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流年下_〔Chapter 08 新生·夢江南〕——夢裏不知身是客。

楔子 活著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我都被困在絕望的夢裏。

困在小魚山,困在聖誕夜。

夢裏的涼生,眉眼間是止不住的悲傷。

他的手拂過我長長的黑發,緊緊將我擁入懷裏,用幾乎是勒入骨隙的力氣。那些心疼像午夜的海潮,與心跳交融到了一起。

這是現實中,他永遠都不會對我做出的親密舉動。

他的下巴輕輕摩挲著我的發,聲音裏透著悲涼,他說,為什麽不告訴我?為什麽不告訴我這些你為我遭受的苦啊?為什麽不告訴我,我們沒有血緣關係?!為什麽?!

我仰著臉,任由淚水滑落。

我看著他無名指上,血戒如花;我想著他的喜帖,擺在我的房間裏;我想起那個叫未央的女子,她已為愛走上萬丈懸崖;我想起陸文雋,想起他黑洞洞的槍口和那些威脅的話……

我知道,我和他之間,縱有情意萬千,卻已無路可走。

我緊緊地抱著他,拚盡了力氣,想留住這最後的溫暖。

但是,忽然,涼生消失了。我的雙手空空,什麽都沒有留下。

我焦急地四處呼喚著他的名字。

然後,我看見了天佑,他站在那裏,雕塑般深刻的眉眼。

焦急中,我拉住天佑的手,哭道,天佑,天佑,涼生沒了!涼生沒了!怎麽辦,我找不到他了?!天佑,我該怎麽辦?

最終,天佑的表情在我的眼淚中變得絕望。

他苦苦一笑,聲音裏卻是壓抑著暴怒而導致的嘶啞,他捂住自己的胸口,一字一淒涼。

他說,薑生!我不是玩偶,更不是給你和涼生的愛情配戲的道具!你有沒有想過,我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男人,有一顆活生生的心?!

他說,薑生,你看看我的心啊!你看看我的心啊!

說著,他就撕扯開自己的衣衫,露出結實的胸膛;他破開自己的胸膛,試圖掏出他的心髒……

猙獰的鮮血中,我哀求著他,卻無處可逃……

最終,我從夢中驚醒。

彎月如鉤,沒有天佑的血,沒有涼生。

而夜,黑得可怕,像陸文雋的槍口。

我抬頭,窗外,星光依稀。

我想起那句古老的話,他們說,置之死地而後生。

我歎了一口氣,擦去了眼角的淚。

日子總要過,我得好好地活。

41 他們的名字,隻有在我們醉酒時,睡夢裏,才能溫暖我們的唇齒。

北小武歸來後,新年剛過,他就開始找工作。

金陵幫他推薦了自家的報社,讓他嚐試去做美術編輯。

金陵跟我說,她感覺,北小武成熟了很多。

我斜眼看看她,搖搖頭,說,我不相信一個被峨眉山的猴子推下山的男人會有多麽成熟。

每次看到金陵和北小武倆人雙雙出現在我眼前的時候,我總有一種錯覺,仿佛又回到了高一那年。

那時,我們的故事裏,沒有小九,沒有未央,隻有我和涼生,隻有北小武,他對一個叫金陵的姑娘一見鍾情了……

可是,我知道,那年再美,時光再好,我們也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八寶依舊不著調地在娛樂圈裏晃悠,時不時帶著柯小柔來騷擾我。而我,一想到柯小柔知道自己太多秘密,而且經常滿嘴跑火車,就忍不住頭疼,隻得委曲求全地跟他做著“姐妹淘”。

柯小柔這個“姐妹淘”倒也稱職,除了看我的眼光時不時充滿怨氣,時不時說點拈酸的小話兒刺激我一下,其他的都挺好。

不過,後來事態發展得有點詭異,他和金陵變得更加像“姊妹淘”了,每日刷著微博,相互分享著美膚秘笈、化妝心得,甚至是養顏粥。

金陵經常跟我誇柯小柔,說,這男人活得才叫範兒,有品位,有品質。

說完這個,她就歎息,可惜啊,他不愛女人,否則,我真想給報社裏那票兒老大不小的剩女介紹一把。估計就柯小柔那姿色,那品位,那品質,早就被瓜分了。可惜了,可惜了。

就這樣,我們原來的小生活交叉成了兩個圈子。

一個是涼生和未央的新婚圈子,忙碌著他們的婚禮;一個是我、北小武、八寶、金陵、柯小柔等混雜成的新生圈子,每日混混沌沌卻又帶著小清新地過著小日子,隔三差五聚個會,聽聽八寶的圈內秘聞,聽聽北小武的流浪史。

北小武對小九的名字不再提及,可是,有一天,我們玩紙牌時,他睡在旁邊,夢裏,他含糊地囈語了一句,最初我沒聽清,光忙著玩牌去了。

後來,細細回想,卻是,小九,爺想你。

或者是我想多了。

我們愛的人,永遠隻能藏在心底,而他們的名字,隻有在我們醉酒時,睡夢裏,才能溫暖我們的唇齒。

42 傾城。

柯小柔在這個圈子裏混得如魚得水。

我甚至都能感覺到,如果將來我嫁給了陸文雋,要是柯小柔在金陵她們麵前哭,她們可能會代表月亮把我消滅掉。

後來,金陵聽說柯小柔曾經是有名的彩妝師,就興奮起來,拉著他到她們報紙上開了一專欄,名字取得四大皆空,叫做《禪心菩提》,其實主旨就是分享一些化妝、護膚、養生、養心的聖經。

不想幾期之後,讀者呼聲頗高。據金陵說,好多女同胞對其愛不釋手,中老年婦女更甚。

一時間,柯小柔居然變成了著名的“婦女之友”。

柯小柔的專欄裏,時不時會提及“陸先生”一詞。

比如說“銀耳蓮子粥”時,就說“我有一個朋友,暫稱陸先生,就特別不喜歡這種粥,覺得黏膩,可誰說黏膩不是一種感情呢”。

比如說“推薦幾款適合熬夜MM用的麵霜”時,就說“陸先生不太喜歡這款麵霜的蘭花味。香氣襲人,有時候還真是一種罪。比如,激烈的愛情”。

甚至說起“增加膠原蛋白的水晶豬手”時,他都能扯上陸文雋,說的是“還記得他為人講究,斷不喜此類食物。家中工人便為他熬製成凍狀,切成小塊,放到白瓷盤內,佐上蘸料,方才入口”。

……

後來一幫女讀者對他專欄裏的陸生充滿了好奇,紛紛打電話到報社,求聯係,求交往,求包養,求合體。

責編一看這麽熱,於是就促著柯小柔,幹脆寫了一篇關於“陸生”的文章,叫《傾城》,替代了當期的美容專欄。

據說,《傾城》一文出來之後,就有女讀者直接搬著鋪蓋來到報社,打算在這裏吃住,以求見到這位“陸先生”。

柯小柔的《傾城》裏,有幾段是這麽寫的——

作為朋友,這文章,我本該用盡溢美之詞來寫。

可是,我實在找不到什麽溢美之詞。對於一個薄情寡性的男人,除了天生的一副好皮囊,除了有個好身世,我還真想不出他有其他優點。

……

這世上,偏偏就有這種人,眼裏永遠蓄著笑,心卻冷得像鐵。

……

投胎是門技術活。

陸生最大的優點,就是比我們會投胎。

他本姓周,卻因為父親的薄幸,隨了母親姓。他的母親陸小姐是大家閨秀,一生不幸,鬱鬱而終,這似乎也是鑄成陸生性格涼薄的原因之一。

……

說起陸生,便不得不提他的父親周公子。

周公子更是一部傳奇,這也注定了陸生的傳奇。

陸生的祖父和外祖父,乃是戰場上的生死之交。如此算起,周公子是真真的紅二代,軍區大院裏長出來的孩子,長大後,便成了有名的官商。

周公子一生紈絝,年輕時,愛上了本城豪門程家的小姐——用我們現在的話說就是程門名媛,但程家小姐對周公子卻無愛。程家當初雖是富戶,卻更需結交權貴,尤其是這種紅色權貴。可惜的是,周少爺的父親,偏執地認定了他同陸家小姐的親事。

可周公子是誰啊?

軍區大院裏長出的公子哥兒、浪蕩子,一心為愛走天涯的年輕時代,怎麽可能被老父親唬住?

然而,那打土豪出身的周老爺子,在周公子逃婚當夜,拿著一柄手槍扔在他腳下,說,要麽結婚,要麽就斃了你老子!

周公子是欲哭無淚,最終,他被周老爺子拿槍指著入了洞房。

所以,每個牛叉到妖孽的兒子身後,都有一個更牛叉的老子!

……

周公子與陸小姐的婚姻,注定了是一場悲劇。

周公子心中心心念念的隻有一個女人,那就是程家小姐。

程小姐意外死於礦難,周公子落落寡歡,此後更是變本加厲,不再歸宿,閱盡天下女人,醉臥在各處的溫柔鄉裏。

……

陸生從小就活在母親的眼淚裏,他內心冷漠、自負,在生活中不得不為自己爭取,心中卻執拗地時時刻刻與父親為敵。

……

十七歲時,他開始了對周公子的報複。

翩翩少年,卻完全已經是成年人的風度與身材,他成功地勾引了父親的一個新歡,一個新上位的模特。

當他的父親看到錦被中,自己的兒子和自己新結交的女朋友赤**擁在一起時,他們光潔的皮膚,旖旎的姿態,讓他無比暴怒!

那時,十七歲的陸生笑了,得意而滿足。

他從溫柔鄉裏坐起,慢慢地穿上衣服,對著他的父親露出了勝利的笑容,輕薄而刻毒。他一字一頓,仿佛宣讀戰書,說,從今天起,你睡哪個女人,我就睡哪個!除了我媽!

年輕的他,以為自己可以用這種方式將父親逼回母親的身邊,卻不曾想,這確是墮落的開始……

如今的陸生,風華正茂,年歲正好,卻糾纏在父親舊日的孽情中。

他用自以為是的方式,試圖用一個女人,控製一個可能與之爭分家產的弟弟——他父親當年強行占有程小姐後留於世間的兒子。

……

我們的寡情,導致我們永遠看不到有人願意為自己傾城而愛;而我們的熱情,卻永遠隻肯給予那個我們願意為之傾城而愛的人。

……

此所謂,愛之傾城。

柯小柔發表這篇《傾城》前,先在網上貼給我看,他指著突出顯示的倒數第三段跟我說,這段話我不會發的,要是發了,估計金陵他們都會猜到了。怎麽樣,夠朋友吧?

我心想,你怎麽不去死啊?!

後來,金陵將這份報紙拿到我眼前,似是探尋地問道,薑生,這陸生,說的是陸文雋嗎?程家小姐……是程天佑的姑姑?

我連忙收起報紙,衝她笑笑,嘴上說,你想太多了。沒有傳奇性的東西,讀者願意看嗎?你們既要求柯小柔搞得有吸引力,又要追求真實,那怎麽成?我心裏卻想,幸虧柯小柔刪除了那一段。

金陵不說話,撇撇嘴,隻說,好吧。

43 覆水難收的東西有很多,愛情是一種,變成房奴也是其中一種。

這段日子,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都漸漸變得安適起來,我的情緒也漸漸平複了。

偶爾,我會接到未央的電話,聽她抱怨籌備婚禮的辛苦。偶爾,我會跟著北小武去野外寫生。

陸文雋那裏一直沒有消息,這讓我倍加煎熬。

人總愛犯賤,哪怕是歹事,一旦沒有結果,也總是惴惴不安。本來也是,一刀致命,總勝過無休止的猜測和煎熬。

周末,我和金陵陪八寶去參加節目回來,金陵說,她已經去探望過店裏受傷的員工了,並一一給了醫藥費和賠償金。說到這裏,她歎了一口氣,說,薑生,幸虧花店裏的人沒事,否則,我們真的就砸在上麵了。

我看著她,想起最近她的種種變化,小心地問,金陵,我感覺你最近好像並不是很開心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金陵看看我,笑笑,說,是啊,不開心。我去了一趟美利堅,看到資本主義的種種不美好,房子便宜得不像話,物價便宜得不像話,我就恨啊,恨不得將溫州炒房團都發送到美利堅去,拯救美帝國的經濟,拯救他們的GDP……

我笑笑,她既然不想說,我就不再問了。

我們路過一片狼藉的花店門前,金陵歎了口氣,看了看我,問道,薑生,你真的要放棄這個花店?

我轉臉看著她,半晌,點點頭。

它曾是一個男人給我保存那點驕傲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保護著我的那點自尊,好讓我不去背負依靠男人養活的壓力。我內心曾無比感激這個男人,也感激這個花店的存在。可這些日子,程天恩卻屢屢借此諷刺我——其實,它根本就是我依靠男人、離不開男人的最佳證據。

金陵見我點頭,她並不知我內心所想,就笑道,也好,既然涼生要結婚了,你們也回不去了,你就安安心心找到天佑,跟他和好,再安安心心去做程家少奶奶吧。不能總讓未央拿涼生秀幸福給咱們看啊!如果你放不下臉麵,那我和北小武去幫你找他!可是,就是不知道他到底在哪裏。唉。

我衝金陵笑笑,歎了口氣,說,別傻了。從明天起,我得出門找工作了。因為……我變成房奴了。你要不要恭喜我一下?

說完,我就掏出一份購房合同衝金陵搖了搖。

如果不是天恩那麽刺激我,我也不會在衝動之下做出買房子這種蠢事,因為連我都不知道自己會在這個城市待多久。

什麽是一個一無是處的女人?!金絲雀!籠中鳥!

一切指望著他哥哥!房子是他哥哥的,花店也是他哥哥掏過錢的!

總之,我是個沒腦子、沒思維、沒靈魂的超級無敵寄生蟲!

我得證明我不是寄生蟲,我得證明我是一個充滿了夢想和智慧的女青年。

國家之棟梁,社會之精英——我雖然談不上,但也要勇於為提高國家GDP而支持房地產事業,甘願做房奴,報國愛黨愛社會。於是,我掏出了所有開花店時賺來的家當付了首付,簽下了房奴之賣身契約。

若不是因為買下這房子安身,我倒不必急著出去找工作,那筆錢足以讓我安靜而混沌地度過一段時光。

當購房合同簽下之後,我其實還是後悔了。

中介小哥哥千嬌百媚地向我賀喜,說,薑小姐,你真是好眼光,就你簽下合同這三分鍾,這房子每平米至少升值了三百塊!三分鍾,你淨賺小三萬啊!三萬啊!

我幾乎是懊悔地說,我不買了,三萬你賺吧。

中介小哥哥就訕笑,說,我一打工的,倒是想啊,可房價這麽高,我也隻能用頭發絲兒暢想暢想了。薑小姐,就別說笑了。

覆水難收的東西有很多,愛情是一種,變成房奴也是其中一種。

金陵被這購房合同給嚇呆了,她驚詫地看著我。

很顯然,她對我的記憶還停留在程天佑的大房子裏養的那個不諳世事、不食人間煙火的姑娘。

我也想滿眼美好,無憂無慮;我也不想每天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我該做什麽才能生活在這個世界上。

可是,生活就是這麽現實。

當你離開了學校,當你無可依靠……

而且,她根本就不知道,這短短的半年時間裏,我都經曆了什麽,遭遇了什麽。我早已滿心滿身的傷痕,回不到當初了。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挺好的,居然沒有變成赤練仙子李莫愁,發瘋地報複全世界。

那或許是因為,即便有再多的恨,但我心底卻明了,這個世界上有一個男人,他是我最初的眷戀與溫柔。

因為他,我舍不得自己變壞啊。

我看著金陵,突然想起她撕未央和涼生的喜帖的那一幕,便連忙把購房合同收了起來,唯恐她又伸出毒手。

一下午,金陵都沒有從震撼中醒過來,為了補償對她造成的驚嚇,我給她買了遷西板栗。

我和金陵抱著糖炒栗子去新居的時候,恰好路過了“寧信,別來無恙”PUB,隻見寧信正站在自己的會所前,穿著駝色風衣,微笑著,似乎是在翹首等待著誰的到來。

我剛要拖著金陵上前去打個招呼,這時,隻見幾輛車疾馳而過停在了寧信會所旁邊,有人忙下車,奔到一輛車前打開車門。

看到天佑從車上下來的時候,我吃了一驚。

金陵更是呆住了,她推了推我,語無倫次地說,啊啊,是、是他,他……

寧信迎了上去,眼底是抑不住的笑,那種笑帶著微微的淚意。當她的餘光掃到旁邊的我時,笑容僵硬了一下,似乎是想要轉身,但終是對我打了個招呼。而天佑根本不肯看我,他迎著寧信,伸手輕輕拂過她的發絲,在她麵頰落下一吻,隨後不顧寧信的尷尬,拖著她的手,走進了會所。

隨行的保鏢站在旁邊張望,似乎是在防備著什麽。

金陵當下忍不住了,臉漲得通紅,直想奔上去,卻被我緊緊拉住了。

金陵說,他……

我笑了笑,唉,分手了啊。

是的,我不在乎。

我心裏隻愛涼生,不是嗎?

我會在乎嗎?

唉。

我會。

因為看了剛剛那一幕,一種隱隱的不快樂,還是悄然地潛伏在了我的心肺間,每呼吸一下,都覺得酸痛。

畢竟,我們曾經短暫地幸福過。

畢竟,他曾是我最重要的回憶。

畢竟,他曾經是我依靠的天堂。

……

但是,我想我會祝福的,隻要他幸福,我都會祝福的。

44 很好,我知道答案了,滿足的女人不說話。

之後的一周,當金陵還沒從那張購房合同中回過神來時,我已經給十幾家公司投了簡曆,並且成功地參加了三家公司的麵試。

一家是星輝置業公司,應聘的銷售顧問;一家是永安模特經紀公司,應聘的是總監助理;一家是藝林工作室,應聘的依然是總監助理。

當我將這三家公司的資料擺在他們麵前的時候,金陵、北小武麵麵相覷,八寶在一旁塗抹指甲,弄得整個空間裏都是指甲油的味道。

涼生和未央來到咖啡廳的時候,他們依然在討論哪份工作更適合我。

涼生看了看我,微微一愣,說,薑生,你要去工作?

我點點頭,笑笑,嗯啊。

涼生說,那到我公司裏來吧。

我一聽,連忙搖頭,我說,算啦,典當行我做不了的,哥。

其實,我想涼生能夠明白,我不是做不了,而是不願意依附於他。

未央一落座,便捂住鼻子,看了八寶一眼。當她的目光落在那三份資料上時,不僅叫了一聲,說,星輝不是天佑集團下的嗎?啊,藝林不也是……

我一聽,心都灰了。

涼生看著我臉色的變化,拉了未央一把。他拿過那三份資料仔細瞧了瞧,臉上突然閃過一絲失落的表情,但瞬間就消失了。他指了指永安模特經紀公司,說,這個不錯。

未央抬頭,看了涼生一眼,又看了看我,沒有說話。

於是,數日後,我就成了永安模特經紀公司的總監助理。

那一天,涼生和我都不會想到,他做這個決定的時候,手指的輕輕一指,將會埋葬掉我們一生的幸福。

是的,永安模特經紀公司。

未央在我們麵前擺弄著一把骨梳,上麵暗鑲了一顆鮮豔的紅豆——是我在涼生房子裏看到的樣子。

她一臉無害地對我和金陵說,現在這社會啊,煩雜躁動,難得還有人肯親手為你磨一把梳子……說到這裏,她仰起臉看看身邊的涼生,毫不掩飾依賴之情,說,涼生,我很幸福。

沒等涼生開口,金陵就一把握住了未央的手,說,我十裏之外都能感覺到你的幸福!

北小武在一旁斜眼看看我,一臉不羈的表情,我低頭,裝作看資料。

八寶依然在塗抹指甲,最近她參加節目總是很不順,讓她幼小的心靈深受打擊。而柯小柔在一旁翹著蘭花指喝咖啡,左顧右盼,搖曳生姿。

總之,一群賤人!賤得GDP都得翻番。

未央繼續對我們展示她的幸福,這很難得,她跟我們居然有話題可說。她說,啊,我準備婚禮結束後,蜜月就去馬爾代夫,真的是蜜月哦,一個月都不離開……

柯小柔說,什麽叫一個月都不離開,不就是一個月都不下床嗎?

八寶終於不塗指甲了,她抬頭,說,那太考驗涼生體力了,他行嗎?

他們倆一唱一和的話音剛落,金陵一口咖啡就噴到了桌子上。我當時的感覺是既難過又想笑,甚是複雜。

八寶吃了一口薯條,又突然說,那個,薑生,問你個事兒啊。

我無聊地看著她,還沉浸在剛剛的那種難過並好笑的心境中,並沒有想到戰火會延綿到自己身上,便說,啥事?

八寶很無辜地瞪著她的大眼睛,像一個潛心求知的孩子一般,問,天佑床上功夫咋樣?

我直接被噎死了。

死死的那種!

看著對麵的涼生,我真是不能用言語來表達我此時的感受。

八寶哈哈大笑,自以為聰明地說,很好,我知道答案了,滿足的女人不說話。

金陵在一旁狂流汗,說,八寶,你怎麽能問她天佑啊?其實,金陵的言外之意是說,他們分手了。

八寶委屈地說,那我問啥?我總不能問薑生,你哥涼生的床上功夫咋樣吧!

我真想鑽到桌子底下去,我很怕未央伸手給我一巴掌。

對麵的涼生看了我一眼,略略有些尷尬。

然而八寶還在繼續說,就算我問她,薑生也不能知道啊,對吧,未央?

那是一段兵荒馬亂的下午茶時間。

朋友,就是這麽一種生物,讓你不寂寞,卻也讓你時不時地風中淩亂。

哦,忘記說了。

今天是二月四日,離涼生和未央的婚期不遠了。他們倆消失多日,肯再次出現,是為了來通知我們,記得參加他們的婚前單身派對的。

45 我們卻要把

一生,都給了它。

我進入永安之後,人生突然有了種豁然開朗的感覺。

雖然新的工作讓人應接不暇,但是,人生卻似乎有了一種方向感。唯一的遺憾就是總監姓西門,讓我總會想到西門慶。

很多時候,我總是怕自己喊錯了他的名字,不過,他人還算隨和,三十多歲,身上少了一份戾氣,多了一份溫文爾雅之氣,而且,工作中稱呼多用英文名,我便也沒有太多犯錯的機會。

工作裏,果然沒有人因為你是新人,就會對你降低要求。你不能用在學校裏對付老師的那種方式,比如,我感冒了,在家發燒,沒有複習,所以回答不出這個問題;工作就是,你感冒,那對不起,公司沒有感冒,你發燒,發燒也請將CASE給完成。

這是西門總監教導我的。

他說我是個幸運的家夥,因為一入公司,不滿實習期就是年會,而且福利不錯。

臨近公司年會,女同事們都興奮得要命,我不知道她們在興奮什麽。一個姓莫的年輕女同事告訴我,因為集團的大老板會出席,是個年輕才俊,所以她們都會很開心。

我看她一臉平靜,就問,那你怎麽沒興奮啊?

她笑道,因為我的心太小,裝不下這麽大的青年才俊啊。

通過這次交談,我們熟絡了起來。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莫春,來自另一個城市,是個在此漂泊的女生。

她比我早來這個公司一年,在人事部工作,目前正在和她的領導跟蹤負責公司當下最大的項目——五月初將在廈門或者三亞舉行的模特大賽。

那個下午,工作休息時,我在她桌前喝了一杯咖啡,聽她說著模特圈內的種種光怪陸離。

我的目光飄到了她桌前的相框上,裏麵是一個正太,十六七歲的模樣,眉清目秀,煞是好看。

莫春似乎察覺到了我目光裏的好奇,笑笑,說,我……弟弟。

我拿起來,端詳著,說,很好看的小男孩。現在該讀大學了吧?

莫春的神情微微傷感了起來,但是瞬間便收斂住了——那是職場裏必須的自控力。

她說,如果他還活著,現在已經大學畢業了……

我看著眼前的女孩,斯文白皙,隻是,那種白是城市格子間裏捂出來的蒼白,那種斯文是長長歲月中克製出來的內斂。

我連忙道歉,說,對不起,我不知道。

她笑笑,說,沒關係。我當他永遠在我身邊。

……

短暫的交流之後,我們又各回其位,繼續著既定的工作,就像剛才的悲傷沒有存在過一樣。

其實,我們的生命裏本該有諸多美好,流雲,飛雨,漫天繁星,春花秋月……我們應該享受生活中的每個細節;可在城市快節奏的生活重壓之下,我們生活的全部幾乎等同了“工作”兩個字。

太多這樣的人,一生之中,最美好的時光,被奴役在所謂的工作中,為的隻是每月活口的幾千元。

可幾千元,在商場裏,不過是一件國內二線品牌的衣服都敢標注的價格;不過是貪官手中的一條煙、一瓶酒的錢;是一年下來,都不見得可以買到城市中一兩平米房子的錢!

我們卻要把一生,都給了它。

我到公司的時候,恰逢整個公司最忙碌的一段時光。

整個公司,從上到下,都在為五月三亞的模特大賽忙碌著。地點最初定在福建,可最終舍棄了福建而選擇了三亞的原因,據說是因為內定的冠軍,一個名喚歐陽嬌嬌的女模特,對她的金主撒嬌弄癡了一句“人家喜歡三亞的海與天嘛”,於是金主的骨頭都酥了,砸了重金,將原本已經做得七七八八的福建的CASE給改變了。

我跟的西門總監,是個已婚男人,所以他對我這種單身女生總是保持著應有的距離,但是,他人很盡職盡責,教了我蠻多東西。

人在職場,會發現很多有趣的東西。

比如公司的領導是多元化的,不可能都是西門總監這類的實幹家。

林經理果敢,但刻薄,用來殺戮屠門最為合適,用來拓展公司則不行,但可以威懾員工;齊經理是老好人類型,長處是善於和稀泥,或者撫慰員工被林經理弄傷的心;陳總就是總試圖讓林經理、齊經理、西門總監三人抗衡,他自己獲利,可最終這三人卻搞到一起去了,形成了獨特的小團體,與他抗衡起來。

職場令人不得不伶俐,不得不聰明。

莫春和我在一起的時間變得多起來,我們一起吃飯,聊天,開玩笑。她工作桌上的弟弟的相片依然留在那裏,在這個城市中給她最後的庇護和陪伴。

我看著那相片時,會想起涼生。

那個眉眼淡淡的男子,我總覺得他天性寒涼,就連笑容觸摸起來,都是冷的。

他的婚期,一天比一天近。我們兩人極少見麵,聽說,他年前帶未央回了一趟魏家坪去祭拜父母。

金陵和北小武私下開始準備禮物以及參加婚禮時要穿的衣服,但是他們從不在我麵前提及。

朋友,就是一群好愛為你抱打不平的人。每次,在涼生和未央麵前,金陵總是愛提及“永安和程天佑”這個話題。不知道是為了維護我的麵子,還是怎樣。金陵會說,薑生,你和天佑在永安過家家過得可好?真受不了你們倆個人了,在家中你儂我儂還不行,非要整個公司都跟著你們酸酸甜甜啊!

北小武往往在一旁不說話,一會兒看著我,一會兒看著涼生,眼睛跟要憋出血來一樣,然後,他會焦躁地起身,轉身離開。

八寶就會跟在他身後,衝我們笑,說,別理他,嗑藥了似的。

我總是很緊張地看著他的背影,生怕他突然回頭,對著涼生大吼一句,你們沒有血緣關係啊!

未央見到我的時候,雖然依然警惕著,高傲著,可是她的微笑中卻有了淡淡的柔軟,那份柔軟來自於女人心底的滿足。

我想,最近,她和涼生,一定過得很安穩幸福吧。

下班時,齊經理過來,囑咐大家都好好準備年會,並衝大家笑道,你們夢中的大BOSS,終於確定要出席咱們的年會了!我還以為今年年會,你們這幫女人得對著元老們過呢。

聞言,格子間裏一陣雀躍。

莫春對我笑笑,似乎是很有感觸的樣子,說,大家遇到鑽石王老五的時候,都拚了命往前鑽,可是,有多少會有好結果呢?

我愣了愣,想起了自己和天佑,歎了口氣,點點頭。

莫春拍拍我肩膀,說,別想多了。明天有動人的臉看,總歸是好事。走吧。

而我剛走到公司門口,就收到了一條短信。

命令的口吻,不容置疑的語氣——

嵐會所3006室。陸文雋。

46 跟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

嵐會所是這個城市裏比較高端的一個私人會所,很多商賈、政要談生意、談要事都會到此處。我此前同天佑一起來過,倒不為其他,而是他們這裏有一間琉璃天幕房。

天幕房整個房頂是玻璃的,仰頭,可以看到大片大片的天空。

靜寂,遼遠。

那是這個城市冬季的第一場雪,為了看落雪,他帶我到了這個地方。

我一直都記得那一天,落雪紛紛,從天而降,美得輕靈而嫵媚,就像情人含羞的細吻,落在玻璃上,漸漸地,漸漸地融化了……

暖融融的房間裏,壁爐內閃動著火光,以傳統工藝編織的手工羊毛毯上,我將腦袋靠在天佑的腿上。

他穿著白色的襯衫,因為熱,解開了一個扣子,露著誘人的頸項。在那瞬間,我居然有種意亂情迷的感覺。他手中端著紅酒,輕輕地晃著。他抬頭看看雪,低頭看看我,眼裏是濃得化不開的蜜糖色的溫柔。

空氣裏流淌的音樂是陳淑樺的經典老歌《流光飛舞》,溫柔的女聲,纏綿的曲調。

那是個蜜糖色的日子,雪色與紅酒調和成他眼中琥珀般溫柔的光芒,他的手指輕輕地在我手背上彈奏著《流光飛舞》的音符,耳畔是纏纏綿綿的歌聲——

跟有情人,做快樂事,別問是劫是緣。

嗬嗬,別問,是劫是緣!

嵐會所門前,往事麵前,我閉上眼,眼睛無比的酸。

有些人,不必想起,也不會忘記。

47 也隻有薑生這個女人,能讓程天佑做得出來!

在侍應生的引領下,我推開3006室的門,隻見陸文雋正坐在沙發前,表情淡淡,似有落寞之意,唱片機裏放的是陳奕迅的歌——《十年》。

這是我很少從他那裏能看到的表情,他一貫都是滿麵春風,眼中堆滿笑意,極難看出喜怒。

而且,在我心裏,他幾乎是“非人類”的形象了,如今聽著這麽契合我心靈的歌,我都覺得怪怪的。

他看到我來了,迅速收起了剛才的神色,眼中微帶笑意,緩緩起身,氣度優雅,走上前來。

我臉色一正,問,找我幹嗎?

陸文雋語調幽幽,調笑道,嘖嘖,你這麽凶悍幹嗎?我得好好看看,難道程天佑和涼生就喜歡你這通身的王霸之氣不成?

我轉頭,逃開他伸過來的手,不理他。

陸文雋看了看關閉的門,冷冷一笑,對我說,你的涼生將要大婚了,我覺得,我該送點什麽給你和他做賀禮呢。

我冷哼,不必了,你哪有這麽好心?!

陸文雋將細長的手指擱在我的唇邊,指端是極度誘惑的溫度,說,噓——我還真是很好心呢。

我厭惡地將頭再次別開,不看他。

陸文雋也不氣惱,似乎頗有雅興,說,我是想告訴你,你不必跟我……結婚了。

啊?!

我震驚地看向他。

我……我已經無法用語言來表述我此時的心情了。真是太“好”了!居然是在涼生結婚的前夕,他才告訴我,我不必和他結婚了!

嗬嗬,果然,果然,他和柯小柔在本質上是一樣的,都是不折不扣的坑爹貨!

陸文雋看著我的表情,笑道,瞧你這表情,怎麽了,舍不得我?難道你忘不掉那一夜我們……

我一把推開他。每次他提及過去,我的心都像重新遭受了一次巨大的傷害一樣。我看著他,咬牙切齒道,你是畜生!

陸文雋拉住我,說,怎麽了?受傷了?他要和未央結婚了,你覆水難收了?我害得你們不能雙宿雙棲,你恨不得殺了我吧?哈哈哈!唉,其實,看著你們倆這麽情深意重,我都覺得自己該死,哈哈哈!

我忍著眼淚,不肯落在這個魔鬼麵前。

陸文雋的眼眸中閃過一絲迷離,他似乎短暫地陷入了某個回憶中。而我,並不知道他打消了娶我這個念頭,是跟程天恩這個男人有關。

幾天前,程天恩到了陸文雋那裏,那是一次惡魔間的交換和算計……

那天,程天恩的不請自來,讓陸文雋有些驚愕。

他坐在辦公椅上,懶散地看著來人,臉上是淡淡的迷人的笑,說,這是哪陣兒風把我們的二少爺給吹來了?

天恩笑笑,說,陸院長,我最近生了一樁心病。

陸文雋說,二爺神清氣爽的模樣,怎麽看也不像有心病啊。

天恩沒說話,示意自己的手下離開。

半晌後,他拿出一張照片,扔到陸文雋的桌前,不說話,隻看著他。

陸文雋沒起身,隻是用眼睛的餘光掃了掃那張照片——一輛豪華轎車撞在了一家店門前,車頭粉碎,煙火漫天……

他看著程天恩,皺皺眉頭,不知道他給自己看這張相片是什麽意思。

天恩清了清嗓子,笑道,我前幾日去看馬術比賽,遇見一律師朋友,他說,從紀家律師樓的朋友那裏,聽聞了我們圈子裏有兩大趣聞:一個是江大公子在辦離婚協議,一個是你陸公子在做婚前協議書。你可別告訴我,你要結婚的對象是薑生!

陸文雋臉色微微一變,但迅速地掩飾住了。他挑了挑眉毛,窩在座椅上,故作悠閑地看著程天恩,說,你一直在調查我?!嗬嗬,怎麽,是她,不可以嗎?

天恩笑笑,說,不是調查你,是關心你。

說著,他指了指陸文雋眼前的照片,說,喏,這張相片上的車子是我哥的。他在我麵前口口聲聲說著不愛這個女人了,不管這個女人了,可是,一場大火,就把他燒回了原形!為了救薑生,他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又怎麽可能眼睜睜看著她嫁給你呢?我是擔心你,新婚當天被搶婚,那可是會影響我們兩家的交情的。

陸文雋笑道,搶婚?他都和薑生分開了,難不成還不準她嫁人了?

天恩也笑了,說,薑生肯心甘情願嫁給你?陸院長,你不會以為我哥真的不知道,那個晚上,你對薑生做過什麽齷齪的事吧?

陸文雋臉色微微一變,很顯然,他沒想到那個夜晚的事情居然會有人知道,而且程天佑居然也知道!但隨即,他臉色一正,冷哼了一聲,倨傲而挑釁地說,我做過又怎樣?!我占有了他的女人又怎樣?!我讓他的女人懷孕了又怎樣?!

天恩臉色微微一白。在某些程度上的榮辱,兄弟之間再有罅隙,也是相通的。

但是,他也瞬間恢複了從容,一字一頓地說,他如果不是怕薑生知道真相後無法接受,你絕對早已橫屍街頭!

陸文雋卻冷笑道,那你去告訴他,薑生已經知道了,叫他不必怕了,我等著他讓我橫屍街頭呢!

天恩壓抑著怒氣,說,讓你橫屍街頭很簡單,也不必我哥出手!不過,陸院長,我這次來,不是來同你談論橫屍街頭的,我是來談我們倆的共同利益的。

陸文雋似乎根本沒聽進去天恩後麵說的所謂共同利益,顯然前麵的話已把他給激怒了,他說,好啊,放馬過來啊!我怕你們程家不成?!

天恩看著陸文雋,低頭笑了笑,說,周程陸江,誰能怕誰呢?我們都是利益爭奪者,也是利益共同體。你身處周陸兩家,這點兒不會不懂吧?不過為了對付一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就先惹毛了程家管事的,我是該說你智商高呢還是說你智商低呢?

說到這裏,天恩看著陸文雋,話鋒一轉,很直白地問,你明天是不是要去印尼?

陸文雋愣了愣,很是吃驚,說,你怎麽知道?

天恩笑道,那個讓你簽署了協議的眼鏡男,是我哥哥的人。他的人雖然當時不在城內,可是他想要你死的心卻不會消失。你以為這個印尼醫療器械交流會是塊巨大的肥肉,對吧?可你不知道,明天當你到了印尼,迎接你的就是程天佑在印尼的私家雇傭軍!在國內,他動不了你,怕事情搞出來,鬧得滿城風雨,傷了他的薑生。可是,印尼那個地方,就是他滅了你的最好的地界兒!到現在,看著你手中的機票,看著你簽訂的醫療合同,你還敢說,在程天佑的眼裏,你不是橫屍街頭的那一個嗎?

陸文雋的臉上頓時冒出了白汗,他不是怕程天佑,而是覺得事情的恐怖超過了他的預料。如果不是程天恩的到來,二十四小時之後,恐怕他就將是橫屍印尼的那一個。他不是不知道程家大少的冷酷,隻是,作為一個同樣強勢的男人,他並不願承認。

為了保護他的女人,為了報複,他還真舍得讓他死得如此迂回啊。半晌,他鎮定了下來,看著程天恩,笑道,我為什麽要信你?

程天恩說,你愛信不信。

陸文雋說,為什麽告訴我?你不怕我報複你哥嗎?

程天恩冷笑道,你躲他都來不及吧。還有,你和我是一類人,我們都不是程天佑,可以為了一個女人衝動地去做傻事。我們倆看重的都是利益,不會跟利益過不去。你若死於印尼,雖然一時尋不出真相,可是陸周兩家怎麽可能白白地看著你死去?總有一天真相會大白於天下,那時候,程家也不會得到善果。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事情,也隻有程天佑能做得出來。

說到這裏,程天恩停頓了一下,說,也隻有薑生這個女人,能令程天佑做得出來!

陸文雋就笑道,哼,那就讓他做吧!老子在印尼恭候!

48 我的心,我的愛情,我的身體,隻肯給那個可以令我真心喜歡的人。

話雖然說得囂張,可程天恩走後,陸文雋還是沒有去印尼。

成熟的男人,可以說賭氣的話,但不能做賭氣的事。

經過幾日的思考,他決定放棄我,因為控製我太簡單,但得罪程天佑卻真的不值得。他又不愛我,我隻不過是他用來羞辱、要挾、報複涼生的工具而已。所以,我不值得他拿著自己的命去賭。

短暫的失神之後,陸文雋回過神來,他的目光瞬間由迷離變得淩厲起來,說,薑生,我不用婚姻來束縛你了,這麽一份大禮,你不覺得你該感謝一下我嗎?

說完,他整個人壓上來,將我抵在牆邊,使我無從掙紮。

我驚恐地看著他,狠狠地往外推他,我說,你要幹什麽?

陸文雋就笑道,幹什麽?你心裏不是很清楚嗎?男人和女人之間,不就那麽一點兒事兒可以幹嗎?說完,他的手像舒展的花草一樣拂過了我的臉頰。

我死命地推開他,想要擺脫他的鉗製,逃離這個房間。

陸文雋卻一把將我拉回來,冷笑道,老子早已嚐過你的滋味了,別給老子裝聖女!

我揮手給了他一耳光,恨聲道,呸!老子就當給狗咬了!

一記耳光後,陸文雋一愣,隨後,他狠狠一把將我扔在沙發上,不等我爬起身來,他整個人已經壓倒在我身上,伸手撕扯著我的衣衫,眼眸中是不沾染情欲的報複般的冷笑,他說,你當初答應要嫁給我時,不就已經做好這個準備了嗎?

我尖叫著,慌亂中咬了一口他的手。他吃疼地縮回手,看著自己泛紅的手背,揮手給了我一耳光,恨聲說,不要給老子耍倔強,我可不是程天佑,懂得憐香惜玉!

我捂住流血的唇角,內心屈辱萬分,卻忍住不讓自己哭,我聲嘶力竭地喊道,你這個瘋子!你瘋了嗎?你滾!你要怎麽傷害我才肯罷手?!

陸文雋冷笑著,他冰冷的眼眸中,往事的光影閃爍不定——

冰冷無歡的歲月裏,他那抑鬱寡歡的母親,那個叫陸晚亭的女子,生於高幹之家,卻等來了一個對自己視若無物的紈絝男子。

或者,這個叫周慕的男子並不是浪蕩的紈絝子弟,他隻不過是一個自由慣了的軍屬大院裏的男子。他試圖追逐自己的愛情,所以,他的愛,他的心,給了程家那個叫程卿的女子,便再也無法給別的女子了。

但最終,年輕的周慕,還是在父親拿槍指著自己腦袋的情況下,被逼無奈,娶了她。

於是,經此一生,他隻碰過她一次,便是新婚之夜。

那場歡愛,本應是一場旖旎,之於她,卻更像是一場淩辱。

這個心高氣傲的周家少爺,用洞房做戰場,完成了一場報複,報複了他老父親的專橫,報複了她的不請自來!

翌日,她還是新婦羞顏未開,卻未曾想,已被他徹底送入了“冷宮”。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隻不過一夜,她便懷上了他的孩子。從此之後,人前人後,父母公婆麵前,她竭力粉飾太平。此間委屈,無人可道。

從此,她一生之中隻有屈辱和等待。

她以為,他會回心轉意;她以為,他隻是太過年輕;她以為,有了孩子,一切都會好起來……她為他的薄情和冷漠找盡了理由。

後來,因一場礦難,那個叫程卿的女子意外死亡。

她以為,他終於可以不再追逐了,他終於可以倦鳥歸林了。

然而遺憾的是,她等來的卻是他變本加厲的放縱。

程卿的死,仿佛帶走了周慕的魂兒,他開始沉迷於各種女色中,甚至將那些女人帶回了家裏。那些荒唐的淫豔,也不再避諱她。

在那些觸目驚心的場景前,她才明白,他是憎惡她的。

在他的心目中,就是因為她的存在,囚禁了他的幸福,阻礙了他的追逐。

所以,他如同嗜血而冷血的魔鬼,麵對著一個渴望著自己、等待著自己的女人,無情無憐也無愛。

別人眼中的天賜良緣、珠聯璧合,在光鮮亮麗的門第聯姻的華麗表象下,掩藏的卻是破敗不堪的情感灰燼。

她被那個叫周慕的男人囚禁了一生。

直到那日,花開,春暖。

她從樓上縱身而下。

不帶絲毫遲疑。

其實,此前,她隻是在露台上擺弄插花,心境也算平靜良好,似乎並沒有輕生之念。日光和煦,照在她的發髻上。

脆弱的平靜,維持到兒子推門而入的那一刻。

從這個十七歲少年年輕俊朗的臉龐上,恍惚間她好像看到了周慕年輕時的影子。

她仿佛又回到了十八年前,自己嫁給他的那一天,幾乎相同的俊眉修眼,幾乎相同的神采飛揚間的眼波流轉……她突然覺得自己好像要窒息了,仿佛又一場十八年的痛苦煎熬將要重新來過。

山洪海嘯!

鋪天蓋地!

那時候,戶外的陽光好暖,而她的心卻冷若臘月冰雪。

仿佛隻是為了更多地汲取一些溫度——那是一些愛人的胸膛與雙手給予不了的溫暖,於是,她像是陷入了魔怔一樣,回頭,迎著露台上的陽光走了過去……

一步,兩步……沒有遲疑。

隻是為了靠近那份溫暖……

縱身而下的那一刻,她回頭看了看自己的兒子,他是那麽的英俊,美顏如玉,這是她留在世上的唯一的信物,證明她曾愛過一個叫做周慕的男子。

她的嘴角泛起的是笑,眼底卻是死一樣的冷寂。

縱身而下,刹那芳華。

韶顏正盛,香消玉殞。

陸晚亭的死,仿佛是一根毒刺,紮在了陸文雋的心中。還有什麽痛苦能比得上,目睹著至親之人死於自己麵前,自己卻沒有半點力氣去挽回呢?

他記得,那日,花開,春暖,陽光很盛。

他報複一樣,睡了自己父親的新歡,一個汲取名利的女模特,而且,如他計算,被父親撞了個正著。臥室之中,他像一個勝利者,優雅起身,年輕的皮膚

泛著諷刺而炫耀的光芒。他站在自己父親眼前,驕傲而冷漠,自負而殘忍。

在父親的暴怒與頹敗之下,他歡天喜地,心滿意足。

十七年來,他的心情似乎從未如此好過,他來到母親的住處,想要與其分享自己此刻輕鬆喜悅的心情。

他推開門的時候,母親正在插花,低頭間的溫婉,眉眼間的親善,讓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初生的嬰兒,期冀著她回眸一笑,喊一聲,回來了,餓嗎?

那時,他並不知,頹敗而暴怒的父親剛剛來過這裏,摔碎了很多物件,用最卑鄙最刻毒的語言辱罵了這個自己至死都不肯多看一眼的女人。

他罵她,你這個狠毒的女人!看看你教出來的好兒子,他都做了些什麽!

他罵她,你要報複我,你衝著我來!明明教唆著一個不懂事的孩子做出了禽獸不如的醜事,卻在這裏跟我裝無辜!這些年來,你不是一直都在裝無辜嗎?!你這麽無辜,為什麽要嫁給我?!為什麽要爬上我的床?!為什麽……

在這場腥風血雨的暴怒中,父親風一樣地來,又風一樣地去。

狼煙散去,愁雲萬裏。

隻剩下母親,默默地在家中工人眼前,麵無表情地收拾了房間中這一地破碎。她如同靜寂的秋葉,寧靜而美麗。

然後,她好像什麽事情也沒發生過似的,像往日一樣,在露台的木桌前,安靜地插著花,試圖將它們擺弄出最好的姿態。

她嘴角噙著笑,眸光恍若琉璃。

陽光鍍在她周身,讓她看起來仿佛是來自另一個世界的神明一樣。

就在他想要開口喊她一聲“媽媽”的時候,她卻安靜地從樓上一躍而下。

隻剩下露台木桌上,那盆插好了的花,肆意地盛開在陽光下,鮮豔而芬芳。

他驚呆了。

心痛到死。

撲過去時,卻隻看到母親已遙遙落在樓下,鮮血染紅了他整個記憶……

嵐會所中,陸文雋與我僵持著,提及涼生的名字的那一刻,事關母親陸晚亭的往事,一幕幕地在陸文雋眼前閃過,如猙獰的鮮血。

最終,他從痛苦的回憶中掙脫,冷笑了一下,惡狠狠地回應著我的嘶吼,他說,是的,我瘋了!從我看到涼生的那一刻,我就瘋了!不!從我母親跳樓的那一刻,我就瘋了!薑生!這麽多年,我早已經瘋了!

是不是每一個接近魔鬼的人,也都曾接受過天使之吻?

隻是,命運的手,隨便擺弄了一下,便注定有些人,是敵不是友。

他捉住我的手腕,把我從沙發上拉起來,將我的腦袋按在牆壁上,他說,薑生,你聽聽,隔壁房間裏就是涼生!你愛的涼生!深愛你的涼生!哈哈哈!他在和人談生意。你瞧,我選的這個地點、這個時間,多麽美妙!哈哈哈!

說到這裏,他突然狂笑,近乎瘋狂,他說,涼生啊涼生,你永遠不會知道,我就在你的一牆之隔,占有著你最心愛的女人,你一生都得不到的女人!

他低頭,嘴唇吻過我的臉頰,說,薑生,你說,這算不算是最好的報複?在他新婚之際,我做哥哥的,送他如此的羞辱。哈哈哈!我都愛上我自己了!

他喊出涼生名字的那一刻,我近乎痛苦、羞憤到麻木,眼淚不住地流下來。那是死亡一樣的心靜,我停止了一切反抗,我說,你如果繼續下去,我會死給你看!

陸文雋冷笑道,好啊,你死給我看啊!我可不是程天佑,你以為自己可以拿死來要挾我?!

他提及程天佑,我淒然一笑,說,那時我醉了酒,沒有意識,現在,我清醒著,怎麽可能還任你玷汙?!

說完,我揚起頭,不要命一樣,撞在了牆上。

溫熱的血花,順著額角落下。

我以為自己會暈死過去,可是清晰到讓我冷汗不斷的疼痛卻讓我知道,我還醒著。

陸文雋呆住了。

他的手從我的身上挪開,他看著我不斷冒血的額角,不知是嘲弄還是冷笑,說,薑生,你,這是為誰?

嗬嗬。

為誰?

不必是為誰。

隻為我是一個人。

我的心,我的愛情,我的身體。

在我清醒的時候,隻肯給那個可以令我真心喜歡的人。

無人可令它們屈從。

無人!

49 這個男子,縱然有千般萬般美好,遺憾的是,我卻一生都得不到。

我用毛巾捂住傷口,用長發掩住,忍著痛,弓著身體,走入電梯。

在電梯關閉的前一刻,突然,我聽到有人帶著遲疑喊了我的名字,薑生?

我抬頭一看,是涼生,他穿著蒼藍色的西裝,挺括而修身,氣質好得一塌糊塗,身邊還有幾位他的生意夥伴。

我有些驚慌失措地低下頭,長發垂落,試圖擋住這傷口;卻又連忙微微抬頭,衝他微笑,唯恐他發現我受了傷。

涼生一見是我,又見我臉色蒼白、眼睛紅腫,連忙上前,可就在那一刻,電梯門瞬間在我們兩人之間關閉了。

我的心,也在電梯關閉那一刻,迅速沉淪。

我對著電梯裏光亮的鏡麵笑了笑,可表情卻像哭一樣。

是的,我們之間的距離,可以像十七年那麽久遠,也可以像電梯關閉那一瞬那麽短。

但無論那時間是多長或者多短,都足以讓我們彼此錯過。

我要去攔計程車的時候,涼生追了過來,壓抑著快要滿溢的關心,問道,你怎麽了?

我勉力笑笑,說,哦,和朋友喝得有些多了,所以拿涼毛巾捂著腦袋呢。嗬嗬。你別擔心,哥哥……

喊出“哥哥”兩個字,讓我無比心酸。

涼生說,那就好,我還以為……

我笑笑說,別擔心我。我明天啊,要去參加公司的年會。聽說我們大BOSS很帥啊!哈哈!哎,哥,你說,你開年會的時候,是不是也有好多女員工會為你瘋掉啊?

涼生淡淡一笑,聲音裏多了一絲寂寥,沒有回答,隻是說,那……我送你回家,你好好休息。

冰冷的夜風吹起他額前的頭發,在這靜寂的大街上,越顯寂寥。

星空之下,他美好得讓人心生絕望。

他多待在我身邊一秒,我就多一秒時間將自己逼瘋掉。

此刻,擺脫了陸文雋的威脅,他與我近在咫尺,每一次呼吸,每一點聲息,都在誘惑著我不管不顧地向他走去,走去抓住他的衣襟,去告訴他那個幾乎爛在我心底的巨大秘密——我們不是兄妹!

然後,看他的震驚,聽他的宣判。

可是,我知道,自己做不到。

渴望最終變成了絕望。

我抬頭,衝他笑笑,說,不了,我自己回去吧。你……你……好好……照顧自己,照顧未央。

他看著我,不再堅持,而是為我招來一輛的士,輕輕地給我拉開車門。

我看了看他,默默地上車。

車門關上後,我突然想起了什麽,搖下車窗玻璃,急切地喊了一聲“涼生”。涼生走上前兩步,看著我的額角,怔怔的,眼睛裏泛著霧氣,掩不住的心疼,他問,怎麽了?

我看著他,沉默了很久,然後抬頭微微一笑,說,好好照顧自己。我走了,哥……

涼生笑笑,說,走吧。

我也笑了,搖上車窗,轉身,淚已滿眼。

他一定不知道啊,不知道剛才那一刻,在意念之中,有個叫薑生的女孩,走上前,擁抱過了那個叫涼生的男孩。她對他說,涼生,你要幸福啊!這輩子,你都要幸福啊!

我也能感覺到,意念中的那個涼生,也回抱了他的薑生。他沒有說話,漂亮的眼眸,溫柔的視線,還有永遠不能說出來的喜歡。

這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擁抱”,在你的眼底,在我的心間。

告別涼生的時候,我扭過頭,咬著嘴唇看著街燈笑。

我對自己說,不要回頭看,薑生!不要回頭看啊!

城市的寒風,寂寞地吹過車窗玻璃。我想著這個我再也等不到、愛不到的男人,突然笑了,然後又哭了。就這樣,哭了又笑,笑了又哭,毫不顧及自己的形象。司機不斷地從後視鏡上看我,他一定不會知道,有些分別,看似是一個轉身,其實將會是永遠。

我的眼淚滾滾而下,而出租車的電台裏,居然應景地播放著一首很老很老的歌,陳升用他那把拖泥帶水的聲音唱著——

能不能讓我陪著你走?

既然你說,留不住你。

回去的路,有些黑暗,

擔心讓你一個人走。

……

我想我可以忍住悲傷,

假裝生命中沒有你。

……

從此以後,

我再沒有快樂起來的理由。

……

眼淚流幹那一刻,我知道,這個男子,縱然有千般萬般美好,遺憾的是,我卻一生都得不到。

一生。

都得不到。

晚上回家前,我在小區診所裏消了毒,簡單地包紮了一下。醫務室的醫生和護士還以為我遭遇了家暴,滿眼同情,又不好多問。

但是,她們閃爍不停的眸子裏,藏不住那顆八卦而關切的心。

我離開的時候,她們很小心地問,需要其他幫助嗎?那意思就是,要不要幫你報警什麽的。

我就衝她們很皮實地笑了笑,說,嗬嗬,沒事,不小心撞的。

唉。

這句話說了還不如不說,因為一般遭遇家暴的女人都是這麽掩飾的。

50 我也不想這樣。

當天夜裏,不知道是傷口著了風還是怎麽的,我開始發起燒來,渾身滾燙,整個人像被遺忘在沙漠之中般炙烤著,很想喝水,卻沒有去拿紙杯的力量。

迷迷糊糊中,我聽到有人坐在我身邊歎息。

突然,額上多了一方折疊著的濕毛巾,唇邊是涼涼的**,順著調羹點點滴滴潤進喉嚨中,那是阿司匹林泡騰片特有的味道。

我一直都是吃這種藥退燒的,醫生都不建議常用。

我以為我在做夢,伸手想要握住什麽,卻什麽也握不住。

我想,大概是太過渴望,所以,夢都夢到有人到來,賜我一杯水的解脫吧。

然後我在迷糊中,似乎聽到有人低低地歎息了一聲,他似乎是端詳了我的麵容很久,歎了口氣,說,我也不想這樣。

我也不想這樣。

第二天醒來後,我給西門總監打電話請假時,如是說。

雖然心虛,雖然惴惴。

醒來之後,我整個人虛脫得要命,桌子邊上詭異的水杯,和散落在枕邊的濕毛巾,讓我想起了夜裏那個詭異的人影。

天?!我的家中半夜來人了!

我突然覺得地球不安全了。

回憶起那個人模糊的影子,“他”的氣息,“他”突來的善良,竟覺得是噩夢一樣的存在。

我掙紮著給西門總監打電話,囁嚅著,想請假,不去參加年會了。因為我實在覺得自己快死掉了。

西門總監思度了半天,說,不是我苛刻,不過你最好還是來吧。人不齊,你讓老板在大BOSS麵前掉價啊。況且你是新人,還在試用期。這是體己話啊。

沒等西門總監說完,旁邊的人事經理便搶過電話去,這個姓林的女人素來是我們辦公室新人的克星,她接過電話,陰陽怪氣地說道,你死了沒?沒死就得來!

電話裏的回音,是職場人情的涼薄。

沒死就得來。

好吧。

我抬頭,看看貼在床頭的房貸表,咬咬牙,對自己說,薑生,咱豁出去了!

我洗漱完畢,急匆匆出門,卻在樓下碰見了手提早餐的八寶。

她一看我,先是一愣,然後說,哇塞,薑生,你頭頂一大坨護舒寶這是去哪裏啊?

八寶的話,讓我直接把早餐給省掉了。

我本來已經竭力用頭發來掩飾自己額頭上的紗布了,但是因為行走匆匆,頭發難免被風給吹開,露出包紮傷口的白紗布來。

我衝八寶尷尬地笑笑,攔下一輛的士,上車前,回頭問八寶,咦,你怎麽會在這裏?

八寶晃蕩著她的少女腦袋,眨巴眨巴眼睛說,唉,快別說了!“欲擒故縱”這招,對北小武不管用啊!我這不是來送早餐的嘛。我得賢妻良母起來,才能讓他忘記小九那個非主流。唉,出來混的都不容易啊!

我一聽“非主流”,連忙看了一眼八寶那可以紮死人的假睫毛和足以勒死人的黑絲襪,無語地鑽進了車裏。

不知道何處來的傷感,我突然很想小九。

我總覺得,她會在街道的某個路口突然撲過來。

她會穿得像個紅辣椒,雀躍著,嬉笑著,無拘無束的模樣,亮著嗓子,眉眼如花,對我尖叫著,薑生,你可想死我啦!

我總這麽覺得。

出租車上,我透過車窗,望了望滿是行人的街道,卻始終覺得,這是一座空空的城。

一座因為我少年時代的朋友小九而空的城。

51 在涼生看來,我是有一顆含蓄而不能言,但卻期待重修舊好的心?

我趕到公司的時候,同事們都已經在集合了。年會地點定在喜來登酒店的宴會廳。女孩們脂粉微濃,光鮮亮麗,都已準備乘坐班車去酒店了。

莫春看到我額頭上的傷,關切地問,你這是怎麽了?

我衝她搖搖頭,說,沒事,昨個兒朋友聚會喝多了,不小心給撞的。嗬嗬。

記得小時候,媽媽和老師都教育我們,不要說假話。

可是長大後,我們卻說著各種各樣的假話,而且信手拈來。不管是對無關的陌生人,還是對自己認可的同事和朋友。

雖然,有時候,某些假話,是出於善意。

西門總監今日的打扮也不似往日隨性,西裝革履,豐采翩然。他見我到來,悄悄走過來,關切地問,你身體還好吧?

我扶著腦袋笑了笑,點點頭,說,我很好,謝謝總監關心。

其實,我現在的感覺並不好。

林經理看到我的時候,花枝招展地走上來,冷冷一笑,說,不是說都起不了床了嗎,怎麽我覺得你紅光滿麵的?你看起來氣色不錯啊。

我摸了摸臉,發燒讓我的臉色紅潤得像熟透的西紅柿一樣,敢情那是“氣色不錯”。但是,我不能跟我的上級發生爭執,除非我不想還房貸,不想吃飯,不想在這個公司裏混了。

公司裏其他的女同事都滿麵喜色,不知道是年會上的利是太好,還是傳聞中的年輕BOSS誘惑力太大。

我突然想起了天佑,不知道每次程家集團旗下的公司開年會時,他是不是也被那些女孩子這樣雀躍地期待著。

思緒突然飄遠,心下微微悵然。

我又想起了涼生的婚禮,歎了口氣。

明明告訴自己要祝福的呀,卻仍然忍不住難受。多麽希望自己的心是一台設定了精密程序的電腦,點擊了“忘記”,就能刪除掉關於他的所有記憶。

我們剛出寫字樓,就接到了通知——喜來登的年會突然被取消了,地點改為公司本部。原因據說是集團BOSS因為個人原因,要低調處事,不希望引來媒體關注。

林經理對西門總監歎氣,說,瞧,我們的模特是往死裏高調,卻怎麽也炒不紅;我們的BOSS倒好,往死裏低調,八卦新聞卻天天上頭條。

西門就笑,然後,他看了看身邊的我,側身,輕聲說,你要是不舒服,等大BOSS講完話後一離場,你就回去休息吧。

我還沒開口,林經理就接過話來,她笑道,西門總監對下屬可真是有夠親善的。然後又斜了我一眼,說,現在的職場新人,個個身嬌肉貴,哪裏像我們當年那麽皮實。

西門笑了笑,說,飄在這個城市裏,也都不容易。

我實在害怕林經理,總覺得這個玉麵羅刹隨便一張口,就能將我生吞了一樣。得到西門總監眼神的默許後,我就悄然躲到了後麵。選來選去,還是覺得莫春的身邊安全一些。

莫春看了看我,小聲說,你怎麽得罪林經理了?

我搖頭說,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我今天請假的事情被她聽到了吧。

莫春就搖頭,說,孩子,你還在實習期,就想請假啊,你不打算混了嗎?話說,你今天看起來好像狀態很差。怎麽?你發燒了?眼睛怎麽紅成那樣?

我艱難地點點頭,說,唉,傷口搞得有些發燒。

莫春就說,別怕,一會兒集團的BOSS也就來走個過場,每年都如此,說不了幾句話的。他一走,我就送你去醫院。

我舔了舔幹裂的嘴唇,衝這個公司裏最熟悉卻也陌生的女子笑笑,說,沒大礙,休息休息就好。

然而說完這句話,我卻感覺越來越暈了。

這時,陳總走出來,對林經理和西門總監他們幾個高管耳語了幾句,林經理就喊了莫春,西門總監也走過來,對我說,我們要下去迎接大BOSS,你跟在我後麵就行。

我看了看那幾個高管似乎都在跟自己的秘書或者助理交代西門交代給我的事情,就明白了,無非就是大將帶著小兵下去迎接元帥。

於是,我們一行人就跟了下去。

陳總走在最前麵,他身後是林經理、西門總監等幾位高層,而我們一群蝦兵蟹將就跟在他們身後。

一路上,我覺得自己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樣,隨時都可能會暈過去。

莫春在一旁輕輕扶了我一把,眼神關切,似乎在無言地探詢,你不會有事吧?

我強打精神搖搖頭,人卻越來越難受。

走到寫字樓大堂時,隻見幾輛黑色轎車魚貫而來,排成一列停在大堂門前。陳總一看,麵色立馬肅穆起來,堆起恰到好處的笑容,迎了上去。

有人迅速閃下車,小跑上前,打開中間那輛車的車門。從車子裏走下來的人,衣衫整齊,氣度超然,俊眉修眼,目光冷冽。

我直接呆在了原地,整個人都懵了。

莫春拉了我一下,小聲說,薑生,你……

我看了莫春一眼,不知道該如何跟她說明我此刻內心被晴天霹靂劈成鍋巴的感受。

我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也知道程家在這個城市的滲透和勢力,可是,上帝,不能我選了三家公司,全都是他們程家的吧!

我該說什麽呢?

好巧呢?好巧呢?還是好巧呢?!

我曾見網上有人哭訴:我去公司工作,上司居然是前男友,我該怎麽辦?當時,我和金陵還張牙舞爪地回帖,要幫人出謀劃策。

此時此刻,當這戲劇性的一幕發生在我身上的時候,我依然感覺到了五雷轟頂一樣的震驚,如同行走在夢境中一般。

我想起當初挑中這份工作的時候,涼生故作淡定的表情。那時的他,一定是知道的,這三家公司都是時風傳媒集團的,但他還是將這份資料從另外兩份被未央說破了的公司裏麵挑了出來,擺在了我的麵前。

涼生為什麽會這麽做?

哦。

是了。

當他看到我手中的這三家公司時,一定是認為這是我精挑細選的可以重新走到程天佑身邊的鋪墊。

因為世界上真的不該有這樣的巧合,選了三家公司都在前男友的旗下。

所以,在涼生看來,我是有一顆含蓄而不能言,但卻期待重修舊好的心?

他可真夠“懂”我,可真夠體恤我。

程天佑探身走下車,還沒來得及和陳總他們寒暄,目光就飄到了我身上,很顯然,他也愕然了。但瞬間,他目光裏便沒了波瀾,他冷淡的眼神如同檢閱無關的路人一樣檢閱過我的臉。

那裏麵有微微的不解,又像是嘲弄,更像是無視。

此刻,他是我的大上級,我是他不入流的小下屬。

他的表情出賣了他的內心,我猜,他肯定是在想,她怎麽會在這個公司?!怎麽跟大寶似的,難道還要天天見啊?!

難道,她對我……不死心,還有企圖?!

這可真夠可笑的!

嗬嗬。

我根本都不在意這個女人了!

……

那一瞬間,我的大腦突然變得異常活躍。

這悲劇的一刻,讓我尷尬到了極點,我口口聲聲要極力掙脫他,卻又這般安然地回到了他身邊。

盡管事實並非如此。

可是事實是什麽,誰會去想?!

至少表象就是,一個不甘心被拋棄的女人,突然對那個終於對她死心了的男人,興起了新的念頭,於是試圖去吸引他。

第一次不甘心,跑去了小魚山,好歹知趣,被保鏢勸退了。

第二次不甘心,又跑去了小魚山,還率領著她暗戀的男人過來攪局,大秀生死絕戀!

第三次不甘心,竟然跑到了他的公司,還一副白兔般眼淚汪汪、滿麵桃花、如泣如訴的小模樣!

隨後,程天恩也下了車,他端坐在輪椅上,停在程天佑身邊。他看到我的時候,似乎也吃了一驚,但是嘴角立刻彎起了一絲嘲諷的笑。

他抬起眼,眨巴了眨巴,目光無比純良,看了看程天佑。

程天佑抿著嘴巴,誓將死人臉扮到底,並沒有任何回應。他客氣而矜貴地和陳總以及公司其他高層一一握手,陳總和林經理滿臉堆笑,一副邀寵般的姿態。

我身邊的女孩們,臉上隱約有紅雲浮動,眸子裏是不可抑製的流光溢彩,看著這個恍若夢中天神般存在的男子。

此時此刻,我多麽想打個老鼠洞鑽進去,或者是柯小柔衝進來給我一拳頭,將我打暈也好,至少不必麵對他。

可是好死不死的,這一刻,我居然如有神助般清醒無比,不眩暈,也不昏迷,連腳都沒崴,跟屹立在邊防線上永不彎腰的小白楊一樣挺直了脊梁,白癡般地望著程天佑!

程天佑從我身邊經過,微微停頓了一下,卻沒有轉頭看我,隻是嘴角微微勾起,流露出一絲幾不可察的決絕之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