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先知

沒有任何人與我父親有十分親密的關係,不管是女人、男人還是孩子。隻有一個人與他有過同誌情誼,那就是哈什米爾·芬倫伯爵,我父親打兒時起的同伴。與芬倫伯爵的這份友誼首先反映在積極的一麵:厄拉科斯事件之後,他出麵消除了蘭茲拉德委員會對我父親的懷疑。據我母親說,為這事,一共花了價值一億多宇宙索的香料進行賄賂,還有其他禮物,諸如女奴,頒給皇室榮譽和名譽軍銜。但第二個證明伯爵友誼的證據卻反映在消極的一麵:他敢於違抗我父親的命令,拒絕殺人,即便那完全是他力所能及之事。且聽我將此事細細道來。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芬倫伯爵小傳》

弗拉基米爾·哈克南男爵從私人寓所中衝出,怒氣衝衝地沿著走廊往前走。午後的陽光透過高窗傾瀉進來,在走廊裏投下斑駁的光影。他的身體在浮空器的支撐下劇烈扭動、搖晃,一個勁兒地往前衝。

他暴風驟雨般穿過私人廚房、圖書室、小客廳,走進仆人所在的前廳。此時,前廳的夜間娛樂活動已經開始了。

衛隊長雅金·內福德正蹲坐在大廳裏的一張矮沙發上,目光呆滯,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這是嗑了塞繆塔之後的反應。四周還飄蕩著怪誕的塞繆塔音樂的哀號聲。他的隨從坐在他身旁,聽候差遣。

“內福德!”男爵怒吼道。

眾人亂作一團。

內福德站起身,由於迷藥的作用,表情仍鎮定自若,但蒼白的臉色泄露了他內心的恐懼。塞繆塔音樂停了下來。

“男爵大人。”內福德說,全靠迷藥的作用,他的聲音才沒有發抖。

男爵掃了眼周圍的人,看到眾人都默不作聲,一臉驚慌。他重新看向內福德,用柔和的語氣說道:“內福德,你當我的衛隊長多長時間了?”

內福德咽了口口水。“是在厄拉科斯上任的,大人。快兩年了。”

“你是否殫精竭慮,保護我免受危險?”

“這是小人唯一的願望,大人。”

“那麽,菲德—羅薩又在哪裏?”男爵咆哮道。

內福德往後一縮。“大人?”

“你不認為菲德—羅薩也會對我造成危險?”他的聲音再次變得輕柔起來。

內福德用舌頭潤了潤嘴唇,呆滯的眼神消失了一些。“菲德—羅薩在奴隸房,大人。”

“又在和女人鬼混,嗯?”老男爵氣得發抖,但盡力克製內心的怒意。

“大人,他可能……”

“閉嘴!”

男爵又朝前廳邁了一步。四周的人紛紛後退,與內福德保持一段微妙的距離,將自己與男爵怒火隔絕開來。

“難道我沒有命令過你,要你時刻清楚準男爵在什麽地方嗎?”男爵問道,他又朝前走了一步,“難道我沒給你講過,要你時刻清楚準男爵說了什麽,對誰在說嗎?”又是一步,“難道我沒告訴你,隻要準男爵去了女奴房,你都必須向我報告嗎?”

內福德咽了口口水,汗水從他前額上冒出。

老男爵保持著平淡的聲音,幾乎沒有任何抑揚頓挫感。“我給你講過這些嗎?”

內福德點點頭。

“還有,難道我沒告訴你,要檢查所有送到我那兒的男童,而且要你親自檢查嗎?”

內福德又點點頭。

“今晚送到我房裏的那個男孩,恐怕你沒查到他大腿上的毛病吧?”男爵問,“你是不是……”

“叔叔。”

男爵轉過身,盯著站在門口的菲德—羅薩。他侄兒這麽快就趕到了這裏——瞧這年輕人臉上毫無掩飾的匆忙神色——事情顯而易見了。菲德—羅薩有自己的監視係統,他監視著男爵的一舉一動。

“我房裏有具屍體,派人把它弄走。”男爵說。他的手始終按在衣袍下的槍支上,並暗自慶幸自己的屏蔽場是頂級的。

菲德—羅薩看了看靠在右牆邊的兩名護衛,朝他們點點頭。那兩人快步離去,衝出房門,沿著走廊朝男爵的房間跑去。

這兩個,嗯?男爵想,啊,對於陰謀詭計,這小魔頭還有好多要學的!

“我想,你離開的時候,奴隸房裏應該太平得很吧,菲德。”男爵說。

“我在和奴隸總管下基奧普斯棋。”菲德—羅薩說。他心想,出什麽事了?顯然,我們送到叔叔房裏的那個男孩已經被殺了。可要做這件事,他是最完美的人選。就連哈瓦特也不能有更好的選擇。那個男孩是最完美的人選!

“下金字塔棋,”男爵說,“很好。你贏了嗎?”

“我……啊,贏了,叔叔。”菲德—羅薩竭力掩飾自己的不安。

男爵打了個響指。“內福德,你想重新得到我的恩寵嗎?”

“大人,我做錯什麽了嗎?”內福德戰戰兢兢道。

“現在已經不重要了,”男爵說,“菲德下棋贏了奴隸總管,你聽見了嗎?”

“是的……大人。”

“我要你帶上三個人去找奴隸總管,”男爵說,“絞死他。事成之後,把他的屍體給我帶來,我要親眼看一下。我們雇的人裏,可不能有這樣蹩腳的棋手。”

菲德—羅薩臉色發白,向前跨出一步。“但是,叔叔,我……”

“以後再說吧,菲德,”男爵說,揮了一下手,“以後再說。”

那兩個去男爵房間收拾男童屍體的護衛搖搖晃晃走出前廳大門。屍體耷拉在兩人中間,垂著手臂。男爵看著他們,直到他們走出視線。

內福德上前一步,走到男爵身旁:“大人,你要我現在就去幹掉奴隸總管嗎?”

“馬上就去。”男爵說,“事成之後,把剛才過去的那兩個一並處理掉。我不喜歡他們扛屍體的樣子。這種事要幹得幹淨利落。他們的屍體也要讓我見到。”

內福德說:“大人,是不是我做了什麽……”

“照你主子的吩咐去做。”菲德—羅薩說。他想:現在隻求能救下自己的小命了,可別被他扒了皮。

很好!男爵想,他還知道趕緊脫手以減少損失。男爵不由得會心一笑:這小子也還知道該做什麽才能取悅我,該怎麽做才能不讓我把怒氣發到他的頭上。他知道我必須留著他。我總有撒手人寰的一天,到那時,除了他還有誰能接手呢?我沒有別的合乎要求的繼承人。但他必須學習!在他學習期間,我必須保住自己的命。

內福德朝他的手下打了個手勢,帶著他們出了門。

“你願意陪我回房間去嗎,菲德?”男爵問道。

“隨您吩咐,大人。”菲德—羅薩說。他向男爵鞠了一躬,心想:這回被他抓了個正著。

“你先請。”男爵說,用手指了指門。

菲德—羅薩微微猶豫了一下,看得出來,他很害怕。我徹底失敗了嗎?他暗自發問,他會不會用一把毒劍……慢慢穿過我的屏蔽場……插入我的後背?他是不是另有繼承人了?

讓他體驗一下這短暫的恐懼吧,男爵一邊想,一邊跟在侄兒身後。他將繼承我的爵位,但必須是在我選定的時刻。我絕不會讓他毀掉我建立起來的基業!

菲德—羅薩盡量放慢腳步,他感到後背直起雞皮疙瘩,仿佛他的身體正在擔心那致命一擊何時會到來。他的肌肉時而緊張時而放鬆。

“你有沒有聽到來自厄拉科斯的最新消息?”男爵問。

“沒有,叔叔。”

菲德—羅薩強迫自己不回頭看,他沿著走廊往前,拐出仆人區。

“弗雷曼人有了一位新先知,或者說某個宗教領袖,”男爵說,“他們管他叫穆阿迪布。十分有趣,真的。這詞的字麵意思是‘耗子’。我已經告訴拉班,讓他們繼續信奉他們的宗教,有事幹才好。”

“真的很有趣,叔叔。”菲德—羅薩說。他拐進通向他叔叔屋子的私人走廊,心想:為什麽談起宗教來了?這裏麵有啥暗示嗎?

“是的,不是嗎?”男爵說。

他們走進男爵的房間,經過客廳進入臥室。映入眼簾的是激烈搏鬥後的場麵:一盞歪掉了的浮空燈,床墊掉在了地板上,一根按摩棒四分五裂地散落在床頭櫃上。

“這是個聰明的計劃。”男爵說。他將屏蔽場的防禦能力維持在最大程度,停下腳步,麵對著自己的侄兒,“但還不夠巧妙。告訴我,菲德—羅薩,你為什麽不親手幹掉我?你有足夠多的機會。”

菲德—羅薩找到一把浮空椅,沒有得到允許便徑直坐了上去,隻是在心裏聳了聳肩。

我要表現得勇敢一點,他想。

“你教導過我,自己的手必須保持幹淨。”他說。

“啊,是的,”男爵說,“當你麵對皇帝時,你必須可以誠懇地說,這事不是你幹的。皇帝身邊的巫婆會傾聽你的話,辨別其中的真偽。是的,關於這一點,我的確警告過你。”

“你為什麽從不收買一位貝尼·傑瑟裏特呢,叔叔?”菲德—羅薩問,“有真言師在你身邊……”

“你知道我的品味!”男爵嗬斥道。

菲德—羅薩打量著他的叔叔,說道:“可是,有個貝尼·傑瑟裏特總會……”

“我不信任她們!”男爵咆哮道,“別想轉移話題。”

菲德—羅薩淡然地說道:“悉聽尊便,叔叔。”

“我記得,幾年前,你在競技場上有一次角鬥表演,”男爵說,“似乎有一名奴隸被安排好要刺殺你,到底是不是真的?”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叔叔。畢竟,我……”

“別回避。”男爵說。嚴厲的聲音暴露出他內心的憤怒。

菲德—羅薩看著他的叔叔,心想:他全知道,不然他不會問起這事。

“是假的,叔叔。我安排了一切,讓你對奴隸總管失去信任。”

“很聰明,”男爵說,“也很勇敢。那個奴隸武士差點要了你的命,是不是?”

“是的。”

“勇氣可嘉,如果你有與之相配的手段和伎倆,那就真得算得上強大。”男爵搖搖頭。他還記得厄拉科斯上那可怕的一天,自那時起,他一直對失去彼得而感到惋惜。那個門泰特非常機靈,像魔鬼般精明。盡管如此,卻也沒有救下他自己的性命。男爵再次搖搖頭。命運有時真是神秘莫測。

菲德—羅薩環視了一下臥房,打量著搏鬥留下的痕跡,猜測著他叔叔是怎麽打敗那個奴隸的——那可是他們精心策劃過的。

“我是怎樣打敗他的?”男爵問道,“啊——得了,菲德——讓我保留一些秘密武器,安度晚年吧。我們最好利用這次機會訂個協議。”

菲德—羅薩盯著他。協議!他的意思肯定是繼續讓我做他的繼承人。否則訂什麽協議呢?一個平等,或者近乎平等的協議!

“什麽協議,叔叔?”菲德—羅薩感到自豪,因為他的聲音仍然保持著平靜和理智,沒有將內心的洋洋自得流露出來。

男爵也注意到他在控製情緒,他點了點頭。“你是塊好材料,菲德,我不會浪費好材料的。然而,你固執己見,拒絕了解我對你的真正價值。太固執了。你看不出來,為什麽我對你來說是最有價值的人,應該好好保護我。這……”他指了指臥室中的搏鬥痕跡,“這是愚蠢,我不會獎勵這種愚蠢的行為。”

別兜圈子了,你這個老傻瓜!菲德—羅薩想。

“你把我當成一個老傻瓜。”男爵說,“奉勸你別這麽想。”

“你剛才提到了協議。”

“啊,年輕人就是耐不住性子,”男爵說,“好啦,主要內容是這樣的:你不要再做這些威脅我生命的愚蠢企圖,而我呢,隻要你準備好,就會隨你心意靠邊站。我將退下來當你的顧問,留你坐在權力的寶座上。”

“退下來,叔叔?”

“你還認為我是個傻瓜,”男爵說,“這份協議進一步證明了這一點,對嗎?你以為我在乞求你!凡事要慎之又慎,菲德。我這個老傻瓜可看穿了你的陰謀,你在那奴隸男孩的大腿上埋了一根隱蔽的針,恰好就讓我摸到了,嗯?隻要輕輕用點力——刺一下!毒針就會刺進這個老傻瓜的手心!啊,菲德……”

男爵搖著頭,心想:要不是哈瓦特警告過我,這個陰謀就得逞了。好吧,就讓這個小子以為是我自己發現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講,確實如此。是我從厄拉科斯的廢墟中救了哈瓦特。再說這個小子也得知道我的厲害,好讓他對我心存敬畏。

菲德—羅薩仍然沉默不語,內心作著激烈鬥爭。可以相信他嗎?他真的要退位?為什麽不?如果我行事謹慎,相信總有一天我會繼承他的事業。他不可能老不死。也許,是我做得太過火了,的確愚蠢。

“你提到協議,”菲德—羅薩說,“那麽用什麽來保證雙方遵守承諾呢?”

“我們如何才能相互信任,是不是?”男爵問,“好吧,菲德,對於你,我將安排杜菲·哈瓦特監視你。在這方麵,我相信哈瓦特的門泰特能力。你明白我的話嗎?至於我,你必須相信我。我不可能老不死,對不對,菲德?有些道理你該明白,也許你也是該好好反省一下了。”

“我向你作出承諾。那你呢?”菲德—羅薩問。

“我讓你繼續活下去。”男爵說。

菲德—羅薩再次打量著他的叔叔。他竟然派哈瓦特來監視我!如果我告訴他,當初就是哈瓦特謀劃了那個角鬥士的詭計,使他失去了奴隸總管,那他又會怎麽說呢?他很可能會說我在撒謊,想敗壞哈瓦特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不,那個大好人杜菲是個門泰特,並且早就預料到會有這一天了。

“好啦,你怎麽說?”男爵問。

“我還能說什麽?我當然接受。”

菲德—羅薩心想:哈瓦特!他腳踩兩條船……是嗎?他投靠我叔叔的陣營,是不是因為我沒和他商量那個奴隸男孩的計劃?

“我派哈瓦特監視你,你還沒發表意見呢。”男爵說。

菲德—羅薩鼻翼翕動,氣憤之情表露無遺。這麽多年來,在哈克南人中,哈瓦特這個名字一直是危險的信號……現在它有了新的含義:更加危險。

“哈瓦特是個危險的玩具。”菲德—羅薩說。

“玩具!別犯傻。我知道能從哈瓦特那裏得到什麽,也知道如何控製他。哈瓦特是個用情很深的人,菲德。沒有感情的人才會讓人害怕,但用情太深……啊,那就能好好利用一下,滿足你的需要。”

“叔叔,我不明白。”

“我說得夠明白的了。”

菲德—羅薩眼皮一跳,流露出內心的憤恨。

“你不了解哈瓦特。”男爵說。

你也不了解他!菲德—羅薩想。

“哈瓦特落到今天這步田地,該怪誰呢?”男爵問,“我?當然是我。但他以前也隻是厄崔迪的工具。多年來,我都敗在他的手下,直到帝國插手。這就是他對此事的看法。如今,他對我的仇恨可有可無,他相信自己隨時可以打敗我,正因相信這一點,他才被我打敗。因為我在引導他,要他將注意力轉向我所希望的方向——反抗帝國。”

菲德—羅薩恍然大悟,這個新的信息使他緊張起來,他抿起雙唇,額頭泛出深深的皺紋。“反對皇帝?”

讓我親愛的侄兒好好品嚐這滋味吧,男爵想,讓他對自己說:“菲德—羅薩·哈克南皇帝!”讓他問問自己,這有多大的價值。價值肯定超過一位老叔叔的命,而這位叔叔將讓他實現這個美夢!

菲德—羅薩慢悠悠地用舌頭潤了潤嘴唇。這老傻瓜說的是真的嗎?這裏麵的好處可比看上去的多得多。

“那哈瓦特跟這事有什麽關係?”菲德—羅薩問。

“他覺得他在利用我們,實現他向皇帝的複仇大計。”

“事成之後呢?”

“他沒想過複仇之後的事。哈瓦特是個必須為別人服務的人,這一點連他自己都不太了解。”

“我從哈瓦特那裏學到很多東西,”菲德—羅薩讚同道,他感到自己話語中的真摯之意,“但是,我學到的越多,我越覺得我們應該盡早除掉他。”

“你不喜歡被他監視?”

“哈瓦特監視每一個人。”

“他也許可以幫你登上王位。哈瓦特很精明,也很危險、很狡猾。但我還不打算撤掉他的解藥。就算一把劍也是危險的,菲德,但我們自有套住這把劍的劍鞘。也就是他身中的毒藥。隻要我們撤掉他的解藥,死亡就會像劍鞘一樣將他套住。”

“從某種意義上說,這就像在競技場上,”菲德—羅薩說,“假動作後套著假動作。連環套。必須注意奴隸角鬥士的身體朝哪個方向傾斜,他朝哪個方向看,他如何舉刀。”

他暗自點頭,看得出來,這些話取悅了他的叔叔。但他心裏想:是的!就像在競技場上!頭腦就是刀鋒!

“現在你明白你是多麽需要我了吧,”男爵說,“我還有用,菲德。”

寶劍在砍鈍之前,當然還能用,菲德—羅薩想。

“是的,叔叔。”他說。

“現在,”男爵說,“我們到奴隸房去,我們兩個。我要看著你親手把娛樂房裏的所有女人殺掉。”

“叔叔!”

“女人多的是,菲德。但我說過,跟我在一起,沒有你隨意犯錯的餘地。”

菲德—羅薩臉色一沉。“叔叔,你……”

“你要接受懲罰,從中學到一些東西。”男爵說。

菲德—羅薩看著叔叔洋洋得意的眼神。我一定要記住這個晚上,他想,牢牢記住,同樣還要記住別的不該忘記的夜晚。

“你不會拒絕的。”男爵說。

如果我拒絕,你又能怎麽樣呢,老家夥?菲德—羅薩腹誹著。但他知道可能還有別的懲罰,更陰險,更殘酷,為的就是讓他屈服。

“我了解你,菲德,”男爵說,“你不會拒絕。”

好吧,菲德—羅薩想,我現在還需要你,我明白。協議的確是訂好了。但我不會永遠需要你的。啊……總有一天……

人類潛意識深處存在一種滲透全身的需求,即追求一個符合邏輯、凡事有理的宇宙。但現實中的宇宙總是領先一步,令邏輯無法企及。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語錄》

我和許多大家族的統治者打過交道,從沒見過比這頭豬更惡心、更危險的,杜菲·哈瓦特暗自思忖。

“盡管坦誠布公地和我說,哈瓦特。”男爵低沉地說。他坐在浮空椅中,靠在椅背上,一雙眼睛擠在滿臉肥肉中,目光像錐子一般刺向哈瓦特。

老門泰特低頭看著他與弗拉基米爾·哈克南男爵之間的桌子,桌上擺滿了豐盛的食物,這也是用來評估男爵的因素之一。其他因素還包括:這間私人會議室的四麵紅色牆壁,空氣中彌漫的淡淡草藥香(掩蓋了一股更加濃鬱的香料味)。

“你要我向拉班發出警告,絕不是一時興起。”男爵說。

哈瓦特堅韌的老臉依舊毫無表情,完全沒有流露出內心的厭惡。“許多事讓我懷疑,大人。”

“是的。好吧,你懷疑薩魯斯·塞康達斯,那厄拉科斯和它又有什麽關係?你說過,厄拉科斯與皇帝那顆神秘的監獄星球之間有著某種關聯,皇帝為此頗為煩心。但你解釋得不夠清楚。如今,我急匆匆地向拉班發出警告,僅僅是因為信使要趕著乘遠航機離開。你說這事絕不能耽擱。很好,那麽,好好跟我解釋一下。”

他嘮叨得太多了,哈瓦特想,他不像雷托,換作雷托要告訴我一件事,隻需揚揚眉毛、揮揮手就行。也不像老公爵,他用一個簡單的詞就能表達一句話。這是個笨家夥!除掉他就是為人類作貢獻。

“離開這裏前,你必須向我一五一十地解釋一下。”男爵說。

“談起薩魯斯·塞康達斯的時候,你一點也不當回事。”哈瓦特說。

“那就是個刑事犯的流放地,”男爵說,“整個銀河係最惡貫滿盈的歹人都會被遣送到薩魯斯·塞康達斯。除此之外還要知道什麽?”

“這個監獄星球上的生存條件比其他任何地方都更加難以忍受,”哈瓦特說,“你應該聽說過,那裏新犯人的死亡率高達百分之六十。你也應該聽說過,皇帝在那裏采取了各種高壓手段。聽到這一切,你難道不覺得可疑嗎?”

“皇帝不允許各大家族刺探他的監獄星球,”男爵嘟噥道,“但他也沒查過我的地牢呀。”

“然而,對薩魯斯·塞康達斯感到好奇……嗯……”哈瓦特把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貼到唇上,“……都是不允許的。”

“就是說,他不得不做這些事,而他並不為此感到自豪!”

哈瓦特發黑的雙唇擠出一絲笑容,他盯著男爵,眼睛在燈管的光線下閃閃發亮。“你就從來沒想過,皇帝的薩多卡軍團是從哪兒來的?”

男爵噘起肥厚的雙唇,樣子活像一個噘嘴的嬰兒,開口時,聲音像是在鬧脾氣。“哎呀……招募來的……就是說,用征兵方式……從……”

“哈!”哈瓦特厲聲打斷了男爵,“你聽說過薩多卡人的功績,都不是謠言,對吧?全都是第一手資料,來自曾與薩多卡對戰過的極少數幸存者,是不是?”

“薩多卡人是一流的戰士,這一點毋庸置疑,”男爵說,“但我認為我自己的軍團……”

“跟薩多卡比起來,不過是群度假的遊客!”哈瓦特厲聲道,“你以為我不知道皇帝為什麽要對付厄崔迪家族嗎?”

“這個問題不是你能妄加揣測的。”男爵警告道。

會不會連他也不知道,皇帝這麽做的動機是什麽?哈瓦特暗自發問。

“隻要與我的工作有關,任何問題我都會揣測一番,這也是你雇我的原因,”哈瓦特說,“我是一名門泰特,你不能阻止門泰特收集信息或進行演算。”

男爵盯著他看了很長時間,然後說道:“想說什麽就說吧,門泰特。”

“帕迪沙皇帝之所以反對厄崔迪家族,是因為公爵的將領哥尼·哈萊克和鄧肯·艾達荷訓練了一支戰鬥部隊——一支小型戰鬥部隊——即使與薩多卡軍隊相比也毫不遜色。其中一些人甚至更為出色。公爵還打算擴充這支部隊,讓它與皇帝的軍隊一樣強大。”

男爵掂量著這個結論,接著說道:“厄拉科斯和這又有什麽關係?”

“厄拉科斯提供了滿滿的兵員,這些人早就習慣了最艱苦的生存環境。”

男爵搖了搖頭。“你該不會是指弗雷曼人吧?”

“我指的就是弗雷曼人。”

“哈!那為什麽向拉班發出警告?經過了薩多卡的屠殺和拉班的鎮壓,弗雷曼人已經所剩無幾,最多一小撮。”

哈瓦特默默地看著他。

“最多一小撮!”男爵重複道,“光去年一年,拉班就殺掉了六千個弗雷曼人。”

哈瓦特仍舊默默地看著他。

“前年殺掉的數量是九千,”男爵繼續說道,“薩多卡人在離開前也殺了至少兩萬人。”

“過去兩年,拉班的軍隊損失多大?”哈瓦特問。

男爵揉著下巴。“嗯,他一直在大量征兵。這倒是真的。他的征兵官在征募新兵時許下了十分誇張的承諾,並且……”

“我們可否估計約有三萬人?”哈瓦特問。

“似乎過高了。”男爵說。

“恰恰相反,”哈瓦特說,“跟你一樣,我也能從拉班報告的字裏行間了解到真實的情況。諜報人員向我提交的報告,你勢必早就一清二楚了。”

“厄拉科斯是個棘手的星球,”男爵說,“因沙暴造成的損失可能……”

“我們都知道沙暴的危害程度。”哈瓦特說。

“就算拉班損失了三萬人,那又怎麽樣?”男爵問道,由於血氣上湧,他的臉變得更加陰沉。

“按照你剛才說的數字,”哈瓦特說,“拉班在兩年內殺掉了一萬五千人,而他損失的人數是兩倍。你說薩多卡人另外殺了兩萬人,可能還要多些。我看過他們從厄拉科斯返航時的運輸清單,如果他們殺掉了兩萬人,那麽他們損失的人數則是這個數的五倍。你為什麽不正視這些數字呢?男爵,你明白它們意味著什麽嗎?”

男爵冷冷地、不動聲色地說道:“這是你的工作,門泰特。你說,它們意味著什麽?”

“鄧肯·艾達荷拜訪過一個穴地,我向你提供過他清點的人數,”哈瓦特說,“一切都能對上。如果他們有二百五十個這樣的穴地,那他們的人口大約有五百萬。按照我最佳的估計,這種社區的真正數量至少還要乘上二,而你卻把你的人分散在這樣一個星球上。”

“一千萬?”男爵驚得下巴都顫抖起來。

“至少。”

男爵噘起肥厚的嘴唇,豆子般的眼睛緊緊盯著哈瓦特。這就是真正的門泰特計算力嗎?他暗自猜測,怎麽可能?為什麽從沒有人懷疑過?

“我們甚至還沒把他們的出生增長率計算進去,”哈瓦特說,“我們僅僅去掉了他們中的一些不良的個體,留下強壯的,讓他們越變越強,就像薩魯斯·塞康達斯一樣。”

“薩魯斯·塞康達斯!”男爵叫道,“這和皇帝的監獄星球有什麽關係?”

“一個在薩魯斯·塞康達斯上活下來的人,會比絕大多數普通人更強壯、更堅韌,”哈瓦特說,“再對他們施以一流的軍事訓練……”

“胡說!照你看來,我侄兒對弗雷曼人進行殘酷鎮壓之後,我還能從他們之中招募新兵。”

哈瓦特溫和地說道:“對於你自己的軍隊,難道你就沒施行過高壓政策?”

“這個……我……但是……”

“高壓這種事是相對的,”哈瓦特說,“你的戰士比他們周圍的那些人更為富裕,對嗎?他們會看到,如果不當你的士兵,剩下的就隻有不愉快,是吧?”

男爵沉默了,目光躲閃。這種可能性——難道拉班在不經意間為哈克南人提供了終極武器?

過了一會兒,他說:“這樣招募而來的兵員,你怎樣才能保證他們的忠誠呢?”

“我們把他們編成小隊,一隊不會超過一個排,”哈瓦特說,“我會將他們從高壓環境中解放出來,然後把他們隔離起來,隻和那些了解他們背景的教官待在一起,至於這些教官,最適合的人選就是那些在他們之前脫離了同一高壓環境的人。然後,我會灌輸給他們一些充滿神秘主義色彩的概念,讓他們滿心以為,他們的星球其實是一個秘密的訓練基地,目的是訓練出像他們那樣出眾的戰士。與此同時,我會向他們充分展示如此出眾的戰士能得到些什麽:豐裕的生活、漂亮的女人、精美的宅邸……他們渴望得到的一切。”

男爵終於點了點頭。“薩多卡人的生活方式。”

“這些新兵會漸漸相信,像薩魯斯·塞康達斯這樣的地方是合理的,因為它創造了他們——精英。在許多方麵,就連最普通的薩多卡,也過著跟任何大家族成員一樣尊貴的生活。”

“這主意太絕了!”男爵低聲說。

“你開始理解我的疑惑了。”哈瓦特說。

“這種事是怎麽開始的?”男爵問。

“啊,是的。科××家族的始祖是誰呢?皇帝把第一批犯人送到薩魯斯·塞康達斯以前,那兒有沒有人呢?就連皇帝的表親雷托公爵也不清楚。對這些問題,皇帝陛下不喜別人過問。”

男爵呆呆地沉思著。“是的,一個保守得極好的秘密,他們采用了各種手段……”

“此外,他們有什麽要隱藏的呢?”哈瓦特問,“隱瞞帕迪沙皇帝有個監獄星球?這是人人皆知的……”

“芬倫伯爵。”男爵脫口而出。

哈瓦特頓了頓,皺著眉,用迷惑的眼光看著男爵。“芬倫伯爵怎麽了?”

“幾年前,在我侄兒的生日慶典期間,”男爵說,“這位皇帝的特使,芬倫伯爵,作為宮廷觀察員來到這裏……啊,來了結皇帝和我之間的一場生意糾紛。”

“哦?”

“我……呃,在我們的一次談話中,我想我有提到,想把厄拉科斯當成一個監獄星球。芬倫……”

“你具體是怎麽說的?”哈瓦特問。

“具體?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並且……”

“男爵大人,如果你希望我能更好地為你效力,你必須向我提供足夠多的信息。那次談話沒有記錄下來嗎?”

男爵的臉氣得發黑。“你跟彼得一樣可惡!我不喜歡這些……”

“彼得已不再為你效力了,大人,”哈瓦特說,“話說回來,彼得到底怎麽了?”

“他對我太隨便,要求太高。”男爵說。

“我保證過,不會白白浪費對你有用的人,”哈瓦特說,“你該不會想用威脅和找碴兒,把我除掉吧?我們現在討論的是,你對芬倫伯爵說了什麽。”

男爵慢慢恢複平靜。到時再跟你算賬,他想,我會記著你今天對我的態度的。沒錯,我一定會記住。

“等一下。”男爵說。他回想起那次在大廳裏的談話,記起當時他們站在了隔音的靜錐區中。“我好像是這樣說的,”男爵說,“‘皇帝知道,做買賣總免不了一定程度的殺戮。’我指的是我們的勞工損失。然後我又說,我正在考慮用另一種方式解決厄拉奇恩的問題。我還說,是皇帝的監獄星球給了我靈感,讓我去仿效。”

“活見鬼!”哈瓦特罵道,“那芬倫伯爵怎麽說?”

“我說完後,他就開始詢問有關你的情況。”

哈瓦特坐回到座位上,閉上眼睛沉思起來。“這麽說,這就是他們探查厄拉科斯的原因,”他說,“好了,完了。”他睜開眼睛,“到現在已經兩年了,厄拉科斯肯定布滿了他們的眼線了。”

“但是,我隻不過隨便建議了一句……”

“在皇帝眼裏沒有隨便的事!你向拉班發了什麽指示?”

“隻是讓他使厄拉科斯害怕我們。”

哈瓦特搖搖頭。“你現在有兩種選擇,男爵。一是把土著殺光,把他們徹底消滅,要麽……”

“除掉整個勞動力來源?”

“難道你希望皇帝和他的那些大家族一齊到這裏來,把傑第主星像刮葫蘆瓢一樣,掏個一幹二淨?”

男爵打量著他的門泰特,然後說道:“他不敢!”

“真不敢嗎?”

男爵的雙唇顫抖著。“另一個選擇是什麽?”

“舍棄你親愛的侄兒拉班。”

“舍……”男爵沒再說下去,隻是盯著哈瓦特。

“不再給他派軍隊,不給任何援助,也不給他回信,隻說你已聽說了他在厄拉科斯處理事務的糟糕方式,一有可能,你會立即采取措施加以糾正。我會作出相應的安排,有意讓你的部分信息被皇帝的眼線截獲。”

“但香料怎麽辦?收入,還有……”

“繼續索要你作為男爵應得的收益,但要注意你的方式。給拉班定一個固定的數目。我們能……”

男爵雙手一攤。“但我怎麽確認我那狡猾的侄兒不……”

“我們在厄拉科斯上還有密探。告訴拉班,要麽完成你分派給他的香料配額,要麽就派人取而代之。”

“我了解我的侄兒,”男爵說,“這隻會讓他變本加厲地壓榨那裏的人民。”

“他肯定會這麽做!”哈瓦特厲聲說道,“現在已經停不下來了!你隻能希望不要弄髒自己的手,讓拉班為你打造屬於你的薩魯斯·塞康達斯吧。甚至沒有必要送任何犯人給他,他手頭就有需要的人。如果拉班驅使他的人民來完成你的香料配額,那皇帝就不會懷疑你有其他動機。有充足的理由把這顆星球擺在刑架上。而你,男爵,無論講話還是行動,都不要表現出你另有所圖。”

男爵的語氣中不禁流露出讚賞。“啊,哈瓦特,你可真是個狡詐之輩!那麽,我們該怎麽重新進入厄拉科斯,利用拉班為我們準備好的東西?”

“再簡單不過了,男爵。如果你把每年配額定得比上一年高一些,問題很快就會爆發。產量會下降。然後你就可以借機除掉拉班,自己取而代之……糾正當地的混亂局麵。”

“天衣無縫,”男爵說,“不過,我已經厭倦了這一切,我準備讓另外一個人為我接管厄拉科斯。”

哈瓦特盯著對麵那張肥胖的圓臉,這個老兵兼間諜緩緩地點了點頭。“菲德—羅薩,”他說,“那麽,這就是現在實行高壓政策的原因。你也非常狡猾,男爵。也許我們能把這兩個計劃合二為一。是的,你的菲德—羅薩可以到厄拉科斯當他們的救星,贏得民心。是的。”

男爵麵帶微笑。在笑容背後,他暗自思忖:那麽,這個計劃在哈瓦特的私人圖謀中又扮演著什麽角色呢?

哈瓦特明白自己可以離開了,於是站起身,走出了這間紅牆房間。他一麵走,一麵想著厄拉科斯上的一些變數,他不能不考慮這些令人不安的未知因素,它們影響他對厄拉科斯的計算。哥尼·哈萊現在藏在走私徒那裏,他發來過情報,提到了一個新的宗教領袖——一個名叫穆阿迪布的人。

也許我不該告訴男爵,而該讓這個宗教在它自己的地盤上興盛起來,甚至傳播到盆地和穀地那兒去,他心下尋思,不過話說回來,殘酷的鎮壓會使宗教更加興旺發達。

他又想起哈萊克關於弗雷曼人戰鬥策略的報告,這種策略帶有哈萊克的風格……或是艾達荷的風格……甚至哈瓦特本人的風格。

難道艾達荷還活著?他思忖著。

這個問題問得毫無意義。事到如今,他也沒問過自己,保羅是否還活著。他知道,男爵相信所有的厄崔迪人都死了。他還承認那個貝尼·傑瑟裏特女巫一直都是他的武器,這隻能意味著一切都結束了——甚至包括那個女巫的親生兒子。

她對厄崔迪家族的恨是多麽深啊,他想,就像我對這個男爵所懷的深仇大恨。我對他的致命一擊能否像她一樣,徹底結束他的一切呢?

世間萬物都有模式,這種模式是我們這個宇宙的一部分。它勻稱、簡潔、雅致——這些特性,總能

在真正的藝術家的作品中發現。在季節的變換中,在沙粒沿著沙脊的流動中,在灌木叢的枝丫和葉片中,你可以找到這種模式。在樹葉的花紋中,你也可以找到這種模式。我們努力模仿這種模式,將它複製到我們的生活和社會中,試圖追尋這種宜人的節奏。然而,在尋找終極完美的過程中,還是有可能遇上某些危險。很明顯,這種模式發展到極致時便已固化。在理想的模式中,一切事物隻能走向死亡。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語錄》

保羅·穆阿迪布記得曾吃過一頓富含香料萃取物的餐飯,他牢牢抓著這個記憶不放——它就像一個錨點,隻要抓住這個點,便能區分現實和夢境。他最終認定最近的這次經曆必定是一個夢。

我就像一個舞台,正上演著各種戲碼,他對自己說,種種不完美的幻象、種族意識和它那可怕的目的:我是這些東西的獵物,被他們緊緊攫取。

然而,他始終無法擺脫內心深處的恐懼,擔心自己跑得太遠,已經失去自己在時間長河中的位置,以至於過去、未來和現在都混在一起,再也難以分辨。這是一種視覺疲勞,他知道,他必須不斷將預見到的未來當成某種記憶存儲下來,而他所預見的未來本身又與過去糾纏不清。

那頓飯是契尼為我準備的,他告訴自己。

而現在,契尼正在遙遠的南方——那個烈日照耀下的寒冷國度——躲藏在新穴地的某個秘密堡壘中,很安全,身邊還帶著他們的兒子,雷托二世。

抑或,這事還沒發生?

不,他打消了自己的疑慮。因為怪人厄莉婭,他的妹妹,已經跟著母親以及契尼一起到那兒去了——乘著安放在野生造物主背上的聖母轎,長途跋涉二十響,往南方去了。

他甩掉腦中騎乘巨型沙蟲的想法,暗自尋思:抑或,厄莉婭還沒出生?

我在組織一場襲擊,保羅回想起來,我們發起奇襲,收回了犧牲在厄拉奇恩的死者的水。我在火葬堆中找到了父親的遺骸。然後,我來到俯瞰哈格山口的一個弗雷曼岩石山丘上,將父親的遺骨存放在了那裏的神龕中。

抑或,這也是一件還沒發生的事?

我受的傷是真的,保羅告訴自己,我的傷疤是真的,安葬我父親的神龕也是真的。

保羅仍處在半夢半醒之間,他突然記起一件事:哈拉,詹米的妻子,曾闖進他的房間,告訴他穴地的走廊裏有人打起來了。那事發生在臨時穴地,之後女人和孩子們被送到了遙遠的南方。當時,哈拉站在內室的門口,黑色的發辮用水環串成的鏈子紮在腦後。她撩開臥室的門簾,告訴他契尼剛剛把某人殺了。

這事已經發生了,保羅告訴自己,這是真的。不是從時間長河中看到的幻象,不是還有可能發生變化的未來。

保羅記得自己急忙跑了出去,發現契尼正站在走廊黃色的球形燈下,她穿著一件顏色鮮豔的藍色袍子,兜帽拋在腦後,淘氣的臉蛋因剛剛的搏鬥而泛著紅暈。她正將一把晶牙匕插入刀鞘,旁邊一群人擠作一團,抬著一個包袱匆匆忙忙沿著過道跑遠了。

保羅記得自己當時心裏的想法:無論什麽時候抬屍體,他們都是這個樣子,一眼就能看出來。

因為是在穴地裏,契尼公然把水環用繩子拴著,戴在脖子上。轉身麵向他時,那些水環叮叮當當地響著。

“契尼,這是怎麽回事?”他問。

“有個家夥前來向你挑戰,我把他打發了,友索。”

“你殺了他?”

“是的。不過也許我該把他留給哈拉。”

(保羅回想起,當時周圍的人對這句話讚賞不已,就連哈拉也大笑起來。)

“但他是來向我挑戰的!”

“你已經教會了我那神奇的格鬥術啊,友索。”

“當然!但你不該……”

“我生在沙漠,友索。我知道如何使用晶牙匕。”

他壓著心中的怒意,盡量通情達理地說:“也許這都是事實,契尼。但……”

“我不再是在營地手提燈籠捉蠍子的孩子了,友索。我不是在玩遊戲。”

保羅瞪著她,注意到她不經意的態度中帶著一種古怪的狠勁。

“他不值得你出手,友索,”契尼說,“我不會讓他這類人來打攪你的沉思。”她朝他走近,眼角瞥著他,把聲音降到隻有他才能聽到的地步,“而且,親愛的,這樣做是為了讓人們明白,挑戰者可能首先需要麵對我,並且會在穆阿迪布的女人手下可恥地死去。等他們接受了這個教訓,就再也不會有多少人來向你挑戰了。”

是的,保羅尋思道,這事肯定發生過了,是真實的過去。之後,想要試試穆阿迪布新刀的挑戰者也的確驟減了。

某個地方,在並非夢境的世界裏,有什麽東西在運動,一隻夜鶯在啼叫。

我在做夢,保羅再次打消自己的疑慮,這是香料食物的作用。

但他仍然有一絲被拋棄的感覺。他想知道,他的汝赫之靈,可不可能已經悄悄溜進了阿拉姆·阿爾—米撒:與現實世界相似的另一個世界,一個超自然的領域,在那裏,所有物質世界的限製都不複存在。弗雷曼人相信,他的真身就在那個世界。一想到那樣的地方,他就感到害怕。因為一切限製不複存在,就意味著所有參考物都不複存在。在那樣一個神話般的世界裏,他完全沒有方向感,也就沒法說:“我就是我,因為我在這裏。”

他母親曾說過:“因為對你的看法不同,他們中的一些人分成幾派。”

我必須從夢中醒來,保羅尋思。因為事情已經發生了——他母親說的這種情況。傑西卡夫人現在是弗雷曼人的聖母,她的話已經應驗了。

保羅知道,傑西卡害怕他與弗雷曼人之間的那種宗教關係。無論穴地還是穀地,人們都把穆阿迪布當成救世主。她不喜歡這一點。她去各個部落了解情況,派出手下的薩亞迪娜刺探情報,搜集他們對此事的反應,並加以分析。

她曾給他引述了一段貝尼·傑瑟裏特諺語:“當宗教與政治同乘一輛馬車時,駕車人會覺得沒有什麽東西可以阻擋他們。他們會一路狂奔,速度越來越快,把一切思想障礙都拋到一邊。他們會把一切危機意識拋諸腦後,忘記前麵的懸崖並不會主動提醒閉起眼睛盲目狂奔的人。他們不懂得懸崖勒馬,直到為時已晚。”

保羅想起當時他坐在母親的房裏,一塊黑色門簾遮住內室,門簾上織滿了以弗雷曼神話為主題的圖案。他坐在那裏聽她說話,發覺她總是在留心觀察,就連她低頭時也是如此。一張鵝蛋臉上新添了幾條皺紋,就在嘴角邊,但頭發還是泛著青銅色,閃著光澤。然而,那雙大大的綠眼睛已經隱沒在香料染成的藍色陰影下了。

“弗雷曼人有一套簡單實用的宗教。”他說。

“宗教從沒有簡單的。”她警告道。

保羅看到未來仍舊陰雲密布,頓時怒氣上衝。他不由自主地說道:“宗教把我們的力量聯合在一起,它是我們的製勝法寶。”

“你有意在營造這種氣氛,這種聲勢,”她指責道,“你一直不停地在灌輸這些東西。”

“這都是你教我的。”他說。

那天,他們從早到晚都在爭論不休。小雷托的割禮儀式也是在那天舉行的。保羅理解她不安的某些原因。她始終不肯接受他與契尼的結合——“年輕人的婚姻”。但是契尼已為他生下一個厄崔迪子嗣,傑西卡覺得自己再也不能排斥這對母子了。

在保羅咄咄逼人的目光下,傑西卡終於坐不住了,她說道:“你認為我是一個不近人情的母親。”

“當然不是。”

“我和你妹妹在一起時,你看我的眼神很不對勁。其實,你並不了解你妹妹。”

“我知道為什麽厄莉婭與眾不同,”他說,“在你改變生命之水時,她還在你肚子裏,還是你身體的一部分。她……”

“你完全不了解!”

保羅突然無法把自己從時間幻象中獲得的信息表達出來,隻好說:“我不認為你不近人情。”

她看出他的不安,說:“有件事我要和你說,兒子。”

“什麽事?”

“我喜歡你的契尼了,我接受她了。”

這是真的,保羅對自己說,並不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仍然有可能發生變化的不完美圖像。

這個疑慮打消了,保羅重新把握住了他的世界。現實一點點透過夢境,進入他的意識。兀然間,他明白自己是在一個海瑞格裏,一個沙漠宿營區中。契尼把他們的蒸餾帳篷搭在粉沙上,因為粉沙很軟,睡在上麵會很舒服。這隻能說明契尼就在附近——契尼,他的靈魂;契尼,他的塞哈亞,像沙漠之春一樣甘甜;契尼,南方沙漠的女兒。

這時,他記起臨睡前她給他唱的一首沙漠船歌:

哦,我的魂兒,

今夜還不想進入天堂。

我向夏胡魯起誓,

當你前往天堂時,

我一定緊緊追隨我的愛。

她還唱了情侶們在沙漠一起哼唱的行走歌,節奏就像在沙丘上拖著腳走動時發出的沙沙聲。

跟我說說你的眼,

我就跟你說說這心。

跟我說說你的足,

我就跟你說說這手。

跟我說說你的夢,

我就跟你說說這醒。

跟我說說你的願,

我就跟你說說這需。

當時,他聽見另一個帳篷傳出巴厘琴的聲音,於是想起了哥尼·哈萊克。真是熟悉的琴聲,他記得曾在一群走私徒的商隊中見過哥尼的臉,但哥尼要麽是沒有看見他,要麽是不能看他,或不能認他,生怕引起哈克南人的注意,怕他們發現本來應該命喪黃泉的公爵之子其實還活著。

然而,夜幕下彈奏者的演奏風格,手指在巴厘琴上彈出的獨特韻律,讓保羅明白了誰是真正的樂手。是跳躍者卡特。弗雷曼敢死隊的隊長,穆阿迪布的護衛隊領隊。

我們在沙漠裏,保羅記起來了,在哈克南巡邏隊的勢力範圍外的沙海中心地帶。我來這裏,是為了在沙地上走一走,引一條造物主,想辦法騎到它背上,駕馭住它。隻有那樣,我才會成為一名徹頭徹尾的弗雷曼人。

他摸了摸別在腰上的毛拉手槍和晶牙匕,隻感覺周圍一片死寂。

這是黎明前那種特殊的沉寂,這時夜鳥歸巢,而白天出沒的生物還沒有被它們的敵人太陽所驚醒。

“你必須在白天破沙前進,好讓夏胡魯看見你,知道你無所畏懼,”當時斯第爾格這麽說,“所以我們要把時間調整過來,今天晚上休息。”

保羅悄悄坐起身,感到身上的蒸餾服鬆鬆垮垮的,蒸餾帳篷隱沒在一片陰影中。他輕輕地移動,但契尼還是聽見了他的聲音。

她在帳篷的黑影中說道:“天還沒亮,親愛的。”

“塞哈亞。”他說,語氣中半含笑意。

“你把我稱作你的沙漠之春,”她說,“但今天我是驅策你的刺棒,是監督儀式按規則進行的薩亞迪娜。”

他開始係緊自己的蒸餾服。“你曾給我講過《求生手冊》中的一句話,”他說,“你說:‘女人就是你的沃野,快到你的田裏耕耘去吧。”

“我是你長子的母親。”她承認道。

保羅看著契尼灰蒙蒙的身影也跟著他動了起來,她穿好自己的蒸餾服,準備進入露天沙漠。“你應該盡量休息。”她說。

他從她的言語中感受到她的愛,於是溫柔地責備道:“負責監督的薩亞迪娜不會對應試者多說什麽,無論告誡還是警告都不應該。”

她溜到他身邊,用手掌撫摸他的臉頰。“今天,我既是監督者,也是你的女人。”

“你應該把這個職責留給別人。”他說。

“等待是最糟糕的事,”她說,“我寧可守在你身邊。”

他吻了吻她的手心,然後係緊蒸餾服的麵罩,轉身扯開帳篷的密封簾。一股並不十分幹燥的空氣帶著寒意迎麵撲來,這種濕度的空氣會在黎明時分凝結出少量的露水。隨風吹來的還有香料菌的味道。他們早已探測到香料菌叢位於東北方向,這意味著造物主就在附近。

保羅鑽出密封簾,站在沙地上,伸了個懶腰。一個珍珠形發光體發出暗淡的綠光,慢慢侵蝕著東方的地平線。下屬的帳篷偽裝成小型沙丘散布在四周,籠罩在黎明前的黑暗裏。他看到左邊有人在動。是衛兵,他知道他們看見自己了。

他們很清楚他今天要麵對的危險,每一個弗雷曼人都已麵對過它。為了讓他做好充分準備,他們把為時不多的最後寧靜留給了他。

今天一定要辦好這件事,他對自己說。

他想起在麵臨哈克南人大屠殺時贏得的那些力量:把兒子送到他這裏接受神奇格鬥術訓練的老人;那些在會議上聽他演講、遵照他的策略行動的老戰士;還有一些人得勝歸來、向他贈予弗雷曼人的最高榮譽。

“你的計謀生效了,穆阿迪布!”

然而,有一件事,哪怕最平凡、最年輕的弗雷曼武士都能做到,他卻從沒做過。大家都知道他這個“與眾不同”之處,保羅知道,他的領袖地位也因此遭到質疑。

他從來沒有騎過造物主。

是的,他曾經與其他人一起接受過沙漠旅行的訓練,參加過奇襲戰,但卻從沒有孤身遠行過。在那以前,他的世界隻得受限於別人的才幹,離開他們就寸步難行。沒有一個真正的弗雷曼人會容忍這種狀況發生在自己身上。在這片沙海的另一邊約二十響的地方,就是南方廣袤的土地。如果他不能自己駕馭造物主,就連南方的家門也不會為他敞開,除非他下令準備一頂轎子,像聖母或其他病人及傷者一樣,坐在轎子裏旅行。

整個晚上他都在思索,與自己的內心作鬥爭。他看到了奇怪的較量——如果他駕馭了造物主,他的統治將更加堅固;如果他駕馭了靈眼,他就能控製它。但是,在這兩者之外,還存在著陰雲密布的地方,巨大的不安。整個宇宙似乎混雜其中。

整整一晚上,回憶不斷湧上心頭,在他的內心湧動。他發覺,駕馭造物主和駕馭靈眼這兩件事竟有著不可思議的相似之處。如果他能夠駕馭造物主,他的領導地位就將鞏固;如果他能夠駕馭靈眼,就將獲得另一種意義上的領導權。如果做不到,未來便是烏雲密閉的領域,潛伏其中的是席卷整個宇宙的大動蕩。

他了解宇宙的方法與眾不同,觀察到的結果既準確又有誤差,這使他飽受折磨。他在預見中看到了未來。然而,當那一刻真正降臨的時候,當未來步步進逼、越來越趨近於成為現實的時候,現實卻仿佛有了自己的生命,自行衍生出種種微妙的變化。那個可怕的目的依然存在,種族意識也依然存在,籠罩在一切上方的是血腥瘋狂的聖戰。

契尼鑽出帳篷,站到他身旁。她抱著雙肘,像平時揣摩他心情時那樣,歪著頭,用眼角瞅著他。

“再跟我說說你出生地的水,友索。”

他明白她想分散他的注意力,好在這生死考驗前放鬆他的緊張情緒。天慢慢變亮,她看見一些弗雷曼敢死隊員已經開始收帳篷了。

“我寧願你給我講講穴地,講講我們的兒子。”他說,“我們的雷托還成天抱住我母親不放嗎?”

“他還抱著厄莉婭不放,”她說,“他長得很快,會長成一個大個子。”

“南方是什麽樣子的?”他問。

“你騎上造物主,就能自己去看看。”她說。

“但我希望先通過你的眼睛看看。”

“那兒寂寞得厲害。”她說。

保羅撫摸著從她前額蒸餾服子裏露出來的產子頭巾。“為什麽不談營地的事?”

“我已經說過了。沒了男人,我們的營地變得非常寂寞,隻是個幹活的地方。我們天天在工廠或陶器作坊裏幹活兒。要製造武器;要去埋預測天氣的沙杆;要采集香料當賄金;要在沙丘上植草,讓植物生長,固定沙丘;要織布,編毯子;要給電池充電;還要訓練孩子們,好保證部落的力量永不枯竭。”

“這麽說來,營地裏就沒有令人高興的事了?”

“孩子們很高興。我們隻是料理部落的各種日常事務,好在食物足夠。有時,我們中間的某個人還可以到北方來,和她的男人在一起。生活還是要繼續。”

“我妹妹厄莉婭,大家還是無法接受她嗎?”

契尼在漸明的曙光中轉身向著他,目光如炬。

“這件事以後再談,親愛的。”

“現在就談。”

“你應該保存體力,應付今天的考驗。”她說。

他看出他已觸到某個敏感的問題,聽出她有退縮之意。“如果不搞明白,我會更加煩惱。”他說。

她點了點頭,說道:“還是有些……誤解,因為厄莉婭行事古怪。女人們感到害怕,因為這孩子比嬰兒大不了多少,可她說的事……隻有成年人才知道。厄莉婭在你母親肚子中……就發生了變化,這讓她變得不同,但她們不明白。”

“有麻煩嗎?”他一邊問,一邊心想:我已經看到過許多厄莉婭遇到麻煩的幻象了。

契尼望著地平線上的一縷曙光。“有些女人合夥告到了聖母那裏,要求她驅除附在她女兒身上的惡魔。她們引用經文說:‘不能容忍一個女巫生活在我們中間。’”

“我母親怎麽說?”

“她引用了一段律法,把那群女人打發了。她還說:‘如果厄莉婭引起了麻煩,那是大人的過錯,因為她沒能預見並阻止這麻煩的形成。’她竭力向大家解釋,當日的變化如何影響到了腹中的厄莉婭。但女人們還是很生氣,因為她們一直以來都被這件事困擾著。最後,她們嘟嘟囔囔地離開了。”

厄莉婭會惹出大麻煩,他想。

一股夾雜著細沙的風吹打著他暴露在麵罩外的臉,帶來陣陣香料菌的香氣。“埃爾·塞亞,帶來清晨的沙雨。”他說。

他望著遠方灰茫茫的沙漠風光,望著那片毫無憐憫之心的死亡之地,望著漫無邊際的漫漫黃沙。一道幹澀的閃電劃破黑暗,閃過南方的天際。這是個征兆,表明一場風暴正在那裏積聚電勢。隆隆的滾雷聲過了許久才隱約傳來。

“裝點大地的雷聲。”契尼說。

更多人從帳篷裏鑽出來忙碌開來。衛兵們紛紛從兩邊朝他們走來。無需任何命令,一切都遵循古法,準備工作在平靜中順利展開。

“盡量少發命令,”他父親曾告訴過他……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一旦你對某件事下達過什麽指令,你就不得不總是針對同一類事物下達命令。”

弗雷曼人本能地知道那種慣例。

隊伍裏的司水員開始了晨禱。今天的歌聲中加進了激勵沙蟲騎士的語句。

“空空世界不過是個軀殼,”那人吟唱起來,哀痛的聲音越過沙丘,飄向遠方,“有誰能逃避死亡的天使?夏胡魯的天命啊,必須遵從。”

保羅聽著,想起他手下弗雷曼敢死隊死亡頌歌的歌詞,意識到這段禱詞也是死亡頌歌開頭的那一段,此外,也是敢死隊隊員投身戰鬥前所念的誓詞。

過了今天,這裏會不會也豎起一座岩石聖殿,以紀念另一個亡魂?保羅暗自思忖,將來,弗雷曼人會不會紛紛在這裏駐足,每人都往聖殿加一塊石頭,憑吊死在這裏的穆阿迪布?

他知道,今天是足以決定未來的重要轉折點之一。他可以清楚地看到,從當前的時空位置輻射出無數通往未來的軌跡。一幕幕不完整的幻象折磨著他。他越抵製他那可怕的使命,越反對那即將到來的聖戰,交織在未來幻象中的局麵就愈加混亂。他的整個未來就像一條湍急的河流,正朝一個峽穀急衝而去。那洶湧的節點完全隱沒在一片雲霧之中。

“斯第爾格過來了,”契尼說,“我得站到邊上去了,親愛的。現在,我的身份是塞亞迪那,必須監督整個儀式的進行。要知道,以後的編年史會真實地記錄這次儀式的整個過程。”她抬頭看看他。有那麽一小會兒,她的情緒顯得很低落,但很快就重新控製住了自己。“等這事過後,我會親手給你準備早餐。”她說著,便轉身離開了。

斯第爾格越過粉沙地向他走來,腳下揚起小片的沙塵。他仍然帶著桀驁不馴的眼神,深陷在眼窩裏的一雙眼睛緊緊盯著保羅。蒸餾服麵罩下隱約露出烏黑發亮的胡子尖,凹凸不平的臉頰上滿是皺紋,仿佛由天然岩石風化而成。

他扛著一根旗杆,旗杆上掛著保羅的軍旗:一麵綠黑旗,旗杆上有一根水管。這麵旗幟已經成為這塊土地上的傳奇了,保羅半帶自豪地想:現在,隨便我做什麽,即使是最簡單的事也會變成傳奇。他們會把一切全都記錄下來:我如何與契尼分開,如何問候斯第爾格——我今天的一舉一動全都將記錄在冊。無論生死,我都將成為傳奇。但我決不能死,否則這一切就僅僅是個傳奇,再也沒有任何力量阻止聖戰的爆發了。

斯第爾格把旗杆插在保羅身旁的沙地裏,雙手垂在兩側,藍中帶藍的眼睛平視前方,專心致誌。保羅想起了他自己的眼睛是怎樣因食用香料食物而染上了這種顏色的。

“他們拒絕了我們的朝覲。”斯第爾格莊嚴地說道。

保羅用契尼教過他的話回應:“誰能否決一個弗雷曼人想去哪裏就去哪裏的權利,無論他徒步行走還是騎乘?”

“我是耐布,”斯第爾格說,“發誓決不活著落入敵人之手;我是死亡三腳的一隻腳,誓把仇敵消滅。”

沉默降臨。

保羅掃了一眼散立在斯第爾格身後沙地上的其他弗雷曼人,隻見大家全都站著一動不動,各自祈禱著。這時,他聯想到弗雷曼這個民族獨特的個性,不知這一切究竟是如何形成的。殺戮對他們來說是生活的一部分,整個民族終日生活在憤怒與悲痛之中,從來沒考慮過可以用什麽來取代這種生活方式——隻除了一個夢,也就是列特·凱恩斯生前灌輸給他們的那個夢。

“領導我們穿越沙漠和避開陷阱的主啊,在哪裏?”斯第爾格問。

“他永遠和我們在一起。”弗雷曼人齊聲應和。

斯第爾格挺直肩膀,靠近保羅,壓低聲音說道:“嗨,記住我告訴你的那些話,動作要簡單直接,別耍什麽花樣。我們的族人十二歲就開始騎造物主。雖然你的年紀已經大了六歲,可你畢竟不是生來就過著我們這種生活的人。你沒有必要為了給別人留下深刻印象而刻意做出大膽的舉動。我們都知道你很勇敢。你所要做的隻是召來造物主,然後騎上去。”

“我會記住的。”保羅說。

“一定要記住。我絕不允許你讓我的教導蒙羞。”

斯第爾格從衣袍內掏出一根長約一米的塑料棒,一頭尖,另一頭裝著一個上緊發條的沙槌。“這個沙槌是我親自為你準備的,很好用,給。”

保羅接過沙槌,觸摸著那溫暖光滑的塑料表麵。

“你的鉤子在西薩克利那裏,”斯第爾格說,“等你走上那邊那個沙丘時,他會把鉤子交給你。”他指著右邊,“召一條大造物主,友索,讓我們看看你的本事。”

保羅注意到斯第爾格說話的語氣,半帶正式,半含朋友的擔心。

就在此時,太陽似乎突然躍出了地平線,染上一片銀白的藍色天空表明,即便對厄拉科斯來說,今天也是極其幹燥、極其炎熱的一天。

“現在正是炎炎一日內最適當的時候,”斯第爾格說,已完全是一副正式的口氣了,“去吧,友索。騎上造物主,像領袖一樣在沙漠上奔馳。”

保羅向軍旗敬了個禮。晨風已經停止,綠黑旗軟軟地耷拉著。他轉身朝斯第爾格所指的沙丘走去。那是一座灰蒙蒙的褐色斜坡,上麵有一個S形沙脊。絕大多數人早就開始朝反方向撤出,爬上另一個遮蔽著他們營地的沙丘。

保羅前麵隻剩下一個身穿長袍的身影:西薩克利,弗雷曼敢死隊的一個班長。那人靜靜地站著,隻看得見蒸餾服兜帽和麵罩之間縫隙裏的一雙眼睛。

保羅走近時,西薩克利把兩根細細的、可以像長鞭一樣舞動的杆子遞過來。杆子大約一點五米長,一端是閃閃發亮的塑鋼鉤子,另一頭打磨得很粗糙,可以牢牢握住。

保羅按照儀式要求,用左手接過杆子。

“這是我自己用的鉤子,”西薩克利聲音粗啞地說,“它們從來沒有讓人失望過。”

保羅點了點頭,繼續保持著必要的沉默。他走過西薩克利身邊,爬上沙丘斜坡。在沙脊上,他回頭望了一眼,看到隊伍像一群昆蟲般四散開來,他們的衣袍在風中飄動。如今,他獨自一人站在沙脊上,眼前隻有一望無際的地平線——平坦的、一動不動的地平線。這是斯第爾格特意替他選定的沙丘,比周圍所有的沙丘都要高,視野開闊,便於觀察。

保羅彎下腰,把沙槌深深埋入迎風麵的沙裏。迎風麵的沙很密實,能讓鼓聲傳得更遠。然後,他頓了頓,溫習了一下學過的知識,溫習著每一個足以決定生死的必要步驟。

隻要他一拔掉插銷,沙槌就會發出召喚的擊打聲。在沙漠的另一邊,巨大的沙蟲——造物主——聽到鼓聲,便會立刻趕來。保羅明白,有了那鞭子模樣帶鉤的杆子,他就可以騎到造物主高高拱起的背上。隻要用鉤子鉤開沙蟲環狀鱗甲的前端,暴露出沙蟲十分敏感的軟組織,這怪物由於擔心沙子鑽進鱗甲裏引起擦傷,就不會鑽回到沙地下。事實上,它會卷起巨大的軀幹,使被鉤開的部分盡可能遠離沙漠地表。

我是一名沙蟲騎士,保羅對自己說。

他低頭看了一眼左手的鉤子,心想,隻需劃動鉤子,沿著造物主巨大身軀的曲線向下,就可以讓它翻滾轉身,指揮它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他見別人這樣做過。訓練的時候,他也在別人的幫助下,爬上沙蟲背,騎過一小會兒。等捉來的沙蟲被騎得筋疲力盡,躺在地上一動不動時,就必須召喚另一條沙蟲了。

保羅知道,一旦他通過了考驗,就有資格踏上二十響的旅程,前往南方休整一番,恢複自己的體力。那裏是女人和家人為躲避屠殺而隱藏的地方,也是部落培養新人、生育後代的地方。

他抬起頭望向南方,一邊提醒自己:響應召喚、從沙海中心狂奔而來的造物主是個未知數,這次考驗對召喚者本人而言也同樣是個未知數。

“你必須仔細判斷造物主離你有多遠。”斯第爾格曾解釋說,“你必須站在足夠近的地方,這樣才能在它經過時騎上去;但也不能靠得太近,否則它會一口吞掉你。”

保羅突然下定決心,抽掉了沙槌的插銷,沙槌開始旋轉,召喚的鼓聲從沙下傳了出去,一種緩慢而有節奏的敲擊聲:“咚……咚……咚……”

他直起身,掃視著地平線,記起斯第爾格所說的話:“仔細判斷趨近的沙浪。記住,沙蟲很少能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接近沙槌。同時還要仔細聆聽。一般情況下,看見它之前,你首先會聽到它的聲音。”

契尼的話也回蕩在他的耳邊。那是晚上她擔心得睡不著覺,輕聲跟他講的注意事項。“當你在沙蟲前進的路線上站好位置之後,必須紋絲不動。你必須把自己想象成沙漠的一部分,好好藏在鬥篷下,把自己完完全全變成一座小沙丘。”

他慢慢掃視地平線,凝神聆聽,搜尋著別人教授的那些識別沙蟲活動的跡象。

東南方向遠遠傳來一陣噝噝聲,一種沙的低語。不一會兒,他看到了遠方曙光下沙蟲軌跡的輪廓。保羅立即意識到,自己以前從未見過這麽大的造物主,甚至沒聽說過有這麽大尺寸的沙蟲。它的長度看上去超過半裏格,凸起的巨頭一路拱起沙浪,像一座不斷向前移動的大山。

無論在夢中還是在現實裏,我從沒見過這樣的景象,保羅提醒自己。他急忙跑上前,在那怪物將要經過的路線上站好位置,所有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這緊張的一刻上。

“控製貨幣和法庭——其餘的留給賤民好了。”帕迪沙皇帝如是教導你們。他說:“想獲利,就要掌握統治權。”這話不乏真理,但我問自己:“誰是賤民,誰又是統治者?”

——穆阿迪布寫給蘭茲拉德的密信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厄拉科斯的覺醒》

一個念頭不由自主地鑽入傑西卡腦海中:此刻,保羅正在經曆騎沙蟲的考驗。他們竭力向我隱瞞,但這是明擺著的事。

契尼也走了,去執行什麽神秘的差事去了。

傑西卡坐在休息室裏,抓緊時間享受晚課間隙的一刻寧靜。這是一個舒適的房間,但不如躲避大屠殺前她在泰布穴地住過的房間寬敞。不過這個房間的地板上同樣鋪著厚厚的地毯,也有柔軟的靠墊,近在咫尺的矮咖啡桌,牆上掛著絢麗多彩的壁毯,頭頂則是發出柔光的黃色球形燈。房間裏充溢著弗雷曼穴地特有的刺鼻氣味,但現在,她已經將它等同於了安全感。

然而,她知道自己永遠也無法克服那種身處異鄉的感覺。地毯和壁毯極力隱藏的,就是這種粗糙。

一陣丁零當啷的聲音隱約傳入休息室。傑西卡知道這是慶賀嬰兒出生的慶典儀式,可能是蘇比亞吧,她的預產期就在這幾天。傑西卡也知道,自己很快就會看到這個嬰兒,一個藍眼睛的胖娃娃,被帶到聖母這裏接受賜福。她還知道,她的女兒厄莉婭準在慶典儀式上,一會兒就會向她詳細描述儀式的經過。

還不到為離家在外的人舉行夜禱的時間,也不是為在波裏特林、貝拉·特古斯、羅薩克和哈蒙塞普諸星被擄為奴隸而死的人們哀悼的時間,他們不會在那種時刻為嬰兒舉行慶生禮。

傑西卡歎了口氣。她知道,自己之所以東想西想,其實是讓自己不去想她的兒子和他麵對的危險:帶毒鉤的陷阱,哈克南人的突襲(盡管次數越來越少,因為弗雷曼人用保羅帶給他們的新戰術消滅了大量哈克南撲翼機和巡邏隊),還有沙漠本身的危險——造物主、幹渴和沙陷。

她想叫一杯咖啡。隨著這個念頭,她突然想到了弗雷曼人自相矛盾的生活方式,這想法其實早已有了:與穀地人相比,他們在穴地山洞裏的生活好多了;然而,他們在廣闊的沙漠中長途跋涉時所遭受的苦難,卻比那些哈克南奴隸多得多。

一隻膚色很深的手從她旁邊的門簾後伸出,把一個杯子放在咖啡桌上,然後縮了回去。杯子裏冒出陣陣香料咖啡的芳香。

慶生禮的禮物,傑西卡想。

她端起咖啡,啜了一口,不由會心一笑。在我們這個宇宙裏,她暗自問道,還有哪個社會,像我這種身份的人可以放心大膽地接受來曆不明的飲料,還敢毫不畏懼地大口喝下它?當然,現在的我能在任何毒藥對我造成傷害之前就改變它的毒性,但那個送咖啡的人是意識不到這一點的。

她喝幹咖啡,感受著熱乎乎、香噴噴的飲料中蘊藏的能量和興奮作用!

她又想,還有哪個社會,人們會這麽自然而然地尊重她的隱私,關心她的生活,以至於來送禮的人僅把禮物放下,卻不進來打攪她。送禮之人對她含著尊重和愛——當然,還帶有一絲懼意。

而另一個念頭也自然而然地出現在她的意識中:她一想到咖啡,咖啡就出現了。她知道,這絕不是心靈感應。這是“道”,指整個弗雷曼穴地社區凝成一體的趨勢。通過平時共享的香料食品,他們一起中了這種奇妙的香料毒,而一體化就是大自然給他們的補償。當然,這群人永遠也不可能獲得香料帶給她的那種頓悟;他們沒受過相關的訓練,也沒有任何心理準備麵對這一切。他們的思維抵製那些他們不能理解或無法接受的知識。但有的時候,這群人依然可以像單獨一個有機體那樣感受外物,作出反應。

他們也從沒想過這種巧合的緣由。

保羅通過沙漠中的考驗了嗎?傑西卡思忖,他有這個能力,但意外可以擊倒最有本事的人。

等待。

等待是件折磨人的事,她想,你隻能幹等著,最後精疲力竭。

在他們的一生中,有各種各樣的等待。

我們到這兒已經兩年多了,她想,哈克南人派來的執政官是惡魔統治者——野獸拉班。要想把厄拉科斯從他手裏奪回來,就算隻是剛能看到希望,也至少還需要再等上四年。

“聖母?”

門簾外傳來一個聲音,是哈拉,保羅家的另一個女人。

“進來吧,哈拉。”

門簾分開,哈拉像是從中間滑了進來。她穿著穴地便鞋,身穿一件紅黃色的袍子,兩隻手臂暴露在外,幾乎一直露到肩頭。她的黑色頭發從中間分開,向後梳起,像昆蟲翅膀一樣頂在頭上,平滑油亮。她緊緊皺起眉頭,五官凸出,一副潑辣好勝的樣子。

跟在哈拉後麵進來的是厄莉婭,一個大約兩歲的小女孩。

看到自己的女兒,傑西卡又被這個小姑娘吸引住了,她和以前的小保羅像極了——他們都有同樣嚴肅、充滿好奇的大眼睛,都有黑色的頭發、堅毅的唇線。但還是有一些細微的差別,這也正是大部分大人覺得厄莉婭令人不安的地方。這孩子不比一個剛學會走路的小孩大多少,卻具有遠遠超出她那個年紀的沉著冷靜和豐富學識。大人們震驚地發現,當他們開有關兩性之間的玩笑時,盡管那些話很隱晦,她卻能聽懂,也會跟著哈哈大笑。有時候,他們還會發覺自己竟被她口齒不清的話音所吸引。他們聽著她那尚未發育完全的柔軟聲帶發出模模糊糊的聲音,發覺她的話裏暗帶狡黠,而那種狡猾完全不是一個兩歲大的孩子可能擁有的。

哈拉惱怒地大出一口氣,一屁股坐到沙發上,皺眉看著厄莉婭。

“厄莉婭。”傑西卡朝女兒打了個手勢。

孩子徑直走到母親身旁的靠墊旁坐下,抓緊母親的手。肉體的接觸聯通了兩人的意識,甚至早在厄莉婭出生之前,兩人就一直是這樣。這並不是什麽共有的思想(這種情形隻出現過一次:當傑西卡那次改變生命之水的毒性成分時,兩人的接觸爆發出了共同的思想),這種互通的意識更是某個更宏觀的體驗,是對另一個生命火花的直接感受,一種尖銳而痛苦的東西,一

種可以使她們在感情上形同一人的神經共鳴。

哈拉是兒子家中的一員,傑西卡按照符合對方身份的正式禮節問候道:“Subakh ul kuhar,哈拉,今晚過得可好?”

哈拉以同樣的傳統禮節回答道:“Subakh un na。我很好。”聲音單調而機械。她重又大出了一口氣。

傑西卡察覺到厄莉婭在笑。

“我哥哥的甘尼瑪在生我的氣呢。”厄莉婭用她口齒不清的聲音說。

傑西卡留意到厄莉婭稱呼哈拉的詞——甘尼瑪。在弗雷曼語中,這個詞的意思是“戰場上的戰利品”,其引申義是指某樣不再用於其最初目的的東西。比如說,一個用做窗簾墜物的矛頭。

哈拉滿麵愁容地看著厄莉婭。“不要侮辱我,孩子。我知道我的地位。”

“這回又幹什麽了,厄莉婭?”傑西卡問。

哈拉回答道:“今天,她不但不和其他孩子玩,還闖進……”

“我躲在簾子後麵,看蘇比亞生孩子。”厄莉婭說,“是個男孩。他哭啊哭啊,嗓門可真大!當他哭夠了之後……”

“她走出來,摸了摸他,”哈拉說,“然後他就停下不哭了。大家都知道,一個弗雷曼孩子出生時,隻要是在穴地,就必須哭個夠。因為以後他絕對不能再哭了,免得在沙漠旅途中暴露我們的行蹤。”

“他已經哭夠了,”厄莉婭說,“我隻是要感受他的生命火花。僅此而已。當他感覺到我時,他就不想再哭了。”

“這隻會在大夥兒中間引起更多的閑言碎語。”哈拉說。

“蘇比亞的孩子還好嗎?”傑西卡問。她看出有什麽東西在深深困擾著哈拉,很想知道那是什麽。

“像任何母親希望的那樣健康,”哈拉說,“她們知道厄莉婭並沒有傷害他,也不介意她撫摸他。他立即安定下來,很高興的樣子。隻是……”哈拉聳了聳肩。

“隻是我女兒的怪異之處,是嗎?”傑西卡問,“因為她說起話來那種語氣遠遠超出了她的年紀;也因為她說了許多她這個年齡的孩子不可能知道的事——屬於過去的事。”

“她怎麽會知道貝拉·特古斯星球上的孩子長什麽樣?”哈拉問。

“但他確實像啊!”厄莉婭說,“蘇比亞的孩子看起來就像米莎在離開貝拉·特古斯之前生的兒子。”

“厄莉婭!”傑西卡斥責道,“我警告過你。”

“但是,母親,我看見過,是真的,而且……”

傑西卡搖搖頭,看見哈拉臉上不安的神色。我生下的究竟是什麽啊?傑西卡問自己,她一生下來就知道我所知道的一切……甚至比我知道的還要多。看樣子,我體內那些聖母們把時間長廊裏一切舊事全都顯示給她了。

“不僅她說的那些話,”哈拉說,“還有她的行為,她的坐姿和凝視岩石的方式。她能隻動鼻子旁邊的一塊肌肉,或是手指指背上的一塊肌肉,或是……”

“那是貝尼·傑瑟裏特的訓練方式,”傑西卡說,“你知道的,哈拉。你不會否認我女兒遺傳了我的基因吧?”

“聖母,你知道,這些對我來說無關緊要,”哈拉回答道,“但外麵的人在說閑話,他們對此談論不休。我覺得危險。她們說您女兒是魔鬼,其他孩子也不和你女兒一起玩耍,因為她……”

“她的確與其他孩子不同,”傑西卡說,“但她絕不是魔鬼,隻是……”

“她當然不是了!”

傑西卡對哈拉激烈的言辭感到驚訝,她低頭看了看厄莉婭。這孩子似乎正在沉思,渾身散發出一種……等待的感覺。傑西卡又把注意力移回哈拉身上。

“你是我兒子家中的一員,我尊重這一點。”傑西卡說(厄莉婭在她手中不安地扭動起來),“你盡可暢所欲言,和我講講,究竟什麽事讓你那麽煩惱。”

“過不了多久,我就不再是您兒子家中的一員了。”哈拉說,“我是為我兒子才等了這麽久的,為了讓他們能作為友索的兒子受到特殊訓練。我能給他們的也隻有這些了,因為人人都知道,我沒跟您兒子同過床。”

厄莉婭又在她身旁扭動起來,半眠半醒的樣子,身上暖意洋洋。

“盡管如此,你一直都是我兒子的好伴侶。”傑西卡說。她暗暗補充了一句,說出心裏的念頭:伴侶……而非妻子。隨後,傑西卡直接想到問題的實質,想到自己內心深處的痛苦:穴地裏的人普遍認為,她兒子與契尼的伴侶關係已經成為一種永久性的關係了——婚姻。

我愛契尼,傑西卡想。但是她提醒自己:愛情必須為了皇室的需要而讓路。皇室婚姻除了愛以外,還有別的理由。

“您以為我不知道您為您兒子所作的安排?”哈拉問。

“你這是什麽意思?”傑西卡質問。

“您打算讓各部落團結在他周圍。”哈拉回答道。

“這有什麽不對?”

“我感覺到他有危險……而厄莉婭就是危險的一部分。”

這時,厄莉婭愈發往母親身上湊,她睜開了眼睛,打量著哈拉。

“我一直在觀察你們兩人,”哈拉說,“觀察你們接觸的方式。穆阿迪布就像我的兄弟,而厄莉婭是他妹妹,所以她就像是我的親骨肉。過去,她還隻是個小嬰兒,我們開始打遊擊,然後又跑到這兒來。從那一天起,我一直在照看她,保護她。我在她身上看到了許多東西。”

傑西卡點點頭,感覺到了她身邊的厄莉婭變得愈加不安起來。

“你明白我的意思,”哈拉說,“從一開始,她就知道我們在談論她。什麽時候出過這麽怪的嬰兒?這麽小就懂得嚴格的用水紀律?還有哪個嬰兒能像她那樣,對保姆所講的第一句話就是:‘哈拉,我愛你’?”

哈拉看著厄莉婭。“您知道我為什麽忍受了這種冒犯?因為我知道那些話裏沒有惡意。”

厄莉婭抬頭看著她的母親。

“是的,我有預知能力,聖母,”哈拉說,“我也可能成為薩亞迪娜,我已經見到了我曾經預見過的東西。”

“哈拉……”傑西卡聳聳肩,“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好。”她對自己的態度感到驚奇,因為哈拉說的實際上是真的。

厄莉婭直起身來,挺了挺肩膀。傑西卡感到那漫長的等待終於結束了,感到了女兒混雜了決斷和悲哀的情緒。

“我們犯了一個錯誤,”厄莉婭說,“我們現在需要哈拉。”

“我早就看出來了。就是在那次慶祝播種的儀式上,”哈拉說,“在您改變生命之水的時候,聖母。當時厄莉婭還在您肚子裏沒出生呢。”

我們需要哈拉?傑西卡暗自思忖。

“除了她,還有誰能在族人中間為我們說話,還有誰能讓她們了解我?”厄莉婭說。

“你要她做些什麽?”傑西卡問。

“她早就知道該怎麽做了。”厄莉婭說。

“我將告訴她們真相。”哈拉說。她的臉似乎突然蒼老下來,滿臉悲傷,橄欖色的皮膚上露出愁眉不展的皺紋,反倒使那張五官鮮明的臉顯得特別有魅力。“我會告訴她們,厄莉婭隻不過是裝成是個小女孩,但她從來就不是一個小女孩。”

厄莉婭搖著頭,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流。傑西卡感到女兒的悲哀如波浪般傳到自己身上,仿佛是她自己的悲哀一般。

“我知道我是個怪胎。”厄莉婭低聲道。成年人的話出自一個孩子之口,就像是痛苦的認罪。

“你不是怪胎,”哈拉斥責道,“誰敢說你是怪胎?”

傑西卡再一次對哈拉那種出於保護的嚴厲語氣大為吃驚。隨即,她看出厄莉婭的判斷是對的——她們確實需要哈拉。部落裏的人會理解哈拉,理解她的話,理解她的感情。很明顯,她愛厄莉婭,就像愛她自己的孩子一樣。

“是誰說的?”哈拉再次問道。

“沒人說過。”

厄莉婭拉起母親的長袍,擦掉臉上的淚水,然後把弄濕揉皺的袍角拉平。

“那你也別說。”哈拉命令道。

“好的,哈拉。”

“現在,”哈拉說,“告訴我到底是怎麽回事,這樣我就可以告訴其他人了。跟我說說,你怎麽了。”

厄莉婭吞了口口水,抬頭望著母親。

傑西卡點點頭。

“有一天我醒來,”厄莉婭說,“就像是從睡夢中醒來一樣,隻不過,我記不得怎麽會睡過去的。我發覺自己身處一個溫暖而黑暗的地方。嗯,我嚇壞了。”

聽到女兒稍有些口齒不清的童音,傑西卡想起了在大山洞裏舉行儀式的那一天。

“我嚇壞了,”厄莉婭說,“想要逃,但無處可逃。過後我看見一點火花……但好像不是用眼睛看到的。那火花就在我身邊,和我在一起,我能感覺到那個火花的情緒……它撫慰我,讓我安下心來,告訴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那火花就是我母親。”

哈拉揉著眼睛,對厄莉婭微笑著,撫慰著她。但這個弗雷曼女人的眼神中還是閃過了一絲瘋狂,炯炯有神,仿佛這雙眼睛也在努力傾聽厄莉婭的敘述。

傑西卡心想:我們真的能明白這種人心裏究竟是怎麽想的嗎?眼前這一位,她的祖先、她所受過的訓練,以及她的人生經曆,全都與我們不同。

“就在我感到安全、定下心來之後,”厄莉婭繼續說,“旁邊又出現了另一個火花,跟我們融匯在一起……一切就在那一刻發生了。另外那個火花是老聖母。她把……許多人的畢生經曆傳給我母親……一切……我跟她們在一起,目睹了一切……一切的一切。而結束之後,我就是她們,包括所有其他人,也包括我自己……隻是,我花了很長時間才重新找回自己。那兒有那麽多人。”

“這很殘酷,”傑西卡說,“沒人應該這樣獲得自我意識。問題在於,所發生的一切,你隻能接受,別無選擇。”

“我什麽都做不了!”厄莉婭說,“我不知道該如何拒絕,也不知道該怎麽隱藏我的意識……關閉它……一切就這麽發生了……一切……”

“我們不知道,”哈拉喃喃道,“當我們把聖水交給你母親,讓她改變生命之水時,並不知道你正在她肚子裏。”

她停下來,側耳傾聽。

哈拉坐在靠墊上,腳後跟在地上一頂,向後一靠,盯著厄莉婭看了看,然後把注意力轉回到傑西卡臉上。

“你不懷疑?”傑西卡問。

“噓……”厄莉婭說。

一道門簾把他們與穴地過道隔開,很有節奏感的聖歌遠遠傳來,穿過門簾。歌聲越來越大,現在已經很清晰了。“呀!呀!喲!呀!呀!喲!穆讚,瓦拉!呀!呀!喲!呀!呀!喲!穆讚,瓦拉!”唱歌的人從外屋門口經過,他們低沉的歌聲穿入內室,然後漸漸遠去。

當歌聲減弱到差不多了的時候,傑西卡開始了儀式,聲音中充滿悲戚:“齋月啊,貝拉·特古斯上的四月。”

“我的家人坐在院子裏的水池邊,”哈拉說,“噴泉飛沫四濺,水汽讓空氣潮潤清新。院中有棵橘子樹,金燦燦的橘子伸手可及,又大又香。身旁的籃子裏裝著米西米西、白拉瓦和一杯杯利班——各式各樣的美味佳肴。在我們的花園裏,在我們的畜欄中,有的隻是和平……洋溢在整個大地上的和平。”

“我們的生活充滿幸福,直到侵略者來到。”厄莉婭說。

“在朋友們的哭喊聲中,熱血變冷。”傑西卡說,感到過去的記憶不斷湧出。那是與其他聖母共享的過去。

“啦,啦,啦,女人在哭泣。”哈拉說。

“侵略者穿過庭院,手持利刃向我們撲來,刀上淌著我們男人的血。”傑西卡說。

和穴地所有房間裏一樣,沉默籠罩著她們三人。她們在沉默中回憶,過去的悲痛記憶猶新。

片刻之後,哈拉宣布儀式結束,嚴厲刺耳的口氣是傑西卡以前從沒聽到過的。

“永不饒恕,永不遺忘。”哈拉說。

說完之後,三人在一片沉寂中陷入沉思。就在這時,隻聽到外麵傳來人們的竊竊私語,還有許多袍裙沙沙作響的聲音。傑西卡感到有人站在了她房間的門簾外。

“聖母?”

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傑西卡聽出是薩薩,斯第爾格的妻子之一。

“什麽事,薩薩?”

“出事了,聖母。”

傑西卡心頭一緊,突然擔心起保羅的安危來。“保羅他……”她喘息著說。

薩薩分開門簾,走進房間。在簾子落下之前,傑西卡瞥見外屋站著黑壓壓的一群人。她抬起頭來看著薩薩。這是個矮小的、皮膚黝黑的女子,穿著一件繪著紅色圖案的黑袍,藍眼睛緊緊盯著傑西卡,小鼻子的鼻孔張開來,露出因鼻塞長期摩擦留下的疤痕。

“出什麽事了?”傑西卡問。

“沙漠裏傳來了消息,”薩薩說,“友索今天要接受考驗,他要麵對造物主。年輕人都說他不會失敗。夜幕降臨之前,他就會成為沙蟲騎士。這裏的年輕人正在拉幫結夥,要搞一場奇襲。他們會衝到北方,與友索會合。他們說,到時他們會大聲歡呼,還說要迫使他向斯第爾格挑戰,要他奪取部落的領導權。”

集水、固沙、植草,緩慢而穩妥地改造這個世界——但這些已經不夠了。傑西卡想,小規模奇襲,持續的進攻——自從我和保羅訓練好他們之後,這些也不夠了。他們感到了自己的力量,他們渴望戰鬥。

薩薩把身體的重量從一隻腳移到另一隻腳上,她清了清嗓子。

我們都明白,需要小心謹慎地等待時機,傑西卡想,但關鍵在於伴隨著等待的挫折感。我們也清楚地知道,等得太久反而有害。因為,如果等待的時間太長,我們就會丟失當初等待的初衷。

“年輕人都說,如果友索不向斯第爾格挑戰,那他一定是害怕了。”薩薩說。

她垂下了眼簾。

“原來如此。”傑西卡喃喃道。她心裏想:我早就知道這事會發生的,斯第爾格也是。

薩薩再一次清了清嗓子。“就連我弟弟夏布也這麽說。”她說,“他們不會讓友索有選擇的餘地。”

這一刻終於來了,傑西卡想。保羅將不得不自己處理這件事,聖母不能卷入爭奪領導權的紛爭。

厄莉婭把手從母親手裏掙脫出來,說道:“我將和薩薩一起去,聽聽那些年輕人怎麽說的,或許有什麽解決問題的辦法。”

傑西卡和薩薩對視了一眼,嘴裏卻對厄莉婭說道:“那就去吧。要盡快向我報告。”

“我們並不希望這事發生,聖母。”薩薩說。

“對,我們不希望,”傑西卡讚同道,“部落需要保存它的全部力量。”她看了哈拉一眼,“你願意和她們一起去嗎?”

哈拉聽出了這句話中沒說出口的顧慮,便直接回答道:“薩薩不會允許任何人傷害厄莉婭的,她知道我倆很快就會成為同一人的妻子。她和我,我們將共享同一個男人的懷抱。我們已經談過了,薩薩和我。”哈拉抬頭看看薩薩,又轉回頭來對傑西卡說,“我們已經達成了共識。”

薩薩伸出一隻手來拉著厄莉婭,說道:“我們必須趕緊了,年輕人馬上就要出發了。”

她們急匆匆地鑽過門簾,小個子女人拉著孩子的手,可看上去帶路的卻是那個孩子。

“如果保羅—穆阿迪布殺了斯第爾格,對部落不是什麽好事,”哈拉說,“以前總是這樣,這是決定繼任者的老辦法,但時代不同了。”

“時代不同了,對你來說也是。”傑西卡說。

“你該不會以為,我對這種決鬥的結果有所懷疑吧,”哈拉說,“隻會是友索勝出。”

“我正是這個意思。”傑西卡說。

“您以為我的個人感情會影響我的判斷。”哈拉搖了搖頭,水環在她脖子上叮當作響,“您大錯特錯了。或許您還以為我懊悔沒被友索選中,以為我在妒忌契尼?”

“你按你自己的意誌作出了選擇。”傑西卡說。

“我可憐契尼。”哈拉說。

傑西卡愣住了。“你這是什麽意思?”

“我知道您怎樣看待契尼,”哈拉說,“您認為她不是你兒子的妻子。”

傑西卡重新平靜下來,全身放鬆,坐在靠墊上。她聳聳肩。“也許吧。”

“也許您是對的,”哈拉說,“但如果您真這樣想,或許您還找到了一個令人驚訝的同盟——契尼本人,她也希望讓他得到所有最好的東西。”

傑西卡突然感到喉頭一緊,她艱難地咽了口口水:“契尼跟我很親,”她說,“她完全可以……”

“您這兒的地毯太髒了。”哈拉說。她避開傑西卡的目光,環顧四周,“您這兒總有那麽多人進進出出的,真該多多打掃才對。”

正統宗教無法擺脫與政治之間的相互影響。在一個正統社會中,宗教與政治的鬥爭勢必滲透到訓練、教育及律法等各個方麵。由於這種壓力,這個社會的領導人將麵對如何解決這一內部鬥爭的大難題:或屈從於完全的機會主義,依附於占上風的一方,以維護自己的統治地位;或冒著犧牲自我的風險,以維護傳統的道德規範。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的宗教問題》

保羅在龐大造物主前進路線旁的沙地上等著。我絕不能像走私徒一般等待,必須平心靜氣,他提醒自己,我必須成為沙漠的一部分。

現在,那東西離保羅隻有幾分鍾的路程了,穿行時發出的噝噝聲充斥在晨風裏。他那山洞般的圓形巨口敞開著,露出嘴裏的巨牙,像某種碩大無朋的怪花。一股香料味從它口中散發出來,彌漫在空氣中。

保羅的蒸餾服貼身而舒適,隻隱約感覺得到鼻塞和麵罩。他現在滿腦子想的隻有斯第爾格教他的動作要領,滿心感受到的隻有沙漠中痛苦難熬的分分秒秒,其他的一切全都拋在了腦後。

“在豆粒狀沙地上,你應該躲在離造物主多遠的範圍外?”斯第爾格問過他。

他的回答準確無誤:“造物主的直徑每增加一米,安全距離就應增加半米。”

“為什麽?”

“為了避開它快速前行時產生的旋風,同時也便於有足夠的時間跑過去,騎到它背上。”

“你已經騎過為播種和製造生命之水而馴養的小型造物主。”斯第爾格說,“但是,這次考驗將會召喚一條野生造物主,是沙漠之長。對它,你必須保有適當的敬意。”

現在,沙槌重重的打擊聲與造物主前行的噝噝聲混在了一起。保羅大口吸著氣,即使隔著過濾器,他也能嗅出沙地裏香料礦的刺鼻氣味。那野生造物主,沙漠之長,漸漸逼近,幾乎要撞上他了。它那高高聳立的前節部位猛撲過來,掀起的沙浪都快要掃過他的膝蓋。

來吧,你這可愛的魔頭!他想,來,聽從我的召喚了吧?來吧,快來吧!

沙浪把他頂了起來,地表的沙塵從他周圍橫掃過去。他竭力穩住身形。隻看到一堵彎曲的沙牆如烏雲壓頂般從他麵前掠過,分節的軀幹像懸崖一樣高高矗立,一節一節的環形界線清楚地勾勒出每一節軀幹。

保羅舉起矛鉤,順著鉤尖往上看,然後把矛鉤斜著向造物主的軀幹搭去。他感到鉤子勾住了什麽,拉住他往前直衝。他向上一躍,雙腳牢牢蹬住那堵牆,斜吊在已經固定住的矛鉤上。這是真正的考驗時刻:如果他的矛鉤已經準確地鉤住造物主軀幹上環節的邊緣,成功地扯開環節,它就不會側滾下來壓扁他。

造物主的速度慢了下來。它從沙槌上滑過去,沙槌靜了下來。慢慢地,它的軀幹向上卷起——向上,向上——將那兩根刺進鱗甲裏的鉤刺極力抬高,讓環形鱗甲下的柔軟肌肉盡量遠離充滿威脅的沙礫。

保羅發現自己已經高高騎在了沙蟲背上。他感到極度興奮,感覺自己像一位正在巡視疆域的帝王。他突然衝動起來,想在這沙蟲身上蹦一蹦、跳一跳,想讓它轉個身,想充分展示自己是這生物的主人。但他終於還是克製住了這種欲望。

他突然明白當初斯第爾格為什麽要警告他,別去學那些莽撞的年輕人:他們在這些魔頭身上起舞,耍弄它們,在它們的背上倒立,取掉雙鉤,然後在沙蟲把他們甩下去之前重新把雙鉤插回沙蟲身上。

保羅把一個矛鉤留在原處,取下另一個,把它重新勾進沙蟲軀幹側下方的環甲邊緣。第二個矛鉤牢牢鉤住後,他取下第一個矛鉤,再勾進側下方的另一處環甲邊緣,就這樣他一點一點往下移。造物主翻滾著,一邊滾,一邊掉過頭來,直奔等在遠處細沙地上的其他人,然後在保羅手下繞著那片細沙地兜圈子。

保羅看著他們走來,拿著鉤子往上爬,但盡量避免碰及它那些敏感的環節邊緣,直到全部爬上了頂部。他們呈人字形排在他後麵,用鉤子穩住身體。

斯第爾格沿著隊列往前挪動,檢查著保羅鉤子的位置,抬頭瞥見保羅的笑臉。

“你成功了,啊?”斯第爾格問,他提高嗓門,壓過沙蟲前行的噝噝聲,“你就是這麽想的?成功了?”他挺直身子說,“現在讓我告訴你,你這活兒幹得太爛了。我們有些十二歲的小家夥都能做得比你更好。在你等待造物主的那個地方,左邊就是一片鼓沙區,要是沙蟲往那邊轉,你根本別指望退到那片沙地上去。”

笑容從保羅臉上消失了。“我看見那片鼓沙區了。”

“那為什麽不發信號?為什麽不讓我們中的某個人幫你占據後備位置以防萬一?就算是在考驗中,這也是允許的。”

保羅咽了口口水,把臉轉向行進中迎麵吹來的風。

“你覺得我現在跟你講這些話很沒意思,”斯第爾格說,“但這是我的職責。我要考慮你對整個隊伍的價值。如果你失足進入鼓沙區,造物主就會扭頭朝你奔過去。”

“情況緊急的時候,總要給自己留個幫手。萬一你失手了,也會有人製服那條造物主,”斯第爾格說,“記住,我們要並肩戰鬥,這樣才能確保勝利。並肩戰鬥,記住了嗎?”

他拍了拍保羅的肩膀。

“並肩戰鬥。”保羅同意。

“現在,”斯第爾格說,聲音尖利刺耳,“讓我看看你是否懂得駕馭造物主。我們這是在沙蟲的哪一麵?”

保羅低頭看了看腳下的沙蟲,仔細觀察著他體表的環狀鱗甲,注意記下鱗甲的特征和大小,發覺右邊的鱗甲大一些,左邊的小些。他知道,每條沙蟲遊走起來都有自己的特點,其中一麵會經常朝上。當它長大時,哪一麵朝上就幾乎固定不變了。相比之下,沙蟲底部的鱗甲會更大些、更厚重些,也更光滑一些。通過鱗甲的大小,就可以得出哪邊是它的頂部。

保羅移動雙鉤,向左側挪去。他示意那一側的人跟他一起動作,沿著沙蟲的軀幹用矛鉤往下勾開沙蟲一側環節上的鱗甲,使沙蟲直著身子滾動。在它轉過身子之後,他又示意兩個舵手走出隊列,到最前麵的位置上。

“阿克,嗨——喲!”他喊起了傳統的號子。這時,左邊的舵手勾開那麵一個環節處的鱗甲。

造物主為了保護它被勾開的環節,氣勢磅礴地轉了個圈,把身子扭過來。一會兒工夫,它已經完全掉過頭來,朝南轉向它來時的方向。這時,保羅高呼道:“蓋拉特!”

舵手鬆開鉤子,沙蟲筆直地向前疾馳而去。

斯第爾格說:“很好,保羅·穆阿迪布!勤加練習,你總還是可以成為沙蟲騎士的。”

保羅皺了皺眉,心想:難道我不是第一個爬上來的?

身後突然爆發出一陣笑聲,整個隊伍開始有節奏地齊聲高呼他的名字,呼聲直插雲霄。

“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穆阿迪布!”

沙蟲背脊的尾部遠遠傳來刺棒敲擊尾環的聲音。沙蟲開始加快速度。他們的長袍在風中獵獵飛揚,沿途與沙麵摩擦發出的嚓嚓聲越來越響。

保羅回頭望著身後的隊伍,在他們中間發現了契尼的臉。他一麵望著她,一麵對斯第爾格說:“那我現在是沙蟲騎士了,斯第爾?”

“哈喲!你是沙蟲騎士了。”

“那麽,我可以選擇我們的目的地了?”

“是這個規矩。”

“我是今天誕生在哈班亞沙海這兒的弗雷曼人。我的人生今天才真正開始,之前我隻是個孩子。”

“不完全是孩子。”斯第爾格說,重新係緊被風掀開的兜帽一角。

“但以前我的世界有一條封印,如今它被掀掉了。”

“沒有封印了。”

“我要去南方,斯第爾格——走上二十響的路。我要親眼看看我們創造的那片土地,那片我隻能通過別人的眼睛看到的土地。”

我還要去看看我的兒子和家人,他想,現在,我需要一段時間來考慮在我頭腦中已成過去的將來。騷亂開始了,要是我無法妥善解決,事情就會變得難以收拾。

斯第爾格用一種堅定沉著的眼光打量著他。保羅的注意力仍被契尼所吸引,他看見她臉上呈現出對他的關心,也注意到他的話對人群造成的興奮之情。

“大夥兒渴望與你一起去襲擊哈克南人的窪地巢穴,”斯第爾格說,“那地方隻有一響的距離。”

“弗雷曼敢死隊員曾和我一起出擊,”保羅說,“他們將會再次和我並肩作戰,直到厄拉科斯的天空下再也沒有哈克南人。”

造物主急速前行,斯第爾格默默打量著保羅。保羅意識到,此刻的這一幕勾起了眼前這個男人的回憶,讓他回想起當年列特·凱恩斯死後,他如何成為泰布穴地的首領,又如何取得了部落首領聯合會的領導權。

他已獲悉有關弗雷曼年輕人鬧事的報告,保羅想。

“你希望召集部落首領嗎?”斯第爾格問。

隊伍中的年輕人兩眼冒光。他們騎在造物主身上,興奮得扭動身體,觀察著事態發展。保羅從契尼的眼神中看到了她心中的不安。她看看斯第爾格,這是她的叔叔,又看看保羅,這是她的男人。

“我心裏想什麽與你無關。”保羅說。

他想:我不能退縮,我必須控製住這些人。

“今天,你是沙蟲馭者,”斯第爾格說,語氣冰冷生硬,“你要如何行使這個權力?”

我們需要時間放鬆,需要時間冷靜,保羅想。

“我們去南方。”

“即使我說,我們必須趕在今天結束前回北方?”

“我們去南方。”保羅重複道。

斯第爾格用長袍緊緊裹住自己,渾身散發出一貫的威嚴氣勢。“我們將召集部落首領會議,”他說,“我會發出通知的。”

他以為我將向他挑戰,保羅想,他知道自己沒法與我為敵。

保羅麵向南方,任由大風吹打自己**的臉頰,他思索著所有必須考慮在內的因素,以便做出決定。

他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想。

但保羅知道,他不能因為心存顧忌,偏離自己的路線。在他預見到的未來的時間風暴中,他必須牢牢守住中間的那條道。未來的某個瞬間,將出現可以平息動蕩的關鍵一刻,但前提是,他必須守在可以一擊必殺的至關重要的一點上。

隻要還有一線希望,我就不會向他挑戰,保羅想,隻要還有辦法阻止這場聖戰……

“我們將在哈班亞山脊下的鳥巢洞中宿營,在那兒吃晚飯、祈禱。”斯第爾格說。造物主邊走邊晃,他用一隻矛鉤穩住自己的身體,伸手指向前方突起在沙漠上的一道低矮的岩石屏障。

保羅觀察著那道懸崖,層層疊疊的岩石像波浪一樣漫過懸崖,延伸向遠方。沒有半點能讓剛硬的地平線顯得柔和些的綠意或花朵。懸崖後麵便是深入南方沙漠的路徑,就算他們驅使造物主全速前進,行程至少也需要花上十天十夜。

二十響。

這條路通向哈克南人巡邏範圍以外很遠的地方。他知道那裏是什麽樣子,夢境已經把那片土地展示給他了。在他們行進中的某一天,遙遠地平線上的顏色會有一點點輕微的變化——變化如此之小,以至於他會覺得,那是因為自己滿懷希望而幻想出來的。那兒就是他們的新營地。

“我的決定符合穆阿迪布的心意嗎?”斯第爾格問。他的話裏隻帶了極其輕微的一絲譏諷,但弗雷曼人一向敏感,就連鳥鳴的每一個音調、碧水鳥的每一句信息都能分辨得清清楚楚。所以大家都聽出了斯第爾格的譏諷語氣,紛紛把目光轉向保羅,看他怎麽回應。

“在我們獻身敢死隊時,斯第爾格聽過我向他宣誓效忠的誓言。”保羅說,“我的敢死隊員們都知道我滿懷敬意地發了誓,難道斯第爾格對此有所懷疑嗎?”

保羅的話中流露出真正的痛心。聽了這些話,斯第爾格不由得垂下了眼簾。

“友索,我同一個穴地的夥伴,我永遠也不會懷疑他。”斯第爾格說,“但你是保羅—穆阿迪布,厄崔迪公爵,也是李桑·阿爾—蓋布,天外之音。這些人我甚至不認識。”

保羅扭頭望著聳立在沙漠上的哈班亞山脊。他們腳下的造物主仍然強健而溫馴,還能載他們走很長一段路。弗雷曼人以前從沒見過這麽大的造物主,在他們所經曆過的騎沙旅程中,走得最遠的也無法跟它媲美,恐怕連一半都比不上。他知道這一點。除了講給孩子們聽的古老傳說以外,沒有哪隻沙蟲的年紀能與這位沙漠老爺爺相比。保羅意識到,它將成為一個新的傳奇。

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肩膀。

保羅看了看那隻手,然後順著手臂看到了那人的臉——斯第爾格露在麵罩和蒸餾服兜帽之間那雙深色的眼睛。

“在我之前領導泰布穴地的那個人,”斯第爾格說,“是我的朋友。我們一起共患難。我救過他好幾次……他也救過我好幾次。”

“我是你的朋友,斯第爾格。”保羅說。

“沒人懷疑,”斯第爾格說。他移開手,聳了聳肩,“但這是慣例。”

保羅知道,斯第爾格過於注重弗雷曼人的慣例,無法考慮任何其他的可能性。在這裏,要想取得部落的領導權,繼任者必須殺死前任首領。如果前任首領出於意外死於沙漠,繼任者就必須殺死部落中最強壯的人。斯第爾格就是這樣挺身而出成為耐布的。

“我們該讓造物主回到沙地下去了。”保羅說。

“是的,”斯第爾格表示讚同,“我們可以從這裏走到山洞那裏。”

“我們騎得夠遠了,它會鑽進沙裏,生上一兩天的悶氣。”保羅說。

“你是沙蟲馭者。”斯第爾格說,“由你來決定,我們什麽時候……”他突然停下來,凝視著東方的天空。

保羅轉過身,在香料作用下變異的藍眼睛使他眼裏的天空有些發暗,碧藍如洗的天空映射著遠方有節奏的閃光,顯得十分清晰。

撲翼飛機!

“一架小型撲翼機。”斯第爾格說。

“可能是架偵察機,”保羅說,“你認為它發現我們了嗎?”

“從這麽遠的距離看過來,我們隻不過是地表的一條沙蟲。”斯第爾格說,他用左手打了個手勢,“下去,在沙地上散開。”

一行人開始從沙蟲側麵往下滑,一個接一個跳下去。躲在他們的鬥篷下,與沙漠融為一體。保羅特意記下了契尼跳下去的位置。不一會兒,沙蟲背上隻剩他和斯第爾格。

“第一個上來,最後一個下去。”保羅說。

斯第爾格點點頭,用矛鉤穩住身形,從側麵跳了下去,落在沙地上。

保羅一直等到造物主安全離開小隊的分散區,這才取下矛鉤。沙蟲此刻還沒有精疲力竭,所以現在是一個很微妙的時刻。

從刺棒和矛鉤中解脫出來,那條巨大的沙蟲開始往沙裏鑽。

保羅輕盈地沿著它那寬闊的背脊往後跑;仔細算準時機往下跳。一著地就跑,按平時學到的那樣竭盡全力躍向沙丘的滑沙麵,裹著衣袍,把自己藏在紛紛落下的沙瀑下麵。

現在,就是等待……

保羅輕輕翻過身,從衣袍縫隙望出去,看到了一線天空。他想象著身後一路藏起來的其他人,他們一定也正做著相同的動作。

還沒看到撲翼機,他就先聽到了機翼撲打的聲音。撲翼機的噴氣式發動機輕輕轟鳴,掠過他那片沙漠的上空,然後繞了一個很大的彎,朝山崖那邊飛去。

保羅注意到,這是一架沒有標誌的飛機。

飛機在哈班亞山脊後麵消失了。

沙漠上傳來一聲鳥叫,又一聲。

保羅抖掉身上的沙,爬上沙丘頂端,其他人也都站直身子,從山脊那邊一路行來,排成蜿蜒的一條線。保羅在他們中間找到了契尼和斯第爾格。

斯第爾格朝沙脊發出信號。

他們聚攏過來,開始在沙麵上行走,小心地以節奏散亂的步伐滑過沙麵,以免引來造物主。斯第爾格主動靠過來,和保羅並排走在被風壓實的沙丘頂端。

“那是走私徒的飛機。”斯第爾格說。

“看上去像,”保羅說,“但對走私徒來說,這裏已經過分深入沙漠腹地了。”

“他們跟哈克南巡邏隊之間也有麻煩。”斯第爾格說。

“如果他們能深入沙漠腹地這麽遠,就有可能去得更遠。”保羅說。

“沒錯。”

“如果他們冒險深入南部地區,就有可能看到他們不該看到的東西。那樣就不好了。走私徒也販賣情報。”

“你不覺得,他們是在尋找香料?”斯第爾格問。

“那樣的話,一定會有一支空中小隊和一台香料機車在某個地方等著。”保羅說,“我們有香料,就讓我們在沙地上設個誘餌,抓幾個走私徒。該給他們一次教訓了,好讓他們明白這是我們的土地。再說,我們的人也需要練習一下新式武器。”

“友索說話了,”斯第爾格說,“友索在為弗雷曼人著想。”

但在那個可怕的目的麵前,友索也不得不屈從,作出違背自己心願的決定,保羅想。

一場風暴正在醞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