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八章

文工團大門邊的牌子由“北方省東方紅宣傳隊”又換成“北方省文工團”的那一天,何花和團裏的一批老團員簇擁在牌子下合影。何花說,當年換牌子時我就說過,文工團的牌子在我們心中。那些團員們看到老牌子又掛上了,一個個淚流滿麵,心中就像經過寒冬,迎來了一股春風,看到了由春風剪裁的柳葉。不久,何花被任命為團長。她想大幹一場,三顧茅廬去請祁小麗和陳小妹回來。可是她兩人覺得年齡大了,回來也幹不出什麽名堂,現在,坐機關挺好,就不想再挪窩。

文工團給童靈落實政策,童靈很愉快地回來了。一見麵,童靈指著頭發說:荷花,你看我,鬢角都有白頭發了,好時光全被耽誤……何花鼓勵道:寶刀不老嘛!梅蘭芳大師七十高齡還登台獻藝呢!咱們現在要把過去的損失奪回來,抱怨,牢騷都沒用。

童靈點點頭,唉,如果沒有前十年……又是抱怨,連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何花寫了封信,托人帶給白菊,請回團工作。白菊對來人說:文工團把人當破鞋扔出去,現在,撿回來不怕弄髒文工團的牌子?離開那裏我也沒餓死。白菊堅決不回團。何花感慨地對馬司令說,這麽好的苗子,就這麽荒廢了,可惜!

馬副司令說,更新換代,自然……

楊輝被撤銷一切領導職務,但是仍讓他在文工團工作,還拉他的大提琴。

省文化廳為金浪舉行了隆重的追悼會。童靈哭得死去活來。金玲也請準假,回來參加爸爸的追悼會。

馬東東知道金玲回來,他也急著趕回來。追悼會開過,金玲要回部隊,馬東東硬是留金玲多待兩天,陪著金玲玩。馬東東的計劃實現了,他倆很自然地辦了那件馬東東早就想幹的事,就在馬東東家。馬東東家的房子很大,房間很多,馬東東有他自己的一間房。金玲是在馬東東的要求下半推半就的,她當時好像失去判斷力,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水到渠成了。

過後,金玲忽然害怕了,看著馬東東說:要是懷孕了咋辦?要被部隊開除的!

馬東東說:怕什麽,就算部隊不要,回來進咱們文工團。我媽是團長,還能不要她兒媳婦!

金玲戳了東東一指頭:誰是兒媳婦!

馬東東說:當然是我的最親愛的你啦!瞧,這間房子不小吧?將來就是我們倆的新婚洞房。

還好,金玲回部隊一個禮拜,就來了例假,她把這個喜訊寫信告訴了馬東東,兩人才算把懸著的心放進心窩裏。

馬東東在農場努力表現自己,他知道,在連隊光靠出體力不能出人頭地,得另辟蹊徑。他就利用自己的特長,給連隊編節目,演節目。到了元旦、春節,他就能組織一幫人,折騰出能演兩個多小時的節目,蹦蹦跳跳,扭扭唱唱,很是熱鬧。冬閑時間,他率領一個小分隊,代表連隊演遍全團各單位,大受歡迎。馬東東也就此在全團出了名。馬副司令的老部下是這個團的團長,覺得馬東東給他爸爭了光,給他調換工作有了充分理由,就把他調到團中學當老師。馬東東的生活就此換了一個新天地。

1977年,大學恢複高考,開始全國統一招生。馬東東在學校工作,有充裕的時間複習,資料也比較多,再加上他有音樂方麵的特長,很順利地考上了藝術學院。這一下,馬東東覺得他和金玲的差距縮小了很多。不,已經沒有差距了,他覺得,我就是鳳,金玲就是凰。他把這個喜訊告訴金玲,金玲為馬東東高興,同時,也為自己的選擇高興。

第一個假期,馬東東就去部隊看金玲。這回和上次可就不一樣了,馬東東大大方方地到金玲的宿舍去。他西裝革履,大背頭梳得油光鋥亮,蒼蠅趴上去都會摔跤。金玲的戰友都是軍中美女,見到馬東東這白馬王子,一個個眼睛發直,都誇金玲有福氣。金玲當然也不再說馬東東是什麽表哥的鬼話,麵對美女們羨慕的眼神,反而說馬東東對不起觀眾的俗話。兩人已經有了肌膚之親,現在也就沒有什麽太大的忌諱,找個機會放肆地親熱。不過馬東東已經見多識廣,那藝術學院不僅是美女如雲,更是才女成堆,再加上馬東東似乎接近成熟,少了一些青春期的躁動,禁果已經品嚐過,所以這次見麵,就沒有什麽進一步的深入舉動。而這更加深了金玲對他的感情,激發了無盡的思念。

馬東東在音樂方麵確實有天賦,他的才華在學校得到了鷹擊藍天般的展示,深得老師們的喜愛。臨近畢業,他在學院的一次作曲比賽中獲得了第一。馬東東甚是得意,回家把這個喜訊在客廳裏宣布。何花很高興地說:我早就看我們家東東有出息。

馬副司令戴著老花鏡正看報紙,他把報紙往茶幾上一扔說:一個大小夥子,倒騰那哼哼唧唧的東西,有什麽出息!

馬東東笑道:爸,你們打仗,唱著“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是何等英雄氣慨啊!你們行軍,唱著“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是何等威武雄壯啊!你們軍訓,唱著“日落西山紅霞飛,戰士打靶把營歸”,是何等輕快歡暢啊!爸,沒有冼星海,會有《黃河大合唱》嗎?沒有聶耳,會有我們的《國歌》嗎?他們到底有沒有出息?

馬副司令啞了,他不知道該如何回應兒子,這個他從小就疼愛有加,現在仍愛在內心的兒子。

何花在一旁拍手笑道:我們東東到底喝了不少墨水,肚裏有貨,論打嘴仗,老將抵不過小將了!

馬副司令馳騁沙場幾十年,從沒有吃過敗仗,現在雖然是敗在兒子手下,仍不免掃興,心裏不由得罵道:媽了個巴子的,我真老了嗎?

是的,馬副司令不服老不行了,他的年齡到了一個“杠杠”,被“一刀切”下來了。說是“離休”,也就是解甲歸田,沒有田,可以在院子裏種菜,在陽台上養花。

胖嫂原來有馬副司令護著,一直沒有轉業退伍。馬副司令覺得,胖嫂沒有家,部隊就是她的家,盡可能讓她待在部隊。有幾次,有關部門想讓她轉業,被馬副司令頂了回去,說:她一個女人,沒家沒戶沒兒沒女的,你叫她往哪裏轉?但是,已經到了“杠杠”,她的軍裝還是無可奈何地脫了下來。她為此還真哭了一場,要知道,她的性子是不適合流眼淚的。

何花勸胖嫂:到我家去吧,我家熱鬧。

胖嫂說:屁,我到你家算老幾呀!

馬副司令說:你不是我嫂子嘛,你兄弟,你兄弟媳婦都歡迎你。

胖嫂還真去馬副司令家住了幾天,為了緩和乍一離開部隊的失落情緒。可是,沒幾天胖嫂就不幹了,覺得在人家的家裏不合適,就好像雞群裏混了一隻鵝,不合群。她告訴何花說這裏人太多,她喜歡清靜,走了。胖嫂先是到她侄女龐天明家走親戚,住了個把月,回了她自己的家。胖嫂本來是個愛說愛笑愛走動的人,開始她還經常去馬副司令家串門。馬副司令和何花上班不在家,三個孩子也各有事情,所以,平常家裏就孫姨一個人。胖嫂和孫姨雖然都是女人,但一個是離休軍官,一個是保姆。再者,孫姨還忙家務,做飯,沒時間和胖嫂嘮嗑。這樣,胖嫂覺得很沒有意思,漸漸地來得少了,成了地地道道的稀客。

何花一天到晚忙文工團的事,也沒有時間去看胖嫂。一個禮拜天,胖嫂來到馬副司令家,何花一看,發現胖嫂忽然間頭發白了許多,顯得蒼老。怎麽沒多久,胖嫂的變化這麽大!何花不由得心裏一陣難受。胖嫂呆坐在沙發上,話也不多,好像無所適從的樣子。馬副司令和何花兩人都盡量找一些有意思的話題和胖嫂嘮嗑,可是胖嫂老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著,使話題進行不下去。

又過了不久,胖嫂住院了。何花得到消息十分焦急,趕快和馬副司令一同去到醫院看望。胖嫂人瘦了一圈,精神萎靡,耷拉著眼皮正在想什麽事情。她看到馬副司令兩口子都來了,立即來了精神,起身就要下床,被荷花給按住了。胖嫂對馬司令說,你一個大司令整天忙得火燒屁股,來看我這個沒用的老太婆幹什麽!

馬副司令上前抓住胖嫂的手說:你是我嫂子,我哪能不來看。他看到胖嫂變成瘦嫂,眼圈紅了,握著胖嫂的手久久沒有鬆開。

胖嫂勉強笑著說:你們叫了我幾十年胖嫂,現在該改叫瘦嫂了。老馬,你走吧,忙你的去,我和你新媳婦說說話。

老馬說:胖嫂,人和病就是打仗,我相信,你一定能贏!

他鬆開胖嫂的手,走了,高大的身軀邁步有點晃。何花坐在胖嫂身後,將胖嫂的頭攬在懷中。兩人的距離近了,相互能聽見對方呼吸。

胖嫂的呼吸有些困難,說話也少氣無力,慢慢騰騰。她說:老馬這個人,脾氣有點倔。不過,我看他是兩張皮。對外牛皮,對你老鼠皮,老鼠見貓……荷花想笑但沒笑出來。胖嫂又說,他眼看也老了。人,老了就固執,像小孩,叫他往東他往西,叫他打狗他攆雞。你還年輕,多讓他一點。

何花說:是,是,胖嫂我聽你的。

胖嫂說:人老了,邋邋遢遢,糊糊塗塗,嘮嘮叨叨,你別煩,多體諒他一點。

何花說:胖嫂的話,我記住,記住。

胖嫂說:兩口子過日子,不能整天價圓滿和美,有時,吵鬧幾句還更熱鬧,更有意思。銅盆碰上鐵刷子,叮叮咣咣一家子。有不痛快的事不要憋在心裏,就當個屁,放出來。

何花說:我知道,知道。胖嫂,這些年,你老為我們家操心,我一直把你當我們家的親人。

胖嫂說:那是,誰叫我是你兩口子的嫂子呢!

何花說:其實,我剛到部隊上,你說你是我姨,我也把你當姨。現在,我再叫你一聲姨吧……姨……

胖嫂痛快地答應著,渾濁的淚水,滾出了眼眶。

何花和胖嫂呆了一下午。臨走時,她找胖嫂的主治醫師了解胖嫂的病情,醫生告訴她,胖嫂患一種不治之症,她的時間隻能按小時來計算了。何花把悲痛埋在心底,第二天把她的子女全都叫到醫院,來看望胖嫂。馬曉薇是第一個來的,這姑娘嘴甜,說得胖嫂很開心。馬曉薇給壓抑的病房帶來一股春風。馬北北也考上了大學,上的是政治係。他穿得周吳鄭王的樣子,走路也罵著馬副司令倒背著手,伊然一副長官氣派。荷花罵他裝,裝也裝得不像。

胖嫂

卻很高興,笑著說:好,好,你們家又要出當大官的了。

馬東東給病房帶來的是輕鬆。他告訴胖嫂,美國一個權威雜誌的文章說,不管得什麽病,心情愉快,病就好了五分,能吃能喝,病就好了三分,醫生對症治療,病就好了兩分,三項相加,疾病痊愈。

胖嫂說:乖乖,照你這麽說,我這病,兩天就能好?

馬東東說:那是,相信科學沒錯。

不過,胖嫂也很精明。她從荷花叫來全家人的舉動,知道自己時間不多了。胖嫂從內心感謝何花的一片苦心。兩天後,她拉著何花的手,安詳地走了。何花在胖嫂病床前守了兩天兩夜。胖嫂的手由熱到溫到涼,最後,鬆開何花的手,就像人常說的那樣,撒手而去。

何花控製不住感情,放聲大哭,淚如雨下。她和女兒給胖嫂換了衣服。她又帶著子女跪在胖嫂遺體前磕了幾個頭。一個不了解內情的老護士勸何花:我們在醫院見的多了,像你對老人這麽孝順的,少見!好了,你也算對得起老人了,別太難過。你看,孩子在醫院生下來,哪個不是把小手攥得緊緊的?那是想來到這個世上大抓一把。可是,一眨眼,短短幾十年過去,他再來到這個醫院,躺在病床上,一撒手,一輩子抓的東西再多,全都沒了!人就這麽回事,想開點,想開點!

馬副司令主持了胖嫂的追悼會。他的眼眶裏擠滿了淚水,但一直沒落下來。馬東東事後說,我爸,爺們!

從內心講,白菊並不怨恨文工團。是何花當年發現了她,在饑餓的歲月裏,像對親生女兒一樣養活了她,又讓她上藝術學校,以後又安排回文工團工作,馬副司令和何花就是她的再生父母。現在回頭想想,白菊真恨自己,“改革”中,年輕無知,上當受騙,忘恩負義,沒有善待自己的養母。可是,就在自己倒黴的時候,養母還為自己說話,為自己聯係單位。白菊覺得,自己沒臉見何花。再者,和石岩發生那樣的醜事,她也覺得沒臉在文工團混了。可以說,文工團是她的出生之地,也是她的死亡之地。

白菊被龐天明從文工團帶回礦上以後,她就老老實實待在家裏,守著趙超群,等著生孩子。孩子生下來,隨趙超群的姓,叫趙夢桃。趙超群清楚自己不能生孩子,就把趙夢桃當親閨女養。白菊沒有一滴奶,趙超群就給她燉豬蹄,喝通草水,又弄來了牛奶……要帶孩子,白菊就離不開家,趙超群也不放她走。夫妻倆的關係經過磨合,有了些改進。

忽然,外麵的世界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不能不影響到白菊家的生活。礦上不能無休止地照顧趙超群,他一個人的工資養活不了一家四口人。白菊因為長期不上班,已被礦上按有關規定,作“自動離職”處理。白菊家的生活很困難。像白菊這樣的人尖子,是不可能被困死的,她隻要肯幹,就能掙到錢。孩子已經上學,白菊可以撒手出去闖世界了。白菊把她要出去掙錢的打算告訴趙超群。趙超群不滿,問:你能幹什麽?

白菊說:我年紀輕輕,有胳膊有腿,我什麽不能幹?我端盤子洗碗,我掃大街倒垃圾,我打掃廁所撿破爛!哪個不能掙到錢?你要能養活我和孩子,我可以不出去。

趙超群再也不敢吭一聲。

當然,白菊剛才說的那些,她都不會去幹。其實,她早已有了自己的打算。

忽如一夜春風來,全國遍地舞廳開,就連偏僻的礦上也有舞廳了,就在礦工俱樂部一樓,雖然內部設施,音響都不好,每晚卻是人滿為患,而且進場的票價還不便宜。白菊進去過一次,那裏的歌手很年輕,是從縣城聘來的,有四、五個人。可是唱得不怎麽樣。兩個男歌手唱歌跑調,三個女歌手邊唱邊舞,歌唱得不悅耳,就舞到人堆裏,甚至坐到男人大腳上,靠著那樣贏得一個白菊惡心地想吐。噓聲和掌聲……白菊經過一段時間的調查了解,決心行動了。隻是她不會把真實的想法告訴趙超群。她要去舞廳當歌手,這是既輕鬆體麵又能掙錢的行當,也是最能體現她本領的行當。

當然白菊是不會去礦上的舞廳,一是檔次太低,二是離家太近。礦上離煤都不遠,交通也還便利,她打算到煤都去發展。白菊去了煤都的幾個比較好的舞廳,有“夢巴黎舞廳”,有“金色維也納舞廳”,有“勁爆迪斯科舞廳”,她大致了解一些基本情況。她明白,自己雖然會唱不少歌,但是,那都是一些老歌,也不適合在舞廳唱,又有誰會掏錢點那些歌呢?可是,現在的流行歌曲,她一首也不會唱。所以,她首先得學習唱新流行歌。

沒錢好難啊!白菊和她的婆婆商量,借一筆錢。這筆錢雖然不算多,但是,對她婆婆來說,就是要她的半條命。婆婆猶豫著,問白菊借錢幹什麽用。

白菊說:我要借雞下蛋。

婆婆對白菊眨巴著渾濁的老眼,好像不明白。

白菊說:我要掙錢養家,賣雞蛋。我借錢買雞,雞下了蛋,我賣雞蛋,攢夠了雞錢,我把借的雞錢還了,雞再下了蛋,賣的錢就是我賺的。明白了吧?你虧不了,到時候,我還你五隻雞的錢!

白菊把話說得夠明白了,可是,婆婆似乎還沒有理解透徹。老天爺,她要買啥雞這麽貴呀!她要買多少雞?在哪裏喂?開雞場?可這點錢又不夠了!但是,婆婆相信,兒媳婦不會說瘋話,不會騙人。老婆婆爬到床底下,摸出一隻舊棉鞋,手顫抖著從鞋旮旯裏掏出一個紙包,打開來,數了半天,把一遝子錢交給白菊說:給你,就剩下五塊五毛錢了。

白菊很快到省城買了隻“雞”回來,那是像磚頭塊一樣的錄放機,還有幾個“雞蛋”——幾盒流行歌曲磁帶和兩盒空帶。一般的歌曲,她聽一遍就會哼,聽兩遍就能記住歌詞,聽三遍就能唱出韻味。不出五天,白菊就把當時的流行歌曲全學會了。白菊把學會的歌唱一遍,錄下來,自己聽一遍,感覺還算滿意,可惜沒有伴奏。這些事都是在一位朋友家秘密進行的。朋友是位小學老師,從來沒有聽過這麽多的新鮮歌,都聽迷了,她也想不到,白菊會唱這麽好。白菊戲說:給我保守秘密有獎,錄放機就放在你家,隨便你聽。你要泄密,我就咬下你一隻耳朵!

這天,白菊稍微打扮一下,來到“夢巴黎舞廳”,對老板說她想在這裏當歌手。老板上下打量白菊。要當歌手,你身材和臉盤都要差不多,要對得起觀眾,既不能像黃瓜,也不能像冬瓜,最好能像朝天椒。眼前的白菊,看不出年齡。因為她這些年就貓在家裏,把臉捂得又白又嫩。一張細膩娃娃臉,兩隻大眼忽閃閃。家裏錢少,平常飯菜缺油水,不用減肥,身材自然苗條。

老板心裏比較滿意,就讓白菊隨便唱一唱。白菊也顯出很隨便的樣子,唱了一首鄧麗君的《何日君再來》,雖然沒有伴奏,但那韻味已經十足。老板立即眉開眼笑,讓白菊當晚就登台獻藝。白菊自報藝名“秋海棠”,老板一笑道:好,好,隨你。

白菊又向另一位女歌手請教相關的規矩。那女歌手倒也夠姐們兒,沒有保留,對“秋海棠”講了不少舞廳歌手常識。開始,不管有沒有人點,你新來的歌手,都要先亮相,讓觀眾認識你才好點你的歌。他要點歌,會由服務生端盤子上台,盤子裏有點的歌單,點歌的錢,還有一束花。一般都是可以亂真的絹花。如果送上來的是鮮花,那就說明這位點歌的老板會很大方,你要用心伺候。萬一有人點的歌你不會唱,那也不要緊,你可以很客氣地表示歉意,千萬不能說你不會唱,你可以說“對不起,我現在不能唱這首歌”,很熱情地請他另點一首。客人如果邀請你下來見麵,你要下台來向客人表示感謝。客人如果買水酒請你喝,你千萬不能喝,以防有人下藥。你可以用各種理由不喝,還要讓客人有麵子。客人請你的水酒,你可以拿走,交給吧台,最後提成。你收入多少,最後由吧台和你結賬。一般是歌手拿五,樂隊拿三,吧台拿二。有的是樂隊自帶歌手,出了名的歌手就是自帶樂隊了。

舞會開始,樂隊奏起歡快的舞曲。新歌手“秋海棠”閃亮登場,她一展歌喉,立即吸引了舞眾。這是誰呀?難道說是鄧麗君來了?當然不是。誰?“秋海棠”?沒聽說過!她怎麽唱的那腔調,那韻味,活脫脫一個鄧麗君呢!那臉盤,那身姿,雖不似鄧麗君,可也夠吸引眼球的!點歌的立即多起來。有的客人不僅點歌,還給小費。

白菊第一次登台,就來個滿堂紅。其實白菊覺得,這算什麽呀!她曾經在省城人民大禮堂演出,博得滿堂喝彩,掌聲雷動,獲得“小百靈”的美譽。白菊對自己說,沉住氣,好戲還在後頭。但是,第一次從吧台拿那麽多錢,也讓她暗自驚喜。在文工團演出,你演的再好,每月也就是拿那麽點死工資。

舞廳老板也暗自驚喜,這簡直就是從天上掉下來一顆夜明珠啊!有這麽好的歌手,來舞廳的人就會多,賣的門票就會多,酒水銷售也會多,吧台提成也會多。這個不知從哪兒飄來的“秋海棠”一定會成為他的搖錢樹。趕快抓住!舞廳老板對白菊說:“秋海棠”小姐,你如果願意的話,我們簽約好嗎?

白菊不懂什麽叫簽約。老板對她說,簽約就是簽合同,約定下咱們的點子。白菊臉紅了,咱們什麽差子?老板說,你別誤會,就是你我明確一下,你是我這兒的歌手,該盡什麽責,該拿多少錢。白菊似懂非懂。她心想,得吊一吊他的胃口,不能這麽痛快就答應他。再說,我也不能在一棵樹上吊死,還有別的舞廳呢。她就婉辭道:謝謝老板抬舉我,再說吧。老板請她再來,她滿口答應。

“秋海棠”很守信用,連續七天晚上來“夢巴黎舞廳”唱歌。不過,後三天她說是身體不適,每晚隻唱一個小時就離開了。這七天,老板的進賬驟增,當然喜不自禁,一定要“秋海棠”簽約。其實,白菊利用這幾天,已經去了“金色維也納舞廳”和“勁爆迪斯科舞廳”,分別打開場麵,效果比在“夢巴黎舞廳”還好,並和這兩家簽了三個月的約。現在“夢巴黎”老板既然一再要求,白菊就順水推舟也簽了三個月的約。

這樣,每晚跑三家舞廳,白菊夠辛苦了。也許是這幾年太窮,和錢這東西沒有緣分,現在一旦有了這麽好的進錢門道,白菊簡直瘋了,全身上緊了發條,開足馬力狂奔不止。白菊不能回礦上的家,她在煤都租了一間房住。

一個

月後,白菊回了一趟家。她給女兒趙夢桃買了漂亮的衣服,學習的文具,新奇的玩具。女兒高興地摟著媽媽的脖子,親了又親,一遍一遍地問:媽媽有錢了?媽媽有錢了?白菊眼睛濕潤了,摟著女兒說:乖,媽媽以後不會讓你再吃苦。

白菊還了婆婆五倍的借款,而且全部都是嶄新的大額鈔票。她把錢交到婆婆粗糙的老手裏,笑著說:媽,我的雞下蛋了,還你錢。婆婆簡直不敢相信這是真的,真的嗎?我兒媳婦,一個小女人,會有這麽大的本事?婆婆不敢問,高興地把錢接了。別的不管,一大把錢抓在手上,才是真的!

白菊說:錢別放在鞋旮旯裏,當心耗子嚼碎了!

婆婆拿著那些錢傻笑。還有讓婆婆驚喜的事。白菊打開一個她帶回來的大紙箱子,哎呦媽呀,裏麵是一台14吋的日立牌彩色電視機!彩電,全礦上也就七八家才有。

晚上,房間沒有別人,白菊掏出一遝鈔票交給趙超群說:我在外麵掙錢,很辛苦,不能常回家,你要理解。

男人看著白菊,一聲不吭。他能說什麽?他敢問什麽?

白菊看出男人的疑慮,戲言道:你要怕我跑了,就在我手脖上栓根繩,像放風箏那樣。你要怕我不規矩,就給我那裏貼上封條……

男人很不自然地笑了。白菊很暢快地笑了。

白菊在煤都的三個舞廳唱了三個月,合同一滿,她就離開煤都,到省城發展。白菊認定,煤都太小,掙錢太少,省城才能大展宏圖。

白菊來到省城,先租了房子,安頓下來以後,開始調查了解各舞廳,最後,也是選擇了三家最好的舞廳,分別簽了約。

一天晚上,白菊正在“快樂島舞廳”唱歌,服務生送上台一張點歌單,還有一束鬱金香鮮花。客人點的歌是《北方好地方》,白菊想,這也許是遇見熟人了。因為,這首歌是“改革”前流行並唱紅的,從“改革”開始到眼下,幾乎聽不到有人唱這首歌。另外,這首歌也不適合在舞廳這種環境演唱。

白菊在台上說:八號台的先生,您點的《北方好地方》,“秋海棠”不能為您演唱,非常地抱歉!白菊說著,向台下深鞠一躬道,先生,現在請允許我為您演唱一曲《南泥灣》吧!

白菊唱完《南泥灣》,服務生又送上來一束鮮花並一張條子,邀請“秋海棠”小姐屈尊下台來,客人要當麵表達對“秋海棠”小姐的仰慕之意。

白菊無奈,款款來到八號台,先是躬身致意,然後受邀入座。客人有五十來歲,白菊沒有見過。客人客氣地看著白菊說:“秋海棠”小姐,我可不可以冒昧問一下,為什麽不能演唱《北方好地方》?

白菊坦然回答:不好意思,我從來沒有聽到過這首歌。

客人忙說:小姐不必在意,這是常事。他仔細打量著眼前的“秋海棠”,像研究一件精美的瓷器。他自語,嗯,有點像,又不太像。比她成熟……他對“秋海棠”說:小姐,你聽說過“小百靈”嗎?

白菊像小姑娘似的搖頭說:小百靈?是一種會叫的鳥吧?

客人好像有些失望地說:不是鳥,是一個和你一樣會唱歌的女孩子。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

有一次,白菊去“快樂島舞廳”唱歌,竟然發現樂隊裏有楊輝在拉琴。楊輝很識相,裝做不認識白菊的樣子,白菊也裝成沒看見楊輝。其實,文工團樂隊的人,如果晚上沒有演出任務,自己出來賺點外快,已經是公開的秘密。白菊想,以後也許會見到更多的熟人,那也順其自然吧。反正她早已是個“自由人”,天爺不管,地奶不問,井水不犯河水,黑狗不咬黃牛。

一個禮拜六的晚上,白菊收拾打扮停當,精神十足地來到“歡樂穀舞廳”。她想,今晚是通宵舞會,得打足精神多賺點。白菊一連唱了三首歌,客人出手都很大方。她剛要休息一下,服務生又送上來一束鮮豔的紅玫瑰,十五號台點歌,歌單點的是《北方好地方》,盤子裏是十倍於平常的酬金。

白菊立即警覺了,害怕今晚出事。一般說來,客人是不該給歌手送紅玫瑰花的,因為,紅玫瑰象征火熱的愛情,有求愛的意思。白菊果斷拒絕了送上來的紅玫瑰,委婉地謝絕了客人點的歌。但是,客人很難纏,又讓服務生送上歌單,還有比剛才更多的鈔票,聲稱,花可以不接,歌,必須要唱!

看起來這是個難伺候的主,也許是找茬來的。白菊怕惹出什麽事來,決定唱《北方好地方》,既然客人願意掏大把的錢,不拿白不拿,唱!白菊抖擻精神,亮開歌喉,唱起了這首久違了的歌。想不到,這首歌的感染力在舞廳這樣的環境裏,如此的氛圍中,也能發揮得淋漓盡致!整個舞廳滾動著《北方好地方》的旋律,所有的客人都被這首歌吸引。白菊一曲終了,舞廳掌聲雷動。

白菊驚喜。以前她不想唱這首歌,是因為覺得它不適合伴舞,另外,這歌裏有她過去的傷痛。白菊的情緒剛剛穩定,服務生又送上歌單,十五號台老板再次點《北方好地方》,並贈加倍酬金,還邀請和“秋海棠”小姐同台演唱。看來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白菊拋卻疑慮,欣然喊道:多蒙十五號台老板抬舉,感謝一再惠顧,“秋海棠”無以為報,特邀十五號台老板同台獻藝!

在眾人矚目之下,十五號台老板從容登台,與“秋海棠”會麵。白菊定睛一看,啊呀!十五號台老板竟然是石岩!每晚遊刃於舞台之上的“秋海棠”小姐突然呆住了,似乎手足無措,花容失色。

那老板凝視“秋海棠”有數十秒之久,忽然醒悟,對“秋海棠”小姐做了個有些誇張的邀請姿勢。“秋海棠”這才回過神來,以禮回報。兩人轉動於舞台,暢遊於藝海,引吭高歌,把《北方好地方》唱得個蛟龍出海,彩鳳翔天!以前聽過這首歌的人激情重燃,沒有聽過的人頓感新鮮。

二人歌畢,下台來到十五號台落座,都裝作互不相識的模樣,說一些客套虛話,扯點子閑言碎語,皆不著邊際,言不及義,純屬虛度春光。那老板用食指蘸酒,在台麵上寫了“歡樂穀同台獻藝,樓外樓共赴巫山”幾個字,對“秋海棠”深情一笑,客氣告辭。“秋海棠”說是要去別個舞廳,拎包款款而行。她來到舞廳外,那老板已經恭候。二人鑽進一輛驕車,直奔“樓外樓大酒店”而去。

人真是很奇怪的,雖然因為有了語言而區別於其他動物,但是,有時,相互的交流似乎是不需要語言的。那位老板和“秋海棠”進了“樓外樓大酒店”的豪華客房,其身份就各自歸位。如果是“秋海棠”,作為歌手,她是絕不會和客人進賓館的。

石岩和白菊似乎心有靈犀,共同被一種固有的欲望驅動。

白菊首先進了洗浴間,她沒有關門,也許是忘了。石岩猶豫了一下,也進去了。蓮蓬頭隻有一個,浴缸也是。洗鴛鴦浴勢在必行,也理所當然。於是,激情與理智同在,浪漫共溫柔並行。

浴後,白菊先來到床上假寐。石岩也來到床上。床很寬大,石岩需要以爬行的姿勢才能到達白菊身邊。這很討厭,但他做到了。他在她身邊躺了也許有六秒鍾吧,因為他聽到自己的心髒猛烈地跳動了六下。石岩突然火山爆發似的壓到白菊身上,白菊似臨危不懼,纏繞搏鬥,在大床上翻滾。白菊勇氣倍增,縱身上馬,顛簸馳騁。終於天崩地裂,一切化為烏有。

燈一直亮著。良久,白菊說:我很下賤,對吧?

石岩道:你是說,我很無恥,是嗎?

實際上,白菊早就有“改邪歸正”的想法,出來當歌手,更有潔身自愛的決心。但是,石岩的突然現身,使她措手不及,她埋藏許久的欲望爆發了。她想,以前和石岩的交往是有始無終,這次應該有一個完滿的結尾,縱情一次,一刀兩斷。

石岩是另有打算。當發現“秋海棠”就是白菊的時候,他就有了一係列計劃。石岩和老婆離婚後,就離開了文工團,先是和一個朋友去南方倒騰服裝,以後慢慢做大了,有錢買了幾套房。想不到,倒騰房子比搞服裝來錢快得多,他後來成了開發商,腰纏萬貫的大老板。他早就想把白菊搞到手,因為他們有共同的孩子。石岩不是花花公子,他也是有情有義有責任心的男子漢,他渴望和白菊組成美好的家庭。

石岩這才把他這些年的大概情況告訴了白菊。他說:現在有條件了,我應該擔負起自己的責任。我們的孩子,怎麽樣?

白菊說:她姓趙,應該是趙家的人。她叫夢桃,已經上初中了。

石岩說:白菊,跟我走吧,帶上我們的女兒,你願意去哪裏都可以。出國也行,加拿大,澳大利亞,隨你挑。

白菊笑道:石岩,你想拐跑人家的老婆嗎?

石岩說:我真是為你和孩子著想。舞廳不是好地方。孩子在礦上,也得不到很好的教育。

白菊說:我知道,你是一個有責任心的男人。過去,我不懂事,現在,我也知道擔當,我得為我一家四口人負責。他們需要我,我不能丟掉他們,自尋我的所謂幸福。

白菊的話似乎難以駁斥。石岩退而求其次:要不,我把孩子帶走。

白菊搖頭:那就更不可能了!你憑什麽要孩子?

石岩無語。良久,他求道:讓我看看孩子,行嗎?

白菊說:這對孩子沒有好處,隻會憑空給她帶來傷害。

石岩說:你得給我一個盡自己責任的機會。

白菊斷然道:你真的沒有什麽責任。

石岩無奈,說:這樣吧,我給你在這裏買一套房,你離開舞廳,就在這裏專心照顧孩子。

白菊說:你這就是包養我了,對吧?我還有丈夫和婆婆。更重要的是,我還有良心。

最後,石岩要給白菊一大筆錢,既可以買一套大房子,又可以保證趙夢桃今後上學的費用。白菊想,這樣可以,不拿白不拿,就接受了石岩的資助。白菊笑對石岩說:也好,算我借你的。將來我女兒有錢了,加倍奉還。石岩苦澀地笑了。

以後,省城的舞廳裏,再也沒有出現過“秋海棠”的身影。

不久白菊的丈夫病逝。白菊在省城買了一套房,把女兒和婆婆接來,過起了隱居的生活。

石岩多次尋找白菊母女的下落,沒有結果。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