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篇:流年下_〔Chapter 10 婚禮·誤佳期〕——除卻巫山不是雲。

64 你不想知道,你為他付出了那麽多,到底值不值得嗎?

夜很黑,燈火迷亂。

嵐會所包廂外,能聽到隱隱的笑聲和音樂聲,夾雜著聽不清的祝福與開玩笑的話。

我孤單地躲在嵐會所的走廊前,吞聲抹著眼淚。天佑就站在我的身邊,身影裏流露出讓我會心疼的孤單。

是的。

最終,這個冷酷的男人,在我的掙紮哀求下,停下了他的腳步,沉默了半天,將我放了下來。

我緩緩地蹲在地上,整個人已經筋疲力盡。

他遲疑了很久很久,仿佛在同自己的內心做極大的抗爭一樣,像是要瓦解掉某些我不知曉的堅硬心防,最後他緩緩地蹲下來,目光逐漸變得柔和,他伸出手,試圖觸碰我的發。

這時,突然傳來了天恩的聲音,他喊了一聲,咦,哥?

那一瞬間,天佑停住了手,他抬起頭,露出了仿佛心事被人撞破的尷尬表情。

那些偽裝了的堅強,到頭來全部是欲蓋彌彰。

天恩衝天佑挑了挑眉毛,嘴角勾起意味深長的笑,那是一種偷窺到了別人內心的暗爽表情。

天佑收回手,臉上的表情從尷尬變回了冷漠。他迅速起身,仿佛剛剛那個眼神溫柔的男子不是他,從不是他。

這時,我發現寧信居然和天恩在一起,她大概是剛剛和天佑聯係不到,就聯係了程家的二少爺,他們兩人應該是為了涼生和未央明天的婚禮而來的。她看到我們的時候,先是一愣,然後便問天佑,涼生在裏麵對嗎?

寧信話音剛落,房間裏就傳出了酒瓶碎裂的聲音。

然後就聽到有男人哭的聲音,那麽濃重的醉酒後的鼻音,熟悉到不能再熟悉,那是北小武,他在聲嘶力竭地喊著,小九,小九,你個妖精!

那一刻,我知道,北小武壓抑了太久的情緒,被涼生單身派對上的那種喜悅和幸福給刺激了出來。他不是忘記了她,隻是不再像年少時總是將她掛在嘴上。

因為太愛了,放到哪裏都不舍得,隻好將她狠狠地種在心底。每個暗夜裏,自己偷偷對著記憶中那個晃動的影子,悄然地說著,小九,我很想你。

很多人開始拉扯的聲音傳來,隱約聽到有人說,小武,你醉了,醉了。

這時,寧信將門推開,因為大家的注意力全部都在喝醉了酒開始高歌《黃土高坡》的北小武身上,所以沒有人看到門前的我們。

房間裏的音樂流淌著,北小武的“才華”也在流淌著,涼生的單身派對瞬間變成了他的詩歌朗誦大會。

他搖搖晃晃地對著時而昏暗、時而閃爍的霓虹燈,唱完了《黃土高坡》,仰頭喝下一口酒,接著大吼了一句:向馬問路,向魚問水,向誰問我的小九在何處?!

然後,他就開始哭了起來,抱著一個女人就哭,說,小九,小九,你要是覺得你配不上我,我就去做兩年鴨子,回來配你!特殊商品,專供小九,要不要?!

那個女人嚇得雞飛狗跳地躲開了。八寶在一旁終於看不下去了,她小臉通紅,上前一巴掌呼在了北小武臉上,她說,北小武,你不要臉!你要當我是死人多久啊?!

這一巴掌打得,在門外的我都覺得臉疼。很多人都上前去拉扯,涼生在一旁,幫忙也不是,不幫也不是。

北小武一個激靈清醒了一下子,可眼睛一翻又迷糊起來,他摸了摸臉,仿佛剛才不是挨了一巴掌,而是被蚊子叮咬了一下,他說,八寶,你要鬧哪樣?

金陵上前去扶北小武,說,你喝醉了,我喊人送你回家去!

北小武就笑道,金陵,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說我忘不了小九,可你也忘不了天恩!我們倆同病相憐啊。這裏苦啊,苦啊!

感情的閘門一旦打開,洪水爆發之後,便是一發不可收拾。

我看了一眼身邊的天恩,他很冷靜,冷靜得像一座冰山,永遠不可融化的冰山。

金陵被北小武一句話弄得說不出話來,北小武又開始了個人演講,他舉著酒瓶子,在音樂聲中,指著參加派對的同學朋友,說,今天,武哥開心,開心啊!我最好的朋友要結婚了!這個王八蛋啊,老子還單身,這個王八蛋就……就要結婚了!好吧!這麽開心,我就每個人都送……送祝福!祝你們男人一輩子打光棍,女人一輩子嫁不出去!哈哈哈哈!

說完,北小武就惡作劇一樣笑起來,然後眾人就開始哄笑他。

金陵從剛才的尷尬中醒過來,使勁往外拽北小武,北小武就手舞足蹈地對金陵講,金陵,你說,爺當年是不是也是一拉風的文藝小青年?走到哪裏,小姑娘一個個的,誰不是眼睛發光?卻硬生生被小九那個禍害逼成了情聖。你當我愛瓊瑤啊?小九,你個沒良心的,老子想被你這麽糟蹋啊?!

八寶今夜大概被“小九”這個魔咒一樣的名字給刺激瘋了。十六七歲,正是心高氣傲的年紀,誰肯為愛低頭?於是,她憤怒地想要衝上前,撲打北小武,卻被涼生一把抓住了手腕。

光影之下的他,美好得讓我不敢細看,我怕多看一眼,心就多灰一寸。

涼生對八寶說,他喝醉了,不清醒,說話沒良心,你別生氣。

北小武卻不領情,他衝涼生吐著酒氣,說,誰亂說話了?誰醉了?誰不清醒?誰沒良心?我告訴你……涼生!你、你才不清醒!你……哈哈!你才是最不清醒的那一個!你永遠都不能清醒了!你更沒良心,沒良心到沒救了,沒救了……哈哈!

他的笑聲變得異常蒼涼,涼透人心。

燈光閃爍不定,音樂低回婉轉,有人在喝酒,有人在跳舞,有人在這場紛亂中糾纏不定。

我的心突然緊張起來,總感覺有什麽壞的事情要發生,想要走,卻被天佑一把拉住。

他看著我,目光沉涼,不說話。

我輕聲反抗,你幹嗎?

我的話音未落,北小武就突然來了一句:涼生,你這個廢物!你要被蒙在鼓裏到什麽時候?你知不知道?薑生她不是你妹啊,你們沒有血緣關係!

仿佛是一道霹靂,整個包廂炸開了鍋!

涼生整個人晃動了一下,定定地看著北小武,仿佛自己手中抱著一個炸彈,然後這個炸彈在他還來不及反應的時候,“轟隆——”一聲爆炸了。

而我的心像被拋入了深淵,再也無法救起。人像踩在雲團上,失去了呼吸。

全世界在那一刻都消失了。

醉酒之後的北小武,麵對著涼生的新婚幸福,想起了小九,想起小九後的他,終於還是泄露出了這個他答應過我永遠不會說出的秘密!

我從震驚中清醒,轉身,想要逃離此地。

程天佑卻一把拉住我的手,他的聲音很冷,很輕,卻很有力,那是發狠的味道,他說,難道你不想看看他的反應嗎?你不想知道,你為他付出了那麽多,到底值不值得嗎?

他說,嗬嗬,薑生,你在抖什麽?你是在暗示我,他對你夠重要?

好吧,那麽,你我之間,此夜之後,兩不相幹!

但是,今夜,你得陪我看完這處風景!

65 若我愛你,就是天王老子拉著你的手,我也會帶你走!

不知道經過了怎樣漫長的時光,大家的目光突然紛紛投向了門口。

當涼生看到我和天佑站在門口的時候,他再次愣住了,時間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北小武看到我的時候,以為自己在做夢,後來,他揉了揉眼睛,確定那不是夢,就推開金陵,拉著涼生,仿佛挑釁一般,直接無視我身邊的程天佑,指著我,一邊打著酒嗝,一邊對涼生說,你看著這個女人,現在就給我好好地看看!涼生,她不是你妹,她是愛了你十七年的女人!

當北小武話音落下的時候,程天佑握著我手腕的力度明顯大了起來,那是一種帶著不甘的恨——十七年!讓誰誰也恨!

涼生不敢相信地看著我,又看了看北小武,很顯然,他還沒從震驚中清醒過來。

是的。

當初,我看到那個檢測報告的時候,也像經曆了一場大病,又經曆了一場大夢,很久之後,才相信了這一切。

此刻的涼生,大概也像進入了一場夢境,醒不過來一般。

北小武一把扯住涼生的衣領,酒氣亂噴,說,為了救你,她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你卻在這裏打算明天風風光光娶嬌妻!鼓樂齊鳴是吧?!人比花嬌是吧?!洞房花燭是吧?!百年好合是吧?!子孫滿堂是吧?!你就不看看薑生一個人多斷腸!

說完,他一拳頭就砸在了涼生的臉上。

涼生一個趔趄,後退了幾步。

北小武一甩剛剛揮拳時被弄疼了的手,說,老子都被你們這群傻帽逼成詩人了!逼成詩人就、就逼成詩人吧,還、還得能文能武!

突然之間,世界變得安靜了下來。

人群中,知情人的目光都落在了我、涼生,還有程天佑身上。

涼生依然在震驚之中,當他的目光緩緩地落在我身上,他看到的是,程天佑的手正緊緊地握著我的手。

程天佑看著涼生,報複一般,迎著他的目光,不言,不語。

我的手,在程天佑的手裏,掙脫不掉。此時,我隻是他向涼生報複示威的道具,卻用著最柔情蜜意的方式。

他低頭,噙著笑意,斜了涼生一眼,在我耳際說著譏諷的話語,薑生,若我是他,若是我愛你,現在,就是天王老子拉著你的手,我也會帶你走!

我仰起臉,看著他。他站在最有利的地方,看到了我最難堪的狼狽。

在他的心裏,在他的眼裏,我為之付出了這麽多的男人,卻最終愣在了原地。我的愛,我的付出,到最後,全變成了程天佑眼中的笑話。

此刻,他用最大的痛與快樂,品鑒著這場笑話。

涼生看著我,久久地,眼眸中是泛著霧氣的哀傷。

此時,我的手就放在他曾將我交付過的男人的手中。

五年前,他“被迫失憶”遠走法國時的那段回憶,清晰而又鮮明地向他襲來——

偌大的醫院,白色的牆壁,絕望的夏天。

不為人知的一場交易。

他安靜地躺在病床上,薑花依舊,他卻要學著遺忘。

命運玄妙得如同灑滿了狗血的知音體小說。那個冷麵冷口的斷掉自己手指的男人,居然是自己的表兄;他撲朔迷離的身世背後,居然是一個如此富庶的家族。

可,這一切,與他有關嗎?

他想要的不過是那盆薑花,和那個有著薑花般微笑的姑娘。

多年後,當他遠走了法國,在那個浪漫之都變成了紳士,懂了很多,可他一直認為,那些所謂品味,不過是被裝飾了的給別人看的表象;他唯一記得的是,他知道了薑花的花語,也知道了薑花並不是家中生薑開出的花。

薑花的花語是,將記憶永遠留在夏天。

就如十九歲的那個夏季,醫院裏,白色的牆壁下,他要離開她的那個夏季。

天佑走進門,看著眼前的他——這個被自己失手斷指的男孩,居然會是自己的表弟,這讓他有種說不出的感覺。

而他則看著這個入侵者——真可笑,他居然會是自己的表兄!

天佑遲疑了一下,語帶微微的內疚,說,呃……好些了吧?我……之前並不知道你是爺爺尋找了多年的涼生。

他冷笑了起來,那是這個十九歲的沉默的男孩,少有的不掩飾的冰冷,嗬,一個失去記憶的人,能有什麽不好的?

天佑歎了一口氣,說你失憶了,也是為了薑生,我們都是為了她好。

他最恨的就是這種說辭,可他卻無力抗爭,因為他不想那個小小的姑娘,為自己墮入不倫的深淵,隻能懨懨地問,有什麽話要交代?

天佑將一疊證件放到桌上,說,這是去法國的相關資料和機票,還有護照。

他倒吸一口冷氣,看著天佑,問,這麽快?

天佑的語調在那一刻變得冷硬起來,就如同他的心腸,他說,爺爺不想夜長夢多。你如果是為薑生好,就早些離開,等四年後,她大學畢業回到這裏,我會告訴她,你走失了,抱著那盆薑花走失了。

這是多麽冠冕堂皇的理由,卻也是無懈可擊的理由!

他心中有萬千憤怒,卻也隻能壓抑住。他抬眼,恨入骨髓地說,嗬,這……就是你和外公給我們兄妹最好的結局?嗬嗬,好!我走!

說到這裏,他頓住了,一字一頓,警告眼前的男人,不過,程天佑,我把我的命交給你了,如果你有半分半點、一絲一毫對不起薑生,這輩子我絕不饒你!

天佑突然間惶惑了,笑笑,你的命?嗬嗬,你的命在你手裏啊,你還要帶著你的命去法國吧。

天佑的話讓他變得暴怒,但他卻要將這份暴怒生生壓住。於是,那時,隻有十九歲的他,對著這個比自己強勢的男人,說出了最後一句話,倔強而有力——

我說的是薑生,她就是我的命!

他從回憶中回過神。

五年前,那是一場我不知道的交付。如今,我的手,那麽安然地放在這個男人的手中,而這個男人,在他看來,正在對我款款細語,可謂溫情備至。

遺憾的是,他永遠不知,這個男人說的話,讓我原本不敢奢望的心,也因淡淡的不敢麵對的期望而變得深深冰涼。他說,薑生,若我是他,若是我愛你,現在,就是天王老子拉著你的手,我也會帶你走!

有人替我向他表白了,說,喂,涼生,有個女人,為了你連命和孩子都不要了,你願意愛她嗎?

他卻沒有帶我走。

那一刻,我狼狽地站在那裏,接受了眾多朋友同學的“鑒賞”,他們“鑒賞”了一個女人為愛情奮不顧身後的狼狽。

我掩藏都掩藏不住的愛,掩藏都掩藏不住的狼狽。

包廂裏的音樂依然在流淌,是一首應景到家的歌——《告訴我你幸福嗎》,仿佛是此時,涼生對我的探詢一樣。

告訴我你幸福嗎?

幸福據說是種信仰。

幸福是笑出淚別躲藏,

幸福是看定我不慌張!

告訴我你幸福嗎?

幸福據說是種方向。

幸福是一起飛不回頭,

幸福是別你在我襟上,

從不遺忘!

這大概是此刻,他最想問出的話語。

我了解他的性格,那麽了解。

他一定是在想,沒有血緣關係,這是真的嗎?

他一定在想,如果,如果她愛的是那個人的話,我會不會破壞掉她的幸福啊?

他一定在想……

他想的一定很多,因為他的性格本是克製而內斂的。

我知道,我愛著的這男人,他的理智有多麽強大,強大得如同堡壘,誰都無法攻陷。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等,等他卸下防備,等他說服自己來愛。

我曾愛他的克製,我曾愛他的理智,我也曾愛他的內斂;我也明白,自己不想傷害到未央。

可是,一個女人,當她曆經千辛萬苦,傷痕累累的那一刻,她想要的不是一板一眼、嚴絲合縫的愛情,她想要的隻是一雙不管不顧、不怕天譴的手!

帶她走!

帶她走!

不顧一切帶她走!

隻要你帶我走,哪怕衝到無人看到的門口,你再放開我的手。

對我說,抱歉,我愛的始終是她。

那麽,也不枉我曾為你、為愛如此受苦。

夜晚,讓人變得貪婪;卑微,卻使人不敢奢求。

就算是給我一個拒絕,也請給我一個體恤而溫柔的拒絕,好不好?

在這個夜晚,程天佑的一句話,徹底激起了我心中對愛的最強烈的期望。

這種強烈的期望,讓我無比害怕。我害怕,它會變成一股力量,讓我對一個男人,最終由愛,變成愛過。

這該多荒涼?

涼生,這該多荒涼?

此時,很多人發現自己不該在場,便紛紛離開了。

我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轉頭,對天佑說,我們回家吧。

那一刻,他是我稀薄自尊的唯一的救命稻草。

天佑愣了很長時間,直到我眼淚落下,他才回過神來,笑笑,難辨悲喜。

但他依然拉起我的手,對涼生說,我們走了。

我們走了。

轉身那一刻,我卻依然在心裏卑微地默念,三二一。

我對自己的心說,我隻數三個數,如果你不來,我就永遠把你忘記!

我隻給自己一次機會,也隻給你一次機會。

三。

二。

……

66 此夜之後,兩不相幹。

我和天佑走出嵐會所。

他在前,我在後。

春夜微寒,長風當哭。

走到車前,他轉身,身影暗,容顏淡,他笑了笑,眼神卻很涼,似乎是有萬語千言,到最後,卻隻是八個字:此夜之後,兩不相幹。

一字一頓,一字一絕望。

他始終是知道的,剛剛,他不過是我小小自尊的救命稻草。

他忍著最大的難過,滿足了我。

我也對他笑,一字一淚,好啊!此夜之後,兩不相幹!

當時的我,大概並不知道,這個倔強而冷酷的男人,內心也在默念著“三二一”。

他在自己的心底對自己也對我說,薑生,我隻給自己一次機會,也隻給你一次機會,等你來挽留我。

三。

二。

……

傻女人啊,為什麽不說一句話呢?

隻要你一句話啊,我就轉身,我就再也不離開。

再不離開。

那個夜晚,紛擾繁雜,我看不清自己的心。

我並不知曉,自己倔強的心曾在剛剛,為他悄悄地動過。那聲音泠泠作響,仿佛天樂。因為愛情,因為愛情啊。

可是,我不知,他也不知。

我們總是這樣,讓自己執拗在最初的情事裏,忽略了自己的心。

抑或說,最初的愛,是四海潮生,以至於之後的微微漣漪,撼不動它的地位。

那麽,會不會有一天,有一天,這微微漣漪,終成滔天巨浪,可使山搖地動?

67 因為他,再驕傲的人,也驕傲不起來。

寧信追出來的時候,天佑剛驅車離開。

我站在春夜的寒風中,轉身,卻見她遲疑了一下,才緩緩走來,說,薑生,你……沒事吧?

我笑笑,說,沒、沒事。

然後,我生怕她擔心,又說,我哥對未央感情很深,你瞧,北小武都替我那麽死乞白賴地求了,哈哈,他還是一點都不動搖。不過,寧信,北小武不是我慫恿的。

寧信歎了一口氣,眉心緊鎖,說,我知道。你要想告訴他,你和他沒有血緣關係,早在醫院,未央對他隱瞞的時候,你就會說了。可我害怕,明天的婚禮……

我笑笑,擦擦鼻子,說,涼生那人,決定了的事情啊,就不會回頭。他要是不肯愛,誰都不能說服他愛。

寧信卻說,我怕的是,他不是愛未央,才娶未央;他是要躲自己的心,才娶她……

我便笑道,別開玩笑啦,又不是電視劇。這是生活啊,生活裏哪有那麽多苦情的事,我哥又不傻。哈哈。

寧信說,我剛才想請求他原諒未央,未央沒有對他說出真相,是因為太愛他,愛到怕失去他。可你走了,我擔心你出事,就追上來了。

我還沒來得及開口,就聽有人在不遠處嗤嗤地笑道,寧信,啊,不,我得喊聲大嫂!你可真賢良淑德,三更半夜都不忘照顧我哥的花花草草們。我要是我哥,我也喜歡你這麽個忘憂草、解語花。哈哈。

我和寧信轉過身,隻見天恩和幾個保鏢從嵐會所出來。

他坐在輪椅上,眉眼如花,對寧信搖搖頭,說,不過,你說你跑得這麽快,也不怕動了胎氣啊?那可是我哥的血脈。

他話音一落,寧信的臉色瞬間變白了,她惶然地看著我,那眼神仿佛她是一個竊取了別人幸福的小偷。

我倒退了一步。

這真是晴天霹靂!

可是,我又瞬間清醒了。

就算是霹靂,我也沒有被劈的權利啊。

我是誰?

充其量隻是一個前女友,還是一個用情不專、滿心涼生的前女友。

於是,我連忙對寧信笑笑,說,恭、恭喜啊,你要做媽媽了。

可是,嘴角的笑卻那麽苦,一直苦到了心裏。

寧信說,薑生……我……我不是……有心……

天恩似乎很忙,無心看這場好戲,他看了我一眼,就被推著往車的方向走去了。經過我身邊時,他冷笑道,我要是你就去死好了。自己愛的男人,明天要結婚了;愛自己的男人,也放了手,要做別人的爹了。哎喲喲,這命苦得啊……

天恩走後,寧信看著我,目光盈盈,似乎在微微閃躲著什麽。

她說,薑生,別恨我,也別恨天佑。

我笑笑,忍著不去有別的情緒,說,該道歉的是我,剛才還任性地要他帶我走。其實,天佑……是個很好的人。

寧信點點頭,說,是的,人極好。

然後,兩下沉默了。

半晌,她抬頭對我笑笑,說,薑生,這件事先別聲張,我不想天佑煩惱。你知道……我和他……父親……所以,他就是有娶我的決心……我們也得等很久很久……甚至,我都想,這輩子……就是不能嫁給他……能生一個像他的孩子,就已經足夠了……

說完,寧信低下頭,眼角是久久不肯泄露的悲傷。

她的話讓我的心悲戚難當,我憐憫這個女人,她愛得那麽隱忍,又愛得那麽堅持。

似乎,每個女人這輩子都會遇到自己的命中克星。

因為他,再驕傲的人,也驕傲不起來。

就像,天佑之於寧信,涼生之於我,天恩之於金陵,甚至,北小武之於八寶……

就在這相對無言的時候,我突然發現了一個極其熟悉的身影,她閃入旋轉門後就不見了。

我心裏一驚,轉身就追,小九——

可我跑進門去,找遍整個大廳,卻不見她的影蹤。

她真的在這座城?還是我眼花了?

68 她對我笑笑,說,薑生,我的好妹妹,你不是要恭喜我嗎?

回家之後,睡前之前,我對著鏡子照了好久,也笑了好久,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笑什麽。我覺得自己就好像是玩鬥地主時,被兩個炸彈輪著炸掉的倒黴鬼。

我對著鏡子擠眉弄眼,自語道,嗨,薑生,明天去買彩票吧,說不定能中五個億。

然後,我就開始分析,要是中了五個億,我該怎麽花……最後,我被這怎麽花都花不掉的五個億給愁壞了,一夜無眠。

第二天,我眼下掛著兩個大黑眼圈,眼睛裏還有紅血絲,跟隻喝醉了酒的熊貓一樣。

一大清早,我就開始糾結。

上班呢,還是去參加涼生的婚禮呢?

上班說不定我要麵對我的頂頭上司程天佑,那我需要恭喜他當爹了;去參加婚禮,我一定會麵對涼生,那我需要恭喜他和未央新婚大喜、白頭偕老。

我真是個倒黴孩子啊。

最後,我還是決定去參加涼生的婚禮,怎麽說,我都是他唯一的親人啊。

我找出曾被金陵撕掉的皺巴巴的喜帖,看了一眼舉行婚禮的酒店,就開始給金陵打電話,結果關機。

我想了想,又給北小武打電話,結果依然關機。

我就狐疑了,我想這是怎麽了,不就是大鬧過人家的單身派對嗎?怎麽,都在關機思過呢?還是……

我已經跟公司人事請過假,所以,直接打車到了未央和涼生舉辦婚禮的酒店。

一路上我都在琢磨,我是時候離開永安了。

因為我開始感覺到自己的心慌了。是的,對著這個男人,我開始心慌了。想到他的名字時,我都心慌;想起他是要當爹的人,我就心痛。

這是我不想要的感情,而且是我絕對不想要自己對他存在的感情。

來到酒店門口,剛下車,就看到酒店巨大的拱門上掛著寫有新人誌喜的橫幅,可是,門前卻無人迎接。

酒店冷清得讓人覺得不對頭,這時,我的手機突然響了。

我拿出手機一看,居然是新娘未央。

我當下產生了一種很壞的預感,手心瞬間冰涼,我遲疑了一下,接起電話。

電話中,她的聲音很冷靜,冷靜得像春初不可暖融的冰,她說,薑生?

我應了一下,嗯,然後說,未……呃……祝你和我哥新婚大喜啊。

她似乎笑了一聲,很落寞的模樣,說,大喜?嗯,真是大喜!謝謝你,謝謝你!薑生,真的謝謝你!

她一連說了幾個“謝謝”,可是我卻覺得這些“謝”字裏充滿了不可遏製的怒意。

她問,你在哪兒?不來參加我們的婚禮嗎?這麽熱鬧的時候。

可電話裏除了她的聲音,卻並無其他。

我說,我在酒店門口,這就進來。

她就笑道,好啊!我等你!

我掛斷電話,深吸了一口氣,硬著頭皮走進了酒店。

走進她說的紫玉廳時,我整個人呆住了。

偌大的宴會廳裏花團錦簇,婚禮現場布置得溫馨而大氣,溫馨來自一個女人對家、對愛的渴望,大氣來自那個男人優良的審美觀。

可是,偌大的宴會廳裏,隻有一個穿著婚紗的女子,她靜靜地望著台上她愛的那個男人的名字發呆,當她回頭看到我的那瞬間,便怔怔地笑了,笑得那麽燦爛。

我呆在門口,不知是進是退。

她的婚紗很美,她的人也很美,她交付了她最美的年華、最美的情誼,換來的卻是……卻是……新婚當天,那個男人最狠最徹底的放棄。

她對我笑,眼眸中水霧彌漫,她說,薑生,我的好妹妹,你不是要恭喜我嗎?

那一刻,我口幹舌燥,如墜地獄。

她緩緩地走向我,婚紗是刺眼的白,她的笑容是刺眼的美。

她看著我,上下打量著,半天後,笑著問我,我的婚紗漂亮嗎?

我不知所措地點點頭,胸如石壓,不知如何說話。

她笑笑,淒豔動人,說,可他不肯看。

她衝我轉了一個身,然後問,薑生,我漂亮嗎?

我麻木而心疼地點點頭。

她就哈哈大笑,說,可是,他卻不肯看,一眼都不肯看!薑生……說到這裏,她停住了,很溫柔地問我,薑生,你餓了吧?

我還沒有回答,她就拍拍手,隻見一個服務員走過來,很猶豫地問道,小姐……都沒來……還要上菜嗎?

未央的眼神瞬間變得淩厲,又瞬間黯然,她笑道,他們都會來的,都會來的!然後,她轉臉看著我,說,薑生,你說是不是?他們都會來的。

我看著她滿目的期待,我知道,此刻她已經痛苦到了麻木,就說著傻話騙著自己,於是,我極其不是滋味地點了點頭。

未央在那一刻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樣,對服務員說,薑生都說了,他們會來的!他會來的!上菜!

服務員不知所措卻最終遵從了這個感情上受了嚴重傷害的女人的意願。

宴會廳裏,服務生魚貫而入,將佳肴一一端上。

大概,他們也不曾見過這樣的婚宴。

隻有美肴,卻無嘉賓。

就這樣,在這個落寞的日子裏,未央的婚禮上,隻有我和她兩個人,麵對著幾十桌盛宴,孤單可笑得不成樣子。

我看著未央,她望著桌上的美食,笑得異常美豔。

我哆哆嗦嗦地開始撥打涼生的電話,卻不在服務區。

未央很冷靜地看著我,孤孤單單地坐在一張桌子前,開始慢慢地享受這無邊的盛宴。

她先是細細地嚼,最後開始大口大口地吃,變得毫無吃相,滿嘴都是。她望著我,笑道,很好吃啊,來,薑生,你也吃。

她像是一個用力遊離在自己情緒外的孩子,不肯去碰殘忍的現實。

她一生之中,從無這般狼狽,也從無這般不體麵。她是錦衣玉食下養大的孩子,因為寧信的付出,她不知人間愁苦。

佳肴美酒,她從不放在眼中,而此刻,卻仿佛隻有食物,才能將她巨大的悲傷給填埋掉。

那一刻,我覺得自己雖然什麽也沒做,卻像犯了一個巨大的錯誤,毀掉了她的人生。

她一邊吃一邊笑,那些飯漬、菜漬紛紛落在她潔白的婚紗上,她開始沒有注意,然後又開始小心地擦,一邊擦一邊緊張地說,怎麽辦?他要是來了,會發現不好看的。

此時的我,麵對著此時的未央,心就如同放到了碎肉機中一樣。想哭,卻覺得那是鱷魚的眼淚;不哭,卻又忍不住難受。

我臉上奇怪的表情落在未央眼裏,讓她一邊吃一邊發笑,說,哈哈,薑生,你的樣子太奇怪了,哈哈哈,哈哈哈!

然而笑著笑著,她終於哭了,眼淚落在了婚紗上。

她看著我,一字十行淚,說,薑生,為什麽,愛一個人要這麽難啊?

她說,我錯了,我求他了,我道歉了,我隱瞞了他真相,我隻是想得到他,我隻是想陪著他,我隻是想這輩子都不離開他。我錯了嗎?

她說,我求他娶我,甚至隻陪我演完這場婚禮也好,別讓我一個人難堪……可是……薑生……薑生啊,他卻連這點都不肯!

她說,你們都說,他是溫潤如玉的君子,然而這君子狠起心來,卻可以這麽狠。

她說,我以為,我穿著婚紗,在這裏等他,他就會來,我以為他會心軟,我以為他會想起我曾經的好,我以為我的付出,足以抵掉我這次的錯……可他卻不肯看我一眼,一眼都不肯……

她哭著哭著又笑了,那淚眼迷離的笑容裏充滿了麻木和厭世的情緒,她說,薑生,你說,他到底有多恨我?

他有多愛薑生,就有多恨你!

這時,寧信滿麵凝重地走了進來,聲音緩緩。

她心疼這個女孩的倔強,心疼她的受傷,卻也恨她的倔強。

其實,早在昨天夜裏,當涼生衝到“寧信,別來無恙”會所,拉出未央,問起北小武所說的話是否真實那一刻,她就知道,這個男人會如此絕決以對的。

她的理由很簡單——他是程家的根,是程方正的血脈,混雜了周慕這個男人的血,你說,他會有多柔情?!

她不是沒有警告過未央,關於涼生這個人如果釋放了負能量,會有多麽可怕;她不是沒有告訴過未央,涼生不是她想象的那樣,他曾有過的所有妥協和隱忍,隻不過是因為他不想自己的妹妹陷入一場無望的不倫之戀,所以,沉默和不爭成為了他對待這個世界的最好方式。

在寧信看來,涼生的柔軟和冷靜,隻是他的一個處事態度,而不是他的性格,一旦觸及他的底線,他決然不會有程天佑的柔腸百轉。

程天佑冷的是言語,涼生冷的是心。

可是,未央卻不肯聽她的任何勸告。

於是在“寧信,別來無恙”會所裏,她先是鬧情緒——是的,我就是隱瞞了你,怎麽了?!

涼生歎了一口氣,說,那麽,明天的婚禮,取消吧。

一瞬間,未央便慌亂了心,她拉住他的衣袖,哀求道,我錯了,對不起,我是愛你的啊。

涼生沒有看她,目光淡淡,似乎是心疼,卻說,我不是跟你來商量,隻是通知你。

說完,他轉身就走,毫無挽回的餘地。

他回到車上,親信老陳已經被他鐵青的臉給驚住了,老陳越來越害怕這個年輕的男人,他遠不是寄人籬下的程家表少爺那麽簡單。

涼生對呆愣著的老陳秘密吩咐了一件事,說,用什麽方式我不管,我要你今晚就去驗,我和薑生到底有沒有血緣關係。

老陳知道,涼生是想驗DNA。

這夜,麵對這個驚天的消息,涼生強忍著自己的衝動,勸說自己要冷靜。

正如寧信所說,他隱匿著自己所有的歡喜悲傷,就是不想自己太過期望,然後落空。這點,就是他和程天佑最大的不同。

除了害怕程家會阻撓,涼生本人也是她不看好未央與其在一起的最大原因——她何嚐不希望自己的妹妹能幸福,但是,幸福絕對不是一個人的贈予,而是兩個人相互的取暖。

而涼生,顯然不是可以與未央相互取暖的人。他會冷掉她的心,她的青春,她的幸福,她的一生。更何況,她為了這場婚禮,對他做了最大的欺瞞。

按照寧信對涼生這個人的了解,她知道,他會有多恨未央,會有多麽不能原諒她。

所以,昨夜,她勸說未央放棄。

所以,當她走入未央這一個人孤單的婚宴,麵對她如泣如訴的蒙矓淚眼時,還是那麽認真、那麽殘酷地告訴她——他有多麽愛薑生,就有多麽恨你!

這仿佛一記霹靂,炸在了未央的眼前。

她像被人用耳光狠狠地扇醒了,從逃避、麻木之中醒來,她不再笑,更不再哭,而是呆呆地看著我,喃喃著,仿佛在念著一個陌生人的名字,仿佛那是一個被她狠命忘記,卻又要拚命想起的名字——薑生?薑生!薑生……

漸漸地,她仿佛從昨夜醒來,迎著我走過來,哈哈大笑,說,薑生!

她說,薑生,現在你該滿意了吧?!我失敗了!我徹底失敗了!敗給了你!我留不住一個我想愛的男人,你,滿意了吧?!你該對著我笑啊!你該嘲笑我,甩你耳光時多麽硬氣;你該嘲笑我,對你曬幸福、曬蜜月時多麽可笑!來啊,嘲笑我啊!

我站在原地,任憑她推搡。雖不是我主動犯下的錯誤,卻是和我最緊密相關的親人傷害了她,我無力反抗。

寧信拉住幾乎發瘋的未央,說,放棄涼生吧!別傻了!

未央轉身,狠狠地看著她,幾乎是口不擇言,她說,嗬嗬,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你要我放棄涼生,不就是希望涼生和薑生在一起,那樣,就永遠沒有人跟你搶程天佑了!你太自私了!

寧信看著未央,心酸而悲傷。

我看著寧信,未央的話也讓我分外感傷。

突然,未央一把拉起我,沒等我反應過來,她就將我拉出酒店,來到停車場。她將我推進車裏,關上車門,任憑追來的寧信如何拍打車門,她都不肯開。

她撥打了涼生的電話,卻被轉到了聲訊台。她露出淒厲的冷笑,說,涼生,你不接我的電話,那我告訴你,我現在就帶走你最愛最舍不得的人!小魚山的懸崖邊上,我告訴過她,如果她把我逼上懸崖,那麽我就抱著她一起跳下去!

說完,她就發動了汽車。

我在她身邊驚慌失措。

我試圖跟她說話,她卻轉臉對我冷笑道,你想死在路上,還是死在懸崖下麵?

可未及她開出酒店,車後就躥出一輛車,

硬生生地將她的車逼停了下來。

這時,那輛車的車門打開了,走下車的卻是一身疲憊、滿眼血絲的涼生。

他站在離我們很近的距離。

未央突然就哭了,她像個找到了家的孩子一樣,從車上跑下來,抓住涼生的手,說,原來你在這裏,我就知道,你不會不要我的,我知道你不會這麽狠心的!

涼生不說話,抽身走向車的另一旁,拉開門,一把拉住我的手,擲地有聲地說,薑生,別怕,我在這裏!

我看著他,眼淚突然掉了下來——這是一雙我等待了多久的手啊。

我以為我默念過了“三二一”,我就會徹底放棄——可是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有人追你千辛萬苦,卻得不到你;有人隻需對你微微一笑,卻能令你連滾帶爬,縱身撲去。

涼生看著我的眼淚,眼眶也微微一紅,他握住我的手,變得愈加用力,說,薑生,我們走!

我看了看身邊的寧信,想起昨夜天恩說的話……原本還在遲疑的心,在這一刻,變得毫不遲疑。

我們為愛赴死,可以有很多方式,很多原因,然而往往沒有成行,是因為缺少了那份決絕——而寧信,是我此刻變得毫不遲疑的導火索。

我和涼生離開的時候,不知道何時,突然出現了無數的閃光燈——如果沒有程家,這是我們“享受”不到的禮遇。

涼生沒有躲閃。

此刻,他根本無需躲閃。

他用他的方式宣告天下——是的,我要帶她走!

在他牽到我的手的那一刻,就注定,他向全世界宣戰了,而不僅僅是一個程家。

未央看著我和涼生離去,悲涼地笑笑,聲音緩慢而蒼白,崩潰而絕望,她一字一抖,笑比哭悲——我們的婚禮,你……帶薑生走?涼生!這輩子,天涯海角,我絕不放過你!

69 不要忘記我說過的,我有很多辦法,讓他死於非命!

那是一夜的相對無言,在他的公寓裏。

夜風很靜,吹過窗外的樹枝。他站在落地窗前,看著窗外。

我在臥室裏,北小武給我打來電話,他說,帥啊!然後,他又說,薑生,我偷偷跟你說個事情,別看他沒啥表現,其實,當他知道你們倆不是兄妹,沒有血緣關係的時候,開心得從我家二樓跳下去了……

我的心微微一緊,歎了口氣。

北小武說,你歎什麽氣!唉!不管多沉靜的男人,遇到了真的讓自己開心的事情,都會像個孩子一樣擋不住啊!

我笑笑,對他說,小武……程家來電話了……要他過去……

北小武說,靠!管天管地還管著娶妻啊!

我說,我已經很滿足了,雖然……

後麵的話,我最終咽了下去,如同咽下我一直掙紮著想要告訴他的事——我似乎在嵐會所那裏見到了小九。

是的,在他肯帶我走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的一生完滿了。雖然,這是對另一個女人的殘忍;雖然,他並沒有說,他這麽做,是因為他愛我,還是因為我是他的妹妹……

第二天,我沒有去公司。

我知道,外麵的世界,定然已風雲變色。

關於程家滄海遺珠的違背倫理道德的做法,一定被炒得沸沸揚揚。城市上層的笑談,城市民眾茶餘飯後的閑話,一定都是它。

相較於我的忐忑,涼生在家中卻顯得格外冷靜。

冷靜得仿佛,他已經不再想自己的退路了。

我的手機上,安靜地顯示過幾個未接來電。

有莫春的,西門總監的,甚至還有陳總的……我知道,是公司的探詢。

最終,我給莫春發了一個短信,我說,最近家中有事,幫我請假吧。

下午,莫春給我回了一條短信,說,不用隱藏了,全世界估計都知道了。

然後,她又給我發來一條短信說,如果認定了一個人,認定了一件事,就走下去吧。人生很短,有些錯過,卻會很長。

我沒有回複她。

幾天之後,涼生接過老陳的電話後,出了一趟門。出門之前,他看著我,很冷靜地笑笑,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薑生,相信我。

回來之後,他難掩眉間喜悅,隻是看著我,不說話。

我並不知道,他是得到了確切的檢測報告——那就是,我們之間確實沒有血緣關係——他等到了他想等的東西。

我看到他額角微微有傷,就問他,怎麽回事兒?

他就笑道,開車太急,出了點小車禍,不過沒關係,我不是回來了嗎?

但是,我卻怎麽也開心不起來,因為之前我突然接到了陸文雋的電話。電話裏,他的聲音異常詭異,他冷笑著,似乎是將一份報紙給扔在了桌子上,他說,薑生,別忘記我們的約定!我雖然說了不娶你,但是我沒有說,你可以同涼生在一起!

他掛斷電話之前,冷笑道,你如果執迷不悟,不要忘記我說過的,我有很多辦法,可以讓他死於非命!

涼生剛轉身,我的手機上就突然來了一條短信,很簡潔——車禍?嗬嗬。

我的心驟然墜落到了穀底。

是的,我同魔鬼做了一筆交易,雖然中途他換了籌碼,可是要賭的依然是,不允許我和這個男人在一起!

涼生似乎發現了什麽,他回身問道,你……有什麽事嗎?

我就笑笑,說,同事……要我上班……

涼生張張嘴巴,大概剛想說“不必去了”,最後又覺得自己這麽做的話,會像個小心眼的男人,於是,他笑笑,說,這個問題,我們一起來解決吧。

70 從今天起,再也沒有人能將我們分開了!包括你,程!天!佑!

當天夜裏,涼生拉著我去了一個地方。

去的路上,在車裏,我問他,我們這是去哪裏?

他隻是笑笑,說,去一個我們要去麵對的地方。

然後,他轉頭看看我,說,你怕嗎?

我遲疑地看著他,不知道他說的是哪裏,更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說“怕”這個字。

當他的車停在了一幢古老的別墅旁邊時,我才知道,他是來找程方正的。

我緊張地看著他,輕輕地抓住他的胳膊。

涼生看著我,微笑著,他的手很輕地拂過我的頭發,說,薑生,別怕,我會在,一直都在。

然後,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被他帶下了車。

在工人們的帶領下,涼生和我走了蠻遠的路,才抵達樓前。

程天恩迎出來,隻是笑笑,說,表弟,你現在可是風雲人物了。

涼生也笑笑,說,沾光。

程天恩歎了一口氣,說,我也可惜你們啊,唉,可是爺爺不肯見……

涼生說,我去偏廳,等到他想見就是了。

程天恩看了看我,又看看涼生,說,我也沒想到爺爺這麽固執,隻不過,你這次真的做得太過分了!娶一個程家不會承認的人,還要在婚禮當天悔婚,悔婚就悔婚吧,你還要帶薑生私奔……私奔就私奔吧,你還不肯接爺爺的電話……

涼生沉吟了一下,說,那時,我是沒有得到確切的答案,現在我有了答案了,所以,我自己來找他,我知道自己該去麵對他。

程天恩便不再說話了,將涼生和我讓進了屋裏。

我和涼生在偏廳裏等了很久,程方正也不肯出來。

涼生的指端微微有些涼,但是,他的臉色依然平靜。

突然,門外傳來了一陣尖銳的汽車刹車聲,然後是悉悉索索的聲響。我心下明白,這人可以將車開到別墅前,而不是停在大門前,此人在程家的地位一定比涼生還高……那麽……

果然,人語紛紛,有人喊道,大少爺回來了。

聞言,我整個人都快要跳起來了。涼生看看我,臉上的表情有些捉摸不定。

這時聽到工人在竊竊私語,不知道他們是刻意在我們麵前奚落我們,還是無心間被我們聽到了,總之,他們是又隱秘又高調。隻聽他們說,涼生表少爺私奔這事呀,快把程家鬧翻天了。記者堵門,老爺都給氣病了。這不,大少爺都被召回來了。

我的心一下子緊緊地揪了起來。

涼生還是很坦然地坐在沙發上,因為他知道,他此行會麵對什麽。

屋外,腳步聲漸近,天恩轉動輪椅,迎了出去,哥,你可算回來了。

天佑將衣服交給助手,明知道下麵將要麵對的是什麽,還是硬著頭皮轉移了話題,嗯,爺爺呢?

天恩一愣,說,爺爺?哦,涼生和薑生在偏廳,爺爺被氣到不想出麵,在正廳聽著呢。他們兄妹的事,說要你來處理。

天佑鎮定了一下,說,哦,我知道了。

天恩故作貼心狀,悄聲對天佑說,爺爺不知道你和薑生交往過,你要是覺得難堪,那麽讓我來處理?

天佑沉穩而堅決地回了一句,不必。

門被推開那一刻,我明知道誰會出現,但還是一愣,呆了很久,才無意識地喊出了他的名字,聲音微小到噎在了嗓子裏,天……佑?

涼生上前,將我擋在身後,語氣淡淡,說,你來了。

天佑掃了一眼隔間的爺爺,故意對我視而不見,轉而對涼生語氣硬冷地說,逃婚,怕不是一個成熟男人該做的吧?

涼生冷笑著,針鋒相對,說,為了一段感情逃離一座城,也不是一個成熟男人該做的吧!

天佑瞬間暴怒,卻隻說了一個字“你……”,便強壓下怒火,轉頭看了一眼正廳的門,視線刻意避開我,尷尬卻故作鎮定,冷笑道,天下女人這麽多,她……有什麽好,讓你非她不可,還要鬧到滿城風雨,讓程家蒙羞?

涼生諷刺地說道,有什麽好?嗬嗬,這個,你要比我清楚吧!

天佑知道涼生針對的是他,卻也無奈,總不能在程方正麵前和自己的表弟打到頭破血流吧,所以,他隻好繼續忍氣,履行著家族說話人的使命,語重心長地勸告涼生,她是你妹妹,就算沒有血緣關係,這十七年來,你們的兄妹之名是去不掉的!你忍心讓她跟著你,站在世俗輿論的風口浪尖上,忍受那些輿論的髒水,不開心地過一輩子嗎?

涼生針鋒相對,一字一句地反駁道,你明明知道,她不是我的妹妹,別妄想再用什麽輿論來綁住我!這不是五年前,你翻手雲覆手雨,左右我們的命運,讓我遠走法國!她不是我的妹妹,她是我愛了十七年的女人!

他說完這句話的時候,我整個人都愣住了。

他說……他愛了我十七年?

他說……今天來到這裏,就是為了當著程方正的麵,說出這句話?

他的愛。

他的選擇。

以及他的決心!

就在我發呆的時候,涼生突然拉住我的手,像是對程天佑,更像對隔間裏的程方正,又像是在對整個世界宣戰,他說,從今天起,再也沒有人能將我們分開了!包括你,程!天!佑!

說完,他就拉起我,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地離開了。

71 他不知道,我多麽希望,這個夜晚會有一生那麽長啊。

這是我始料未及的時光。

涼生很淡然,他依然送我去永安工作,仿佛這是他的驕傲一般。他不會去要求我從永安離開——像是個勝利者,不屑於這般手段。

或者是,他在等我的心,做一個徹底的決斷?

程天佑依然會到永安去,隻是我們兩下無言。

他將冬菇送還給我。涼生接過冬菇的時候,還被它給弄傷了。我吃驚地看著冬菇,仿佛它是程天佑訓練出來的小殺手。

程天佑不說話,但是臉上依稀有嘲弄的表情。

我又想起了那天夜裏,他說給我的話,此夜之後,兩不相幹。

然而,原本該開心的日子,卻因為陸文雋的步步緊逼,讓我變得壓抑起來。

這種壓抑,無人可以訴說。

我每天都會不斷地收到帶血的斷指、帶血的耳朵,甚至是帶血的牙齒……最開始的時候,我以為是涼生遭遇了不測,哭著給他打電話,聽到他安然,我才知道,這都是一些做得十分逼真的道具而已。

可是,我的心卻像被填滿了火藥,隨時都會炸掉一樣。

煎熬不斷,卻不敢有任何聲息。

漫漫長夜裏,我甚至有過魚死網破的衝動——來吧!就算是死,如果能死在一處,這也算是我和涼生最大的幸福吧。

那段日子,我就像一個賭徒。

我在賭自己加倍小心,加倍注意,就可以保護到涼生,所以,我企圖時時刻刻地跟他在一起。沒有人知道我最後的決心,那就是當陸文雋製造的災難降臨時,我們一起死!

我陪他,隻要在一起!

涼生對我突然變得黏人,有些微微的驚訝。

他沒有說什麽,可是,我似乎能覺察到,他仿佛覺得自己進入了一個巨大的囚籠——這個囚籠,就是我以愛的名義製造的。

他這種小情緒,讓我頃刻間感覺到了巨大的不快樂。

而這些不快樂,看在涼生的眼裏,卻又變成了是因為我失去了程天佑。

他從不說破,依然做很多事情,接送我上下班,送給我一些小禮物。

然而,這仿佛是一個惡性循環,我們用最愛對方的心,卻做著傷害對方的事。

在我們之間,從離開程方正的別墅那天,最親密的接觸就是對著彼此微笑。

終於,有一天,涼生在典當行加班,他給我打來電話,要我自己吃飯。

我在半夜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裏的男人,用邪惡而冰冷的聲音說,你還是不肯離開涼生是不是?那好,今夜,你就為他收屍吧!

然後,從電話裏傳來一陣子彈上膛的聲音!

我還來不及求他,陸文雋就掛掉了電話,之後無論我如何撥打,都沒有回複。

我哆哆嗦嗦地想要報警,卻害怕涼生會遇到更大的報複,隻好拚命地撥打他的電話,可是,電話那端卻傳來詭異的女聲: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

那女聲在午夜中回響著,讓人想起了午夜凶鈴,不寒而栗。

我在家中團團亂轉,驚慌失措,完全沒了主意。

就在午夜鍾聲響起的那一刻,我突然聽到公寓外傳來了槍響的聲音——嘭!嘭!

刹那間,我的心仿佛被生生撕裂了一般,我不顧一切地衝下樓去。

時間分分秒秒地過去了,我如同被處以了漫長的極刑。

那槍聲,讓我丟了魂,失了魄。

我披頭散發,鞋子都跑掉了。路上的石子如同尖刀,刺痛著我的神經。我在午夜的街頭,哭喊著涼生的名字,四處尋找。

我無助地嚎啕著,卻找不到他。他的人,他的影子,全都找不到。

我恨我自己,我覺得我犯下了這世界上最不可饒恕的錯誤——如果他因我死去,我必然不會獨活。

可涼生,你在哪裏?

當一束車燈光照向我的臉龐,刺痛我的眼睛時,我抱著頭不敢抬起,眼淚鼻涕四流,一身無處可藏的狼狽。

在這個午夜,我丟失了我人生中最寶貴的東西。

然而,那輛車突然停下了,有人打開車門,走下了車。

那熟悉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他說,你這是……

我抬頭,隻見涼生,他完好無損地站在我的眼前。我不顧一切抱住他就嚎啕大哭,歇斯底裏,鼻涕眼淚全都抹在了他的胸前。

他看著我的感情突然如同火山爆發一樣宣泄出來,有點莫名其妙,又哭笑不得。

他摸著我淩亂的發絲,說,薑生,你這是怎麽了?

我隻是哭,不敢抬頭,也不敢放手。

我怕我一抬頭,一放手,他就變沒了。

然後,我一生再也握不到。

我仿佛拚盡了力氣,緊緊地抱著他,抱著這黎明前最後的溫暖。

很久之後,我哭累了,停住了聲息。

我抬頭,隻見涼生定定地看著我,午夜之中,他目光流淌得如同一段月光,那麽飄渺,又那麽深情。他抬手,從口袋裏掏出手帕,一點一點給我擦掉眼淚。他說,怎麽還像個孩子一樣?

說完,他脫下外套,將它平放在地上,然後俯下身,用手帕將我的腳底一一擦過,引導著我將雙腳擱在他脫下的外套上。

他抬頭看著我,歎了一口氣,說,你不疼嗎?

我沒說話,安然地享受著這如末日前最後的溫柔。

時光仿佛倒流了,月光之下,是十幾年前的魏家坪和青梅竹馬的我們。

那一天,我因為他挨了母親的揍,在院子裏被罰跪到月上中天。他悄悄地跑出來,給我擦眼淚,給我紅燒肉,並用冰涼的井水給我泡洗沾滿泥巴的小腳丫。他晃著小腦袋,很憂傷地說,唉,薑生啊,以後要穿鞋子哦,否則腳會長成船那麽大,長大了,會嫁不出去的。

那時小小的我,是怎麽說的呢?

我仰著小腦袋說,我不怕,我有涼生,我有哥哥!

此刻,他緩緩地抱起我,沒有說話,沒有其他的親密動作,就像抱著一樣稀世珍寶,將我送到車上,然後回身撿起外套,放入後備箱裏。

這一刻,他不知道,我多麽希望,這個夜晚會有一生那麽長啊。

末了,他低下頭,對我說,薑生,明天,我們回家吧。

我愣了一下,看著他。

他笑笑,說,回我們真正的家,回魏家坪。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