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心

秦桑睡了片刻,卻迷迷糊糊做起夢來。夢中似乎仍在山林間圍獵,四處濃霧圍繞,正是芝山中常見的天氣。霧越來越濃,她騎著一匹馬,落在眾人後頭。四處皆是密林,濃翠的枝葉不斷拂過她的頭頂,她不得不用手去撥開,方不被樹枝擾亂鬢發。馬兒這般停停走走,霧氣漸漸散去,遠遠隻見隨從們三三兩兩,就在前方。而中間被拱圍著的一人,正是易連愷。他騎在馬上,回頭對她笑了笑,然後作了個手勢。她陪他數次圍獵,知道那手勢,是說前方有大的獵物,命令侍從伏擊。

果然隨從們見著他這手勢,便悄悄策馬圍攏前行,慢慢散開半弧形的包圍,然後悄無聲息地端起槍瞄準。她定睛細看,前方哪裏有什麽獵物,隻有化名潘健遲的酈望平獨自一人,佇立在大樹底下。她這一驚非同小可,隨從們早就已經瞄好了準星,十餘個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酈望平,他卻渾然不覺。

她又驚又急,正待要放聲大叫,轟轟烈烈的槍聲已經如鞭炮般炸響,酈望平被亂槍打中,渾身鮮血,身子晃了一晃就倒下去了。她忍不住放聲大哭,旁邊卻有人伸出手來捂住她的嘴,正是易連愷,他的手冷得像冰塊一樣,聲音更冷:“你哭什麽?”她傷心欲絕,隻想易連愷把酈望平打死了……他叫人把他打死了……嗓子眼裏像堵了棉花,怎麽拚命也哭不出來。她拚命想要掙開他的手,想去看一看酈望平,這麽掙紮著,終於醒了。

她坐起來,外頭起居室裏開著一盞燈,睡房的門本是虛掩,那暈黃的燈光便沿著門隙透進來,窄窄如一道金邊,又像是一軸畫,剛剛卷起卻未卷好,露出邊上的灑金紙幅,隻是那光亦是虛的,令人恍惚。她背心裏全是冷汗,慢慢又倒下去,心裏想,幸好是做夢。

枕頭被她哭濕了大片,冰冷地貼在臉上。她想起酈望平,覺得心中說不出的苦楚。白天他對著自己一語不發,不知到底是何打算。而易連愷脾氣暴戾,自己雖然與酈望平是清清白白,可數載未見,他卻化名潘健遲,又是她托請讓易連愷把他救出來。萬一被易連愷看出什麽不妥來,依他素日的脾氣,隻怕酈望平性命難保。她想到這裏,複又坐起,想到宋副官的事情,覺得今日之事十分蹊蹺。那宋副官一直不離易連愷左右,易連愷素日待他也十分親厚,為何他要做出謀害易連愷的事?

她心思煩亂,理不出個頭緒來,隱隱約約覺得這其中大有問題,可是到底有什麽問題,卻是一時半會兒想不出來。她與易連愷結婚數載,隻覺得他脫不了一種紈絝脾性,更兼喜怒無常。每日除了花天酒地,半分正經事也不肯做。偶爾她勸一勸,卻十有八九適得其反。所以最後她也灰了心,盡由他去吃喝玩樂。她心中雖然瞧不起易連愷,卻也琢磨不透他的心思——或許是她懶得琢磨,反正這樣的日子,不過是一天天挨下去罷了。她抱膝坐在那裏,隻聽窗外秋蟲在草間唧唧吟唱,遠處更有不知名的飛鳥,“呱”地一聲,啼聲甚為淒楚,愈顯山中夜色靜謐。

她想了一想,披著寢衣起來。隻見桌上放著一個方漆雕盤,裏麵是一碗粥和幾樣小菜,想必是韓媽送進來的,此時粥碗早就一絲熱氣都沒有了。她也並不覺得餓朝,那壁爐上放的小金鍾一望,原來已經是晚上九點鍾了。

她換了衣服重新下樓,隻有一名侍從立在那裏,見著她正要做聲,被她擺手止住了。向餐廳那邊遙遙張望,隻見玻璃門關著,燈光透過門扇上的五彩玻璃,映在地下雪白的大理石上,一片灩灩的流光。四下裏卻是靜悄悄的,聽到樓外有汽車的聲音,秦桑便問:“公子爺出去了?”

侍從恭敬地回答:“沒有,還在和潘先生喝酒。高少爺喝醉了,公子爺先派車子送他回去,想必此時是汽車回來了。”

秦桑“哦”了一聲,說道:“你去廚房叫他們預備醒酒湯。”

那侍從答應一聲自去了,秦桑本來想到餐廳看看,但走到門前又猶豫起來,想了一想,終於伸手將門輕輕推了推,沒想到竟然推不動,想必是裏麵的插銷扣上了。她越發覺得放心不下,於是繞到小客廳,從那裏走到露台上。露台旁本來種著一排冬青樹,黑暗裏像是寬寬的藩籬,她穿著旗袍跨不過去。忽然見露台那頭就是吸煙室的窗子,不由靈機一動。想起餐廳有扇暗門是通到吸煙室的,吸煙室也是落地長窗,伸手一推就開了。她不聲不響地走到吸煙室裏,卻見暗門是虛掩著的,留著窄窄一指有餘的縫隙,於是從那縫隙中向餐廳張望。吸煙室裏漆黑一片,餐廳裏卻懸著極大一盞枝狀水晶吊燈,照得廳中亮如白晝。她從暗處望進去,更是清楚。隻見桌上的火鍋煮得都要沸起來,易連愷獨自坐在桌邊,想必是熱,連襯衣領口的扣子都解開了,仿佛無所事事的樣子,手裏拿著一支點燃的香煙,卻並沒有吸,隻是瞧著那緩緩燃燒的煙卷。她心中奇怪,明明侍從說易連愷在和潘健遲喝酒,卻為何隻有易連愷一個人在這裏?

她覺得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快,一個可怕的念頭突然從腦海裏冒出來,說不定是易連愷瞧出什麽,所以已經對潘健遲下手了……這麽一想,她手捂著胸口,退了幾步,靠在牆上微微喘著氣。過了一會兒,覺得稍微鎮定了些,悄悄再張望,易連愷仍舊坐在那裏抽煙,餐廳十分安靜,火鍋中的湯被燒得嗞嗞作響,她連大氣都不敢喘,唯恐被易連愷聽到。正巧這時候,傳來敲門的聲音,易連愷提高了聲音,問:“做什麽?”

他的聲音就近在咫尺,格外響亮,讓她覺得又是一震。

因為隔著門,侍從的聲音顯得很遠:“公子爺,廚房送了醒酒湯過來。”

“不用,讓我和潘先生安靜會兒。”

侍從再不做聲,易連愷將煙掐熄了,又點上一支。打火機“哢嚓”一響,火苗映在他臉上,唇角微彎,竟仿佛是在微笑,那笑容十分愉悅,不知是想到了什麽。秦桑從來沒有見過他有這種表情,隻覺得此情此景簡直詭異到了極點。她擔心被易連愷發現,於是悄悄地退了出去。

她這次出去,是從吸煙室的大門走出去的,這裏有一條西洋式的回廊,是通往樓梯可以上樓的。她心中擔憂,不知不覺就沒有左拐上樓,而是順著回廊右拐,一直沿著那條路走下去。這條路是去後麵花園還有下房的,她心中一片茫然,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腳下卻徑直穿過花園,也不知道走出了多遠,直到見著燈光才停下來。抬頭隻見一排屋子,隱約有馬兒的嘶聲,原來不知不覺已經走到馬廄。馬房裏亮著燈,隻聽門吱呀一響,原來是兩個聽差走出來。她隱在黑暗裏,那兩人都沒有留意。其中一個提著馬燈,另外一個聽差邊走邊說道:“真是晦氣,大半夜的還要侍候犯人吃喝。”

那個提著馬燈的聽差就說:“你少抱怨幾句吧,宋副官成天跟著公子爺,也許明天公子爺就將他給放了,到時候你巴結還巴結不上呢!”

兩個人說著話遠去,秦桑想原來宋副官被關在馬廄,平常他跟著易連愷,也是作威作福慣了,沒想到會有這樣的下場。她猶豫了片刻,終於輕輕將窗子掀開一條縫。那窗子是舊式的草窗,她慢慢往上掀,卻並沒有半分聲音。屋子裏的光線慢慢地透出來,視線所及,卻是宋副官整個人被勒著脖子懸在房梁上,他雙腳兀自在亂踢亂動,手亂抓亂撓,但哪裏夠得著任何事物,眼睛鼓得老大老大,似乎要迸出血來,舌頭因為窒息而一直伸出來,根本發不出半分聲音,嘴角已經溢出白沫,眼看就要被活活吊死了。

她正要失聲尖叫,突然背後有隻手伸出來捂住她的嘴。她驚恐萬狀,拚命掙紮,那人的手卻嚴嚴實實地捂著她的鼻子和嘴,令她發不出半分聲音。她掙了幾掙就沒有力氣,隻覺得胸中快要炸開來一般,她萬分驚恐,卻聽身後那人輕聲道:“小桑……是我。”

她驚駭萬分發不出任何聲音,他慢慢地鬆開手指,她急促地呼吸著,微微喘著氣,看著酈望平的眼睛,那樣熟悉卻又那樣陌生,卻仿佛早已經隔著前世今生。她聽到自己喃喃的聲音:“快救救他……”

“小桑。”他因為低聲細語,離她很近,似乎就近在耳朵底下,“我沒辦法跟你細說,你快回去,如果讓易連愷發現,一切就完了。”

如果讓易連愷發現……她渾身發抖,抓著他的胳膊:“你為什麽不走?”

他的神色異常堅毅,聲音亦是:“我不能走,我還有事。”

“什麽事比你的命還重要?”

他竟然笑了笑,他的眼睛在黑暗中亦有光芒。數載未見,她覺得他變得非常陌生,陌生得她幾乎完全不認識,就像真的成了一個陌生人,可是隻有這笑意是她熟悉的,每次他望著她這樣微笑的時候,她就覺得自己像個不懂事的小孩子,被人溺愛和縱容著。已經有許多年沒有見過他,更沒有見過他這樣的笑容了。可是他的笑意不過一閃而過,輕聲地說:“在這個世上有許多事情,都比我的命還重要。”

“那你救救宋副官。”她聽到房梁上宋副官掙紮的聲音,不由抓著他的手,“他都快死了,快救救他。”

“他不死會有更多人死,你快回去……”

這時候隻聽腳步聲傳來,原來是那幾名聽差拎著馬燈又回來了。她心下慌亂,他在她背心輕輕一推:“快走!”

她倉促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幾乎是哀求:“救人!”

他並沒有再說話,而是又推了她一把,她踉蹌著往前走了幾步,幸得無人發現,她捂著胸口走到花園,隻聽馬房那邊已經吵嚷起來,有人在大叫著什麽,還有人似乎在黑暗中奔跑,她不敢遲疑,飛快地奔回樓梯下,順著回旋的走廊,一口氣就跑回了自己房間。

直到關上房門,她的一顆心還在狂跳,這撲通撲通時候花園裏喧嘩聲越來越大,還有人朝著洋樓這邊跑來,“咚咚咚”的腳步聲十分急促,隱約聽到樓下窗口傳出易連愷的聲音,似乎在喝問什麽。花園裏的喧嘩聲漸漸靜了下去,燈卻亮起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走廊裏傳來腳步聲,韓媽輕輕敲了敲門,問:“少奶奶?”

她坐在床上,還緊緊攥著雙拳,雖然手足冰涼,聲音還算鎮定:“什麽事?”

韓媽低聲道:“公子爺在發脾氣,少奶奶要不要去看看?”

“出什麽事了?”

“說是宋副官死了……公子爺大發雷霆,聽差們怕勸不住,想請少奶奶過去瞧瞧……”

秦桑的心猛然一沉,站起來打開房門,韓媽臉色白白的,嘴裏還在念叨:“真是嚇人啊少奶奶……你說宋副官怎麽就想不開……”

秦桑知道易連愷真正發作起來,聽差們個個都要倒黴,而且宋副官一死,侍從們群龍無首更沒了主心骨,不知是誰出的主意讓韓媽來請自己。她心裏擔憂的是另一層事,也不及多想。韓媽拿著鬥篷追出走廊來替她披上。她匆匆係著絛子往樓下走,那鬥篷雖然是西式的嗶嘰呢,十分輕暖,卻是長可及踝。及待走入花園中,秋風迎麵吹來,吹得鬥篷鼓飛如翼,翻迭似蝶舞一般。她用兩手抄著鬥篷,韓媽拎著盞馬燈照著她腳下,花園裏已經三步一崗,五步一哨,站滿了聽差。

秦桑沒想到宋副官仍舊難逃一死,明明潘健遲剛剛就在那裏,自己亦懇求他救人,可是宋副官還是死了。馬廄裏早已經是燈火通明,她一踏進屋子裏,驟然見到放在地上的屍體,宋副官死後五官扭曲猙獰,更是駭人。秦桑不由得掩嘴低呼了一聲,往後連退了幾步,幸好韓媽上來扶著她,她不敢多看,隻覺得心悸不已,易連愷卻問:“你來做什麽?”

“日間我就勸你,得饒人處且饒人。”她不及多想,就忍不住說道,“如今出了人命……”

“出了人命怎麽了?”易連愷不耐道,“誰叫他做出膽大包天的事,又嚇得自己吊死?不過是多花點錢罷了……”他丟下句話:“明天叫他家裏人來收屍。”他走到門邊,不由分說抓住秦桑的手:“回去睡覺,死人有什麽好看的,也不怕做噩夢。”

秦桑被他拉得踉踉蹌蹌,一路穿過花園,直到進了洋樓裏,才摔開他的手:“你到底要怎樣?那是一條活生生的人命!”

易連愷滿臉詫異,打量她兩眼:“人命?他今天差點害得我沒命,這種犯上作亂的惡徒,他自己吊死了還有什麽可惜?”

秦桑又急又怒,不欲再與他爭辯,掉頭就上樓去,“砰”一聲關上門。靠在門上,隻覺得惶急害怕失望恐懼……種種情緒一股腦地席卷而來,如海潮一般鋪天蓋地吞噬著自己。她想到潘健遲,想到莫名其妙就送了命的宋副官。抬頭看著窗外月色如洗,投射進來,照著屋中富麗堂皇的陳設,卻如世上最精致的牢籠一般,隻覺得全身發抖,忍不住想要大哭一場。

山中夜長如水,比平地裏日出要遲上許多,但天色還是一分分亮起來。玻璃窗上的曙色透過薄紗的窗簾,將白色的窗紗染上金邊。初秋的早晨,恰巧又是晴天,陽光分外清澈,照著滿園花木扶疏。山中秋意來得極早,噴泉池中的睡蓮猶開著一朵朵幽藍的花,池畔幾株法國梧桐樹卻已經有星星點點葉子泛黃,夜晚風大,更是落了一地淺黃還翠的葉子,零零散落樹下草上,便像是鋪了碩大的翠色織金毯子。

易家別墅是西洋式,前後的花園亦是洋人設計,冬青樹剪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的對稱圖案,中間夾雜著雪白的大理石塑像,是希臘神話裏的女神,半**肩頭,掩映在翠樹叢中,仿佛是外國雜誌上的歐羅巴園林。秦桑起床後下樓,走到二樓露台上望了一望,隻聽園中遠處傳來笑聲,中間還夾著易連愷的聲音,依稀聽見他說道:“……咱們再挪遠點……”

韓媽看她下樓來,笑吟吟問她:“少奶奶起來了?可要吃點什麽?”

“有客人來嗎?”秦桑疑惑地問:“花園裏怎麽那麽熱鬧?”

“公子爺和潘少爺在比試槍法,潘少爺的槍法真好!”

秦桑心裏一緊,不假思索快步走到花園去,果然看到聽差簇擁著兩人,易連愷拿著一支左輪快槍,而潘健遲兩隻手中拿著兩把嶄新的勃朗寧手槍。易連愷揚聲叫道:“放!”遠處樹後“撲撲棱棱”一陣響,飛起好幾隻鴿子。潘健遲左右開弓,“砰砰砰”數槍連發,鴿子紛紛墜地,隻有一隻白鴿飛過樹叢,去得極遠,潘健遲卻似看也不看,抬手一槍,那隻白鴿如流星般墜落下去,七八隻鴿子竟然無一隻幸免,全都血淋淋摔落在草地上。

聽差們先是屏息靜氣,過了好一會兒才拍巴掌叫好,易連愷亦是一邊笑一邊拍手讚歎:“潘兄的槍法,為我生平所罕見,實在是精彩!”

“公子爺的槍好,所以才有這樣的準頭。”潘健遲撫過那烏黑發亮的槍身,“這樣的好家夥,怕是幾百大洋也買不到一支。”

易連愷笑道:“你倒是識貨,這兩支新槍是我連賴帶騙,從高督軍那裏弄來的。這可是孟帥的心愛之物,據說是英國參讚特意從外洋帶來送給他,國內像這樣的好槍可不多。”昌鄴督軍高佩德字孟仁,易連愷雖然驕矜,卻並不敢在他麵前托大,都是隨著外人稱為孟帥。易連愷此時見潘健遲愛不釋手的樣子,慷慨道:“你既然喜歡就拿去吧。”

潘健遲連聲道:“不不,在下不敢奪公子所愛。”

易連愷道:“救命之恩何以能報,何況區區兩支手槍。再說寶劍贈俠士,紅粉送佳人,這樣的好槍,就應該潘先生這樣的人來用,方才適宜。”

潘健遲略一沉吟,旋即笑道:“公子爺誠心所賜,潘某恭敬不如從命了。隻是有一點,公子爺既然允許潘某追隨左右,叫我一聲先生我委實當不起,公子爺還是直呼潘某的草字,不必再客套了。”

易連愷大笑:“好!好!”轉頭看見秦桑,向她招了招手,“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

秦桑勉強笑了笑,昨晚她幾乎沒能睡著,閉眼就仿佛看到宋副官被吊在梁上的樣子,雙腳亂踢雙手亂抓,鼓起的雙眼直愣愣地盯著她。那可怖的一幕令她通宵都未能合眼,沒想到昨晚剛出了人命,今天一早始作俑者卻若無其事在這裏玩樂,如同任何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宋副官死有餘辜,真沒想到他竟然暗藏禍心,看來還是自己人才靠得住。”易連愷和顏悅色地告訴秦桑,“健遲既然是你的遠房表親,又剛剛從外洋回來,且身手這麽好,我打算讓他任我的新副官。”

秦桑既驚且疑,不知道酈望平到底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更不知道易連愷此舉是否是心血**。她怔怔地道:“我這位遠房表兄……”她幾乎不敢看潘健遲,隻能望著易連愷,勉強笑道,“我和這位表兄從前也並無太多來往……隻是三舅母他們家數代單傳……”

“知道知道。”易連愷不耐地打斷她,“跟著我還能讓他上陣殺敵不成?你隻管放心,我從來不讓身邊人吃虧,再說他自己都樂意,你還囉嗦什麽?”

秦桑唯恐多說會露出什麽破綻,當下默然不語。易連愷卻像很高興似的,牽了她的手:“走吧,回去吃早餐。”

她和易連愷吃早餐,從前都是宋副官侍立一旁,今天換成了潘健遲,秦桑簡直食不下咽,又擔心易連愷瞧出什麽端倪來,所以有一句沒一句,隻管和他說著些家常閑話,她從來沒有和易連愷說過這樣多的話,一邊說,一邊又怕他因為自己話多,覺出什麽異樣來。原來古人說做賊心虛,真是有的。自己雖然沒有做賊,可是偏偏說不出來的一種心虛。

早餐剛剛吃到一半,忽然聽差走進來對潘健遲耳語了兩句,見潘健遲神色微微錯愕,那聽差又踮起腳來,在他耳畔低語了一陣子,潘健遲就走到易連愷身邊,低低說了句什麽。易連愷聽了他這句話,卻不勝驚詫似的:“她來做什麽?”

潘健遲看了眼秦桑,然後又低頭,似乎靜待易連愷的吩咐。

易連愷想了想:“讓她進來。”

潘健遲答應了一聲,自有聽差去了。秦桑見他們倆的樣子,似乎有什麽不可說的事,從前宋副官如此,沒想到潘健遲亦是如此。她拿小匙攪著杯中的咖啡,卻聽易連愷說:“你先上樓去吧。”

若是往日,她也懶得多管閑事,偏偏今日不知為何執拗起來,抬起臉淡淡地問:“有什麽事要瞞著我?”

易連愷卻出乎意料地怔了怔,下意識地說:“沒什麽事。”

“那我不能在這裏?”

易連愷仿佛賭氣一般,頓了一頓,才冷冷道:“隨便你。”

直到聽差引了客人進門,她才知道他為什麽帶著這種賭氣似的口吻,原來來客並不是別人,正是那日初上山撞見的騎馬女子,符遠名伶閔紅玉。

秦桑久聞閔紅玉的豔名,因為符遠那些太太小姐們,提起這位交際紅人閔小姐,都是一臉的不以為然,幾乎視作符遠的一麵豔幟。入幕之賓皆為顯貴,甚至有傳聞說易二公子易連慎,都曾經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上次山道間匆匆一瞥,秦桑對她的印象也就是麵容皎好的年輕女子,今日重來,隻見她穿一件月白影紗旗袍,隱隱透出蘭花暗紋,頭上一應珠翠皆無,隻有頸中戴著一串潔白的珍珠,那珍珠每顆都有蓮子大小,隱約珠光更襯得她眉目如畫,未曾開口先已笑吟吟:“公子爺!”轉頭見到秦桑倒也不卑不亢,“這位定然就是少夫人吧?那日山道上曾衝撞了少夫人,還沒有向您賠禮道歉,不過想必少夫人大人大量,不會與我一般見識。”

秦桑對她倒不覺得討厭——委實因為易連愷已經太讓她討厭,所以對著這女人,她反倒恨不起來。她自重身份,並不答話,隻是看著易連愷。

易家的家規倒是嚴謹,尤其禁嫖禁賭,更惶提納妾。雖然易繼培自己左一個姨太太,右一個如夫人,三個兒子卻被他管得老老實實,易連愷玩歸玩,在老父嚴規之下倒還不敢逾雷池半步。此刻見秦桑瞧著自己,心下更是惱怒,說道:“你先上樓去。”

秦桑當著外人,不便與他爭吵,便隻淡淡地瞧了他一眼,起身上樓。她在房間裏素來安靜,隨手拿了本西洋雜誌看了看,沒一會兒就聽見樓下有汽車的響聲,韓媽進來悄悄告訴她:“公子爺帶著那個女人坐汽車出去了。”

這倒也是意料中的事,沒想到韓媽卻又告訴她:“連新來的潘副官也沒讓跟著,公子爺真是……也太胡鬧了……還有那個女人,竟然好意思尋上門來,也真真不要臉。”

秦桑想,潘健遲初來乍到,且又是自己所謂的表親,易連愷大約不好意思叫他跟去。不過這倒是個極好的機會,於是對韓媽說:“潘副官現在在哪裏呢?我正想進城去買點東西,叫潘副官陪我去吧。”

韓媽以為她是和易連愷在生氣,便笑道:“少奶奶出去逛逛也好,總在家裏也生悶。”就侍候她換了出門的衣服,又下樓叫人準備車子。

因為易連愷不在軍中任職,所謂的副官其實也就是侍從和聽差的頭頭,亦不穿軍裝,隻是陪著他吃喝玩樂罷了。潘健遲依舊是西服革履,風度翩翩地照顧她上車之後,自己坐了司機旁的位置。她滿腹心事,奈何車上還有司機,不便說話,所以隻是靜靜看著車窗外的風景。

車子風馳電掣地從盤山道上下來,不一會兒就到了鎮上。這裏雖然是個小鎮,卻因為山上避暑的顯貴甚多,所以頗為繁華,兩條十字街全是青石板鋪的馬路,兩旁店鋪雲集,賣的東西更是吃穿用度一應俱全,琳琅種種並不比昌鄴城中的貨色差,隻是價錢自然要貴上一層。

潘健遲倒是把規矩做了個十足十,先下車來,親自撐起傘來替秦桑遮著太陽,秦桑下車之後,打開手袋給了司機十塊錢鈔票,說道:“潘副官陪我逛街,或者就去吃小館子,你把車子停在這裏,自己先去吃飯吧。”

司機自然是巴不得,接過錢就走開了。潘健遲跟在秦桑的後麵,陪她走了幾家店鋪,亦買了幾樣東西。一手替她撐著傘,一手拎著些衣料之類的紙匣。秦桑雖然覺得有許多話要對他講,可是終究一言不發,直到最後烈日當空,街上漸漸熱起來了,她見街對過有一間西餐館子,便走進去了。

西餐館的招待那是最有眼力,尤其是這鎮上的西餐館招待,都是一雙厲害眼睛。一看秦桑的穿著打扮,便知道來頭不凡。後頭又跟著一個聽差撐傘拎東西,肯定是在山中避暑的大戶人家小姐或者少奶奶,於是滿麵笑容地迎上來,先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後引他們到安靜的二樓去。

午後生意清淡,整個二樓就隻他們一桌客人。雪白的餐布上燙著金色的曼陀羅花,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映在那燙金紋路上,一絲一絲漾起金光,卻是灼得人眼睛也痛了似的。

秦桑握著冰水的杯子卻不喝,慢慢看杯壁上凝出水珠,有一道水痕突兀地滑落,沁得掌心微涼。她把杯子放下,抬眼看著潘健遲,輕聲問:“你到底想做什麽?”

潘健遲笑了笑,並不答話。秦桑心亂如麻,說道:“你既然留學東洋,回來自然應該作一番事業,為什麽竟然甘願來寄人籬下,受人差役?”

潘健遲卻微微一笑:“人各有誌,我就算空有一身抱負,一介書生,無背景無靠山,誰會睬我?倒是易公子對我青眼有加,所謂士為知己者死,我覺得值得。”

秦桑萬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胸中血氣翻湧,說不出的憤怒和失望。潘健遲道:“當初你屬意於我,可惜我既沒有有權有勢的老子,也沒有世代簪纓的門楣,你父親瞧不起我是自然的。後來我母親賣了祖田供我到東洋,我未嚐不存著發憤圖強的念頭。可惜縱然考出第一名又如何?我的日本同學都是豪族巨室子弟,他們一上戰場就是指揮官,甚至是將軍,而我呢?回國來四麵碰壁,被人嫉妒陷害鋃鐺入獄。抱負?事業?”他幾乎自嘲似的笑笑,“沒有靠山,沒有錢,下場就是被人像碾螞蟻似的碾死。”

秦桑默然半晌,才道:“你真的要跟著易連愷?”

潘健遲笑了一笑:“人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待人。”

秦桑終於忍不住道:“我還以為你真的是革命黨,沒想到原來是搖頭曳尾的……”說到這裏實在不願意口出髒字,更不忍辱及昔日愛人,所以生生將後麵的話咽下去。轉頭看著窗外,烈日下街道上行人寥寥,街上隻有白晃晃的太陽。這時節正是“秋老虎”最厲害的時候,又是一天之中最熱的時分。兩旁的鋪子亦是無精打采,各色的幌子招牌在靜靜的陽光下,一動不動。因為並不是集日,街上安靜得很,隻有一個剃頭挑子的擔子擱在街口,避在騎牆的陰影之下。而剃頭匠亦無精打采,隔了半晌才“嚓”的打一聲鐵片。

這樣寂靜的午後,聽著這鐵片的聲音,似乎顯得更是安靜。

她原本以為他冒著極大的風險留下來,或許有什麽話要對自己說。不料今日的這一番談話,委實讓她失望到了極點。起初她還抱著萬一之希望,怕他或是因為自己的緣故勾留易家,又抑或他真是革命黨也是好的。但種種理由,他卻選了最難堪的一條。

潘健遲似乎終於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希望你能諒解——人各有誌。”

秦桑道:“我不能理解,我也不希望你留在易家。”

潘健遲並不說什麽,隻是又笑了一笑。

這一場談話,自然是不歡而散。秦桑回去的路上就想起當初和鄧毓琳看過的一部電影,兩個人當時隻是唏噓男人的薄幸,可是料不到這樣難堪的境地會落到自己身上。她想著,易連愷行事自己雖然幹涉不了,但有時候高興起來,她或許能在旁邊說上一兩句,這個潘健遲,早已經不是自己當年認識的那個酈望平,不能留他在這裏,遲早害人害己。

她既然存著這樣一份心思,總想著在易連愷麵前說動,不想易連愷一連好幾天不打照麵,連帶潘健遲也早出晚歸。易連愷夜不歸宿是常有之事,家裏連下人都習以為常,唯有韓媽怕她生氣,每日小心翼翼地忙進忙出,不敢在她麵前提及易連愷。這樣過了差不多三四天,易連愷終於回別墅來了。

秦桑本來正坐在後麵走廊上看書,因為庭院裏栽著一株極大的杏樹,此時綠葉成蔭,遮去半廊陽光。就在那樹蔭下放著把藤椅,藤椅旁是藤製的高幾,放著茶點並一盤水果。樹枝葉間卻漏下疏疏的陽光,一閃一閃地映在那書頁之上,倒像是金色的蝴蝶似的,輕輕一棲又飛走了。一卷《浮士德》剛剛看了沒幾頁,忽然聽到前頭一陣汽車喇叭,這樣喧嘩再沒有旁人,隻有易連愷。果不然,沒一會兒就聽到他的笑聲,夾著女人嘻嘻哈哈地說笑聲,秦桑不由覺得非常刺耳。

她正打算站起身來,卻瞧見易連愷果然不是一個人,不僅不是一個人,而且另一個人竟然是閔紅玉。易連愷摟著閔紅玉大搖大擺走進來,秦桑不由得眉頭微皺,便欲避開去。偏偏易連愷卻笑著叫住她:“來來,紅玉你見一見,這就是我們家的少奶奶!”閔紅玉眯起眼來,媚笑如絲,聲音更像緞子似的,又軟又滑:“見過少奶奶!”一邊說,一邊吃吃輕笑,“那日冒昧上門,沒有給少奶奶請安,是紅玉失禮。”說著便依著舊禮福了一福。她身姿妙曼,這個禮行得輕輕巧巧,如同行雲流水一般。

秦桑不願意讓下人看笑話,忍住一口氣,亦並不正眼瞧閔紅玉,起身便欲走。

沒想到易連愷臉色卻一下子沉下來,放開閔紅玉,幾步走上前來,拉住她:“我跟你說話呢!”

秦桑本不欲理他,奈何他身上酒臭煙味,氣息混濁,她本能地舉起手絹捂住鼻子,說道:“放開!”易連愷道:“人家向你見禮,你怎麽不理不睬?”

秦桑怒道:“你把這樣不三不四的女人帶回家來,到底是何意?你既然視我們的婚姻如無物,那麽就離婚好了。”

易連愷冷笑道:“離婚就離婚,你以為我怕嗎?要不是當初老頭子逼著我,我怎麽會娶你?你以為就憑你那幾分姿色,我看得上你?”

秦桑不欲與他多說,掉頭轉身就上樓去了。隻聽易連愷站在原處,連連冷笑。

這一下子易連愷像徹底撕破臉似的,索性讓閔紅玉住下來,每日公然在家中飲宴調笑取樂。秦桑將自己關在睡房裏,整日不出,圖個眼不見為淨。韓媽勸了幾次,亦是無可奈何。但這樣拖了幾天,卻再拖不下去了,因為就要過中秋節了。

秦桑也不過問易連愷,隻是敦促傭人收拾行李下山,等收拾完行李,易連愷卻早預備好了車子,帶著閔紅玉一起回到昌鄴城中。秦桑並不和他們同車,隻是懶怠去管。

昌鄴易宅中,朱媽早就望眼欲穿,算計這陣子易連愷和秦桑該回來了。這日正在穿堂中坐著做針線,果然聽見前麵汽車喇叭響,緊接著前麵門房裏喧嘩起來,心想該是小姐姑爺回來了。於是連忙放下針線迎出去,果然看到門樓裏停著好幾部汽車,當先韓媽下了車,秦桑扶著她的手,也下車來。朱媽笑著迎上去,方叫了聲:“小姐……”忽然見後頭一部汽車上,易連愷正下車來,朱媽正兀自納悶他們兩個為何不同車,卻看到易連愷伸出手去,隻見一隻手搭上他的手,銀紅旗袍袖子襯得十指尖尖,塗滿了豔麗的蔻丹,緊接著銀紅的身影從車裏出來,原來是個妖妖調調的年輕女人。

朱媽猛吃了一驚,看秦桑卻渾若無事,仿佛什麽都沒瞧見似的,徑直上樓回房去了。朱媽連忙跟上去,忙著張羅打水給秦桑洗臉,侍候她換衣服,又沏茶:“小姐餓不餓,我去叫廚房預備些點心。”

秦桑搖了搖頭,朱媽憋了一肚子話,可是一個字也不敢問秦桑,等秦桑換過衣服,便悄悄退出去。還沒下樓,正見著韓媽抱著秦桑的首飾盒上樓來,於是便拉住她詢問。韓媽哪裏忍得住,一五一十就將山中的情形全告訴了朱媽,又說:“真是作孽喲,在山裏麵的時候,少奶奶就氣得整宿整宿的睡不著……我看公子爺真是被狐狸精給迷住了,竟然還帶回家

裏來……”

朱媽自然又氣又憤,可是無可奈何,隻能拿話來百般勸慰。秦桑明白她的用意,淡淡笑了笑,說道:“你放心吧,他既然不理我,我獨個兒回符遠就是。”

朱媽會錯了她的意思,以為她受了這樣天大的委屈,定然是要回去請易家長輩做主,所以道:“小姐平日就是太好性兒了,俗話說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姑爺這次太過分,自然有大帥拿家法教訓他。”

秦桑笑了笑,並不說話。

回老宅算是大事,她因為是當家的少奶奶,各色禮物、所帶行李、要帶去的聽差和女仆,樣樣都得過問操心,打迭起精神忙亂了兩三天,才差不多齊備。易連愷命人包了符昌通車幾個頭等包廂,搭火車回符遠去。最最令秦桑和朱媽都想不到的就是,易連愷竟然還帶著閔紅玉一起回符遠。秦桑倒也罷了,心想他果然是撕破臉了,大家沒趣。隻有朱媽背地裏咒了無數次“狐狸精”、“爛娼婦”,可是咒罵歸咒罵,亦是無可奈何。

易連愷出門,從來是單獨替秦桑包一個包廂,因為秦桑怕吵,火車上本來就睡臥不寧。這次他帶著閔紅玉,兩個人占了一個包廂,然後潘健遲帶著幾名男仆,住了另一個包廂,秦桑並幾個女仆,在最後一個包廂裏。朱媽氣得眼睛都要出血了,秦桑倒是可有可無的樣子,她原本不想帶著朱媽,因為朱媽年紀大了,這樣奔波實在辛苦。但畢竟她是自己陪嫁來的嬤嬤,易家在這上頭從來講究做派,而且又怕朱媽多心,所以仍舊由朱媽領頭,帶著四個女仆陪她,隻留了韓媽一個在昌鄴宅中看家。車行很快,秦桑有點輕微的暈車,於是上車之後就和衣休息。小憩片刻起來,朱媽預備了茶水給她漱口,一邊收拾出點心,一邊對她恨恨地說:“那個新來的潘副官也不是東西,瞧他那狐假虎威的樣子,把少奶奶你半分也不放在眼裏。”

秦桑心中本就懶懶的,隨手端起茶杯,並不做聲。

朱媽卻說:“小姐不要嫌我囉嗦,原來那個宋副官就不是好人,隻會挑唆著公子爺在外頭瞎胡鬧。現在這個潘副官,瞧著又是一路貨色。小姐就是太老實,要我說呢,小姐應該放出點手段來,像這樣的人,小姐要麽好好籠絡住了,不怕拿不住公子爺的行蹤,要麽就讓他服服帖帖,知道厲害……”

秦桑更加不耐:“你別說了,回頭讓人聽見,什麽意思。”

朱媽這才打住了,秦桑坐在桌前,托腮聽著車輪滾滾,哐當哐當,哐當哐當,車聲單調乏味,一路向南,車窗外風景田野,便如放電影一般直向後退去,卻是說不出的心灰意懶。

車到方家店的時候要加水加蒸汽,停上好半晌工夫。方家店是駐兵的重鎮,駐防的姚師長聽說易連愷在車上,特意巴結,遣人來送水果。偏生遣來的那個副官並不認識秦桑,他上車到易連愷包廂裏,見著閔紅玉裝束時髦,與易連愷年紀相當,便以為這定然是三公子夫人,於是一口一個“少夫人”,好一番恭維奉承。易連愷素來驕矜,此時又在興頭上,竟隨他誤解去了。偏偏一個女仆正巧過去那邊包廂取東西,回來告訴了朱媽,朱媽氣得幾欲要破口大罵,秦桑淡淡地道:“有什麽好生氣。”

等姚師長的副官一走,閔紅玉打發自己的女仆送了一籃水果到秦桑的包廂,朱媽一見,更如火上澆油一般,拎起水果籃就扔到了車窗外。那女仆頓時覺得好生沒趣,哼了一聲就走了。沒一會兒易連愷卻親自過來了,站在包廂門口隻是冷笑:“還反了不成?”

朱媽平日極是本分,這時候卻顧不得了,搶在秦桑麵前說道:“姑爺,我算是我們小姐陪嫁過來的人,你這樣欺負我們小姐,我可顧不得自己這張老臉了!”

易連愷那個脾氣,如何禁得住一個下人這樣跟自己說話,心下大怒,便冷冷道:“人呢?難道還要我親自動手?”

侍從見鬧得僵了,可是不能不硬著頭皮走上前去,秦桑站起來,雙目注視著他,淡淡地道:“你敢!”

侍從雖然平日對易連愷唯命是從,但看見秦桑站在那裏,她本來平日嬌怯怯,但此時竟如同換了個人似的,眉宇間有說不出一種的凜冽之氣,不知為何氣勢就為之所奪,囁嚅道:“少奶奶……”

易連愷將侍從推開,幾步走過來,舉手“啪”一下子,正打在秦桑臉上。

秦桑整個人都懵了,他這一下子既狠且重,打得她一個踉蹌,扶住那茶幾,隻覺得臉上火辣辣的,劇痛難耐,連話都說不出來。易連愷身後跟著潘健遲,見到這情形連忙上前一步,拉住了易連愷:“公子爺!公子爺有話好說!”

幾個女仆這才醒悟過來,朱媽上前來扶住秦桑,易連愷卻怒氣衝衝:“姓秦的,你別以為你嫁了我,就是少奶奶。我告訴你,你要是識趣,就老老實實的,我少不了你吃喝穿戴。給你三分顏色你就敢使臉子給我看,活膩了!”他脾氣暴戾,說著說著上前來又是一腳。潘健遲大驚失色,使勁拉勸著他,但包廂中地方狹窄,秦桑又並不閃避,那一腳到底還是踹在她旗袍下擺上,雖然易連愷被潘健遲拉住,早失了七八分力道,不過仍舊將秦桑踹得一個踉蹌,那珠灰輕紗的旗袍上,被踹上一個腳印子。

聽差們看鬧得大了,早就一擁而上,拉的拉勸的勸,連哄帶求,將易連愷勸開去。幾個女仆也一股腦兒上前來,簇擁著將秦桑攙扶到軟床上坐下來。

秦桑倒沒有哭,也不覺得疼,就是心裏一陣陣發緊,像是母親死的時候,她在學校裏知道喪訊,趕回家去,在路上那心就像是被人攥在拳頭裏,又捏又攥,一陣陣發緊。她喉嚨裏像卡住似的,輕微地泛起惡心,不是惡心旁人,是惡心自己,怎麽會落到這樣的泥淖裏來,怎麽會?

朱媽一邊抹眼淚一邊勸:“小姐你哭一哭,啊?哭一哭就好了,可別委屈壞了……姑爺這是中了什麽邪……竟然這樣子對小姐……”

她倒連半顆眼淚都沒有,隻是不耐煩,心想有什麽好哭的,不就是挨打了,從前他並沒打過她,不過罵也罵得難聽。他說的倒也不假,身份都是自己掙來的,父親陪嫁了半個身家又怎麽樣,在旁人眼裏,就是秦家攀附易家權貴。

朱媽叫別的女仆去找茶房,拿了一包冰來要給她敷在臉上。因為臉上還火辣辣疼著,秦桑下意識避了避,朱媽像哄小孩兒似的勸她:“少奶奶先敷著這個,不然就腫了。”

冰冷的冰袋貼在臉上,火辣的疼痛舒緩下來,皮膚上的灼感漸漸化在絲絲冷冷的觸感裏。她整個人昏昏沉沉的,朱媽來侍候她換衣服,她也就隨和地任由人擺布,其實心裏什麽都沒有想,出乎意料地安靜下來。換完衣服朱媽又重新攙著她坐下,她仍舊用一隻手按著那冰包,裏頭的冰漸漸化了,外頭凝的水珠子順著手腕淌進她的袖子裏,像一條冰冷的小蛇,蜿蜒的無聲的,一直往肘彎裏滑進去。那條細細的小蛇冰冷冰冷,像是沿著胳膊上的血脈,一直鑽進去,鑽進去,直冷到心裏,發酸發疼。她想,無論如何是不能再忍了。連她自己都覺得憎恨,憎恨自己前幾日沒有下決心,就在昌鄴宅子裏一了百了。昌鄴宅子裏,樓下吸煙室裏有個楠木玻璃櫃子,裏頭擱著一把象牙雕花的長槍,據說那是前清攝政王用過的獵槍,雖然年代久遠,但非常好使,去年她還見易連愷用過這把獵槍,她也知道火藥子彈在哪個抽屜裏……可怕的念頭隻是浮起來一瞬,帶著潮呼呼濕漉漉的氣息,像是冬天裏泛了霧,又陰又冷又潮。她定了定神,外頭已經在敲鈴,是火車就快要開了。

這時候包廂外頭有人輕輕敲著門,朱媽開門一看,見是潘健遲,更沒有半分好氣,就攔在門口道:“幹什麽?沒瞧見少奶奶不舒服嗎?”

潘健遲說道:“公子爺說,搭火車太氣悶,我們就先在方家店下車,或者換汽車,或者換船。請少奶奶先回符遠去,不必等我們一路。”

朱媽一聽這話,氣得渾身發抖,秦桑卻覺得可有可無,潘健遲遣來幾名聽差,名義上說是服侍,實際上卻如同監視似的。朱媽眼睜睜看著易連愷帶著閔紅玉下車,潘健遲跟在他們後頭,隻提了幾件隨身的行李。站在月台上,閔紅玉得意洋洋,還對著她們這包廂的車窗比了一個飛吻,朱媽氣得便欲隔窗大罵,偏偏秦桑似乎抱定了眼不見為淨,渾若無事。

這趟快車到符遠已經是入夜時分,符遠為江左第一名城,更是南北交通要道昌符鐵路的終點,往東去烏池的旅人皆要在此換車或者換船,而向南的鐵路在這裏到了盡頭,往南去閔州的人,也得換汽車再走了。所以這符遠火車站,也極是繁華熱鬧,偌大的火車站燈火通明,蒸汽車頭噴出的白霧一團團籠住月台。秦桑還是舊曆年的時候回過符遠,此時往車窗外望去,隻見素來旅客如織的月台,不知為何卻是空蕩蕩的,竟然一個人都沒有。抬眼望去,不遠處是火車站的一排房子,再往遠看,就是黑壓壓的樹林。那樹林子的後頭就是城牆,進了城樓不多遠即是碧波蕩漾的符湖,煙波浩渺。符遠地勢險要,三麵環山,一麵卻是這符湖占去了半城風光。整個符遠城,其實就是沿著湖畔迤邐建起來的,許多人家的宅子就建在湖邊。依山傍水,風景十分秀麗。而易家的老宅,就是湖邊一座深宏大院。

因為之來前拍過電報,所以一俟火車停穩,易家的聽差便首先登上包廂。為首的正是老宅的管家王叔,他是從前侍候易繼培原配太太的老人,在易家多年,他的妻子又是一手帶大易連慎的乳母,所以連易連愷都格外客氣,稱他一聲“王叔”。秦桑見著他,也笑了笑:“煩王叔來接我們。”

王管家卻是謹小慎微慣了,連聲賠笑道:“三少奶奶別折了我這把老骨頭。”又道,“三少奶奶路上辛苦。”他是個機靈的人,不見易連愷的行蹤,雖然心下納悶,但亦並不多問。陪著秦桑先下車,站台上早就有易家派來的車子候著,王叔親自侍候秦桑上車,韓媽因為是隨身的女仆,便坐在司機旁。王管家也坐在司機旁,自有其他聽差去招呼仆人、行李。

從火車站到易家老宅開汽車,不過短短兩刻時間,拐了最後一個彎,遠遠就可以見到街口的牌坊,從牌坊底下穿過去,看見極大幾株柳樹,拱衛街頭兩扇朱漆大門,卻有兩排佩長槍的警衛站在那裏,樓門洞裏懸著栲栳大的兩盞燈籠,裏麵裝著一百支的電燈,雪亮的光映得門洞前一大片空地,亮堂堂如同白晝一般。風吹垂柳枝葉拂動,可以看到高牆上圍著的鐵絲,倒栽著尖刺。

他們的車子一直沒有停,駛進去穿過第二座門樓才停下來,正對著門樓是一座古色古香的琉璃影壁,就在這影壁前下了車。平日裏他們回來,上房裏的聽差早就湧出來,笑嘻嘻搶上來,一迭聲吵嚷說道:“給三倌請安!”“少奶奶安康!”“三倌三少奶奶回來啦!”那種熱鬧一直將他們簇擁進屋子裏去。

今天卻是出奇的冷清,上房裏並沒有一個人迎出來,秦桑下車的時候,正好一陣涼風撲在身上,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就在這時候,上房裏走出個人來,雖然穿著便服,但那姿勢一看就是軍人。他不緊不慢地邁著步子踱出來,臉上還微微帶著三分笑意:“三妹妹回來了?”

秦桑見是他,不由微覺意外,但還是叫了聲:“二哥。”

此人正是易繼培的次子易連慎。他因為常年在軍中,所以顯得黑瘦英挺,氣質自然出眾,與易連愷的紈絝樣子相比,簡直沒半分相似。秦桑平常甚少見到這位二哥,每每易連愷提及他,總是一種不屑語氣。易家是舊式的家庭,素來嫡庶分明長幼有序,易連慎忙於軍務,而她不過一年三節才回老宅,兩個人並沒多少交集。所以她也隻是客客氣氣:“二哥這麽晚了,還要出去辦事?”

易連慎卻笑了笑,說道:“我不出去辦事,我是特意在這兒等三妹妹……三弟怎麽沒有陪你回來?”

秦桑見他雖然臉上笑著,可是目光閃爍,分明沒有半分笑意,她不由問:“父親大人回來了嗎?我先去向父親請安。”

易連慎卻又笑了笑:“不急。”他說話的語氣聲調都是從容不迫,但秦桑卻微覺詫異。隻見他舉起手來,“啪啪”兩聲清脆的擊掌,幾名全副武裝的馬弁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端著槍走上前。易連慎卻慢慢一步步往後退,說道:“三妹妹路上辛苦,必然累了,先好好地休息一會兒。”

秦桑便是再遲鈍,也知道是出了事,可是出了什麽事卻猜測不到。那幾名馬弁雖然端著槍,但待她也還算恭敬,將她一直送到東邊的跨院裏。一進這屋子的門,秦桑便知道不僅出了事,而且出了大事。因為易繼培的幾位姨太太,並大少奶奶,甚至還有六姨太的女兒曉容,今年才五歲,都在這裏。闔府所有的女眷幾乎全都被關在這屋子裏,說是被關,是因為房門從外頭反鎖著,馬弁開鎖的時候,裏麵的人幾乎個個嚇得麵色蒼白,等看到秦桑走進來,屋子裏的人都是一怔。過了好半晌功夫,才有人篤篤地顛著小腳迎上來,正是大少奶奶。她雖然神色驚惶,卻還能拉著秦桑的手,一句話噎在喉嚨裏似的,半晌才說出來:“三妹妹……你怎麽回來了!”幾位老姨太太抹著眼淚,而易繼培最得寵的那位六姨太,坐在紫檀榻上拿胳膊摟著自己的女兒曉蓉,兩眼直愣愣的,就像是受了極大的驚嚇似的。易繼培半生隻得三子,並無女兒,所以對這個小女兒一貫很嬌縱,此時她縮在母親懷裏,眼巴巴地瞧著滿屋子的大人。

秦桑問:“出了什麽事?”

她這一問不打緊,六姨太“哇”一聲哭起來:“可塌了天了!”窗外的馬弁用槍杆子“砰砰”地捅了捅玻璃,吼道:“不許哭!”

六姨太被這麽一嚇,又直愣愣地收住聲音,倒是她懷裏的曉蓉哭起來,細聲細氣地說:“媽……我怕……”

“寶貝不怕……寶貝不怕……”六姨太喃喃地哄著女兒,拍著她的背,安撫著她。大少奶奶眼睛紅紅的,拉著秦桑:“三弟呢?三弟回來了沒?”

秦桑追問:“到底出了什麽事?”

大少奶奶一邊抹眼淚一邊說,原來昨天晚上易繼培回來,不知道為什麽事將易連慎叫去罵了一頓,後來易連慎從上房出去的時候,好幾個下人還聽見易繼培隔窗大罵:“不知死活的畜生,看我明日怎麽收拾你!”

因為易繼培素來是爆炭脾氣,對幾個兒子極為嚴厲,易連慎更是三天兩頭挨罵,左右不為了公事,就為了私事,所以上上下下幾乎都已經習以為常,宅子裏誰都沒有當回事。等到下午的時候,易繼培在家裏宴請好幾位同僚吃飯,不僅有在符遠的幾位旅長,其中還有符州都督張熙昆。飯吃到一半,易繼培突然提出要免去易連慎在軍中的一切職務,正在大家麵麵相覷的時候,易連慎帶著實槍荷彈的衛隊就闖進來了。

易繼培一見兒子帶著衛隊衝進來,自然是破口大罵,但沒等他一句話罵完,易連慎身後的衛隊已經“嘩啦啦”拉開了槍栓。易繼培本身血壓上頭就有病,罵著罵著兩眼一翻,全身抽搐,口吐白沫,頭一歪竟然中風了。幾位旅長嚇得麵無人色,七手八腳地將易繼培扶起來,隻見易繼培舌頭僵硬,已經說不出來話,不由得亂作一團。隻有符州都督張熙昆從容鎮定,甚至還舀了一勺魚翅湯,慢條斯理地說:“大帥突染暴病,事出突然,為穩定局勢,我提議由二公子暫代督軍之職,諸公意下如何?”

幾位旅長哪裏敢說個不字。易連慎便立時下令關了宅子大門,隻許進不許出。那時候後頭女眷還不知道前麵出了事,直到易連慎的衛隊將闔府圍成鐵桶似的,才聽說大帥病了。正自慌亂間,廚房裏正巧有個廚子侍候上菜,貓腰隔著窗玻璃看到花廳裏的一切,這廚子最是機靈,就悄悄溜到了後院,將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了六姨太,六姨太頓時哭著喊著要去前頭拚命,被易連慎的人攔回來,易連慎便命人將女眷全都關到一處。

現在易繼培生死不明,所有的女眷都被關在這裏,隻不知道外邊到底是何情形。

秦桑沒想到不過短短一日,家變驟生,頓時跌坐在榻上,怔怔地看著大少奶奶。大少奶奶眼睛腫得像核桃似的,說:“我們那一個反正是廢人,眼下就指望三弟能逃脫此劫……三弟是同你一塊兒回來的嗎?”

秦桑點了點頭,卻又搖了搖頭,大少奶奶哭道:“這是作的什麽孽……二弟怎麽會這樣糊塗……”

秦桑聽她一麵哭一麵說,那一種身陷囹圄的驚恐,更漸漸地添了淒涼之意。她想起易連愷半道下車,不知道是喜是憂。如果說是喜,也算不上。如果說是憂,自己已經陷在這天羅地網裏,他在外頭說不定能逃出生天,隻不曉得姚師長到底是哪邊的人,如果連他也是易連慎的心腹,或許會遵了易連慎的命令,將易連愷扣押起來,那就一切都完了。

她看著屋子裏的陳設,想起自己初嫁到易家來的時候,隻覺得這宅中一切都奢華到了極點,所有吃穿用度,連自己出身大富之家也有好些未嚐見識過。再加上易繼培鎮守一方,大權在握,睥睨江左,地方諸侯誰不給幾分薄麵,易家宅中真正是往來無白丁,將錢權二字看得再輕薄不過,金玉滿堂亦不過如此。而現在看滿屋子女眷哭哭啼啼,說不出的愁苦之態,所謂榮華富貴恍若大夢一場。現在兄弟鬩牆,父子反目,這裏頓時成了牢籠,連累她們都被囚困於此。

她們這些人被關在一起,廚房送吃送喝亦不能進來,因為這上房的門邊,正巧留了個貓洞。從前易繼培的原配就愛養貓,自她故世,這個貓洞也沒有堵上,現下卻正好派上了用場。每次飯菜也好,熱水也好,都隻從洞裏遞進來,外頭巡邏的馬弁也不同她們說話,就像真正的監牢一樣。易家的女眷何嚐受過這樣的委屈,夜深人靜,各人在電燈下淚眼對淚眼,並無半句話可說,隻是更添了一種恐懼和愁苦。好在這裏明暗三四間屋子,有著好幾張床和煙榻,大家也就胡亂睡去。秦桑本來路上勞累,同大少奶奶一起,擠在一張床上略躺了一會兒,也不過隻睡著短短片刻,聽見屋子外頭馬弁巡邏的腳步聲,複又驚醒。

大少奶奶也是沒有睡著,兩個人四目相對,都是無可奈何。這時候曉蓉突然從夢中驚醒,“哇”一聲哭了起來。六姨太太抱著她拍著哄著,隻是哄勸不住。屋子裏的人都被吵醒了,大少奶奶也披衣起來看,伸手一試曉蓉的額頭,原來是滾燙的。她見孩子雙頰通紅,說道:“莫不是受了涼?”

秦桑原來在學校裏學了一點西洋的救護知識,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脈搏,說道:“燒得這樣厲害,萬一是傷寒那可糟糕了。”

大少奶奶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秦桑徑直走到窗邊去,大聲道:“去跟二公子說,四小姐病了,要請大夫來。”

外頭的馬弁並不答話,秦桑怒道:“告訴易連慎,四小姐病了,是他自己的親妹子,他便再沒人性,也不能看著親妹子病死!他已經氣死了老的,難道還想逼死小的?我知道他做得出來這樣的事情,不過他若不把我們這滿屋子的女人全殺光了,但凡我們這些女人有一個活著,絕不會輕饒過他!”

眾人都被她這話嚇了一跳,尤其是大少奶奶,連連拉著她的衣袖,秦桑卻並不理睬。沉思片刻,她轉身去舀了冷水,擰了條冷毛巾來,敷在曉蓉的額頭上。六姨太說:“小孩子禁不起這樣冰冷的……”秦桑道:“發燒就是要用涼的,不然燒壞了神經就完了。”然後又打了盆溫水來,讓大少奶奶幫忙解開曉蓉的衣服,她用溫水替曉蓉擦著腋下和膝彎,隻見曉蓉呼吸依然短促,臉上還是通紅通紅,可是溫度卻降了一點兒下來。六姨太見此計有效,不由得大喜過望。這樣幾個人輪流替換著,給孩子擦拭身子,到了天快亮的時候,曉蓉卻重新燒得厲害起來。

六姨太又要哭了,此時忽然聽得門鎖嘩啦一響,原來一名帶槍的馬弁,引著一名背著藥箱的大夫進來,正是日常給易家人看病的孫大夫。他是常到易府上來的,見這屋子裏全是人,不由得大感驚愕。六姨太見著孫大夫便如見著救星似的,淚如雨下,哭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還是大少奶奶引著孫大夫給曉蓉診視,孫大夫坐下來號脈,那馬弁便站在門邊,六姨太隻是拭著眼淚,大少奶奶也不敢多說話,隻是滿臉愁苦地看著孫大夫。

孫大夫號完了脈,要寫方子。本來平日看病易家都備著筆墨,可是這間屋子裏卻是沒有的,秦桑便對那馬弁說:“勞駕,你帶孫先生出去開方子吧。”那馬弁不疑有他,轉身就打算拍門告訴外頭的同伴,沒想到剛一轉身,秦桑已經操起旁邊的紅木小方凳,狠狠地砸在他頭上。那馬弁猝不及防,哼了一聲就軟癱在地上了。

這一下子事出突然,屋子裏所有女人全都呆住了,孫大夫更是瞠目結舌,隻有秦桑鎮定自若,飛快解下馬弁背的長槍,大聲道:“孫大夫,煩您也替我瞧瞧吧,我昨晚上頭疼了一夜,您替我號個脈。”然後一邊說,一邊以目光示意孫大夫到裏間去。

孫大夫見她拿槍指著自己,無可奈何隻得往裏間退去,秦桑一邊拿槍步步逼著他,一邊對屋子裏所有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大少奶奶用手捂著嘴,六姨太摟著曉蓉驚恐地望著她,幾位姨太太更是瞪大了眼睛,不敢做聲。

秦桑一進到裏間,就對孫大夫說:“孫先生,麻煩您把衣服脫了。”

孫大夫嚇得全身如同篩糠,牙齒格格作響,連囫圇話也說不出來:“三……三……少奶……奶……這……這可使……使不得……”

秦桑卻出奇的鎮定:“我隻是借您這身衣服使使,出不出得去這院子是我的事,絕不連累先生。”

孫大夫這才明白自己想歪了,連忙哆嗦著解開扣子,將長袍脫下來給她。這時候大少奶奶也進來了,看著這情形,隻嚇得傻了,秦桑卻小聲道:“大嫂,快給我找條繩子!”大少奶奶如夢初醒,急得卻手足無措:“沒有繩子……”

秦桑急中生智:“快,把你裹腳布扯下來。”

大少奶奶窘得臉上發紅,卻一聲不吭,坐在那裏三下兩下便將裹腳的帶子拆開來給她,秦桑將孫醫生結結實實捆成了粽子,然後掏出條手絹塞住他的嘴,小聲對大少奶奶說:“大嫂,把另一條裹腳布也給我。”

大少奶奶這輩子也沒在陌生男人麵前露出過自己的小腳,看孫大夫骨碌碌兩眼翻白,正死死盯著自己,隻窘得要哭,可是不敢不照秦桑說的話去做,將另一條裹腳布也拆下來給她。秦桑走到外頭,想將那個被砸得昏死過去的馬弁拖進裏屋去,可是她力氣畢竟有限,拖了一拖硬是紋絲不動。這時候六姨太將曉蓉放在床上,起身上前來幫秦桑,四姨太五姨太也都醒悟過來似的,幫著抬的抬拉的拉,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將那馬弁弄進了裏屋。秦桑把馬弁身上的那套軍裝也扒了下來,然後照例用裹腳布將他捆了個結實,頭也沒抬地說:“給我一條手絹。”

有人遞了一條手絹給她,她一看正是六姨太,不及多想,仍將那手絹塞進那馬弁的嘴裏。這麽一折騰她出了一身大汗,此時才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悄聲道:“咱們得商量一下,誰跟我先出去?”

六姨太低聲道:“曉蓉在這裏,我不能走。叫大少奶奶跟你走吧。”

大少奶奶說道:“我一個小腳能走到哪裏去?還是六姨娘跟著三妹走,曉蓉我來照應。”

秦桑道:“現在不是推讓的時候,遲則生變。四姨娘身量最高,又是大腳,穿孫大夫的衣服應該合適,我和四姨娘走。如果出得去,我一定想法子救大家。”

四姨太太心驚膽寒地答應了一聲,當下兩個人換了衣服,秦桑太瘦,那套軍裝穿起來空蕩蕩的,六姨太隻得替她將腰帶緊了又緊,大少奶奶含淚道:“三妹,四姨,小心。”

秦桑把軍帽壓在頭上,細心地將頭發全藏好了,四姨太太臉色蒼白,不過勉強還算鎮定,說道:“走吧。”

秦桑背著槍低頭拍門,外頭的馬弁將鎖開了,她當先跨出去,四姨穿著長袍馬褂,又將孫大夫的那頂黑呢禮帽壓得極低,開門的馬弁果然沒有留意,低頭繼續重新鎖好了門。秦桑偷看,隻見院中有四五個崗哨,全都站在窗下,端著槍逡巡不定,並沒有人注意到他們。一直穿過庭院,秦桑的一顆心如同打鼓一般狂跳不已,這個院子平日走來,也就十幾步路,可是今天這十幾步,卻像是幾百步似的,她心中焦急,隻恨不得拔腳就跑出去,但偏偏還要慢慢地走,這樣的天氣,還沒有走到月洞門口,又出了一身汗。她聽著身後四姨太的腳步聲,倒還不算淩亂,隻是夾雜著很輕的“格格”聲,她想了半天才想出來原來是牙齒打戰的聲音,她又不能回頭跟四姨太說話,隻能硬著頭皮往前走。眼睜睜看著終於走到月洞門前,這才想起來大門肯定是出不去了,她腦中轉得飛快,立刻決定先去後頭廚房。她想的是,雖然闔府被圍,但這麽多人都要吃飯,廚房總得出去買菜,說不定有機會混出去。誰知剛剛走到月洞門口,忽然見一隊人朝這邊來,領頭的正是易連慎。這樣子避無可避,她身後的四姨太太嚇得麵無人色,“咣啷”一聲肩上的藥箱就滑落在了地上。

說時遲那時快,秦桑不假思索已經打上了槍栓,但易連慎帶著衛隊,所有人全都“嘩啦啦”上了槍栓指著她們兩人,易連慎見著她們的打扮和神色,先是吃了一驚,然後漸漸覺得非常滑稽似的,最後竟然哈哈大笑起來。

秦桑端著槍瞄準他,怒目而視。

易連慎笑得夠了,這才負著手,慢條斯理地踱到她的麵前,含笑道:“三妹妹……其實我一直不明白,當初老三他為什麽非要娶你。今天我可算明白了,原來你真是……有趣!有趣!甚是有趣!”

秦桑冷冷地道:“信不信我一槍打死你。”

易連慎卻好似沒看到她手中那杆長槍似的,笑道:“你的槍法是老三教的吧?老三這個人,樣樣都差勁,就隻槍法還算過得去,不曉得三妹妹你學到了他的幾分皮毛。”他指了指自己,說道,“我就站在這兒,打得中打不中,你隻要敢開槍,這些人全是我的親隨衛隊,個個全是神槍手,從來彈無虛發,二十多條槍指著你,隻要你敢扣扳機,我保證你這張漂亮的臉蛋兒,馬上變成馬蜂窩。那時候隻怕老三見著,也認不出來你。”

秦桑狠狠咬著下唇,不說話,她身後的四姨太已小聲地啜泣起來。易連慎見秦桑臉色煞白,卻並不求饒,甚至連端著槍的手都沒有絲毫顫抖,不由得更覺得有趣,笑吟吟地道:“三妹妹,你和四姨這是怎麽混出屋子來的?我猜,你是打昏了孫大夫和那個當兵的……嘖嘖……這一手幹得真漂亮,太漂亮了。誘敵深入,移花接木,瞞天過海。再下一步,你們就該大搖大擺金蟬脫殼了。三妹,你真是我見過的女人中,一等一能幹,一等一膽大,也是一等一有勇有謀。我從前真是低估了你,低估了那一屋子的女人。”

秦桑道:“你覺得我不敢開槍嗎?你覺得你今時今日就是十拿九穩嗎?蘭坡沒有和我一起回來,隻要他還在外頭,你別想隻手遮天!”

她本來隻是詐上一詐,如果易連慎已經在途中扣押了易連愷,那便真是無法可想了……沒想到易連慎臉色微微一變,旋即笑道:“三妹妹真是牙尖嘴利,不過我那三弟雖然溜了,三妹妹你卻在這裏,我不怕他不肯回來。”

秦桑心下急轉,既不明白他話中的意思,又揣測他此話的真偽,心中驚疑不定,易連慎卻笑道:“三妹妹你還是先把槍放下吧,弄不好傷著你自己,我可怎麽向三弟交代?”

秦桑冷冷道:“要我放下槍也不難,你得讓我見見大帥。”

易連慎道:“父親大人病了,是不會見你的。”

秦桑道:“別騙人了,我知道父親死了。”

易連慎笑道:“三妹妹你不要想套我的話。你知道了也沒用,左右踏不出這院子去,我奉勸你還是乖乖地回去屋子裏,等我那三弟回來。”

秦桑歎了口氣,說道:“二哥,你也知道蘭坡對我是個什麽情形,我也不指望他顧念夫妻情分。今天的事都是我的不對,是我輕舉妄動,也是我一個人的主意,逼著四姨娘陪著我,其實都和她不相幹,二哥不要遷怒別人。四妹是真的病了,二哥就不看在別的,總看在一家人的份上,讓醫生好好給四妹瞧病。家裏隻得四妹這一個女孩兒,她又還小,二哥隻當可憐她,總是你的親妹子。”

易連慎見她服軟,不由笑道:“這你放心,我不會真的氣死老的,再逼死小的。”

秦桑聽他道出自己擠對他的話來,不禁心中擔憂,她說這話不過是激將之法,此時見他笑吟吟看著自己,似乎並無慍怒之色,於是嫣然一笑:“二哥大人大量,自然不會和我這婦道人家一般見識。”

易連慎道:“你這樣厲害的婦道人家,我這輩子還沒見過第二個呢。”

秦桑道:“我再厲害也不過是色厲內荏,還不是任憑二哥發作。何況二哥手底下的人用二十幾條槍指著我,我若是敢輕舉妄動,馬上就要被打成馬蜂窩,說實話,我其實怕得緊呢。”

易連慎撲哧一笑,說道:“三妹妹,老三怎麽娶了你這樣一個活寶,裝起可憐來是真可憐,膽子大起來呢,卻連殺人放火都不怕。”

秦桑心下惱怒,卻笑道:“二哥過譽了,要不是心裏害怕,我也不會出此下策。其實二哥才是真正英雄了得,肯站在這槍膛前頭,和我說這半晌的話。”

易連慎微笑道:“得啦,你把槍收起來吧,舞刀弄槍真不是女人該做的事。回頭莫嚇著幾位姨娘,還有大嫂和四妹。”

秦桑聽出他話中的威脅之意,無奈全府的女眷都還在他手中,況且自己被圍,黑洞洞的槍口全對著自己和四姨太,實在沒有任何僥幸的可能,隻得將槍垂下。旁邊的侍從端著槍慢慢逼近,將她手中的長槍繳了過去,然後易連慎道:“先送三少

奶奶和四姨娘回房去……”他又笑了笑,“今天中午,我設便宴替三妹妹洗塵。”

秦桑不知道他打的什麽主意,心中驚疑不定,但現在自己身陷囹圄,人為刀俎我為魚肉,隻能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她索性大大方方地道:“那就謝謝二哥。”

她們倆仍舊被送回上房,六姨太見她們倆被實槍荷彈的衛士押回來,尤其後頭還跟著易連慎,頓時嚇得隻差沒有暈過去。易連慎走到裏間,瞧著孫大夫和那馬弁被捆得結結實實睡倒在地上,不由得搖頭歎氣。那馬弁兀自昏迷不醒,孫大夫見易連慎進來,骨碌碌眼睛直轉,奈何嘴裏被手絹塞住了,說不出話來。易連慎親自上前替孫大夫鬆綁,說道:“孫先生受驚了……我這三弟妹就是太淘氣,害得孫大夫您受了驚嚇,回頭我一定讓她給您賠不是。舍妹病得厲害,還請孫先生在寒舍多逗留幾日,等她痊愈了再回家去。”

孫大夫被鬆開綁縛,手足酸麻,被易連慎的衛士攙扶著站起來,臉上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信了他這番話。易連慎卻極是彬彬有禮,又命人取來筆墨,請他替曉蓉開了藥方,這才命人好生將孫大夫送到後院去安置。秦桑這才明白原來府中眼下是隻進不出,縱然大夫進來也是出不了府的。

等孫醫生一走,易連慎便命人將那名被綁的馬弁拖出來,叫人潑了桶井水。馬弁緩緩蘇醒,見著自己被捆得結實躺在地下,哀哀嗚咽有聲,也不知道是在求饒,還是在說什麽。易連慎慢條斯理道:“跟了我這麽久,卻連一幫婦孺都看不住,留著你這樣的廢物有何用!來啊……”他一說“來啊”兩個字,身後的衛士便上前兩步,拉響槍栓,“砰砰”數槍,將那馬弁打死了。

一屋子女人都被嚇住了,大少奶奶掩著眼睛不敢看,六姨太倒不哭了,卻全身發抖,另幾位姨太太更是嚇得麵如死灰,僵立原地。唯有秦桑緊緊攥著拳頭,瞧著那鮮血蜿蜒地流過地上的方磚,慢慢地一直流到她腳下。她卻一動不動,仿佛也嚇傻了。

易連慎命人將屍首拖出去,然後拎水來洗地,不過短短片刻,屋子裏就被擦洗得一幹二淨,仿佛剛剛什麽事都並沒有發生過,隻是擦拭再三,仍舊隱隱綽綽地有股血腥氣似的。易連慎沒有再多作停留,隻回首對秦桑一笑,說道:“三妹妹別忘了中午的便宴,到時候我再派人來相請。”

屋子裏鴉雀無聲,所有人都像石像似的。他走了好久,大少奶奶終於忍不住,衝到痰盂邊,“哇”地就吐了。四姨太全身一軟,口吐白沫癱在了地上,六姨太怎麽拉她她都起不來,就像軟成了一攤泥。幾個姨太太都嚇破了魂,秦桑想,她們是再沒勇氣跟她想辦法逃走了。出了這樣的事,易連慎定會加強戒備,自己也再無機會可以逃走。以前他並沒有將她們這些女人放在心上,料想她們也翻不出什麽風浪,所以看守得其實並不嚴,現在是再沒機會了。她又想到中午他所謂的洗塵宴,那定然是一場鴻門宴,這頓便宴也許是她人生中的最後一頓飯,誰知道呢?他當著她們的麵殺了那名馬弁,便如同殺雞給猴看,可是她是不會被嚇著的,她已經見過好幾次死人了,一次是宋副官,一次是剛才。她現在並不害怕,雖然她獨個兒在這裏,可是她總能想到辦法的。鄧毓琳從前總說她懦弱,她其實知道她懦弱是因為父母家人,是因為酈望平,她總擔心連累旁人。可是現在她一無所有,反倒不怕了,因為她隻有她自己。

她奇異般鎮定下來。

說是便宴,其實也是羅列山珍,隻是特意將飯開在西園水榭之中,這裏本來是府中賞桂之處。這一帶原是前清某王公的廢園,後來易家興起,重建亭台館舍,原來的樹石皆巧妙留用。時方中秋,榭旁水前兩株金桂已約百齡,如兩樹巨傘似的,枝葉間綻滿星星點點的小花,香氣濃冽馥鬱。隻是天色陰沉,到了午後竟下起小雨,絲絲細雨打在池中,紅魚喁喁,一池殘荷颯颯有聲,夾雜著桂花若有若無的幽淡香氣,隻覺得秋意微涼,風聲漸起。

長窗下偌大一個八仙桌,隻秦桑和易連慎兩人。長窗外便是荷池,但聽雨聲蕭蕭,打在那荷葉之上簌簌有聲,別有一種悵惘之感。廚房倒是特意蒸了螃蟹,應時應景。易連慎道:“留得枯荷聽雨聲,家裏也隻有這個地方可以入詩,其他的地方,都是俗不可耐。”

秦桑道:“二哥素來雅達,飽讀詩書,所以吃穿度用,都不沾半分俗氣。”

易連慎笑吟吟地道:“你就算灌我再多的迷魂湯,我也不會中了你的計,輕易把你給放了。不過說實話,你這迷魂湯,倒是挺讓人受用的。”

秦桑見他語氣輕佻,不由心中微寒,說道:“二哥是兄長,何出此輕薄之言?”

易連慎笑道:“我又沒說你使美人計,你急什麽?”

秦桑淡淡地道:“二哥請放尊重些,秦桑雖然不過一介女流,但如若被逼急了,舉身赴清池的勇氣還是有的。這外頭的水池子雖不深,淹死個人卻也足夠了。如果我死了,二哥的罪過可又多了一條。弑父逼妹殺弟媳,傳出去可真的不大好聽。難道二哥除了想學李世民,還想學前清雍正皇帝?隻莫忘了那雍正皇帝即使寫了部《大義覺迷錄》,也難堵天下人悠悠之口。”

易連慎哈哈大笑,說道:“怪不得老三被你迷得七葷八素,原來你果真如此有趣。”

秦桑歎了口氣,說道:“他如果真被我迷得七葷八素,早就同我一塊兒回來了。”

易連慎道:“正是,中秋節這樣的日子,他竟然撇下三妹,實在是太不應該。”他親自執壺,替秦桑斟上一杯酒。這種酒是符遠特產的蜜釀,酒氣芬芳,斟在那潔白細瓷杯中,仿佛漾著蜂蜜似的甜香。

秦桑道:“多謝二哥,我不會飲酒。”

易連慎也不勉強她,隻說道:“電報上可是說你們一塊兒上的火車,隻不過他中途卻下車了,我一直在琢磨,他怎麽會提前下車,明明我還沒有發動事情,他此舉到底是有意,還是無意?”

秦桑道:“這我也不怕告訴你,他是在車上同我吵了一架,於是賭氣下車去了。這時候他在哪裏,老實說我也並不知道。”

易連慎笑道:“我並不是向三妹盤問,三弟的行蹤嘛,老實講我也並不放在心上。他一個人赤手空拳,翻不起什麽風浪來。”

秦桑點頭,道:“二哥你如今兵權在握,又有父親大人在手裏,就算有人想說三道四,也不能輕舉妄動。”

易連慎歎了口氣,說:“那可不一定,剛剛李重年就發通電了,拒絕接受我就任臨時督軍,還說張熙昆是矯命奪權,威脅說要向承州的慕容父子借兵過江,我正覺得煩惱呢。”

秦桑心中不由一跳,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易連慎又道:“高佩德那個人呢,就更討厭了,剛剛發了通電報來,說大帥病重,他要來探病。我準他來符遠,他卻請求帶著兵南下。這明麵上說是要來探病,其實是要逼宮,真真要造反了。”

秦桑並不做聲,易連慎說道:“拔劍四顧心茫然……放眼望去,真是誰也不理解我,父親不能理解我,其他人也不能理解我,走到這個位子上,真真是應了那四個字,孤家寡人。”

秦桑緩緩地道:“父親一直倚重二哥,其實遲早有一天,父親會將一切都交給二哥的,二哥又何必急於這一時,反倒落了話柄。”

易連慎搖了搖頭,說道:“我若是再不動手,老三可就將我連皮帶骨頭全都收拾了。”

秦桑道:“他隻用意於吃喝玩樂,說到軍政大事就頭疼,斷不會和二哥爭什麽。況且這麽多年來,二哥一直是父親的左膀右臂,父親何至於因為他而輕視二哥。”

易連慎但笑不語,隻是上下打量著她。秦桑被他看得心中發毛,隻得強自鎮定,手中捏著吃螃蟹的紫銅八件,那小剪子深深地嵌到手心裏,微微濡出汗意。卻聽易連慎道:“你和他兩年夫妻,竟沒瞧出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秦桑道:“二哥隻怕是對他有所誤會,再當如何,畢竟是同胞兄弟。他素來說話行事莽撞,如果有錯,還望二哥擔待一二。”

易連慎哈哈大笑,說道:“你這番話如果是做戲,也做得盡夠了。不過你肯嫁他,倒真是出乎我之意料。”

秦桑心平氣和地道:“二哥有話就說,也不用這樣語帶譏誚。”

易連慎笑道:“看來你是真不知道——我那位三弟,一見了你就著了迷,定要父親派人去提親。據說是令堂大人覺得他人品不妥,於是婉轉回絕了。沒過多久,令尊的生意就出了大事,被人使連環計騙去一大筆錢財。錢莊倒了,債主盈門,屋漏偏逢連夜雨,這時候偏偏又要征用田地作軍屯。令堂本就身子弱,哪經得住這些,又氣又急一病不起,拖了些時日,竟然撒手人寰。後來你退學回家,既傷心亡母,又被嚴父所逼,不到百日就嫁給我那三弟……”

秦桑道:“我不會信你。”

“那個騙子有名有姓,叫作傅榮才。做成的好圈套,引得令尊往裏頭跳,這傅榮才是個積年老無賴,收了我三弟五千大洋,將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可惜他沒命享那五千大洋,就在半個月後被人打悶棍沉在永江裏,撈起來的時候屍首腫得連他家裏人都認不出來。”

“我不會信你。”

易連慎拿著小銅錘,敲開蟹夾,閑閑地道:“我那位三弟,從小是滿腹心思,最會算計。這次讓他走脫了,老實說,我心裏可真有點惴惴不安。好在三妹你落在我手裏,這麽個香餌,我不怕他不上鉤。”

秦桑道:“你不用離間我們夫妻,我叫你一聲二哥,是敬你不是怕你,你自己走到如今這地步,還想挑撥我和蘭坡……”

“他怎麽也算得你半個殺母仇人,信不信隨你。”易連慎拈著雪白的蟹肉,在薑醋碟中輕輕點著,仿佛漫不經心,“我離間你們有何用處,現在老三不曉得躲在哪裏,將來你見了他,又不會真的一槍殺了他。我就覺得你這個女人挺有趣,不該被老三一輩子蒙在鼓裏——他倒是真喜歡你,就是喜歡得有點昏了頭。”

秦桑道:“你錯了,他如果真顧念夫妻一場,不會讓我一個人回來。如果他真知道你要做什麽,故意半路下車,就不會讓我一個人回符遠來。”

易連慎笑道:“傻子,正因為他喜歡你,所以才放你一個人回來。因為他曉得你獨個兒回來,我不會拿你怎麽樣。而他呢,卻要去說服一眾叔伯將領。那些人豈是好相與的,況且牽涉到我們兄弟鬧家務,有些人正巴不得渾水摸魚。他手無寸權,並無自己的一兵一卒,一旦翻臉,那些人勢必殺了他來向我邀功——畢竟他是我同胞兄弟,我不便殺他,所以替我下手,是再好不過的忠心之表。他獨個兒冒這偌大的風險也就罷了,何必還要拖上你……萬一他真的事成,可以發兵南下圍困符遠,我更不敢拿你怎麽樣,定然要留著你與他談判。一旦事敗,他獨個兒死於亂軍之中,也盡夠了。他這樣替你打算,難道還不是喜歡你喜歡得昏了頭?”

秦桑搖了搖頭,說道:“他如果真的喜歡我,定然會留我在他身邊,寧可我陪著他一起死,而不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二哥,你猜錯了,他如果要一件東西而到不了手,寧可毀之棄之。他放我獨個兒回來,不過是煙幕彈而已。在你們男人眼裏,從來隻有天下,隻有大事,我不過區區一介婦人,無足輕重,不會被人放在心上。就像二哥你,難道會為了一個女人,放下這三千裏江山如畫?”

易連慎被她說得微微一怔,端起酒杯來慢慢飲了一杯酒。秦桑見細雨蕭瑟,滿池殘荷,風過處遙送暗香,那桂花開得正好,碧葉盈盈,金蕊吐芬,幽香似能蝕骨。雨幕輕綿如同薄紗,被風吹得飄飄渺渺,將近處的樹石,遠處的亭台樓閣,全都掩映在這輕綿白紗似的雨霧之中。

這日之後,易連慎卻像是對她另眼相看,每日總邀了她吃飯或者小坐,言談之間並不再說及易連愷,反倒談些詩詞歌賦。易繼培號稱是“儒將”,割據的豪強裏頭,他也算是中外公認的讀書人。易連怡、易連慎自幼就是延請名師教導,雖然稱不上學貫東西,但是於舊學頗有根底,易連慎偶爾雅興大發,還會吟詠作對,填上一首七絕或者五律。秦桑雖然念的是西洋學校,可是幼時啟蒙底子並不差,雖然不會做舊詩,但對舊詩的品評還是懂得一些。易連慎的詩倒作得不壞,頗有點李義山的風骨,秦桑每日與他閑話,心裏卻暗暗著急,因為府中禁絕出入,外頭的情形是一點兒也不知道,甚至就連府內的消息,也是隔絕。但這樣說說談談,也是有好處的,比如她趁機提一些要求,將女眷分散來軟禁,因為現在的屋子太狹小,所有人擠在一起,吃不好睡不好。四姨太那日更落下了一個病根,一見到當兵的就嚇得哆嗦抽白沫子,所以又延醫問藥,極為不便。這樣的要求易連慎總是可以答應她,隻是她好幾次提出來,想要見一見二嫂,易連慎卻總是不肯。

如果易繼培還活著,也許還能巴望事情起最後的變數,可是中風這種病症異常凶險,不知道情形到底如何。她倒是很少想到易連愷,想到的時候也隻是腦海中一閃,這麽多年來她隻見他吃喝玩樂,從來沒有見他做過正經事,這次遭逢大變,如果按易連慎所說,他竟是去策動六軍打算圍城……;如果易連慎隻是信口開河,隻不知道這些日子,易連愷到底到哪裏去了。

她每次想到易連愷,都會下意識地不願深想,那日易連慎說的一番話她並不相信,卻到底在心裏埋下了一點狐疑,就像一顆種子,蠢蠢欲動,隨時可以破土而出。她心裏知道易連慎並無善意,那些話九成九會是假的,但易連慎將這一招使出來,自己眼睜睜還是會上當,因為她委實不喜歡易連愷。

家逢巨變她才被迫嫁了易連愷,婚後的生活像是一潭死水,而她是缺水的魚,苦苦掙紮終究是枉然。尤其易連愷對她那樣壞,喜怒無常,隨時就會翻了臉。他太難討好,或者她沒存心討好過他,但就算讓她存心去討好他,她也覺得無從下手。易連愷就像是六月的天,一時陰雲密布,一時陽光灼灼,一時雷霆萬鈞,一時雲收霧霽。太難琢磨,而她又從心底並不樂意去琢磨他的喜好。

她甚至覺得,連易連慎都比易連愷好應付,雖然易連慎心狠手毒,一旦翻臉真正是殺人不眨眼,不過外表卻溫文爾雅,隻要不徹底去惹到他,他總是一副彬彬有禮的模樣。他平日談詩吟賦,仿佛尋常世家公子一般,若不是那日秦桑親眼瞧著他下令殺人,幾乎要被他糊弄過去。不過他每日陪著自己清談,到底有何更深的用意,卻也琢磨不透。但每日可以出來走走,並不被囚禁於鬥室之中,倒也算不幸中的萬幸。

她現在仍和大少奶奶同居一室,大少奶奶每日憂心忡忡,因為易連怡的現狀她也不知道。但好在易連怡癱臥在床,易連慎並不將他放在眼裏,估計亦隻是軟禁而己。這樣一日日拖延,轉眼大半個月已經過去了。偌大的易宅便似波瀾不驚的古井一般,連外麵世界的一絲回響都聽不見。秦桑雖然幾乎每日都能見著易連慎,卻打聽不出任何消息來,更不知道外頭時局變化如何,隻是坐困愁城而已。

這天天剛蒙蒙亮,秦桑突然被一種巨大而沉悶的聲音驚醒,大少奶奶看她倏地坐起,不由問:“怎麽了?”

“你聽,那是什麽聲音?”

大少奶奶聽了聽,說道:“像是在打雷……這秋天裏,不應該打雷……”

秦桑突然拉住她的手,說道:“炮聲,是炮聲!”

大少奶奶還是糊塗的,說道:“好端端的,怎麽打起炮來了?”

秦桑道:“是打仗了,所以有炮聲,這麽近肯定就在城外,是打仗了。城外有炮聲,我們被圍住了。”

大少奶奶“哎呀”了一聲,說:“那誰跟誰打起來了?我們怎麽被圍住了?這可怎麽辦才好?”

秦桑喃喃道:“不曉得……也許是李重年來了,也許是孟帥帶兵南下……”她甚至覺得,也許會是易連愷。

不過不論是誰,隻怕易連慎終於要麵對兵臨城下,符遠雖然是駐兵重鎮,亦是符州省會之區,但僅僅半個月這炮聲就在城外響起,如果是南下之兵,未免神速。

秦桑想,江左還是有人反了,有人不服氣,所以反了。易連慎太年輕,在軍中不過短短數載,而易繼培自有心腹,至於下麵的旅長師長,保不齊各有心思,各人有各自的一把小算盤。就像李重年,公然通電全國表示要借兵過江,就像高佩德,公然要帶兵南下,而符遠也未必就是固若金湯,現在炮聲轟轟烈烈,已經是圍城了。

這一仗似乎並沒有打很久,因為符遠城是出了名的易守難攻,所以交戰隻持續了短短半日,便聽得城外的炮火漸漸稀疏。大少奶奶急得團團轉,奈何連房門都出不去,也隻是白白著急而己。秦桑看到邊櫃上擱著一隻話匣子,突然靈機一動,心想這麽多天來自己竟然沒留意到這個,話匣子可以收聽到中外的廣播,能聽到廣播自然就知道了外麵的消息,自己簡直是蠢到了家。

幸好還不算太晚,秦桑將話匣子抱下來,蒙在被子裏,大著膽子悄悄調著頻道,終於找著一個外國的廣播台,說的是英文,秦桑聽得極是吃力,又不敢掀開被子細聽,隻能將耳朵貼在那上麵,終於聽得一句半句。原來十天之前承州巡閱使慕容宸就聲稱要“援南”,發起大軍越過奉明關,借道濟州揮師南下,跟高佩德隔江對峙。高佩德雖然不服從易連慎,但仍硬著頭皮沒有後撤,固守永江天塹。兩軍有短暫的幾次交火,但勝負未分,可是這時候李重年趁機宣布義州獨立,立馬就調兵東進符州,另外望州、雲州盡皆通電獨立,響應李重年。而李重年到了方家店,就拉了易連愷作所謂的聯軍統帥,號稱要援救易繼培,說易連慎是兵變,意圖弑父。中外媒體對此多有爭執,有人說這隻是易家的家務,有人說易繼培已死,江左局勢再無人能彈壓得住,於是群雄並起。

大少奶奶看秦桑神色凝重地聽話匣子,偏偏裏頭說的又全是洋文,她聽不懂。大少奶奶心中著急,可是又不敢打斷她,最後秦桑把話匣子關了,小心地放回原處,大少奶奶才問:“怎麽樣?到底是誰打過來了?”

秦桑說道:“是聯軍打過來了。”

“聯軍?聯軍是誰的軍隊?”大少奶奶畢竟不明就裏,問,“聯軍是壞人嗎?誰是他們的大帥?”

秦桑並沒有說話,心想易連愷雖然是名義上的統帥,但這明明是李重年的隊伍,這一場兄弟鬩牆,到了最後還不知道鹿死誰手。哪怕聯軍最後贏了,李重年豈是好相與的角色,隻怕易連愷不過為他人作嫁衣裳。一旦勝了,易連愷就是礙事的棋子,李重年定會過河拆橋;如果聯軍輸了,李重年自然不會留著易連愷,說不定還會立時殺掉他,以便跟易連慎談判。這樣想來,無論輸贏,易連愷的處境都極是凶險,秦桑不由得微微歎了口氣。

大少奶奶看她歎氣,隻道她心裏發愁,反倒過來安慰了她幾句。隻是大少奶奶對外頭時局世事皆是一竅不通,所以也隻是泛泛地勸解,並不能讓她有絲毫的寬慰之感。

這日大約因為開戰了,所以易連慎並沒有照往日一般出現。秦桑連日提心吊膽,此時又累又倦,伏在床上竟然昏沉沉睡去。她睡得極淺,沒有睡多久便驚醒,醒來的時候隻見大少奶奶跪在窗前,虔誠地念念有詞。

“大嫂。”

大少奶奶是小腳,站起來的時候格外不便,秦桑扶了她一把,大少奶奶滿麵愁容,說道:“唉,到底二弟是自己人,我求菩薩保佑,保佑那個什麽聯軍快快退兵,打仗總不是好事,尤其人家都打到咱們家門口上來了。”又問秦桑,“你覺得這仗,二弟打得贏嗎?”

秦桑說道:“大嫂,您就別擔心了,二哥打得贏打不贏,那是他的事情。咱們就算是擔心,又有何用處呢?”

大少奶奶道:“總歸是一家人,老爺子現在也不知道是死是活,如果二弟這一仗真敗了,這個家可不就散了。”

秦桑輕輕歎了口氣,慶幸地想,幸好自己沒有告訴她易連愷的事情,如果她知道,必定會覺得兩兄弟還有什麽好打的。這位大少奶奶仍舊是舊式的思想,可是舊式的思想也是有好處的,就好比懂得少,快樂就多一樣。

在晚上夜深人靜的時候,秦桑也想過,到底這一仗,自己是盼著誰贏呢?如果易連慎贏了,或許自己這輩子也見不著易連愷了。因為她現在就是易連慎攥在手裏的一顆棋,一旦失去利用的價值,下場如何還很難說。如果易連愷贏了呢?自己是不是就重新過回從前的生活?從前的生活其實她也並不眷戀。隻有一刹那她曾經想到了酈望平,但酈望平其實已經死了,在她的心裏,從他對她說那些話的時候,酈望平就已經死了,活著的是潘健遲,一個她不認識的陌生人而已。

秦桑覺得打仗的那段日子,也同平日裏沒有什麽兩樣,大概因為被關在屋子裏,隻聽外邊一陣陣炮聲,一陣陣槍聲,響了又停,停了又響。除了現在易連慎很少有工夫來跟她清談,其他的一切似乎都沒有任何改變。日子像是深冬的一條河,河麵上早就已經冰封雪固,而水被深深地封在冰下,緩慢地,無聲地,向前流去。而將來會是什麽樣子,沒有任何人知道。

唯一意外的一件事情,是秦桑終於見到了二少奶奶。自從家變之後,二少奶奶一直沒有出來過。秦桑被衛士請了去,才知道這位二嫂的處境跟闔府女眷也差不多。隻不過她仍舊住在原來的院子裏,身邊多了許多易連慎的衛士,名曰保護,其實也和監視差不多。秦桑見了這種情形,便知道無法與她多說。而且二少奶奶懷孕已經有五六個月,腹部隆起起居不便,倒是叫人預備了一大桌子菜,說是秦桑回來了這麽久,還沒有替她接風。二少奶奶問:“大嫂還好嗎?”秦桑說道:“還好。”又主動說道,“幾位姨娘都還好,四妹妹病了一場,不過這幾日聽說也好起來了。”

二少奶奶說:“那就好。”

幾句寥寥的話一說完,二少奶奶便隻有和秦桑默然相對,兩個人坐在那裏吃飯,連筷頭上銀鏈子搖動的聲音都細微可聞。山珍海味卻是食難下咽,尤其吃到一半的時候,突然一聲炮響,因為打得很近,所以震得屋子都在搖動似的,房梁上簌簌落下好些灰塵。二少奶奶似乎被這炮聲嚇了一跳,連筷子落在了地上都不知道,怔怔地隻是用手撫在自己腹部。秦桑見她那樣子,隻覺得心裏五味陳雜。

二少奶奶抬起頭來,忽然對秦桑笑了笑,說道:“我身子倦得很,煩三妹妹扶我上樓去歇一歇。”

樓上就是臥室,那些衛士自然不便跟上去,可是還有好幾個女仆上前來,一直跟著她們。二少奶奶一路也並沒有多說話,直到進了臥室,秦桑隨手關上門,二少奶奶方才輕輕籲了口氣,輕輕向秦桑點了點頭。

秦桑與二少奶奶相交不深,因為易連慎與易連愷失和,他們又別居在外,妯娌之間一年不過過節時才見麵,二少奶奶明顯是有話對她說,但現在好幾個女仆寸步不離,就守在她們身邊,自然是奉了易連慎的命令。秦桑忽然靈機一動,低聲用英文問:“二嫂是有什麽話對我說?”

二少奶奶跟大少奶奶恰巧相反,是個再時髦不過的人物,當初二少奶奶與易連慎是同學,最時髦的留洋歸來的小姐,騎馬跳舞樣樣都精通,而且會說英吉利和法蘭西兩國的語言。聽秦桑說英語,她的眼睛似乎一亮,旋即用英文告訴秦桑:“替我勸一勸彼得。自從出事之後,他一直拒絕見我,我聽說他曾經見過你。”

彼得是易連慎的英文名字,秦桑低聲道:“二嫂,二哥性格你比我更了解,他下決心做了這樣的事情,怎麽會聽從我的勸說?”

二少奶奶眼裏的光一點點黯淡下去,過了片刻才道:“那麽,你能勸勸他來見一見我嗎?”

秦桑思忖他們夫妻之間,卻叫自己一個外人來傳話,亦是古怪得緊。於是怔了怔,才說道:“我好幾天沒有見過二哥了,但如果再見到他,我會盡力。”

二少奶奶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指微涼,對秦桑說道:“謝謝。”

吃完了飯,二少奶奶親自將秦桑送到院子門口。秦桑回去說給大少奶奶聽,也隻告訴她今日見過了二少奶奶,並沒有說她們私下交談的事情。大少奶奶隻是歎氣:“真是作孽,沒想到會鬧到今天這樣。二弟做的事情,她也不知道,更管不了。隻盼著那糊塗二弟快快地明白過來,還有那個什麽聯軍快快地撤兵吧。”

聯軍卻一直沒有撤,打了大半個月,原本是僵持不下,誰知聯軍竟然請到了外援。不知易連愷是怎麽遊說的,東瀛友邦竟然很幹脆地攬下了調停的任務。所謂的調停也就是將東瀛的艦隊調入永江,沿著江水西進,一直到了符遠最重要的糧倉紀安,隔絕符遠最重要的水上糧道。符遠困守危城又拖了一個多月,終於通電中外進行和談。

和談條件極其苛刻,秦桑悄悄地聽話匣子裏的英文廣播,聯軍提出數十條談判條件,聽完便知道易連慎不會接受。果然易連慎忍不住又開打,這次戰爭結束得很快,槍炮聲響了半日就又停了,旋即易連慎遣人來請秦桑。

秦桑並不知道符遠城外戰況如何,因為除了每天必然的炮聲隆隆,府中其他都寧靜如同往日。天氣已經冷起來,大少奶奶閑下來沒有事,裁剪縫紉了一件絲棉袍子,說是做給老爺子的。這位長媳極為孝順,每年都要替易繼培縫件新棉袍,奈何現在易繼培生死未卜,可是袍子還是做起來了。秦桑雖然不會做衣服,但學著跟她一起理著絲棉,兩個人正忙著,衛士便開了鎖進來,對秦桑說易連慎有請。

不知他是何用意,卻不能不去。秦桑已經有大半個月沒見著易連慎,因為打仗後軍務繁忙,估計他也沒心思與她清談。現在命人來請她,也不知道是吉是凶,不過顯然的,戰況是到了一個狀態,但不知道到底是聯軍勝了,還是符軍守住了。

易連慎倒沒有穿軍裝,一襲長袍立在初冬的寒風裏,眉目清減,倒有幾分書生的儒雅派頭。這次仍舊設宴水榭中,但桂花早謝,萱草枯黃,更兼天色晦暗,鉛雲低垂,連園中的亭台都似黯淡了幾分。因為天氣冷了,長窗都被關上,隔著玻璃隻見滿池的荷葉也盡皆枯萎,西風吹拂,頗有幾分蕭瑟之意。秦桑見桌上布了酒菜杯筷,於是不由得遲疑,易連慎道:“那一次是替三妹洗塵,這一次卻是替三妹餞行。”

秦桑默然無語,易連慎語氣似乎十分輕鬆:“我那位三弟倒也有趣,和談的時候提出要我將老父送出城去,可是卻隻字未提及你,他這別扭勁兒,我看著都替他著急,也不知道他要端到什麽時候。”

秦桑道:“二哥言重,我早就說過,秦桑一介婦人,斷不會被他放在心上。大丈夫何患無妻,在天下大勢麵前,一個女人算什麽。”

易連慎哈哈大笑,說道:“原來我那三弟,倒真是個做大事的人,也罷。”他仍舊是親自執壺,替秦桑斟上一杯,說道,“上次你滴酒未沾,這次卻要給我一個麵子。”

秦桑道:“我不會飲酒,請二哥不要勉強我。”

易連慎道:“這杯酒你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他聲音隨意,仿佛正在講一件輕描淡寫的小事,“因為這杯酒有毒,是俄國特務最愛用的氰化物,保證入口氣絕,不會有任何痛苦。”

秦桑不假思索,端起酒杯便一飲而盡,倒令易連慎微微意外。她本不擅飲酒,喝得太快差點被嗆到,緩了口氣才說:“倒也沒什麽異味,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氣絕。”

易連慎擊掌笑道:“秦桑!秦桑!你這樣一個妙人,怎麽偏偏嫁給了易連愷,小三兒何德何能,能有你這樣的妻子。”

秦桑淡淡地道:“二哥喝醉了,二嫂與二哥琴瑟和合,二嫂才是真正的賢妻,二哥莫要辜負她。”

易連慎仍舊微含笑意,可是語氣卻認真起來:“我有一句話,你一定要記住。易連愷確實是喜歡你,可是你說得對,真的要危及身家性命時,他不會將你放在心上。你日後在他身邊,一定要千萬小心。他這個人,薄情寡義,深不可測。你要小心,一定要小心。”

秦桑說道:“多謝二哥指點,這兩個月多承二哥照拂,秦桑無以為報。”

易連慎卻笑起來:“我照顧你,可沒存什麽好心,至於報答嘛……那也不用了。”

他以箸擊碟,曼聲吟哦:“對酒當歌,人生幾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山不厭高,海不厭深。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吟到“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的時候,反複詠歎,似乎不勝唏噓。

而吟完最後一句“天下歸心”,他卻慢慢地浮起一個笑容,“天下歸心……天下歸心……”說著仰天長歎,“其實要這勞什子天下又有什麽用?浮世秋涼,大夢一場罷了!”將桌上的碗筷“咣啷啷”全拂到地上去,門外的衛士聽到這樣的聲響,不由得端槍衝了進來。見隻是碗筷落地,易連慎和秦桑都好端端坐在那裏,並沒有出其他事情,於是複又退了出去。

易連慎說道:“三妹,我有一件事托付你,請你務必要答應。”

秦桑道:“二哥請講,但凡秦桑能辦到,必當竭力而為。”

易連慎道:“我做的事情,你二嫂並不知道,她其實挺可憐。我背著不仁不義不忠不孝的罪名,不應連累了她,日後請你要多照應她。”

秦桑大吃一驚,她起初隻以為戰況不妙,但聽到易連慎這句話,才知恐怕不僅是戰況不妙,隻怕已是大敗。

秦桑道:“二哥請放心,秦桑會盡力。”

易連慎笑了笑,說道:“我若是有你這樣的妹子,該當有多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