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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與其他乘客抵達了佛羅倫薩,馬車把我們拋在亞諾河附近的一家小客棧,我覺得這漫長的旅途簡直像是度過了人的一生。現在是八月十五日,和首次踏上歐洲大陸的其他旅行者一樣,這裏的一切都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經過的大道,夜間停歇的山穀與城市,無論是法國的還是意大利的,處處肮髒不堪,蟲虱亂爬,充斥著震耳欲聾的噪音。在家鄉,我已習慣了幾乎空蕩蕩的房屋的那份寧靜,因為仆人們都在鍾樓下的房間休息,深夜除了林中輕風與雨打西窗,萬籟俱寂,如今,陌生城市裏這無休止的喧囂與混亂,使我茫然若失。
經過長時間的旅途跋涉,我想睡覺了,一向夜裏十二點都不入睡的我,很快就睡著了,然而夢裏都回響著異國的聲音:門的開關聲,人的尖叫聲,窗下的腳步聲,石子路上的車輪聲,還有每過一刻鍾傳來的教堂的鍾聲。如果我這次到異域他鄉是為其他事,情況可能就大不一樣了。清晨,我會心情舒暢地倚在窗邊,看貧民窟赤著腳的孩子們縱情玩耍,還會扔給他們幾枚錢幣;好奇而著迷地傾聽周圍各種新鮮的聲音;黃昏時在狹窄的街巷漫步,慢慢地喜歡這裏的一切。而如今,我漠然地麵對這一切,甚至對這一切產生了敵意。我現在急需去安布魯斯那兒,他正臥病外鄉,我的焦慮轉化成對著外鄉的一切事物的憎恨,甚至對這塊異鄉的土地,也無比反感。
天氣一天天熱起來,天空湛藍,多斯加尼蜿蜒曲折的道路上塵土飛揚,似乎太陽已烤幹了大地,山穀都被炙烤成了赤褐色,山坡上的小山村籠罩在霧靄般的熱氣中,一片赤黃。瘦骨嶙峋的牛群蹣跚著四處找水,一群群山羊在路邊有氣無力地走著,牧羊的孩子見馬車經過時大喊大叫。因我在為安布魯斯憂慮重重,這個國家的一切生靈在我看來都饑渴萬分,一旦失去水分,他們將衰竭死亡。
一到佛羅倫薩,我便把覆滿灰塵的行李卸下拎進客棧。我下馬車後的第一個反應便是想要穿過圓石街,到河邊去。滿身風塵的我站在河邊,感到疲憊不堪。過去的兩天裏,我實在難以忍受車內令人窒息的濁氣,就一直坐在馬車夫旁邊,像路邊那些可憐的牛羊一樣,也渴望著水。現在河就在我麵前,但河水不像家鄉那樣清淩淩的,泛著漣漪,帶著清新的鹹味,水麵上還有浪花在跳躍。眼前的河水是流速很慢的渾濁小水流,河水和河床一樣呈褐色,蠕動著,和著汙泥穿過拱橋,平滑的水麵上時不時泛起一個個泡沫,上麵還漂浮著各種雜物,麥稈、草根處處可見。然而現在的我疲憊不堪,又饑餓難耐,恨不得把眼前的一切都一一咽下去,就像吃毒藥一樣,一口吞下肚。
我就這麽出神地站在太陽暴曬的橋上看著流水。忽然,身後城裏那深沉莊嚴的鍾聲敲響了四下,其他教堂裏的鍾聲也隨即響起,鍾聲伴著渾濁的泥水流過石頭,洶湧而去。
一位婦女走到我身旁,她懷裏抱著一個哭哭啼啼的孩子,身邊另一個小孩拽著她破舊的衣襟。她向我伸出手,求我施舍,深色的眼睛充滿乞求。我給了她一枚硬幣轉身便走,可她又碰碰我的胳膊,嘴裏嘀嘀咕咕說著什麽,這時馬車邊的一名乘客對她說了一串意大利語,她才退回原來的角落。她很年輕,也就十九歲左右,然而,她臉上的神情卻不像是這個年齡,似乎那小巧孱弱的軀體內有顆不朽的靈魂,那兩隻眼睛像是洞察了千百年來的世事滄桑,使她對耐人尋味的生活都變得麻木了。這種印象至今還深深留在我的記憶中。後來,他們帶我來到安排好的房間,當我站在朝向廣場的小陽台向外望時,又看見了她,她在馬匹與車輛中穿行,那小心得近乎猥瑣的樣子,就像深夜的一隻貓,肚皮貼著地四處潛行。
我回到房間,以超乎尋常的冷漠洗漱,換衣服。我的旅途已結束,一種無聊之情又湧上心頭。起初興高采烈地準備行程,一聽到號角即將進入戰鬥的我,現已不複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個陌生人,他站在那兒一副精神沮喪、疲憊不堪的樣子,興奮感已失去了意義,那是數周前的事了。甚至我口袋中的破信紙也似乎並不存在。從那以後,也許又發生了許多事情,她也許已把他從佛羅倫薩帶走,他們也許已經去了羅馬,去了威尼斯。我似乎又回到那笨重的馬車上,為了追逐他們的足跡,走遍這個該死的國家的四麵八方,穿梭於一座又一座城市,隨著時光的流逝,飽嚐了一路炎熱風光的折磨,然而總是找不到他們。
或許,整個事情的經過隻是個誤會而已,也許根本是惡作劇,可能是安布魯斯過去愛玩的把戲,從小我就被他的這小把戲所哄騙。或許這回我去別墅找他,看到的是豐盛的筵席,那裏高朋滿座,輕歌曼舞,燈火輝煌。我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大家麵前時,看到的是十分健康的安布魯斯,他會很驚訝地看著我。
我下了樓,來到門外的廣場,候在那兒的馬車都已走了。午休時間過後,街上又熱鬧起來。我擠入人流,竟迷失了方向,麵前是深褐色的院巷,高樓鱗次櫛比,眼前一片外凸的陽台。我在街上轉來轉去,一張張臉從一個個門洞裏露出來,都盯著我看,行人也駐足凝視,他們臉上布滿那種飽經歲月風霜的神情,都和前麵我遇上的那個行乞的女子一樣。有些人像那女子一樣跟在我身後,一邊伸手,一邊嘀咕著什麽。我想起了那個馬車裏的意大利乘客,便大聲叱責,他們立刻縮回去,身子緊貼在高牆上,眼巴巴看著我走過去,眼裏流露出一種難以抑製的自尊,令人不可思議。教堂裏的鍾聲又響作一片,我來到人群擁擠的廣場,那裏的人們打著手勢聊著天,在我這異鄉人的眼裏,這情景與廣場周圍那莊嚴華美的建築物毫不相稱,與那些茫然注視著他們的雕像也不相稱,和教堂那直衝雲霄的鍾聲更不相稱。
我叫了一輛馬車,不大有把握地說了句“桑格萊提別墅”,馬車夫說了些什麽我沒聽懂,但當他點點頭揚鞭策馬時我聽見了“費所勒”幾個字。我們穿行於狹窄擁擠的街道,一路上隨著他的吆喝聲和馬車的叮當聲,人群不斷地閃過,鍾聲慢慢地消失,但餘音仍在我耳畔回響,然而這莊嚴嘹亮的鍾聲,既不是為我這次無足輕重的遠行而響,也不是為了這街上人的生活而響,而是為了永恒,為了不朽。
我們爬上漫長彎曲的山路,將佛羅倫薩拋在身後,建築物也消失在視線之外。周圍的一切安靜而祥和,那整日對這座城市虎視眈眈的屋牆甚至褐色的土地都不再像先前那麽幹熱了,房屋又煥發出光彩來。或許顏色並不那麽亮麗奪目,甚至看不出什麽顏色,但太陽的威力散盡之後,餘暈照射出的色彩分外柔和,遮天蔽日的柏樹在夕陽的餘暉映照下墨綠一片。
車夫把馬車停在一座高牆聳立、庭院深鎖的住宅外,回頭對我說了聲:“桑格萊提別墅。”我終於到了。
我打了個手勢讓他等著,便下了車,來到門口,拉了
拉牆上的門鈴,可以聽見裏麵的鈴聲。車夫把馬車停在路邊,然後從車上下來,站在溝渠邊,用帽子揮趕著撲麵的蒼蠅。可憐的馬看上去有一些餓了,在車轅間低垂著頭,**著耳朵,走了這些路之後,它已沒有力氣到路邊去吃青草,而是在一旁打起盹來了。門內沒有聲音,我又拉了下門鈴,這次傳來低沉的狗叫聲,接著有扇門開了,狗叫聲隨即清晰起來,能聽到一個孩子煩躁的哭聲,一個女人嗬斥孩子的尖叫聲,同時另一邊傳來走向門口的腳步聲,接著是取下門閂的聲音和門擦著地下的圓石的聲音。門打開了,一位農婦站在我麵前,打量我。我邊朝她走去,邊問:“是桑格萊提別墅吧,艾什利先生在家嗎?”
拴在婦人住的小屋邊的狗更凶猛地吠叫起來,我麵前是條林蔭小道,路盡頭是那幢別墅,宅門緊閉,毫無生氣。狗繼續狂叫,孩子也在哭喊,婦人似乎想把我關在門外。她氣喘籲籲的,臉的一邊有些腫,好像是牙痛,她盡力用披肩壓住這半邊臉,試圖減輕一些疼痛。
我從她麵前衝進門去,嘴裏重複說著“艾什利先生”。她這才好像剛剛注意到我,很緊張很不安地快速說了幾句話,一邊還打著手勢指著別墅,然後又很快轉過頭,朝小屋叫喊。這時,一位男子,也許是她丈夫,出現在小屋門口,他的肩膀上還背著個孩子。他先製止住狗叫,然後朝著我走過來,一邊問著妻子什麽。她繼續滔滔不絕地對他說著話,我聽到“艾什利”,還有“英國話”,現在又輪到他打量我了,隻是他的方式要比那女人好些,比較克製,比較誠懇真摯,而且臉上還有一種關切的表情。他對妻子低語了幾句,她便抱著孩子回到小屋門口,坐在那裏望著我們,披肩還遮在腫脹的臉頰上。
“我會講一點英語,先生,”他說,“我能為你做點什麽?”
“我來看艾什利先生,他和夫人在嗎?”
他臉上的表情更為關切了,緊張地咽了咽口水,又說道:“你是他兒子嗎,先生?”
“不,”我不耐煩地說,“我是他的堂弟,他們在家嗎?”
他痛苦地搖著頭:“那先生你是從英國來的吧?難道沒聽到任何消息嗎?怎麽說呢?真的很慘,我不知道該怎麽說,艾什利先生,他三周前過世了。很突然,很令人傷心,一安葬完他,伯爵夫人就關閉了別墅。她走了差不多有兩周了,我們不知道她還回不回來。”
狗又叫起來了,他轉身去嗬斥狗。
我頓時麵無血色,呆若木雞地立在那兒。那男子很同情地望著我,並叫她妻子拉過來一條凳子放在我身邊。
“請坐,先生,”他說,“很難過,真的很難過。”
我隻是搖頭,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也沒有什麽好說的。那男子也很擔心,他粗暴地對妻子講話以緩解自己的心情。他又轉身對我說:“先生,如果你想去別墅裏看看,我去給你開門,你可以看看艾什利先生臨終的地方。”我對自己要去哪兒,要做什麽事已感到漠然,大腦麻木得根本無法集中精力。他邊走向車道邊從口袋裏取出幾把鑰匙,我跟在他旁邊,雙腿如同灌了鉛一樣,根本邁不動。那婦人和孩子也跟在我們後麵。
一路上柏樹環繞,緊閉的別墅,像個目的,靜候在盡頭。等走近時,我才發現這是幢大宅子,有許多窗戶,一扇扇蒼白地緊閉著。房子門口是個環形車道,供馬車轉彎的。在濃蔭密布的柏樹下聳立著幾尊雕像。那男子用鑰匙打開一扇扇百葉窗,讓陽光射入沉寂的大廳。我跟在他們後麵,走過一間間房間,看著他們把窗子逐扇打開。他們這樣做,完全是發自內心地想以此來減輕我的痛苦。房間套房間,每間都是寬敞又空曠,頂篷上飾有壁畫,地麵是大理石鋪的。屋裏的空氣有股中世紀的陳舊的黴味。有些房間的牆上沒有任何裝飾,而有一些房間的牆上則掛有壁毯。其中有間房間比其他屋子更昏暗鬱悶,中間是張大餐桌,兩邊排列著教堂用的雕花椅,兩邊還各聳立著一個鐵製的大燭台。
“桑格萊提別墅很美,很古老,先生,”男子又開口說道,“當外麵陽光太強太烈時,艾什利先生總是坐在這兒,坐在這把椅子上。”
他幾乎滿懷敬意地指著桌邊的一把高背椅。這一切像是在做夢,一點也不現實。在這所住宅裏,在這間屋子裏,我再也看不到安布魯斯了,他再也不可能邁著熟悉的步子吹著口哨,把拐杖扔在椅側或桌邊來回走動,說著話。那夫婦倆漠然地在房間裏轉來轉去,繼續單調地打開一扇扇窗子。窗外是個由回廊圍起來的四邊形小庭院,庭院是露天的,但是濃蔭遮蔽。院子中央有眼噴泉,銅像是個小男孩,雙手握著一枚貝殼。噴泉邊小路旁有棵金鏈花樹,遮天蔽日,自成陰涼。金色的花朵早已凋謝,遍地是塵灰色的豆莢。那男子對婦人低語了幾句,那婦人便走到回廊拐角處,扭動一個把手,水流便輕柔地從銅像男孩手中的貝殼裏徐徐而出,潺潺流水飛落下來,灑向下麵的池塘。
“艾什利先生天天坐在這裏觀賞噴泉,”男子又說,“他很喜歡看水。他就坐在那棵樹下,春天這兒很美,伯爵夫人可以從她上麵的房間喊他。”
他又指了指欄杆石柱,婦人便走進房間,過了一會兒,出現在男子剛才指的陽台上,她打開這間房子的百葉窗。水繼續從貝殼中往外流,既不飛快,也不往外湧,隻是輕柔地濺在小池中。
他繼續說:“夏天,艾什利先生和伯爵夫人總坐在這兒,邊進餐邊欣賞噴泉,我總是候在他們身邊,總是拿兩個托盤來放在這張桌上。”他指了指那張石桌和旁邊靜立的兩把椅子,又接著說,“他們飯後總在這兒喝點大麥茶,日複一日,天天如此。”
這時他停下來,用手撫摸著那把椅子。一種壓抑感湧上我的心頭,回廊裏陰冷得如同墓穴,空氣死一般的沉寂,如同那緊閉的房間裏的氣息。
我想起了安布魯斯在家時的情景。夏日,他不著外套,戴著那頂遮陽的舊草帽,四處踱步。我似乎看見了那頂草帽,帽簷斜壓著前額,我好像還看到他站在小舟上,卷起雙袖指著遠洋深處的某個地方。我還依稀記得他是怎樣伸出長長的手臂,將在舟邊遊泳的我拽上小船的。
“是啊,”那男子似乎在自言自語,“艾什利先生就坐在這把椅子上,觀賞著泉水。”
婦人又回來了,穿過遊廊,關閉了噴泉。水流停止了,銅像男孩低頭望著一隻空空的貝殼,一切又陷入沉寂。剛才瞪著眼睛望著噴泉的孩子突然彎下腰,小手在地下圓石中一陣扒拉,撿起幾個鏈花豆莢,扔進池中,婦人嗬斥了他幾句,把他推到牆邊站著,隨後撿起一把掃帚開始打掃庭院,她的舉動打破了死寂。這時她丈夫碰了碰我的胳膊,輕聲問:“你想不想去看看先生臨終時的房間?”
我懷著一種同樣虛幻的感覺,跟隨他踏
上寬敞的樓梯,來到樓上。這兒的房間遠比樓下的簡樸,擺設很少,在柏樹小道偏北的一端,有一間房子簡陋空蕩,像是僧屋。牆邊靠著一個很簡單的鐵製床架。床邊有一隻大口水罐,還有一架屏風。壁爐上方有一張掛毯。牆上壁龕裏是尊跪立的聖母瑪麗亞雕像,緊握雙手在祈禱。
我朝床上望去,毛毯整齊地卷放在床腳,兩個去掉了枕套的枕頭疊放在床頭。
男子悄悄地說:“他死得非常突然,知道嗎?當時他在發燒,身體很虛弱。但就在前一天,他還強打精神起床坐在噴泉邊。不行,不行,伯爵夫人說,你不能這樣,這樣病情會加重的,你得休息。但他很固執,不聽她的。當時醫生來來往往,瑞納提先生也來了,他一個勁兒勸說他,但他根本不聽,粗暴地大喊大叫,就像個孩子,又一下子不作聲了。原來那麽強壯的人,變成這樣,真令人遺憾。第二天一早,伯爵夫人跑來我房間喊我。我當時在屋裏睡覺,先生。她臉色蒼白,就像那白色牆壁。她急促地對我說,吉斯普,他快不行了,我看他要死了。我隨她進了屋,隻見他躺在床上,雙目緊閉,雖然還在喘息,但很吃力,你知道,那不是真正的睡眠,我們趕緊叫來了醫生,但艾什利先生再也沒有蘇醒,他在昏迷中去世。我陪伯爵夫人點上蠟燭。修女們來到時,我又看了看他,他的狂躁已經消逝,他臉上平靜、祥和。我真希望你也能看見他那時的神情,先生。”
男子雙目含淚,我又回頭望了望那張空床,似乎什麽感覺也沒有了。麻木已經消失,我感到的隻有冰冷與殘酷。
“你前麵說的狂躁是什麽意思?”我問道。
“是伴隨高燒的狂躁,大約有過兩三次。發作的時候,我不得不將他摁在床上,而且狂躁又引發腹痛,”他指著自己的腹部說,“他痛得很厲害,之後便是昏迷,神誌不清。說真的,先生,實在是令人難過,看到這麽強壯的一個人變得如此無助,真是難過。”
我離開了這間如同空墳的房屋,聽見男子關了門窗。“難道毫無辦法嗎?”我又問,“那些醫生就無法止痛嗎?艾什利夫人,她就眼睜睜看著他死去?”
他迷惑不解地看著我:“你說什麽?先生。”
“是什麽病?持續了多久?”
“我說過了,死得很突然,臨終前發作過一兩次。整個冬天,他都不太舒服,還有點憂鬱,根本不像一年前的他,他剛來別墅的時候,非常幸福快樂。”
他邊說邊又打開一些窗戶,我們來到外麵的大平台上,這裏有許多雕像,平台盡頭是個長長的石欄杆。我們穿過平台,倚在欄杆邊,俯視著下麵的小花園,花園內枝葉修剪得很整齊,不時飄來玫瑰與夏日茉莉的芳香,遠處可見一眼又一眼的噴泉,寬闊的石階路通向每一座花園,層層疊疊,向遠處延伸。盡頭是那堵高牆,牆邊種了一圈柏樹,圍繞著整個家園。
我望著西斜的太陽,餘暉斜照在平台與靜寂的花園內,甚至那些雕像也被抹上了一層玫瑰色。我倚在欄杆上,突然感到這裏有種前所未有的祥和。
我手扶著的石欄還帶著餘熱,一隻蜥蜴從石縫中躥出來又鑽進牆根去了。
緊跟在我身後的那男子充滿敬意地說:“寧靜的夜晚,桑格萊提別墅的花園非常美,有時伯爵夫人會吩咐讓噴泉噴水。月圓的日子,他們夫婦倆常吃過晚飯在這平台上漫步。那是去年他生病前的事。”
我站在那兒凝視著噴泉,水池中還有睡蓮盛開。
“我想,”那男子慢悠悠地說,“伯爵夫人大概不會再回來了。這件事對她打擊太大,這別墅裏充滿了回憶。瑞納提先生告訴我們說,別墅要被出租,或者很可能賣掉。”
他的話一下子將我拉回到現實中,這寂靜的花園,玫瑰的芳香與落日的餘暉已使我一瞬間著迷了。
“誰是瑞納提先生?”我問道。
他和我一起轉身朝別墅走去。“瑞納提先生為伯爵夫人安排一切事務,”他解釋說,“她的商務錢財等等。他認識伯爵夫人很久了。”這時那位農婦懷抱孩子走上了平台,男子很不高興地皺起眉頭,對她揮了揮手,顯然他們站在那兒很不合適,他看了很不舒服。她退回到別墅裏,去把窗戶一扇扇關緊。
“我想見見瑞納提先生。”我說。
“我把他的地址給你,他英語講得很棒。”
我回到別墅,穿過一間間房,背後的百葉窗一扇扇關閉。我從口袋裏摸出一些錢,似乎我是這塊陸地上某個不經意的過客,出於好奇參觀一所別墅並盤算著買下它。這並不是真實的我,並非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來探訪安布魯斯生活與亡故的地方。
“謝謝你為艾什利先生所做的一切。”我將幾枚硬幣塞入他手中。
淚水又一次湧上他的眼眶。
“我很難過,先生,”他說,“非常難過。”
最後一扇窗戶也關上了,那婦人與孩子一起來到大廳,這時空房和樓梯的拱門再度變得陰暗,看上去如同墓穴的入口。
“那他的衣物、書籍和卷宗呢?”我問道。
那男子有些緊張,回過頭問他的妻子,兩人一問一答說了一陣,她麵無表情地聳了聳肩。
“先生,”男子對我說,“伯爵夫人走的時候,我妻子幫她收拾東西,她說夫人帶走了一切,艾什利先生的所有書籍、衣物都裝進了一隻大箱子,什麽也沒留下。”
我看了看這夫妻倆的眼睛,他們沒有含糊其詞,我知道他們在講實話。
“你難道一點都不知道艾什利夫人去哪裏了嗎?”
他搖了搖頭:“我們隻知道她離開了佛羅倫薩。葬禮之後,伯爵夫人就走了。”
他打開沉重的前門,我走了出去。
“他埋在哪裏?”我毫無表情,像個陌生人似的問道。
“佛羅倫薩的新教徒墓地,先生。許多英國人都埋在那兒。艾什利先生並不孤獨。”
他們是在安慰我,安布魯斯有同伴,在墓穴下那個黑暗的世界裏,有他自己的同胞帶給他慰藉。
我第一次不敢麵對那個男子的眼睛,它們像家犬的雙目,真誠而忠實。
我轉過身要走,這時突然聽見婦人對她的丈夫大喊著什麽,他還沒來得及關門,她就又衝回別墅,打開了牆邊的一個大木箱子。然後,她手裏拿著樣什麽東西給了她丈夫,他又轉交給我。他無限寬慰似的,緊張的麵容一下子舒展開來。
“伯爵夫人忘了一樣東西,”他說,“你拿走吧!先生,這就是給你的。”
這是安布魯斯的那頂寬邊帽子。在家時,他常戴著它遮陽,帽子太大,其他人都不適合戴。我把帽子拿在手裏,翻來覆去,注意到他們焦灼的眼神,似乎在期待我說些什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