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沙丘
凡事起始之時,必細斟細酌,以保平衡之道準確無誤。貝尼·傑瑟裏特的每位姐妹都深知這一箴言戒律。既如此,如果你即將開始研究穆阿迪布的一生,請注意,你首先應正確地將他置於他所在的那個時代:他出生於帕迪沙皇帝沙達姆四世在位的第57年。此外,特別需要注意的是,你應正確地找到穆阿迪布活躍的地盤:厄拉科斯星。雖然他生於卡拉丹,且十五歲之前一直生活在那裏,但千萬不要被這事蒙蔽。厄拉科斯,這個人稱沙丘的星球,才是他永遠的舞台。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記》
這是他們啟程前往厄拉科斯前的那周。忙碌的來回奔忙已經發展到最後的白熱化階段,變得瘋狂得幾近難以忍受,就在此時,一位幹癟的老太婆來到此地,前來探訪小男孩保羅的母親。
這是一個暖意洋洋的夜晚。卡拉丹城堡,這座伺候了二十六代厄崔迪家族的古老岩石建築,已經有涼颼颼的水汽冒出,預示著一切將風雲突變。
那老太婆被請進側門,走過一條拱形走廊,當路過保羅的房間時,她有幸在那裏駐足片刻,偷偷瞧瞧躺在床上的孩子。
地板旁掛著一盞浮空燈,在晦暗的光線下,那名假寐著的男孩看到屋門口,他母親身前一步的地方立著一個龐大的女人身影。老太婆就像個巫婆的影子——頭發如同纏結的蛛網,圓圓的麵容隱沒在兜帽一片漆黑的陰影中,一雙眼睛仿若閃閃發光的寶石。
“傑西卡,依他的歲數看,是不是長得小了點?”老太婆問。她說話時帶著氣喘和鼻音,就像一把走調了的巴厘琴。
保羅的母親以低沉的聲調柔聲作答:“尊駕,厄崔迪人發育較晚,此事眾所周知。”
“我聽說過,聽說過,”老太婆繼續氣喘,“可他畢竟已經十五歲了。”
“是的,尊駕。”
“他沒睡著,在偷聽我們說話呢,”老太婆說,“狡猾的小搗蛋。”她吃吃地笑起來,“但皇族成員需要狡猾。而且,如果他是真正的魁薩茨·哈德拉克……啊……”
保羅躺在床鋪的陰影中,眼睛微微睜開一條縫。老太婆那兩顆明亮如鷹眼的眼珠緊緊盯著他,此刻竟似乎在慢慢變大,非常耀眼。
“好好睡吧,狡猾的小搗蛋,”老太婆說,“明天,你就得全神貫注地應付我的戈姆刺了。”
說完,她便推著他的母親出了門,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保羅躺在那兒,心裏不禁琢磨:戈姆刺是什麽玩意兒?
在這巨變時刻發生的所有混亂中,這老太婆的出現是保羅見過的最奇怪的事。
尊駕。
而她竟然直接管母親叫傑西卡,語氣就像在使喚一名普普通通的侍女,根本不把她現在的身份放在眼裏——一名貝尼·傑瑟裏特女士,同時也是公爵的愛妾,還是公爵繼承人的母親。
戈姆刺是不是厄拉科斯星的什麽東西,在我們去那兒之前,我必須得知道?他心裏琢磨著。
他張口默念著老太婆提到的幾個古怪詞匯:戈姆刺……魁薩茨·哈德拉克。
要學的東西太多了。和卡拉丹相比,厄拉科斯這個星球是如此的不同,以至於保羅的腦子被那些新知識搞得暈乎乎的。厄拉科斯——沙丘——沙漠星球。
杜菲·哈瓦特,他父親的刺殺大師,曾做過解釋:哈克南人,他們的宿敵,在厄拉科斯待了八年,他們和宇聯商會公司簽訂了合同,以準領地的形式據有這顆星球,並開采厄拉科斯的抗衰香料:美琅脂。現在,哈克南人即將離開厄拉科斯,厄崔迪家族將取而代之,而且是以全領地的形式。從表麵上看,這是雷托公爵的勝利,然而哈瓦特卻告訴他,這種局麵隱含著致命的危險,因為雷托公爵在蘭茲拉德聯合會的各大家族中頗孚眾望。
“受歡迎的人會招致當權者的猜忌。”哈瓦特說。
厄拉科斯——沙丘——沙漠星球。
保羅睡著了,夢中來到了一座厄拉科斯洞穴,身邊是一群沉默的人,他們在球形燈暗淡的光線下走動。那地方一派肅穆,像是一座大教堂,他還聽到一種微弱的響聲……水滴的滴答聲。即使還在夢中,保羅也知道自己醒後會記著這個夢。他總能記住那些具有預示意義的夢。
夢境慢慢消失。
保羅醒了過來,發現自己還在溫暖的床上,他開始思考……思考。卡拉丹城堡的這片天地裏,沒有與他年齡相仿的玩伴,或許無需領受辭別的悲傷。他的老師嶽醫生曾向他微微透露:在厄拉科斯,佛斐魯謝階級製度並沒有得到嚴格維護。那個星球上的人們居住在沙漠邊緣,沒有蓋德或霸撒統治著他們。這些自稱沙漠意誌的人,就是弗雷曼人,帝國的人口普查都得不到他們的數據。
厄拉科斯——沙丘——沙漠星球。
保羅意識到自己的緊張感,於是決定練一練母親教授的身意課程。三次快速呼吸觸發反應:他墜入了一種遊離的意識狀態……集中意念……擴張動脈血管……摒除一切雜念……隻餘下自己選擇的那部分意識……血液變得充實,迅速流向負荷過重的區域……單憑本能並不能使人獲得食物、安全、自由……獸類意識無論怎麽延伸都無法超越特定的時刻,也不會讓它產生獵物可能會滅絕的念頭……獸類破壞,但不生產……獸類的快感始終接近感官層次,達不到感性的層麵……人類需要一個背景網,通過該網可以看清自己的宇宙……有選擇地控製意念,這便會架構起你的網……依照細胞需求發出的最深層次意識,神經血液有規律地流動,肉體也隨之保持完整……天地萬物、生靈、人類都非永恒……為了川流不息的永恒奮爭……
保羅維持著遊離的意識狀態,課程也一遍遍地輾轉反複。
當黃色的晨光灑進窗台時,保羅閉著眼睛就能感覺到。他睜開眼,城堡的喧囂奔忙重新入耳,臥室天花板上那熟悉的紋飾橫梁也進入了眼簾。
廊門開啟,保羅的母親朝門內張望。她的頭發深暗似青銅,發頂紮著一條黑色絲帶,那張鵝蛋臉上不帶任何表情,綠色的雙眸閃爍著嚴肅的光芒。
“你醒了,”她說,“睡得可好?”
“很好。”
保羅審視著母親高挑的身材,她正從衣櫥架子上為他選衣服。從她的肩部動作中,保羅覺察出她有一絲緊張,其他人或許會遺漏這蛛絲馬跡,但他卻從母親那兒得到了貝尼·傑瑟裏特專有的訓練……明察秋毫。母親轉過身,手裏拎著一件半正式的外套,衣服胸前口袋的上方印著代表厄崔迪的紅色鷹飾。
“快點,穿好衣服,”她說,“聖母正等著呢。”
“我在夢裏見過她一次,”保羅說,“她是誰?”
“她是我在貝尼·傑瑟裏特學校的老師,現在是皇帝的真言師。那個,保羅……”她吞吞吐吐道,“你必須把你做的夢告訴她。”
“我會的。我們得到厄拉科斯,就是因為她嗎?”
“我們沒有得到厄拉科斯。”傑西卡撣去一條褲子上的灰塵,把它和那件外套一起掛在保羅床鋪旁的衣架上,“別讓聖母久等。”
保羅坐起身,抱著雙膝。“什麽是戈姆刺?”
母親對他的訓練再一次起了作用,她那難以覺察的猶豫暴露在他眼前,讓他覺得她的惴惴不安其實是恐懼。
傑西卡穿過房間,走到窗戶旁,甩手拉開窗簾,目光越過河畔的果園,望向對麵的首尾山。“你馬上就會知道……什麽是戈姆刺。”她說。
這回他真切地聽出了母親聲音中的恐懼,心裏不禁琢磨到底是怎麽回事。
傑西卡仍背對著保羅,繼續道:“聖母正在我的晨起室裏等著,請快點。”
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坐在一把置有綴錦的椅子上,望著保羅母子走近。透過房間兩側的窗戶,可俯瞰大河蜿蜒的南部彎段,以及厄崔迪家族的綠色田園,但聖母無心欣賞這些景色。今天早晨,她感受到了自己的年邁體弱,還有點焦躁。她覺得這是太空旅行造的孽,都是那討厭的宇航公會和他們那偷偷摸摸的行事方式造成的。但現在有一項使命,需要一位眼光遠大的貝尼·傑瑟裏特親自過問。即便是帕迪沙皇帝的真言師,也不能逃避這神職的召喚。
這個傑西卡真是該死!聖母心中暗罵。要是她遵命行事,為我們生個女孩,就不會搞出這樣的麻煩!
傑西卡在離座椅三步開外處停下腳步,左手沿著裙邊輕輕一拂,屈膝行了個禮。保羅則短促地躬了下腰——按舞蹈師教的,當“對受禮方的身份地位表示懷疑”時,可行以此禮。
保羅問安的細微差異沒有逃過聖母的眼睛。她開口道:“傑西卡,他是個謹慎的小家夥。”
傑西卡把手放到保羅的肩上,緊緊攥著。隻一下心跳的工夫,就有恐懼的意味從她的掌心傳出。片刻之後,她按捺住自己的情緒。“尊駕,我們就是這樣教他的。”
她在害怕什麽?保羅暗自思忖。
那老嫗眼睛一眨,就將保羅看了個透:一張鵝蛋臉和傑西卡頗像,但骨架甚是強健……烏黑的頭發出自公爵,而那眉線來自無名的外祖父,還有那頤指氣使的小鼻子。眼睛是綠色的,目光如炬,像老公爵——他那已故的祖父。
現在,終於有男人來欣賞欣賞這出壯麗表演的力量了,哪怕是透過死亡。聖母不禁暗想。
“教是一回事,”她說,“先天的資質卻是另一回事。等著瞧吧。”老嫗的眼睛向傑西卡射出一道嚴厲的光芒,“你可以出去了。聽我的命令,好好在外寧息冥想。”
傑西卡把手從保羅肩上放下。“尊駕,我……”
“傑西卡。你知道這事必須完成。”
保羅抬頭看著母親,不明白她們在說什麽。
傑西卡站直身子。“是的……當然。”
保羅扭頭望著聖母。出於禮貌,以及他母親對這老太婆顯而易見的敬畏感,都讓保羅認為需小心行事。但他又感覺到母親身上表現出的恐懼,這使他心生慍怒。
“保羅……”傑西卡深深吸了一口氣,“……你要接受的這次測試……對我很重要。”
“測試?”保羅仰頭望著母親。
“莫要忘了,你是公爵之子。”傑西卡說。她迅速轉過身,裙子刷刷擺動,大步流星朝門外走去。門在她身後死死地關上了。
保羅轉臉對著老婦人,按下心中的怒氣。“竟然有人把傑西卡夫人當侍女一樣打發走嗎?”
一抹微笑從老嫗布滿皺紋的嘴角閃過。“小家夥,傑西卡夫人在學校時,當了我十四年的侍女。”她點點頭,“還幹得相當不錯。現在,你給我過來!”
這命令像一記猛鞭突然抽向保羅,他還沒細想,就已身不由己地遵命行事。她在對我使用音言,保羅暗想。他依著聖母的手勢停下腳步,站到她身旁。
“看見這東西了嗎?”她從長袍的衣褶中取出一個約十五厘米見方的綠色金屬方塊。她擰了擰,保羅便看見方塊的一麵打開了……黑黝黝的,令人感到莫名的恐懼。沒有光線可以射進那黑色的開口中。
“把你的右手放進盒子。”她說。
恐懼襲過保羅全身。他不由自主地向後退去,但老嫗說道:“你就是這樣聽你母親話的?”
他抬頭望著那鷹眼般明亮的眼睛。
保羅感受到一種難以抗拒的驅迫之力,他慢慢將手伸進盒子。當整隻手被黑暗吞沒時,他先是感到了一絲寒意,繼而覺得手指似乎碰到了光滑的金屬,有一種刺痛感,仿佛手已失去了知覺。
老嫗的臉上畫滿了掠食動物般的表情。她提起原在盒子邊的右手,擱近保羅的脖子。保羅看見了閃光的金屬物體,於是轉頭去看個究竟。
“別動!”她厲聲道。
又在使用音言!他把目光轉回她的臉上。
“我用戈姆刺指著你的脖子,”她說,“戈姆刺,最霸道的武器。是一根針,針尖蘸有一滴毒液。啊哈!別想溜,否則就讓你嚐嚐毒的厲害。”
保羅口幹舌燥,但還是想吞口唾沫。他不敢移開目光,隻得緊緊盯著那滿麵皺紋的老臉,閃閃發光的眼睛,還有那蒼白的牙齦,一口一說話就會閃光的銀色金屬牙。
“公爵之子必定了解毒物吧,”她說,“這是我們這個時代的時髦玩意兒,對不對?麝香毒,可以投入你的飲料。奧瑪斯,混入食物。有速效的,有緩效的,還有不快不慢的。我用的是一種你從沒見過的:戈姆刺。它隻毒殺動物。”
自尊勝過了恐懼。“你竟敢口出狂言,說公爵之子是動物?”他質問道。
“打個比方吧,我隻是說你可能是人類。”她說,“別動!我可警告你,別想溜。雖然我老了,但如果你想逃,我這隻手還是能馬上將針紮進你的脖子。”
“你是誰?”保羅低聲問道,“你是怎麽騙過我的母親,把我一個人丟在你這裏的?你是哈克南的人?”
“哈克南?上帝保佑,才不!現在,給我閉上嘴。”一根幹枯的手指碰到了保羅的脖子,他極力控製不由自主想要跳開的本能。
“很好,”她說,“你已經通過了第一項測試。接下來,是這樣的:如果你把手從盒子裏抽出來,那就死定了。隻有這一條規則。把手放在盒子裏,就能活。抽出來,就是死。”
保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止住顫抖。“如果我大聲呼叫,侍衛馬上就會出現,你必死無疑。”
“你母親守在門口,侍衛進不來。相信我。你母親挺過了這項測試,現在輪到你了。你應該感到榮幸,我們很少對男孩做這種測試。”
好奇心將保羅的恐懼減少到了可以掌控的地步。從老嫗的聲音中,保羅聽出她說的是真話,這一點無可否認。如果她母親真的守在了門外……如果這真是一次測試……不管那是什麽,保羅知道自己已深陷其中,脖子上的那隻手,那戈姆刺已完全控製住了他。他記起母親在貝尼·傑瑟裏特典禮中教給他的應對恐懼的心法口訣。
我絕不能恐懼。恐懼是思維殺手。恐懼是帶來徹底毀滅的小小死神。我將正視恐懼,任它通過我的軀體。當恐懼逝去,我會打開心眼,看清它的軌跡。恐懼所過之處,不留一物,唯我獨存。
保羅感到自己恢複了平靜,他說道:“來吧,老太婆。”
“老太婆!”她厲聲叫道,“你很勇敢,這一點無可否認。嗯,等著瞧吧,先生。”她彎腰湊近保羅,將嗓音壓低到近乎耳語。“你在盒子裏的那隻手會感到疼痛。劇痛!如果你敢抽出手,我的戈姆刺會馬上紮進你的脖子——你會死得痛快利落,就像劊子手揮下的斧子。抽出手,戈姆刺就會要了你的命,懂嗎?”
“盒子裏是什麽?”
“疼痛。”
保羅感到那隻手的刺痛在加劇,他咬緊雙唇。這怎麽可能是測試?他想。刺痛變成了瘙癢。
老嫗繼續道:“你有沒有聽過動物為了逃脫陷阱而咬斷一條腿的事?這是一種獸類的伎倆。但人類會留在陷阱裏,忍痛裝死,以便伺機殺掉設置陷阱的人,解除對同類的威脅。”
瘙癢變成了一種極其細微的灼痛。“你為什麽要對我做這些?”保羅問道。
“為了確定你是不是人。給我安靜!”
右手的灼痛感不斷加劇,保羅的左手握成了拳頭。痛感一點點增強:火熱,灼熱……熾熱。左手的指甲已經深深紮進了掌心。他試著彎曲右手的手指,可是卻完全動彈不得。
“好燙。”保羅輕聲說。
“住口!”
一陣陣的痛楚傳到了他的手臂。額頭滲出了一粒粒汗珠。腦中的每一根神經都在呐喊,請求他把手抽離這個火坑……可是……戈姆刺。保羅不敢轉頭,但他試著用眼角去瞥脖子旁的那根可怕的毒針。他發覺自己正喘著粗氣,於是想緩和呼吸,卻做不到。
痛!
他的世界變成了一片空白,隻剩那隻沉浸在劇痛中的手。那張盯著他的老臉漸漸遠去。
他的雙唇幹燥異常,難以分開。
燙!燙!
他覺得自己能感到那隻手的皮膚正被燒黑,蜷曲,肌肉被烤酥,一塊塊地脫落,最後隻剩下焦黑的骨頭。
消失了!
仿佛關上了某個開關,疼痛消失了。
保羅感到自己的右臂在顫抖,渾身被汗水浸透。
“夠了。”老婦人自言自語道,“庫爾瓦哈!迄今為止,還沒有一個女孩能堅持到這種程度。我本以為你一定通不過的。”她向後一靠,將戈姆刺從他脖子旁撤走,“把你的手從盒子裏拿出來吧,年輕人,好好看看它。”
保羅強壓住因疼痛而產生的顫抖,盯著那幽暗的空洞,那隻手像是已經不聽使喚,還是自顧自地留在那黑暗中。那痛楚記憶猶新,讓他動彈不得。理智告訴他,從盒子裏拿出來的將是一截焦黑的斷肢。
“快點!”老太婆厲聲叱道。
保羅猛地將手從盒子裏抽出,驚訝地盯著它。竟然毫發無傷。皮肉上沒有一點跡象,表明那裏曾遭受過劇痛。他舉起手來轉了轉,彎彎手指。
“誘導神經所致的疼痛,”她說,“不可能損傷真正的人。道理很簡單,但還是有很多人想花大價錢買下這個盒子的秘密。”她把盒子放回到袍子的衣褶中。
“可的確很疼……”保羅說。
“疼痛,”老太婆嗤之以鼻,“真正的人可以淩駕體內的任何神經。”
保羅感受到左手也隱隱作痛,他鬆開握緊的手指,看到掌心上已被指甲戳出了四個血印。他放下手,看著那老嫗,說道:“你對我母親也這麽幹過嗎?”
“有沒有用篩網篩過沙?”她問。
這個不切正題的問題讓保羅猛地一怔,然後他有了深層次的覺悟:篩網濾沙。他點點頭。
“我們貝尼·傑瑟裏特姐妹,正是通過篩選人群以找到真正的人。”
保羅舉起右手,剛才的疼痛依舊記憶猶新。“這就是篩選所用的方法——疼痛?”
“小家夥,在你經受劇痛時,我仔細觀察你。疼痛隻不過是測試的核心。你母親和你談過我們的觀察方式。我能看到她的教導在你身上留下的效果。我們的測試就是危機和觀察。”
保羅從她的聲音裏聽出了堅定之意,他說道:“你說的是真話!”
老嫗盯著保羅。他感覺到我說的是真話!他會是真命之子嗎?他真的是真命之子嗎?但她馬上平息了自己的激動之情,並提醒自己:“希望會蒙蔽雙眼。”
“你知道如何辨別人們所說之話的真偽。”她說。
“我知道。”
反複的考驗證明了他擁有那種能力,從他的聲音中,她聽出了和諧之意。“也許你就是魁薩茨·哈德拉克。坐下,小兄弟,坐到我腳邊。”
“我寧願站著。”
“你母親也曾坐在我的腳邊。”
“我不是我母親。”
“你不太喜歡我們,嗯?”她扭頭看向房門,大聲叫道,“傑西卡!”
門應聲而開,傑西卡站在門口,冷眼向屋裏看來。當她看到保羅時,冰冷之意瞬間融化,臉上擠出一絲笑容。
“傑西卡,你現在還恨我嗎?”老太婆問。
“我對你又愛又恨,”傑西卡答道,“恨——來自我永遠難忘的痛。而愛——來自……”
“說出基本事實就夠了,”老太婆說,不過聲音卻很輕柔,“你可以進來了,但別說話。把門關上,注意別讓人打擾我們。”
傑西卡走進屋裏,關上門,背靠在那裏站著。我兒子活著,她想。我兒子活著,他是……人類。我知道他是……但是……他活著。現在,我可以繼續活下去了。她感覺背後倚靠的門非常堅固且真切。屋裏的一切蜂擁而來,壓迫著她的感官。
我的兒子活著。
保羅看著母親。她說的也是真話。他很想一個人離開,將這次經曆好生思考一番,但他知道,隻有老太婆讓他走他才能走。對他來說,這老人具有一種力量。她們說的都是真話。他母親也經曆過這樣的測試,這其中必有什麽可怕的目的……那痛苦和恐懼真是可怕。他明白為何說這是可怕的目的,因為他們不顧一切地去做這件事,並認為這是極有必要的。保羅覺得自己也被這可怕的目的玷汙了,即使他還不清楚那到底是什麽。
“總有一天,小家夥,”老婦人說,“你也會像你母親一樣站在門外。這需要十足的勇氣。”
保羅低頭看看自己那隻剛剛經受疼痛煎熬的手,繼而抬頭看著聖母。她的聲音中蘊含著某種異乎尋常的東西,不同於他以往經曆過的任何聲音。她念出的詞語都帶著某種光輝,裏麵暗藏玄機。他覺得不管自己向她提什麽問題,所得到的答案都會令他超脫出平凡的肉體世界,進入一個更廣闊的領域。
“你為什麽要測試辨別人的真偽?”保羅問。
“為了使你自由。”
“自由?”
“很久以前,人們想要獲得自由,便將思考的事交給機器去幹。然而這隻會導致其他人憑借機器奴役他們。”
“汝等不得創造像人一樣思維的機器。”保羅引述了一句話。
“這是芭特勒聖戰和《奧蘭治天主聖經》裏的原話,”她說,“但《奧天聖經》其實應該這麽說:‘汝等不得造出機器,假冒人的思維。’你有沒有研究過門泰特人?”
“我跟著杜菲·哈瓦特一起學習。”
“芭特勒聖戰,這場大騷亂奪去了人類的一根拐杖,”她說,“這迫使人類的思維進一步成長。於是人們創立了學校,以訓練人的才能。”
“貝尼·傑瑟裏特學校?”
老太婆點點頭。“那種古老的學校隻有兩所幸存於世:貝尼·傑瑟裏特和宇航公會。在我們看來,公會側重的差不多是純數學。而貝尼·傑瑟裏特發揮著另一種作用。”
“政治。”保羅說。
“庫爾瓦哈!”老太婆歎道。她嚴厲地掃了傑西卡一眼。
“我並沒告訴過他,尊駕。”傑西卡說。
聖母重新把注意力轉到保羅身上。“你隻用幾條線索就作出了這樣的判斷。”她說,“沒錯,就是政治。一開始掌管貝尼·傑瑟裏特學校的那些人,認為有必要維持人類事務的延續性。他們注意到,從傳宗接代的目的來看,如果不將真人群體和凡人群體區分開來,那麽這種延續性就無從談起。”
保羅突然覺得老太婆的話失去了那種特有的犀利鋒芒。他感到了一種衝突,一些違背了被他母親稱為“辨真本能”的東西。倒也不是說聖母在對他撒謊,她顯然相信自己說的話。是其中更深層次的東西,某種與他那可怕目的有著千絲萬縷聯係的東西。
他說:“但我母親告訴我,許多貝尼·傑瑟裏特姐妹都不知道他們的祖先。”
“基因譜係存放在我們的檔案裏,”她說,“你母親也知道,她要麽是貝尼·傑瑟裏特的後代,要麽她本身的血統是可接受的。”
“那她為什麽不能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
“有的可以知道……但許多人不行。比如說,我們可能會希望她與某位近親相**,以建立某種遺傳特征的優勢。有許多理由。”
保羅再一次感到她所說的話違背了真相。他說:“你們自己擔著很大的風險。”
聖母盯著保羅,心想:他話裏頭是不是含著批評?“我們肩負著重任。”她說。
保羅感覺自己已經擺脫了測試的打擊,且越來越清醒。他向聖母拋去一個打量的眼光。“你說我可能是……魁薩茨·哈德拉克。那是什麽?一個人類戈姆刺嗎?”
“保羅,”傑西卡說,“不準用這種語氣對……”
“我能應付,傑西卡。”老嫗說,“那麽,小家夥,你知道真言師之藥嗎?”
“你們服用這種藥,以提高辨別真偽的能力,”保羅答道,“母親告訴過我。”
“你見過辨真靈態嗎?”
他搖搖頭。“沒有。”
“這種藥很危險,”她說,“但它會賜予人洞察之力。當真言師的能力受到這種藥的激發,她可以查看自己過往的許多記憶——她肉身的記憶。我們透視過去的方方麵麵……但唯有女性的那麵。”她的聲音蒙上了一層傷感,“然而,有一處地方,沒有任何真言師可以看到。我們受其排斥,感到恐懼。根據傳說所言,某一天會有一個男人降臨在世,通過藥物賜予的能力,發現自己的心靈之眼,他將看到我們看不到的地方——不僅有女性的過去,還有男性的。”
“你們的魁薩茨·哈德拉克?”
“對,魁薩茨·哈德拉克,這個人可以隨時進入任何地方。無數男性試過這種藥……無數人,但沒有一個成功。”
“他們試過之後都失敗了,沒有一人幸免?”
“哦,不,”她搖搖頭,“他們試了,結果全死了。”
想要了解穆阿迪布而不了解他的宿敵哈克南人,就像要明白真理而不懂得謬誤一樣。像是不懂得黑暗而去尋找光明,那是不可能的事。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手記》
這是一個立體星球儀,在黑影中半隱半現,一隻胖手轉著它,那隻手戴著光彩奪目的戒指。星球儀立在一隻多邊形的底座上,靠著一麵牆。屋子沒裝一扇窗戶,另三麵牆展示著一堆東拚西湊的彩色畫卷、電影圖集、磁帶和膠卷。在移動浮空場中掛著幾盞金光燈球,它們投下的光線照亮了屋子。
在屋子中央,擺放著一張橢圓形書桌,桌麵由石化了的伊拉迦木製成,粉綠相間。桌旁環繞著一圈浮空椅,有兩把椅子上坐著人。其中一人很年輕,約有十六歲,一頭黑發,圓臉,目光陰沉;另一個是個又瘦又矮的男子,長著一張娘娘腔的臉。
年輕人和那娘娘腔都盯著星球儀,半隱在黑影中的那人繼續轉著它。
星球儀旁傳出一陣吃吃的笑聲,笑聲中蹦出一個低沉的嗓音:“看哪,彼得,有史以來最大的捕人陷阱,公爵正一頭往裏闖。這難道不是我弗拉基米爾·哈克南男爵的傑作嗎?”
“確實,男爵。”那娘娘腔答道,嗓音高亮,音色甜美。
那胖手落到了星球儀上,止住了轉動。現在,屋子裏的眼睛都盯住了那不再轉動的表麵,隻要看上一眼,就能明白這種星球儀是專門為帝國的富有收藏家和星球統治者定做的,上麵蓋有帝國手工印章。經緯線用發絲般精細的鉑線製成,兩極鑲著完美無瑕的雲乳鑽石。
那胖手在星球表麵緩慢移動,撫摸著每一處細節。“彼得,還有你,親愛的菲德—羅薩,現在請你們觀察一下,”那低沉的嗓音說道,“好好觀察,從北緯六十度到南緯七十度——看看這些精妙絕倫的波紋。它們的色彩,難道不使你們想起甜美的焦糖?並且完全看不到一絲藍色的影子,湖的藍,河的藍,海的藍。還有這可愛的極地——這麽小。誰能把這地方認錯?厄拉科斯!真是獨一無二。是為一場獨一無二的勝利打造的一個非凡舞台。”
彼得的嘴角露出一絲笑意。“想想,男爵,帕迪沙皇帝相信他已經把你的香料星球給了公爵。多麽不幸啊。”
“那是一個愚蠢的說法,”男爵嗓音低沉地說道,“你這麽說,是想把我的侄子——年輕的菲德—羅薩弄糊塗,這根本沒必要。”
陰沉著臉的年輕人在椅子上動了動,撫平了黑色緊身連衣褲上的一條皺褶。他坐直身子,就在這時,從他身後傳來了一聲謹慎的敲門聲。
彼得從椅子上起身,走到門邊,打開一條縫,接過一個圓柱形信息筒。他關上門,展開圓筒掃了一眼,接著蹦出兩聲吃吃的笑聲。
“什麽事?”男爵問道。
“男爵,那蠢貨給我們回複了!”
“厄崔迪人什麽時候會拒絕一個表態的機會?”男爵問,“那麽,他怎麽說?”
“男爵,他真是毫無教養,竟然直呼你的名字‘哈克南’——而不是‘親愛的閣下與表兄’,沒有頭銜,什麽尊稱都沒有。”
“這名字不錯,”男爵吼道,他的聲音透露出一絲不耐煩,“親愛的雷托說什麽了?”
“他說:‘拒絕你提出的會麵提議。我有時間對付你的陰謀詭計,此事眾所周知。’”
“還有呢?”男爵問。
“他說:‘血海深仇的解決方式在帝國內還有不少擁躉。’他的簽名是‘領有厄拉科斯的雷托公爵’。”彼得大笑起來,“領有厄拉科斯!哦,老天!他也真會給自己戴高帽!”
“閉嘴,彼得。”男爵說。笑聲戛然而止,像是關上了一個開關。“血海深仇,是吧?”男爵問,“世仇,啊?他用了一個家喻戶曉的漂亮古語,知道我一定深明其義。”
“你做出了和平的姿態,”彼得說,“過場已經走了。”
“作為一名門泰特,你說得太多,彼得。”男爵說。他想:我必須盡快把他除掉,他快沒什麽用了。男爵的目光徑直射向他的門泰特殺手,他看見了大部分人第一眼就會注意到的特征:眼睛,陰暗的眼縫中透出的隻有藍色,沒有一點眼白。
彼得咧嘴一笑,就像套著一張鬼臉麵具,露出兩隻黑洞洞的眼睛。“但是,我
的男爵,從來沒有過如此美妙的複仇。這是一個天衣無縫的陰謀詭計:讓雷托用卡拉丹換取沙丘——且別無選擇,因為皇帝下了詔。你真是太滑稽了!”
男爵冷冷地應道:“你的嘴真他媽賤,彼得!”
“可我很高興,我的男爵。而你……卻有點嫉妒。”
“彼得!”
“啊哈,男爵!你沒有親自設計這個妙計,是不是有點後悔?”
“總有一天我會讓人勒死你,彼得。”
“這是必然的,男爵。終究會這樣!不過善行長存,不是嗎?”
“你是不是嗑了維泰藥或塞繆塔,彼得?”
“無所畏懼的真理嚇到男爵了。”彼得說。他的臉皺到了一起,像是一個滑稽的苦瓜臉麵具。“啊哈!可男爵你瞧,身為一名門泰特,我知道你什麽時候會派出處決者。隻要我有用,你就會留著我。過早行動是一種浪費,我現在還有很大的用武之地。我知道你從那可愛的沙丘星球學到了什麽東西——絕不浪費,對嗎,男爵?”
男爵繼續盯著彼得。
菲德—羅薩如坐針氈。這幫愛鬥嘴的蠢貨!他想,我的叔叔隻要一和他的門泰特談話,就免不了地要吵上一番。他們以為我除了聽他們爭吵外,就沒事可做了嗎?
“菲德,”男爵說,“我告訴過你,讓你來就是要聽,要學。你在學嗎?”
“是的,叔叔。”他的聲音小心謹慎,帶著奉承。
“有時我對彼得很好奇,”男爵說,“我讓他痛苦,完全是出於必要,可他……我敢發誓,他從中得到了十足的樂趣。就我自己而言,我很同情可憐的雷托公爵,嶽醫生很快就會背叛他,厄崔迪家族將會末日臨頭。不過,雷托肯定會知道是誰在牽著那聽話的醫生的鼻子……但明白這一切,對他而言將是十分可怕的。”
“那麽,你為什麽不讓醫生用雙刃刀悄悄捅進公爵的肋骨,一下就結果了他?”彼得問,“你說到同情,可……”
“我要讓公爵知道,他是怎麽完蛋的,”男爵說,“我要讓其他家族知道這件事。這消息會使他們猶豫,也將為我贏得更大的行動空間。必要性是顯而易見的,但我並不一定非得喜歡它。”
“更大的行動空間,”彼得嗤之以鼻,“皇帝的眼睛已經盯著你了,男爵。你太過膽大包天。總有一天,皇帝會派上一兩個軍團的薩多卡兵力,殺到傑第主星,到那時就是你弗拉基米爾·哈克南男爵的末日了。”
“你很想看到這樣的結果,是不是,彼得?”男爵問,“你會很高興地看到薩多卡軍團在我的城市裏燒殺掠奪,把這座城堡洗劫一空。你肯定會喜歡這樣的場麵。”
“男爵,還需要問嗎?”彼得輕聲說。
“你應該去做軍團的霸撒統領,”男爵說,“你對血腥和痛苦太感興趣。也許我對厄拉科斯戰利品的許諾太早了點。”
彼得在屋子裏扭扭捏捏地走了五步奇怪的小碎步,最後在菲德—羅薩的身後停了下來。屋子裏突然彌漫起一股緊張的氣氛,年輕人抬起頭,愁眉不展地看著彼得。
“別耍弄彼得的感情,男爵,”彼得說,“你答應給我傑西卡女士,你已經答應了。”
“為什麽,彼得?”男爵問,“為了痛苦?”
彼得瞪著他,一言不發。
菲德—羅薩將自己坐著的浮空椅挪到一邊,他說:“叔叔,我非得待在這兒嗎?你說過你要……”
“我親愛的菲德—羅薩有點不耐煩了,”男爵說,他在星球儀旁的暗影中動了動身子,“耐心點,菲德。”他又把注意力轉回到那位門泰特身上,“我親愛的彼得,那位小公爵,保羅怎麽樣了?”
“我們的圈套會讓他落到你的手裏,男爵。”彼得輕聲低語。
“我不是問你這個,”男爵說,“你記不記得,你曾說那個貝尼·傑瑟裏特巫婆會給公爵生一個女兒。你錯了,是不是,門泰特大人?”
“我很少會出錯,男爵。”彼得說,他的聲音中第一次流露出恐懼的意味,“應該這麽說:我很少會出錯。你也知道,貝尼·傑瑟裏特生的孩子差不多都是女孩。就連皇帝的妃子也隻生女孩。”
“叔叔,”菲德—羅薩說,“你說過這兒有重要事務讓我……”
“聽聽我侄子的話,”公爵打斷道,“他渴望支配我的男爵領地,可他卻支配不了自己。”男爵在星球儀旁動了動,那是暗影中的一個黑影,“那麽好吧,菲德—羅薩·哈克南,我召你來此,是想教你一點智慧。你有沒有觀察我們這位門泰特好漢?你應該從這些交談中學到了不少東西。”
“可是,叔叔……”
“彼得,一個效率頗高的門泰特,你說呢,菲德?”
“是的,但是……”
“啊!你說了但是,的確,他消耗了太多的香料,就像吃糖。看看他的眼睛!他或許是從厄拉奇恩民工堆裏來的。雖然彼得很是高效,但他仍然過於情緒化,容易發怒。雖然彼得很是高效,但他還是會犯錯。”
彼得壓著聲音,陰沉地說道:“男爵,你讓我來這兒,就是為了批評我的效率嗎?”
“批評你的效率?你比誰都了解我,彼得。我隻是希望我的侄子懂得一個門泰特的弱點。”
“你已在訓練替代我的人了嗎?”彼得問道。
“替代你?為什麽,彼得?我去哪兒找一個像你這般狡猾歹毒的門泰特?”
“在你發現我的那個地方,男爵。”
“也許我該這麽做,”男爵沉思道,“你最近的確有點反複無常。還有你吃的香料!”
“我的享樂太昂貴了,男爵?你已經看不慣了嗎?”
“我親愛的彼得,你的享樂把你和我聯係在一起,我怎能反對呢?我隻希望我的侄子能觀察到你身上的這一點。”
“那麽,你在拿我當展示品囉,”彼得說,“我要不要來段舞蹈?要不要向這位傑出的菲德—羅薩表演表演我的各項功能……”
“正是,”男爵說,“我在拿你當展示品。現在,閉上嘴。”他朝菲德—羅薩掃了一眼,注意到他侄子豐滿突出的嘴唇,這是哈克南人的遺傳標誌,現在,那兩片嘴唇微微抿了一抿,流露出愉快的神色。“菲德,這是一個門泰特,它接受了專門的培養和訓練,以執行某些職責。然而,這個門泰特被納入了一具人類軀體中,這個事實不容忽視。這是一項嚴重的缺陷。我有時候會想,古代人使用思想機器,他們的想法或許是正確的。”
“跟我比,那些隻是玩具而已,”彼得咆哮道,“就連你,男爵本人,也能勝過那些機器。”
“也許吧,”男爵說,“啊,好吧……”他深深吸了一口氣,打了個嗝兒,“現在,彼得,為我的侄子簡略介紹一下這場針對厄崔迪家族的戰役的主要特點。勞您大駕,為我們顯顯你的門泰特本事。”
“男爵,我早就警告過你,別把這麽重要的信息講給這樣年輕的人聽。據我觀察……”
“這由我來決定,”男爵說,“我已經下令了,門泰特。顯顯你的本事。”
“隨便你了。”彼得說。他站直身體,擺出一副奇怪的尊嚴樣——仿佛戴上了另外一副麵具,但這次卻把全身罩了進去。“不出幾個標準日,雷托公爵全家將乘一艘宇航公會的班機,前往厄拉科斯。公會將讓他們在厄拉奇恩城下機,而不是去我們的迦太格城。公爵的門泰特,杜菲·哈瓦特,將得出正確的判斷,厄拉奇恩更易防守。”
“菲德,仔細聽,”男爵說,“注意其中的計中計。”
菲德—羅薩點點頭,心想:這才像真格的,老魔頭終於讓我了解絕密事宜了,他肯定真想讓我做他的繼承人。
“還存在幾種難料的可能,”彼得說,“我說厄崔迪家族將去厄拉科斯,然而,我們也不能忽略以下這種可能:公爵已與公會達成協議,他們會把他送到星係外的一個安全之地。曾經有一些家族處於類似的境地,結果都造了反,帶著家族的原子武器和屏蔽場護盾逃之夭夭,離帝國遠遠的。”
“公爵這人自尊心很強,不可能這麽做。”男爵說。
“這隻是一種可能,”彼得說,“然而,對我們來說,最終的結果都一樣。”
“不,不一樣!”公爵怒吼,“我一定要他死,他的家族必須全部完蛋。”
“這種可能性很高。”彼得說,“一個家族要造反,肯定會有作準備的跡象。公爵似乎沒有涉及任何此類事宜。”
“那麽,”男爵歎息道,“繼續說吧,彼得。”
“在厄拉奇恩,”彼得說,“公爵和他全家將暫居總督府邸,也就是芬倫伯爵夫婦的居所。”
“走私徒使臣。”男爵吃吃笑道。
“什麽的使臣?”菲德—羅薩問。
“你叔叔開了個玩笑,”彼得說,“他把芬倫伯爵稱為走私徒使臣,是指皇帝對厄拉科斯星球的走私行動很感興趣。”
菲德—羅薩轉過身,迷惑不解地盯著他的叔叔。“為什麽這麽說?”
“別不開竅,菲德,”男爵厲聲道,“隻要公會仍然在帝國控製之外有效運作,那還能怎麽樣呢?間諜和殺手還能怎麽活動?”
菲德—羅薩張大嘴巴,低聲念出一個詞語:“哦……”
“我們在總督府邸安排了一些轉移視線的行動,”彼得說,“其中有一個是要取厄崔迪繼承人的小命——一次可能成功的行動。”
“彼得,”男爵低沉地說道,“你是說……”
“我是說可能會發生意外,”彼得說,“但這次攻擊必須看起來有效。”
“啊,可惜了,那小家夥有那麽年輕可愛的身體,”男爵說,“當然,他將比他父親更加危險……有個巫婆母親訓練他,可惡的女人!啊,行啦,請繼續,彼得。”
“哈瓦特將推測出我們會安插間諜,”彼得說,“明顯的嫌疑人選是嶽醫生,他的確是我們的間諜。但哈瓦特已做過調查,知道我們的醫生是一位蘇克學校的畢業生,經受了帝國預處理——據稱是絕對安全,甚至可以直接伺候皇帝本人。帝國預處理是一件頗為重要的事,人們都認為,終極處理在對象被殺死前是不能消除的。然而,正如古人所說,給一個合適的杠杆,你就可以撬動星球。我們找到了控製醫生的杠杆。”
“怎麽做的?”菲德—羅薩問。他發覺這是一個引人入勝的話題。人人都知道,你不可能破壞帝國預處理!
“下一次談這個吧,”男爵說,“彼得,請繼續。”
“為了頂替嶽醫生的位置,”彼得說,“我們會把另一個有趣的嫌疑人推到哈瓦特的追蹤路線上。她具有極大的膽量,將會把自己推到哈瓦特跟前,引起他的注意。”
“她?”菲德—羅薩問道。
“傑西卡夫人本人。”男爵說。
“這難道不是一件非常高明的事嗎?”彼得問,“哈瓦特的腦中將塞滿這種可能性,這會妨礙他發揮門泰特的本領。他甚至會設法幹掉她。”彼得皺了皺眉,接著說道,“但我想他不會得手。”
“你不希望他得手,對吧?”男爵問道。
“別分散我的心思,”彼得說,“當哈瓦特的心全放在傑西卡夫人身上時,我們將在一些衛戍小鎮和幾個類似的地方策劃幾次暴動,進一步轉移他的視線。這些暴動將被平息。一定要讓公爵相信他取得了某種程度的安全。然後,當時機成熟時,我們會給嶽發出信號,同時派上我們的主力……啊……”
“繼續,把一切都告訴他。”男爵說。
“我們將派上主力,同時得到兩支薩多卡軍團的支援,他們將穿上哈克南人的軍服,假扮成我們的人。”
“薩多卡!”菲德—羅薩抽了一口冷氣。他的腦中現在全是這些可怕的帝國士兵的樣子,一群毫無慈悲的殺手,帕迪沙皇帝的盲目信徒。
“你瞧我是多麽信任你,菲德,”男爵說,“這消息絕不能透漏一絲一毫給其他家族,否則,蘭茲拉德將會聯合起來反對皇室,到時就收不了場了。”
“關鍵在於,”彼得說,“由於哈克南人受皇家指使,執行這些卑鄙的勾當,我們也就贏得了真正的優勢。當然,這也是危險的優勢,但如果謹慎使用,也會給哈克南人帶來比別的家族大得多的財富。”
“菲德,你根本想象不出這裏麵含有多麽巨大的財富,”男爵說,“就算你放開腦子想,也想象不出。首先,我們將在宇聯商會公司得到一個不可撤銷的董事席位。”
菲德—羅薩點點頭。財富是重中之重。宇聯商會是取得財富的關鍵,每個顯貴家族都通過占有董事席位,從公司的金庫中分一杯羹。宇聯商會的這些董事席位,代表著真正的帝國政治力量,隨著蘭茲拉德內部表決權的變動而傳承,使它與皇帝及其支持者平起平坐。
“雷托公爵,”彼得說,“可能會逃到沙漠邊緣那些新崛起的弗雷曼渣滓那兒去,他也可能會將家人送到這個在他眼裏的安全之地,可這條路卻由皇帝陛下的密探把守著——那位行星生態學家。你們可能記得他——凱恩斯。”
“菲德記得他,”男爵說,“繼續講。”
“男爵,你還不夠垂涎三尺。”彼得說。
“繼續講,按我的命令做!”男爵咆哮道。
彼得聳聳肩。“如果一切如期進行,”他說,“在一個標準年裏,哈克南人就能在厄拉科斯擁有一項次級領地權。你叔叔將得到該領地的特許經營權,他將派出私人代理,統治厄拉科斯。”
“更多的利潤。”菲德—羅薩說。
“沒錯。”男爵說。他想:且隻是開始。是我們馴服了厄拉科斯……除了少數躲在沙漠邊緣的弗雷曼雜種……還有那些聽話的走私徒,這些家夥已經離不開這顆星球,就跟土著民工一樣。
“而且各大家族將會知道男爵已經消滅了厄崔迪,”彼得說,“他們將會知道。”
“他們會知道的。”男爵吸了一口氣。
“最絕的是,”彼得說,“公爵本人也會知道。他現在就知道。他已經能感覺到陷阱的存在。”
“公爵的確知道,”男爵說,聲音帶著傷感,“由不得他自己……這就更可憐了。”
男爵挪步離開厄拉科斯星球儀,當他從陰影中現身的時候,映入人眼簾的是一個極為龐大的身形——不管是質量還是體積上——那是一身肥肉。他穿著黑色長袍,衣服的皺褶下有一些細微的隆起,可以看出他身上裝著便攜式浮空器,托著那身肥肉。他的體重可能達兩百公斤,但他那雙腿卻隻能承受五十公斤的重量。
“我餓了。”男爵低聲道。他抬起那隻戴著戒指的手,擦了擦凸出的嘴唇,那雙圍滿肥肉的眼睛盯著菲德—羅薩。“親愛的,叫人送飯來。我們吃好飯再就寢。”
尖刀聖厄莉婭如是說:“聖母必須將交際花的魅人手段與聖潔女神高不可攀的威嚴結合起來,隻要青春不老,就會毫不懈怠地運用這些特質。因為當青春和美貌遠去,她將發現原先的特質所在,已經成為狡詐和智謀的源泉。”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家事記評》
“好吧,傑西卡,你還有什麽要說的?”聖母問道。
這是在卡拉丹城堡,保羅受到考驗的那天,時值日落時分。兩個女人還在傑西卡的晨起室,保羅則在隔壁的隔音冥想室中候命。
傑西卡站在南窗旁,望著窗外。夜幕慢慢籠向草地和河水,但她對這一切似看非看,對聖母提出的問題也似聽非聽。
多年以前,也曾有過一次這樣的考驗。一名瘦削的女孩,長著一頭青銅色的頭發,身體正經曆青春期的折磨。她走進了聖母蓋烏斯·海倫·莫希阿姆的書房。聖母當時還是瓦拉赫九號星上的貝尼·傑瑟裏特學校的督查院長。傑西卡低頭看看自己的右手,伸伸手指,當時的疼痛、恐懼和憤怒還曆曆在目。
“可憐的保羅。”她低聲道。
“我在問你話呢,傑西卡!”聖母厲聲喝道。
“什麽?哦……”傑西卡將意識從過去拉回,望著聖母。老太婆背靠兩扇西窗之間的石牆,正襟危坐。“您想要我說什麽?”
“我想要你說什麽?我想要你說什麽?”那老邁的聲音學著傑西卡的語調,帶著一種刻薄的語氣。
“我就是生了個兒子!”傑西卡激動起來,她知道老嫗正有意刺激她發火。
“你得到的指令是隻能給厄崔迪家生女兒。”
“生兒子對他意義重大。”傑西卡懇求道。
“而你卻妄自尊大,以為能生出魁薩茨·哈德拉克!”
傑西卡抬起下頦。“我感覺到有這種可能性。”
“你想到的隻是你那公爵的求兒熱望,”老婦人厲聲訓斥,“可他的渴望與這一切毫無幹係。如果你給厄崔迪家生一個女兒,她本可以下嫁一位哈克南嗣子,彌補兩家長久以來的裂痕。可你卻使事態變得更加複雜,業已無藥可救。如今,我們可能會失去整整兩條血脈。”
“你也並非一向正確。”傑西卡說。她鼓足勇氣,正視著那對老朽的雙眼。
老嫗突然放低聲音。“覆水難收了。”
“我發誓,決不後悔自己的決定。”傑西卡說。
“決不後悔。”聖母嘲諷道,“多麽高尚啊。當你變成要犯,全宇宙懸賞千金要你的人頭,當人人都想對付你,要取你們母子倆的性命時,我倒要看看你是不是還這麽嘴硬。”
傑西卡臉色蒼白。“別無選擇了嗎?”
“別的選擇?一名貝尼·傑瑟裏特會提出這樣的要求嗎?”
“我別無所求,隻想知道你用你的超常能力看到了未來的什麽事。”
“我看到的未來,在過去就已經看到。傑西卡,你深知我們的事務模式是什麽樣的。物種知道萬物皆有一死,懼怕自身遺傳因子的停滯。它在血流中勃勃躍動,毫無規劃,若有基因混合的可能,便會奮不顧身去做。帝國,宇聯商會公司,所有的大家族,都隻是洪流中的小碎片而已。”
“宇聯商會,”傑西卡輕聲道,“我猜,他們早已決定好如何瓜分厄拉科斯的戰利品。”
“宇聯商會隻不過是我們這個時代的風向標,”老太婆說,“現如今,皇帝和他的朋友手握宇聯商會59.65%的董事會表決權。對於利潤,他們的鼻子肯定靈得像狗,一如其他人對於自身表決權增長後的利潤變化了如指掌一樣。這就是曆史的格局,孩子。”
“這正是我現在需要的,”傑西卡說,“重溫曆史。”
“別胡鬧,孩子!你我都清楚目前的局勢。我們這兒有三個點,三種文明:帝國皇室與蘭茲拉德聯邦大家族勢均力敵,在他們之間是那該死的壟斷了星際運輸的宇航公會。就政治而言,三足鼎立是最不穩定的架構。若沒有一種棄科學於無用的封建貿易文化,增加其中的複雜性,事情會變得更糟。”
傑西卡悲痛地說道:“洪流中的碎片——這還有一個碎片,雷托公爵,還有他的兒子,還有……”
“哦,閉嘴,孩子!你完全知道這是一條懸崖小道,而你還是義無反顧地走了上去。”
“‘吾乃貝尼·傑瑟裏特,此身隻為服務而存。’”傑西卡引述道。
“正確,”老太婆說,“我們現在隻能指望這一切不要演變成全麵戰爭,盡最大努力去挽救關鍵血脈。”
傑西卡閉上雙眼,感到眼淚快要奪眶而出。她按捺住內心和身體的顫抖,撫平呼吸,穩住脈搏,止住掌心的汗水,接著開口道:“我自己犯下的錯誤,我自己償還。”
“你兒子也會跟你一起償還。”
“我將盡力庇護他。”
“庇護!”老嫗厲聲道,“你十分清楚這樣做的缺陷!過分庇護他,他就無法安然成長,也就完成不了使命。”
傑西卡轉過身,望著窗外,夜幕正在降臨。“這個厄拉科斯星球,真有那麽可怕嗎?”
“非常可怕,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希望。我們的護使團在那裏已有多年,情況已有所緩和。”聖母站起身,撫平衣袍上的一條褶痕,“把你兒子叫進來,我馬上就要走。”
“馬上要走?”
老嫗的聲音變得輕柔起來。“傑西卡,孩子,我真希望能站在你的立場,為你分擔痛苦。但我們必須各行其路。”
“我明白。”
“我愛你勝似自己的親生女兒,但我不能讓它妨礙正事。”
“我明白……這是必要的。”
“傑西卡,你做的這件事,為什麽做——你我都清楚。但出於好心,我必須告訴你,你兒子成為貝尼·傑瑟裏特至尊的可能性很小。不要抱太高期望。”
傑西卡甩掉眼角的淚水,這是憤怒的表示。“你又使我感到自己像一個小女孩——在背誦第一堂課的課程。”她咬牙吐出這些字,“‘人類決不向野獸屈服。’”傑西卡開始抽泣。她嗚咽道:“我感到好孤獨。”
“這也是考驗之一,”老嫗說,“人類總是孤獨的。現在去把你兒子叫來。這一天,對他來說真是漫長而又可怕的一天。但他有時間去思考和回憶,而我必須問問他的那些夢。”
傑西卡點點頭,走到冥想室的門口,拉開門。“保羅,請進來吧。”
保羅緩慢而倔強地走了進來,那雙眼睛盯著自己的母親,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當目光投向聖母時,眼光中流露出了警惕,但這次他朝聖母點了點頭,這禮節專用來對待那些地位相同的人。母親在身後關上了門。
“年輕人,”老嫗說,“咱們重新談談夢這件事吧。”
“你想談什麽?”
“你每晚都做夢嗎?”
“那些值得記的不算。我記得住每一個夢,但有些值得記,有些不值得記。”
“你怎麽知道其中的差別?”
“我就是知道。”
老嫗朝傑西卡看了一眼,接著重新看向保羅。“昨晚做了什麽夢?值得記嗎?”
“是的,”保羅閉上雙眼,“我夢見一個洞穴……水……還有一個女孩——她很瘦,長著一雙大眼睛,眼睛裏一片藍色,沒有一點眼白。我跟她說話,告訴她有關你的事,告訴她我在卡拉丹見到了聖母。”保羅睜開眼睛。
“你和那陌生女孩說的事,有關見到我的事,今天發生了嗎?”
保羅想了想,接著回答道:“是的。我告訴她你來到這裏,給了我一個陌生的印記。”
“陌生的印記。”老嫗吸了一口氣,又朝傑西卡看了一眼,接著重新看向保羅。“保羅,跟我說實話,你夢見的這些事,是否經常會成真,就跟夢裏夢見的一模一樣?”
“是的。我以前也夢見過那個女孩。”
“哦?你認識她?”
“我會認識她。”
“說說她的事。”
保羅再一次閉上雙眼。“我們在一個很小的岩洞中,那地方受到岩石的蔭蔽,雖然差不多已經入夜,但還是很熱。透過山洞的洞口,我能看見一大片一大片的沙地。我們在……在等待什麽……好像是為了讓我與一些人會麵。她很害怕,但竭力向我掩飾。我很興奮。她說:‘跟我說說你家鄉的水,友索。’”保羅睜開眼,“難道不怪嗎?我的家鄉是卡拉丹。我也從沒聽過一個叫友索的星球。”
“這夢裏還有別的事嗎?”傑西卡問。
“有。不過,我剛想到,也許她是管我叫友索。”保羅說,他又閉上雙眼。“她讓我給她講水的故事。我握著她的手,說要給她念一首詩。於是我念了那首詩,但我必須解釋詩中的一些詞——比如海灘、波濤、海藻和海鷗。”
“是什麽詩?”聖母問。
保羅睜開眼。“那隻是哥尼·哈萊克傷感時所作的一首樂詩。”
傑西卡站在保羅身後,開始背誦這首詩:
我記得海灘篝火的鹹澀輕煙,
還有鬆林的樹影——
密實,整齊……不動不變——
海鷗棲息於大地之尖,
綠野上的白點……
微風拂過鬆林,
搖曳著樹陰;
海鷗展開雙翅,
起飛翱翔,
滿天尖叫。
聽啊,
風吹向海岸,
驚濤拍岸,
看啊,
我們的篝火。
烤焦了海藻。
“正是這首詩。”保羅說。
老嫗盯著保羅。“年輕人,作為貝尼·傑瑟裏特的督查,我正在尋找魁薩茨·哈德拉克,一名能夠真正成為我們一分子的男子。你母親覺得你可能成為這個人,但她是用母親的眼光作出的判斷。我也看到了可能性,但僅此而已。”
她沉默了半晌,保羅明白她想讓自己發表一下意見,但他沒有開口。
於是她說道:“那麽,就當你會成功好了。我承認,你有很大的潛力。”
“我可以走了嗎?”保羅問。
“你不想聽聖母說說魁薩茨·哈德拉克的事嗎?”傑西卡問。
“她說過了,試過的人都死了。”
“但我可以給你一些線索,讓你知道他們為什麽會失敗。”聖母說。
她在說線索,保羅想,她其實並不了解多少東西。他說:“說說這些線索吧。”
“然後是滾我的蛋?”她冷笑道,一張老臉上露出一條條交叉的皺紋,“好吧,聽好:‘順勢者為王。’”
保羅滿腦子詫異的感覺:她所說的是最基本的常識,就如什麽是緊張一樣。難道她以為母親什麽也沒教過他嗎?
“這是一條線索?”他問。
“我們不是在討論雙關的詞匯,也不是在辯論它們的含義,”老嫗說道,“柳枝順從風勢,方能枝繁葉茂,終有一天,無數柳枝會形成可以抵抗大風的銅牆鐵壁。這就是柳枝的目的。”
保羅盯著她。她提到了目的,保羅感到這個詞震動了他,使自己再次感受到了那可怕的目的。他的內心突然湧出一股對聖母的怒氣:愚昧的老巫婆,滿嘴陳詞濫調。
“你認為我可以成為這個魁薩茨·哈德拉克,”他說,“你說的是我,可我們怎樣去幫父親,你卻隻字未提。我聽到了你同母親的談話,你們說話的語氣好像家父已經死了。他沒有!”
“如果我們能為他做點什麽,我們早就做了。”老嫗怒吼起來,“我們有可能救你一命,雖然難以確定,但不是沒有可能。至於你父親,我們無能為力。當你學會麵對這一現實,你才真正懂得身為貝尼·傑瑟裏特的道理。”
保羅注意到這些話對她母親造成了極大的震動。他瞪著這老太婆。她怎麽能這樣說他的父親呢?什麽事使她這麽確定無疑?他不禁大動肝火。
聖母看著傑西卡。“看得出來,你一直在用貝尼·傑瑟裏特的方式訓練他。換作是我,也會這麽幹,鬼才理什麽規矩。”
傑西卡點點頭。
“現在,我得告誡你一句,”老嫗說,“不要理會常規的訓練次序。如果想讓他安全,他必須學會音言。在這方麵,他已經有了良好的開端,但我們都清楚他需要學的東西太多太多……非常需要。”她走到保羅身旁,低頭望著他,“再見了,年輕人。我希望你能辦到。但如果你沒有——嗯,我們還是會成功。”
她再一次轉頭看著傑西卡。目光對接,兩人之間閃過一絲互相理解的意味。接著,老太婆大步穿過房間,衣袍唰唰作響。她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屋子頓時變得空空落落,隻剩保羅母子倆。
但是,就在聖母轉身離去的那個刹那,傑西卡注意到她的臉,雖隻有一眼,但她清楚地看見老嫗那張皺巴巴的臉上帶著淚痕。比起他們今日說過的任何話、流露出的任何細節,那眼淚更加讓人氣餒。
你已經了解,穆阿迪布在卡拉丹沒有同齡的玩伴,這有著莫大的危險。雖然如此,但穆阿迪布其實擁有極好的夥伴兼老師。哥尼·哈萊克,一位吟遊詩人兼戰士,你將在本書中讀到他的一些詩;杜菲·哈瓦特,一位老邁的門泰特刺殺大師,就連帕迪沙皇帝也懼他三分;鄧肯·艾達荷,來自吉奈斯的劍術大師;威靈頓·嶽醫生,雖然他頂著一項背叛的汙名,但他本人卻閃爍著智慧的光芒;傑西卡夫人,以貝尼·傑瑟裏特的方式引導愛子。當然,還有雷托公爵本人,他作為父親的優秀品質一直沒有得到挖掘。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童年簡史》
杜菲·哈瓦特悄悄走進卡拉丹城堡的訓練室,輕輕帶上門。他在那兒站了一會兒,感覺到自己的老邁、疲憊、飽經風霜。左腿隱隱作痛,在效力老公爵時,那裏曾被人砍傷過。
已經整整三代了,他想。
他掃視著寬敞的屋子,中午的陽光透過天窗傾瀉下來,使得整個房間明亮無比。那男孩正背朝門坐著,全神貫注地看著L形長桌上攤著的文件和圖表。
我要跟這小子說多少次,坐著的時候千萬別背朝門口?哈瓦特清了清嗓子。
保羅仍然專心地伏案學習。
天窗上飄過一團烏雲。哈瓦特又清了清嗓子。
保羅直起身,但
沒有轉頭,他說道:“我知道,我背朝門口坐著。”
哈瓦特強忍住笑,大步走上前。
保羅抬頭看著這位頭發斑白的老者,他駐足在桌子的一角,那張黝黑的臉上布滿深深的皺紋,一對眼睛充滿了機警。
“我聽到你從走廊裏走過來,”保羅說,“也聽見你開門。”
“這些聲音可以偽造。”
“我知道其中的差異。”
他也許有這能力,哈瓦特想,他那巫婆母親必定在對他進行高妙的訓練。我真想知道她那寶貝學校對此是怎麽想的?也許這正是他們派那督查老太來這兒的原因——督促咱們親愛的傑西卡夫人按規矩辦事,別誤入歧途。
哈瓦特從保羅身邊拉過一把椅子,麵朝門口坐下,實是有意為之。他身體靠在椅子上,打量著屋子。他突然覺得這地方有些怪異、有些陌生,因為屋裏的大部分設備都被運到了厄拉科斯,隻剩一張訓練台、一麵暗淡無光的擊劍鏡,旁邊的假人模型全身都是補丁,塞滿了墊料,它就像一名古代的兵卒,受盡了戰爭的折磨和摧殘,肢殘體缺。
還有我,哈瓦特想。
“杜菲,在想什麽呢?”保羅問。
哈瓦特看著男孩。“我在想,我們馬上就要離開這兒,也許再也見不到這地方了。”
“你因此感到傷心?”
“傷心?胡說!與朋友分別才令人傷心,而地方隻不過是一個地方。”他看看攤在桌上的圖表,“厄拉科斯隻不過是另外一個地方。”
“家父派你來考我嗎?”
哈瓦特沉下臉——這小家夥對他觀察入微。他點點頭。“你在想,要是他本人來該有多好,但你必須明白他現在有多忙。過一陣他會來的。”
“我在研究厄拉科斯的風暴。”
“風暴,我知道了。”
“聽起來很差。”
“差,用詞過於謹慎了。這種風暴在六七千平方公裏的平地上蓄勢,吸收任何可以推風助勢的力量——科裏奧利力,其他暴風,任何擁有一絲能量的東西。它們的速度可以達到每小時七百公裏,卷走所經之處的任何鬆動之物——沙、土,一切。它們會吃光骨頭上的肉,又將骨頭化成灰。”
“他們為什麽不實行氣候控製?”
“厄拉科斯的問題很特別,花費更高,還會有類似維護的麻煩。公會對衛星控製的開價高得嚇人,而且,你瞧,孩子,你父親的家族並非富有的大家族。”
“你有沒有見過弗雷曼人?”
這小子今天想得太多,哈瓦特想。
“就算見過,也跟沒見過一樣,”他說,“他們和深溝人一樣,都穿著那種滑順的長袍,所以很難將他們分辨出來。在任何封閉空間內,他們都臭氣熏天,那臭味來自他們穿的衣服——一種名叫‘蒸餾服’的裝束,可以回收身體的水分。”
保羅咽了一口口水,他突然意識到嘴裏的濕潤,回憶起一個有關口渴的夢。那兒的人非常需要水,必須回收自己身體的水分,這讓保羅突然生出一種荒涼的感覺。“水在那兒很珍貴。”保羅說。
哈瓦特點點頭,心裏想:也許我正在做這件事,讓他了解這個充滿危險的星球,如果就這樣貿然去那個星球,而不將這個重要之處銘記於心,那就是瘋了。
保羅抬頭望著天窗,發現外頭開始下雨了。雨水在灰色的超級玻璃上漸漸散開。“水。”他說。
“你將會了解到一種對水的極大重視,”哈瓦特說,“作為公爵之子,你很難體會到它的特別之處,但你會看到周圍的人們因幹渴而產生的壓力。”
保羅用舌頭潤潤嘴唇,他突然想起一周前聖母給他的嚴酷考驗。她也說過類似水荒的事。
“你將會得知那墳墓般的曠野,”當時她這麽說道,“還有那寥無人煙的荒漠,除了香料和沙蟲,那片荒地寸草不生。為了減少強光照射,你會在眼眶周圍塗上顏色。庇護所就是一個能躲風、能隱藏的坑洞。你隻能靠自己的雙腿行走,沒有飛行器,沒有地行車,沒有任何能騎乘的東西。”
她說話時的語調比她說的內容更加吸引保羅,如誦經,微微有些顫抖。
“當你生活在厄拉科斯,”她當時說,“喀拉,大地茫茫一片。月亮將是你的朋友,太陽將是你的敵人。”
保羅發覺原本守在門口的母親走到了他身旁。她看著聖母,問道:“尊駕,您覺得沒有任何希望嗎?”
“對他父親而言,是的。”老婦人揮手讓傑西卡住嘴,然後低頭看著保羅,“年輕人,將以下這些銘記於心:世界由四物支撐……”她伸出四根指節粗大的手指,“……智者的學問,偉人的公正,正人的祈禱,以及勇者的勇氣。但是,如果沒有一位懂得統治藝術的統治者……”她收起手指,握成拳頭,“……那這一切將毫無用處。把這些知識當成你的傳統智慧!”
自和聖母見麵起,已經過了一周時間。現在,她說的話終於在保羅心中留下了全麵的印象。保羅與杜菲·哈瓦特坐在訓練室裏,他突然感到一陣極度的恐懼。他抬起眼,發現那門泰特正迷惑不解地皺著眉頭。
“你在發什麽呆?”哈瓦特問。
“你見過聖母嗎?”
“從帝星來的那個真言師老巫婆?”哈瓦特的目光煥發出興味十足的活潑神采,“我見過她。”
“她……”保羅猶豫了半晌,覺得不能把考驗的事告訴哈瓦特。禁令根深蒂固。
“怎麽?她做了什麽?”
保羅深深地吸了兩口氣。“她說了一件事,”保羅閉上眼睛,回憶起她說的話,當他開口時,聲音裏下意識地帶上了老婦人的聲調,“‘你,保羅·厄崔迪——國王的後裔、公爵的兒子——必須學會統治。這種本領,你的祖先沒有一個學會過。’”保羅睜開雙眼,“她說的話讓我憤怒,我說家父統治著一個星球,可她說:‘他正在失去它’。我說家父即將得到一個更富庶的星球。她卻告訴我:‘他也會失去這個星球’。我想跑去警告父親,但她說已經有人警告過他——包括你,我的母親,還有其他許許多多的人。”
“沒錯。”哈瓦特輕聲道。
“那我們幹嗎還要去?”保羅問。
“因為皇帝下了令。因為還存有希望,不管那巫婆怎麽說。從那古老的智慧之泉中,還會湧出什麽呢?”
保羅低頭看著自己放在桌下的右手,它已經不由自主地握成了拳頭。慢慢地,他命自己放鬆下來。她在我身上留下了某種控製力,保羅想,她是怎麽做到的?
“她讓我告訴她,什麽是統治,”保羅說,“我說那就是發號施令。她說我需要拋卻以前學到的東西。”
她切中了要害,哈瓦特想。他點點頭,示意保羅繼續講下去。
“她說作為統治者,必須學會說服而不是迫人屈服;她還說,統治者必須拿出最好的咖啡爐,吸引最優秀的人才。”
“她怎能料到你父親能吸引到像鄧肯和哥尼這樣的人?”哈瓦特問。
保羅聳聳肩。“她接著說,傑出的統治者必須學會每個世界的語言,而每個世界的語言又各不相同。我覺得她的意思是,他們在厄拉科斯不說加拉赫語,但她說並非如此。她說,她的意思是指岩石的語言,生物的語言,一種不僅僅用耳朵聽的語言。我說那就是嶽醫生所說的‘生命的奧秘’。”
哈瓦特吃吃地笑起來。“她聽到這話後有什麽反應?”
“我覺得她有點惱火。她說生命的奧秘並不是要解決的問題,而是要經曆的現實。於是我向她引用了門泰特第一法則中的話:‘想通過中止一個過程來理解它,那是不可能的事。理解必須與過程的發展同步,必須融入其中,與其一同發展。’這段話似乎讓她很滿意。”
他似乎已經邁過了那條坎,哈瓦特想,不過那老巫婆著實嚇到了他,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杜菲,”保羅說,“厄拉科斯真的像她說的那麽糟嗎?”
“這世上根本沒有那麽糟的事,”哈瓦特擠出一絲笑容,“比如說弗雷曼人,那些沙漠叛民,我可以和你說,根據一級近似分析,他們的數量遠遠超過帝國的推測。孩子,這些人世代居住在那兒,許許多多人,而且……”哈瓦特抬起手,一根強有力的手指在眼睛旁揮了揮,“……他們對哈克南人恨之入骨。這事千萬不要亂說,孩子,我是作為令尊的助手,才跟你說這些的。”
“我父親給我講過薩魯撒·塞康達斯那地方,”保羅說,“你知道嗎,杜菲,那地方聽起來與厄拉科斯極為相似……也許沒那麽糟,但很相似。”
“我們並不知道薩魯撒·塞康達斯如今的真實情況,”哈瓦特說,“知道的大多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但就知道的事來看——你說的沒錯。”
“弗雷曼人會幫我們嗎?”
“有這種可能,”哈瓦特站起身,“我今天就出發去厄拉科斯。為了我這個喜歡你的老頭子,你要照顧好自己,行嗎?凡事馬虎不得,來這裏,麵對著門坐。並不是說城堡裏有危險,而是想讓你養成習慣。”
保羅站起身,繞過桌子。“你今天就走?”
“今天就走,你明天去。下次我們見麵時,就是在一個新世界的土地上了。”他緊緊抓住保羅的右臂,“持刀的手隨時準備著,行嗎?讓你的屏蔽場充滿能量。”他鬆開手,拍拍保羅的肩膀,轉過身,疾步朝門走去。
“杜菲!”保羅叫道。
哈瓦特轉過身,站在門口。
“坐著的時候別背對著門。”保羅說。
那張長著皺紋的老臉頓時綻開笑顏。“我不會的,孩子,相信我。”他走了出去,輕輕關上了門。
保羅走到哈瓦特的椅子旁,坐了下去,理了理桌上的文件。還要在這兒待一天,他想。他朝這間屋子左右四顧。我們要走了。要離開的感覺突然變得前所未有的真實。他想起了聖母說過的另一件事:一個世界是許多東西的集合——人、土壤、生物、月亮、潮汐、太陽——這些未知的集合名為自然,這是一個沒有現在概念的模糊集合。他想:現在是什麽?
保羅對著的那扇門突然“砰”的一聲開了,一個醜大個踉踉蹌蹌走進來,身前抱著一大堆武器。
“嘿,哥尼·哈萊克,”保羅叫道,“你是新任武器大師嗎?”
哈萊克一抬腳,踢上了門。“別貧嘴,我知道你寧願我來跟你玩遊戲。”他打量了一下屋子,注意到哈瓦特的人已經來過,仔細檢查過,排除了危險,確保了公爵繼承人的安全。到處都有他們來過的蛛絲馬跡。
保羅看著左搖右晃的醜大個重新動了起來,抱著那一大堆武器,轉向訓練桌的方向。他肩上斜挎著九弦巴厘琴,指板頂部的琴弦處插著多個琴撥。
哈萊克把武器放上訓練桌,一個個排好——長劍、錐子、雙刃刀、慢速散彈擊昏器、屏蔽場帶。他轉過身,對著他露出一個笑容,下巴上那條長長的傷疤也隨之扭動起來。
“那麽,你連一聲早安也不對我說嗎,小鬼頭?”哈萊克說,“你又把什麽刺人的東西紮進了老家夥哈瓦特身上?我在走廊裏碰到他,他一路跑過去,就像是去參加敵人的葬禮。”
保羅咧嘴一笑。在父親的手下中,他最喜歡哥尼·哈萊克。他知道他的脾氣,愛惡作劇,人很幽默。他更多地把哈萊克當作朋友,而不是雇來的劍客。
哈萊克從肩上取下巴厘琴,調起音來。“如果你不開口,那就別開口。”他唱道。
保羅站起來,大步向前走去,同時大聲喊:“嘿,哥尼,現在是作戰時刻,還有心思唱小曲嗎?”
“今天是老頭子們快活的日子。”哈萊克說。他試著彈了一段曲子,滿意地點點頭。
“鄧肯·艾達荷呢?”保羅問,“我的兵器老師難道不應該是他嗎?”
“鄧肯要去帶領進駐厄拉科斯的第二撥人馬,”哈萊克說,“陪你的隻有可憐的哥尼,剛剛打完仗,想音樂想得發瘋。”他又彈了一段曲子,側耳傾聽,臉上堆滿笑容。“議會已經作出決定,由於你是個不稱職的戰士,所以讓你學點音樂,使你不虛度此生。”
“也許你最好給我唱首歌,”保羅說,“我想知道如何才能不虛度此生。”
“啊哈!”哥尼大笑起來,接著開始唱起《蓋拉的姑娘》。琴撥在琴弦上飛速舞動起來:
哦——想上
加拉赫的姑娘,
用珍珠來幫。
上厄拉奇恩的姑娘,
用水來幫。
欲火焚身
想上貴婦,
那就試試卡拉丹的女兒!
“對於一雙笨手來說,還不算太壞。”保羅說,“但如果我母親聽到你在城堡裏唱這種下流歌,她保準會把你的耳朵貼到城牆上當裝飾。”
哥尼拉拉自己的左耳。“這可是個蹩腳的裝飾,它一直貼著鑰匙孔聽一位年輕人用巴厘琴練些奇怪的小曲,傷得可不輕哩。”
“這麽說,你早忘了床上一堆沙子的事啦。”保羅說。他從桌上抽下一條屏蔽場帶,迅速扣在腰上,“那麽,來一場戰鬥吧!”
哈萊克怒目圓睜,裝出吃驚的樣子。“原來如此!是你這罪惡的小手幹的好事!來吧,守好你自己,年輕的小主人——好好防守。”他抓過一把長劍,在空中劃了兩下,“我是來自地獄的惡魔,看我怎麽報仇雪恨!”
保羅拿起另一把長劍,在手上彎了彎,站好位,一足前邁。他故意模仿嶽醫生的姿勢,裝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顯得很滑稽。
“看看家父派來的兵器教練,真是個大傻蛋,”保羅念叨著,“傻瓜哥尼·哈萊克,都不記得講述戰鬥和屏蔽場的第一課啦。”保羅“啪”的一聲按下腰上的能量按鈕,防護場迅速將他從頭到腳包裹起來,微微抖動,觸及皮膚時有點刺痛感,經能量場過濾,外部的聲音呈現出一種獨特的單調感。“在屏蔽場戰鬥中,防守應迅速,攻擊應緩慢,”保羅說,“進攻的唯一目的是欺騙對手,讓他腳步混亂,通過空當一擊中的。屏蔽場能瓦解快速攻擊,但卻擋不住雙刃刀的緩慢刺入!”保羅“唰”地舉起長劍,迅速刺出一記虛擊,繼而突然抽回,緩緩一刺,速度恰好可以突破那愚蠢屏蔽場的防護。
哈萊克看著保羅的動作,在最後一刻才一斜身,讓過遲鈍的刀鋒。“速度掌握得恰到好處,”他說,“但你卻門戶大開,從下路一個反擊,輕輕一點,就立即取你小命。”
保羅後悔不迭地向後退去。
“你這麽大意,我該猛擊你的後路。”哈萊克說。他從桌上拿起一把**刀身的雙刃刀,舉在手裏,“這東西要是在敵人手裏,就會讓你血流成河!你是個聰明的學生,沒人比你更出類拔萃。但我警告過你,就算在訓練中,也不能讓對手突破你的防守,把生殺大權交給對方。”
“我想我今天沒心情戰鬥。”保羅說。
“心情?”即使透過屏蔽場的過濾,也能聽出哈萊克的聲音中帶著怒氣,“心情跟這有什麽關係?不管是什麽心情,如有必要,你就必須戰鬥!心情這玩意兒隻適合牲口,**,或是彈琴,跟戰鬥毫不相幹。”
“抱歉,哥尼!”
“你的歉意還不夠!”
哈萊克打開了身上的屏蔽場,紮下馬步,左手的雙刃刀向前刺出,右手的輕劍高高舉起。“喂,給我認真防守!”
他高高躍起,跳向一邊,接著又向前一躍,猛地向保羅攻去。
保羅向後一退,擋開了攻擊。兩人的屏蔽場碰撞著,互相排斥,發出劈裏啪啦的聲音,他感覺到皮膚碰觸到能量場時的觸電般的刺痛感。哥尼中了什麽邪?他想,這不像是假的!保羅伸出左手,將插在腕鞘裏的錐子攥進了掌心。
“你也覺得有必要加一件武器了,嗯?”哈萊克低聲道。
這是背叛嗎?保羅暗想,哥尼肯定不會!
兩人繞著屋子搏鬥——突擊、格擋、佯攻、假動作。由於屏蔽場邊緣的空氣交換太過緩慢,無法滿足快速的氧氣消耗,屏蔽場內的空氣變得越來越汙濁。屏蔽場每碰撞一次,臭氧的味道就濃上一分。
保羅繼續往後退,但現在退卻的方向轉向了訓練桌。如果我能把他引到桌邊,我就可以施展一條妙計,保羅想,哥尼,再往前走一步。
哈萊克向前走了一步。
保羅向下一個格擋,一轉身,便看見哈萊克的長劍刺進了桌沿。保羅向旁邊一閃,長劍向上一送,錐子直指哈萊克的脖子。鋒刃離哈萊克的咽喉隻有一寸遠時,保羅停下了手。
“這樣你該滿意了?”保羅輕聲問。
“看看下邊,小子。”哥尼喘息道。
保羅低頭一瞧,發現哈萊克的雙刃刀從桌沿下刺出,刀尖差不多挨到了保羅的腹股溝處。
“我們算是同歸於盡,”哈萊克說,“但我得承認,給你一點壓力,你就打得更出色。看樣子,你終於有心情了。”哈萊克如餓狼般咧嘴一笑,下巴上那條傷疤又扭動起來。
“你朝我衝來的樣子真是凶狠,”保羅說,“你真會讓我見血?”
哈萊克收回雙刃刀,站直身。“隻要你有一絲沒盡全力的地方,我就會好好教訓你一下,給你留條傷疤,讓你永遠記住。我決不會讓我最喜愛的學生和哈克南的重兵一照麵就被幹掉。”
保羅關閉屏蔽場,靠在桌旁喘口氣。“那是我應得的,哥尼。但如果你傷到我,我父親就會發火。我不會因自己不爭氣而讓你受罰。”
“至於這個,”哈萊克說,“我也有責任。你也不必擔心在訓練中留下一兩條傷疤。你很幸運,幾乎沒受過傷。至於你父親——公爵如果罰我,那也隻是因為我沒能將你培養成一名一流的鬥士。方才你冒出來什麽沒心情的傻話,如果我不向你指出的話,那才是我的失職。”
保羅直起身子,將錐子收進腕鞘。
“我們所做的並不隻是遊戲。”哈萊克說。
保羅點點頭。哈萊克的言談舉止中流露出某種不同尋常的嚴肅,讓保羅有種奇怪的感覺,一種強烈的令人肅然的感覺。他看著哈萊克下巴上那條甜菜色的傷疤,想起了它的來曆,那是在傑第主星的哈克南奴隸場中被野獸拉班砍傷的。保羅突然感到一陣羞愧,剛才竟會生出懷疑哈萊克的念頭。保羅想,這條傷疤當初被砍上去的時候,一定很痛,其程度也許不亞於聖母給他的考驗。他甩掉這個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的念頭。
“本來我是想著玩玩遊戲的,”保羅說,“最近身邊的事都太嚴肅了。”
哈萊克扭過頭,隱藏內心的情感波動。他眼中噴射出某種怒火,內心還有痛苦肆虐——就像一個水泡,時光奪走一切,隻餘下某個被遺忘的昨日所留下的零星記憶。
這孩子還要多久才能長大成人,哈萊克想,還要多久才能意識到那張單子,讀懂那張殘酷無情的協議,從那條必不可少的行文“請列舉你的親眷”中,明白一個不可或缺的事實。
哈萊克沒有轉頭。“我知道你很想玩,小子,我也非常想陪你一起玩,但現在已經不是玩的時候。明天我們就要出發去厄拉科斯了。厄拉科斯是實實在在的,哈克南人也是。”
保羅豎起長劍,劍刃觸了觸前額。
哈萊克轉過身,見到保羅的這個致意動作,點點頭表示接受。他伸手指了指假人模型。“好啦,現在來練練你的節奏控製。讓我看看你怎麽征服這個邪惡的東西。我來控製它,在這兒我可以看到你攻擊的全過程。我先警告你一句,今天我會用新的反擊方法。但遇到真正的敵人時,是不會有這樣的提醒的。”
保羅踮起腳尖拉拉身體,放鬆肌肉。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生活充滿了劇烈的變化,頓時讓他有一種神聖的感覺。他走向假人模型,劍尖一點,打開了它胸前的開關,他感覺到防護場的形成,長劍正受到一股勁力的壓迫。
“預備!”哈萊克叫道,假人模型撲向保羅。
保羅打開了自己的屏蔽場,格擋,還擊。
哈萊克一邊操縱一邊觀察。他的意識似乎分成了兩半:一半警醒,注意著訓練搏鬥的要求,另一半卻開了小差。
我是一棵經過良好整形的果樹,他想,訓練有素的感知和能力,滿滿地全部嫁接在我身上——果實累累,隻等人來采摘。
不知為什麽,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那張淘氣的臉龐依舊清晰地印在他的腦海中。但她已經不在了,死在了為哈克南軍隊開的娛樂場裏。她很喜歡三色堇……還是雛菊?他記不起來了。為此他感到惱火。
保羅對人形靶的一次緩慢攻擊予以了反擊,抬起左手,迂回而進。
聰明的小鬼!哈萊克想,他全神貫注地盯著保羅迂回而進的手法。這小子自己練過,這不是鄧肯的招式,也不是我教的。
這些想法讓他感到更加傷感。我也被心情這東西影響了,他暗自思忖。他很想知道,保羅這孩子晚上睡覺時,有沒有恐懼地聆聽過枕頭發出的悸動之聲。
“願望不是魚,否則世人都會去撒網。”他喃喃道。
這是他母親說過的話,當他感覺到未來的黑暗時,就常常暗念這句話。但他轉念一想,對一個不知道海洋和魚是何物的星球來說,這話是多麽莫名其妙啊。
威靈頓·嶽:生卒年10082-10191(標準紀年),蘇克學校的醫師(畢業於標準紀年10112年);配偶:瓦娜·馬庫斯,一名貝傑女士,生卒年10092-10186(此處有疑)。因背叛雷托·厄崔迪公爵而臭名昭著。(參考書目:《帝國預處理與策反》,附錄7)
——摘自伊勒琅公主的《穆阿迪布詞典》
保羅聽到嶽醫生走進訓練室,步子拘謹審慎。盡管如此,他仍四仰八叉、麵部朝下躺在鍛煉桌上,女按摩師剛剛離開。經過和哥尼·哈萊克的那番練習,保羅感到通體舒暢。
“看上去很自在嘛。”嶽醫生說話冷靜,嗓音有點尖。
保羅抬起頭,看見那木棍般的身材正站在離他幾步遠的地方。醫生穿著一件皺巴巴的黑衣,頭方唇紅,兩撇八字胡垂於兩側,前額刺著鑽石狀刺青,表示此人受過帝國預處理,長長的黑發由一個蘇克學校銀環紮著,垂在左肩之上。
“今天沒時間上課了,你應該很高興吧,”嶽說,“你父親隨後就到。”
保羅站起身。
“不過,我給你準備了一部膠片書觀看器,還有幾堂課,去厄拉科斯的途中,你可以抽空看看。”
“哦。”
保羅開始穿衣服。聽說父親要來,他感到非常興奮。自從皇帝下詔,令他父親接管厄拉科斯以來,父子倆很少有時間待在一起。
嶽走到L形長桌邊,心想:這孩子是怎麽度過這幾個月的。真是浪費!哦,可悲的浪費。他提醒自己,一定不能動搖,我所做的,隻是為了讓我的瓦娜不受哈克南禽獸的傷害。
保羅走到他身旁,扣好外套的紐扣。“我在旅途上要學點什麽?”
“啊——學習學習厄拉科斯的地上生物。該星球似乎適合某種地上生物生存,但具體情況還不清楚。到那兒後,我得找到行星生態學家——一個叫凱恩斯的博士,我會幫著他一起進行研究。”
嶽想:我這是在說什麽?我對自己都要玩這虛偽的一套嗎?
“有沒有關於弗雷曼人的東西?”保羅問。
“弗雷曼人?”嶽的手指在桌上打著鼓,他發現保羅注意到這個緊張的動作,便馬上縮回了手。
“也許你有什麽資料,讓我了解一下厄拉科斯的人口狀況。”保羅說。
“是的,當然,”嶽說,“那兒的人大致分為兩類——弗雷曼人是一類,另一類是住在地塹、深坑和窪地裏的人。據說他們彼此通婚。生活在窪地和深坑的女人喜歡弗雷曼人做丈夫,而男人也喜歡弗雷曼人做妻子。他們有句俗話:‘優雅來自城市,智慧來自沙漠。’”
“有他們的照片嗎?”
“我盡量給你找幾張。當然,最有趣的地方,就是他們的眼睛啦——全是藍色,沒有一點眼白。”
“是變異?”
“不,這和血液中的美琅脂飽和度有關。”
“弗雷曼人能在沙漠邊緣生活,他們一定很勇敢。”
“人人都這麽說,”嶽說,“他們為刀吟詩作唱。他們的女人和男人一樣好鬥,連小孩也非常凶悍危險。我想,你父親絕不會讓你跟他們攪在一起。”
保羅盯著嶽。這些對弗雷曼人的淺淺之談,已深深引起了他的好奇。要是能贏得這些人作為盟友,那該有多棒啊!
“那些蟲子呢?”保羅問。
“什麽?”
“我想知道沙蟲的事。”
“啊,當然。我給你的一本膠片書中有個小標本,隻有110米長,直徑22米,是在北緯地帶拍攝到的。據可靠的資料,有長達400米的沙蟲,有理由相信還有比這更大的。”
保羅低下頭,看了一眼鋪在桌上的厄拉科斯北半球圓錐形投影圖。“沙漠帶和極地地區標著不適宜居住的符號,是沙蟲的原因嗎?”
“還有暴風。”
“可是,任何地方都可以改造,變得適宜居住啊。”
“如果經濟上可行的話,”嶽說,“厄拉科斯有許多危險的地方,需要付出昂貴的代價。”他捋了捋兩縷胡須,“你父親馬上就到。在我走之前,我有個禮物要送給你,是我在整理行李時發現的。”嶽把一個東西放在桌上——黑色,長方形,大小跟保羅的大拇指尖差不多。
保羅看著那東西,並沒有去拿。嶽心裏想:這孩子真是謹慎。
“這是一部非常古老的《奧蘭治天主聖經》,供太空旅行者使用。不是膠片書,而是真正印在薄紙上的書。它自配有放大器和靜電充電係統。”他拿起書,給保羅示範,“電能使書保持關閉狀態,扣緊彈簧鎖封麵。隻要按一下它的邊緣——這樣按,你所選的頁碼互相排斥,書就打開了。”
“好小!”
“但它有1800頁,這樣按書的邊緣,就這樣,電能就會在你讀書時逐頁翻下去。千萬不要用手碰書的頁麵,這種薄紙非常脆弱。”他合上書,遞給保羅,“試試看。”
嶽看著保羅翻動書頁,心想:我救了自己的良心。在出賣他之前,我給了他信仰。因此,我可以對自己說,他去的是我不能去的地方。
“這玩意兒一定在膠片書之前就有了。”保羅說。
“的確很古老。這事不要告訴別人,好嗎?你父母也許會覺得你太年輕,不該擁有這麽昂貴的東西。”
嶽心裏卻想:他母親肯定會懷疑我的動機。
“嗯……”保羅關上書,拿在手裏,“如果這東西太值錢……”
“就縱容縱容我這老頭的奇思怪想吧,”嶽說,“我很小的時候得到了它。”他想:我必須抓住他的心,還有他的貪婪。“翻到467頁,卡利瑪——上麵是這麽寫的:‘一切生命起源於水。’封麵邊緣有個小槽口,標注著這句話的位置。”
保羅在封麵那兒摸索著,發現有兩個凹槽,一個要淺一點。他按了按那個淺的槽,書在手掌裏打開,放大器移上位置。
“大聲讀出來。”嶽說。
保羅用舌頭潤潤嘴唇,讀道:“好好想想,聾子是聽不見的。那麽,我們中又有幾個人不是聾子呢?我們究竟少了什麽感覺,以至於對身邊的另一個世界視而不見、充耳不聞?我們怎麽就不能對周圍的這些東西……”
“住口!”嶽咆哮道。
保羅突然打住,望著嶽。
嶽閉上雙眼,竭力恢複鎮靜。到底是怎麽回事,讓書剛好翻到我的瓦娜最喜愛的那頁?他睜開眼睛,看到保羅正注視著自己。
“有什麽問題嗎?”保羅問。
“對不起,”嶽說,“那是我……我的……亡妻最喜歡的段落。我要你讀的並不是這一頁。剛才你讀的時候,讓我想起了……痛苦的回憶。”
“這裏有兩個凹槽。”保羅說。
當然,嶽想,瓦娜標注了她喜歡的段落。這孩子的手指比我更靈敏,找到了這個標記。這隻是個意外,僅此而已。
“你會發覺這書很有意思,”嶽說,“裏麵有不少真實的曆史事件,還有很棒的倫理哲學。”
保羅低頭看著掌心裏的這本小書——它真是小。但它卻藏著秘密……他讀這書的時候發生過一些事。他已感覺到有種可怕的目的在胸中湧動。
“你父親隨時會到,”嶽說,“把書收起來,閑著的時候讀讀。”
保羅學著嶽的方法,碰了碰書的邊緣,書合上了。他將它塞進了上衣。有一陣子,當嶽朝他大吼時,保羅還擔心他會把書要回去。
“謝謝你的禮物,嶽醫生,”保羅一本正經地說,“我會保密的。如果你想從我這裏得到什麽禮物,請別猶豫,告訴我。”
“我……不需要什麽。”嶽說。
他心裏卻在想:我幹嗎要站在這兒折磨自己,折磨這可憐的小夥子?雖然他什麽都不知道。哦!那些該死的哈克南禽獸!為什麽他們要選我做這個千夫所指的人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