真的了解我,你就會知道,我既不想殺你,也不想傷害你,而且我還有力量保護你。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可以自由離開歐爾桑克——假如你選擇離開的話。”
“這話可真動聽。”薩茹曼嗤笑道,“十足的灰袍甘道夫的腔調:如此仁慈,如此屈尊俯就。我毫不懷疑,你會發現歐爾桑克寬敞舒適,我的離去正中你下懷。但我為什麽要離開?你說的‘自由’是什麽意思?我猜你是有條件的,是吧?”
“你可以從你那些窗口看見離開的理由。”甘道夫答道,“其他的你也自會想到。你的奴隸若不是被消滅就是潰逃了;你的鄰居被你變成了敵人;你還欺騙你的新主人,或試圖欺騙他——當他的眼睛盯向此處時,那將會是一隻暴怒的紅眼。然而,當我說‘自由’,我的意思就是‘自由’——脫離捆綁、鎖鏈或命令的自由,你可以去你想去的地方,甚至,薩茹曼,甚至是去魔多,若你想去的話。但首先你必須將歐爾桑克的鑰匙連同你的手杖都交給我。它們將作為你履行承諾的保證,若你兌現承諾,日後就將歸還給你。”
薩茹曼臉色變得鐵青,因憤怒而扭曲,眼中燃起了紅光。他瘋狂地大笑起來。“日後!”他喊道,聲音拔高到尖叫,“日後!是啊,我猜,那是等你把巴拉督爾本身的鑰匙,七王的王冠,還有五位巫師的權杖都拿到手,並且給自己掙來了一雙比現在所穿大好幾倍的靴子的時候!多麽謙虛的計劃啊!這哪裏需要我的幫助!我還有別的事要忙。別蠢了你!如果你想趁著自己還有機會,來跟我交易,那就先給我滾,等你冷靜下來再回來,同時
把這些割喉強盜,以及吊在你尾巴上晃蕩的那些小累贅,統統給我甩掉!再見!”他轉身離開了陽台。
“薩茹曼,回來!”甘道夫命令道。眾人吃驚地看見,薩茹曼又轉過了身,就像被違反意願硬拽了回來。他慢吞吞地回到鐵欄杆邊,喘著粗氣靠在欄杆上。他的臉像是皺縮了,布滿了皺紋。他的手像爪子一樣,緊緊抓著那根沉重的黑手杖。
“我可沒準許你離開。”甘道夫嚴厲說道,“我還沒說完。你已經變成了一個蠢蛋,薩茹曼,可鄙又可憐。你本來還有機會擺脫愚昧和邪惡,繼續效力。但你選擇留下來,繼續咬齧你舊把戲的尾巴。那你就留下吧!但我警告你,你再想出來時可沒那麽容易了,除非是東方那雙黑暗的手伸過來抓你。薩茹曼!”他喊道,聲音變得充滿力量和權威,“看哪!我不是你所出賣的灰袍甘道夫,我是自死亡中歸回的白袍甘道夫。現在,你已經喪失了顏色,我將你從吾輩與白道會中驅逐出去!”
他舉起手,緩緩地用清晰無情的聲音說:“薩茹曼,你的權杖折斷了。”但聽一聲裂響,那根手杖在薩茹曼手中碎裂開來,杖頭掉到了甘道夫腳前。“滾!”甘道夫說。薩茹曼慘叫一聲往後跌倒,爬著離開了陽台。就在那時,一個沉重閃亮的東西從高處砸了下來。它擦過薩茹曼剛剛離開的鐵欄杆,緊貼著甘道夫的頭呼嘯而過,砸在他站的台階上。欄杆咣啷一聲折斷了,台階砸裂,火星四濺,那個東西卻毫無損傷。它從台階上滾了下去,是一顆黑色的水晶球,但是球的中心有一團幽幽的火光。球彈跳著滾向一個水塘,皮平追上去把它撿了起來。
“這個謀殺成癖的無賴!”伊奧梅爾叫道。但甘道夫一動不動。“不,那不是薩茹曼丟下來的,”他說,“我想,甚至都不是他吩咐的。它是從上麵很高的一個窗戶砸下來的。我猜,這是佞舌大人的一記告別禮,隻不過沒瞄準。”
“瞄得也許不準,因為他無法決定自己更恨的是誰,是你還是薩茹曼。”阿拉貢說。
“也許吧。”甘道夫說,“這兩人在裏麵彼此做伴,日子可不好過。他們會用言語互相折磨的。但這懲罰很公正。如果佞舌有朝一日能活著走出歐爾桑克,那隻能說他是幸運到家了。
“慢點,小夥子,那東西我來拿!我沒叫你拿去玩。”他猛轉過身,看見皮平像抱著什麽沉重無比的東西那樣,正慢慢地爬上台階,便趕緊喊道。他走下樓梯迎上去,急急地從霍比特人手中拿過那黑色的圓球,用自己的鬥篷將它裹上。“這東西由我收著。”他說,“我猜,薩茹曼可不會選這個東西來砸人。”
“但他可能還會砸別的東西下來。”吉姆利說,“你們的爭論要是已經結束了,那我們就走吧,至少離開他能扔石頭砸到我們的範圍!”
“是結束了。”甘道夫說,“我們走吧。”
他們轉身離開了歐爾桑克的大門,走下樓梯。騎兵們欣然向國王歡呼,並向甘道夫致敬。薩茹曼的咒語被破解了——他們看見他被甘道夫召回來,被剝奪了地位,然後爬了回去。
“好啦,這事辦完了。”甘道夫說,“現在我得找到樹須,告訴他這裏事情怎麽樣了。”
“他肯定會猜到吧?”梅裏說,“可能有別的結果嗎?”
“不太可能。”甘道夫答道,“盡管其實隻差毫厘。但我有理由去試一試,部分是仁慈的緣故,部分卻是無情。首先,薩茹曼已經見證,他聲音的魔力正在衰退。他不能既當暴君又當謀士。當時機成熟,陰謀詭計就不再是秘密了。然而他落入了圈套,試圖當著他人的麵,將受害人各個擊破。隨後,我給了他最後一次機會,一個公平的機會:放棄魔多和他私下的陰謀,向我們伸出援手,以此贖罪。我們的需要,他清楚得很,他本來可以提供極大的助力,但卻選擇了袖手旁觀,並且要保有歐爾桑克的力量。他隻肯發號施令,不肯聽從吩咐辦事。如今他懷著對魔多魔影的恐懼度日,卻仍夢想興風作浪,指引潮流。悲慘的傻瓜!如果東方的勢力朝艾森加德伸出手來,他會被吞噬的。我們無法從外麵摧毀歐爾桑克,但是索隆——天知道他能做什麽?”
“那要是索隆沒征服他呢?你會把他怎麽辦?”皮平問。
“我?不怎麽辦!”甘道夫說,“我不會動他。我不想主宰什麽。他會變成什麽樣子?我不好說。我痛心的是,高塔中那麽多美好之物,如今都腐朽了。但對我們而言,情況仍然不算壞。命運的起伏跌宕可真奇怪啊!憎恨通常傷害的是自身!我猜,就算我們進去了,歐爾桑克裏也找不到比佞舌朝我們砸下來的這個球更珍貴的東西了。”
上方高處的窗口傳來一聲淒厲的尖叫,又戛然而止。
“看來薩茹曼也是這麽想的。”甘道夫說,“別管他們了,我們走吧!”
他們回到了損毀的大門前,才出拱道,樹須和其他十幾個恩特便離開了之前隱身的大石堆的陰影,大步走上前來。阿拉貢、吉姆利和萊戈拉斯都驚奇萬分地盯著他們看。
“樹須,這是我的三個同伴。”甘道夫說,“我提過他們,不過你還沒見過。”他逐一介紹了他們。
老恩特審視他們良久,輪流與他們說話。最後,他轉向萊戈拉斯:“我的好精靈,這麽說你是大老遠從黑森林來的?那曾經是座非常偉大的森林!”
“現在仍然是。”萊戈拉斯說,“但還沒偉大到能讓我們這些住在裏麵的精靈對看看新的樹木失去興趣的地步。我非常想去範貢森林裏轉轉。我僅僅從它的邊緣經過,就不想離開了。”
樹須眼中閃出了愉快的光芒。“但願群山未老之前,你的願望得以成真。”他說。
“我若有幸,就會來的。”萊戈拉斯說,“我跟我的朋友達成了一項協議,如果一切順利,我們會一起拜訪範貢森林——請你許可。”
“任何與你同來的精靈,我們都很歡迎。”樹須說。
“我說的這位朋友不是精靈。”萊戈拉斯說,“我指的是這裏這位格羅因之子吉姆利。”吉姆利深深鞠了一躬,結果斧頭從他腰帶上滑脫,哐當一聲掉在地上。
“呼姆,哼!啊,瞧瞧。”樹須說著,神色不善地看著他,“一個帶著斧頭的矮人!呼姆!我對精靈是有善意的,但你這要求可挺過分。你們的友誼真是不可思議!”
“或許你覺得不可思議。”萊戈拉斯說,“但隻要吉姆利還活著,我就不會獨自前往範貢森林。噢,範貢,範貢森林的主人,吉姆利的斧頭不是用來砍樹的,是用來砍奧克脖子的,他在海爾姆戰役中砍殺了四十二個奧克啊。”
“呼!好吧!”樹須說,“這聽起來好多了!好吧,好吧,那就順其自然吧,反正沒必要急著去找事兒。不過眼前我們得先分開一陣子。白晝將盡,甘道夫說你們得在天黑前離開,馬克之王也急著回家去。”
“是的,我們必須走了,現在就走。”甘道夫說,“恐怕我得把給你守門的兩個小家夥一塊帶走。不過,缺了他們倆,你還是能應付得來的。”
“也許可以。”樹須說,“但我會想念他們。我們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就成了朋友,我想我是越來越性急了——我大概是活回頭,返老還童了。不過,他們是我很久、很久以來,在太陽和月亮底下看見的頭一樣新事物。我不會忘記他們的。我已經把他們的名字放進那份很長的名單裏了。恩特會記得它的。
土裏生長是恩特,壽比山嶺,
昂首闊步,把泉水飲;
霍比特孩子們,饑渴如獵手,
性喜歡笑,身材矮小。
“隻要樹葉還在四季更替,他們就是我們的朋友。再會了!不過,如果你們在你們美好的家鄉夏爾聽到消息的話,送個口信給我!你們懂我的意思:有關恩特婆的傳言或蹤跡。要是可以,你們親自帶口信來!”
“我們會的!”梅裏和皮平異口同聲說,然後轉身匆忙離去。樹須看著他們,沉默了好一會兒,滿腹心事地搖了搖頭。然後他轉向甘道夫。
“這麽說,薩茹曼不肯離開?”他說,“我就知道他不肯。他的心腸腐爛得跟黑胡奧恩的一樣。不過,要是我被擊潰,我所有的樹都被摧毀了,隻要還剩個黑洞可以藏身,我也不會出來的。”
“你是不會。”甘道夫說,“但是,你並不曾打算用你的樹去霸占整個世界,把其他生靈壓製得無從喘息。問題就在於,薩茹曼仍在滋養著仇恨,盡他所能編織這類羅網。他有歐爾桑克的鑰匙,但絕對不能讓他逃走。”
“當然不會!恩特會看住他。”樹須說,“沒有我允許,薩茹曼別想踏出那座石塔一步。恩特會盯住他的。”
“很好!”甘道夫說,“這正是我所希望的。現在我可以放下這一件事,去操心別的事了。但你一定要小心。水已經退了。我擔心隻在高塔四周布置崗哨是不夠的。我相信在歐爾桑克底下,必定挖有很深的地道,過不了多久,薩茹曼就會希望能借助它神不知鬼不覺地進出。如果你肯花力氣,我請你再灌一次水,要麽直接把艾森加德淹成一個水塘,要麽找出所有的出口。隻有當地下所有的地方都淹沒,所有的出口都被堵死,薩茹曼才會不得不待在高塔上朝窗外望。”
“這事就交給恩特吧!”樹須說,“我們會把整座山穀從頭到腳都搜一遍,每塊石頭都翻起來看看。樹木會回來住在這裏,老樹、野樹,都會回來。我們會叫它‘監視森林’。就算真有隻鬆鼠來這兒,我都會知道。這事就交給恩特吧!直到七倍於他折磨我們的年歲過去,我們都不會放鬆對他的監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