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十章

省人民會堂改擴建,在會堂占據多年的北方文工團搬出了會堂。當然,文工團也不是沒地方待。本來,政府打算給文工團一座舊樓,何花不滿意。她說省文工團也為人民服務了幾十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沒有苦勞也有熬勞,幹嘛像後娘養的!別的單位住新樓,把破爛扔給文工團,不合理!再說,那舊樓既沒有排練廳,也沒有練功房,文工團怎麽幹工作?

何花跑了好幾個部門,呼籲,爭吵,都沒有結果。何花隻好求老馬:老馬,我知道,你現在退下來了,不想多管閑事。但是,文工團的事,你一定得過問一下。不要顧慮什麽,你不是為老婆,我馬上也要退了。咱們都是為了我省文化藝術的繁榮和發展,為豐富廣大人民群眾的精神需求!

老馬一直穩坐在沙發上,眯著眼,像睡著了一樣。何花急了,喊著:喂,老馬!我說的話你聽到了嗎?

曾經的馬副司令睜開眼笑道:嗯,當了幾年團長,口才是比剛參軍時好多了。

何花也笑:少給我耍貧嘴!好了,算我最後一次求你,好不好?何花還耍了點小姑娘性子,推了曾經的馬副司令一把。

於是,曾經的馬副司令拿起電話,按了幾下,大聲喊:喂!老葛,什麽?我是你老哥——馬虎!是啊,還算馬馬虎虎吧。哈哈……喂,我知道,你葛老弟,再有倆月就退下來了,不過,你得為老哥我辦件事……

副省長葛福林是馬副司令的老戰友,一直兼任煤都的市長和省礦業局局長,既有權又有錢。於是,文工團蓋樓的事,名正言順地解決了。文工團的新辦公樓非常漂亮,辦公室寬敞明亮自不待說,最令何花滿意的是排練廳、音樂廳、多功能廳、練功房,真是設備一流。

文工團搬到新家,何花已經累得心力交瘁。她對全體演職員含淚作了告別講話。她剛說,40年了!聲音就哽咽了。台下一片掌聲。

她說,人的一生中,40年是一個不小的數字,半生啊!我的這半生都是在文工團度過的,換句話說是唱著過來的。

台下又是一片掌聲。

她又說,文工團,就是文化工作的戰鬥集體,文化工作的戰鬥團隊。我們每個文工團員,都是文化工作者!我們時刻不能忘記文化的責任,文化的使命,文化的功能,文化的力量……最後,她淚流滿麵,說,我永遠感謝黨,把我從一個窮人家的丫頭,一個過門半路的小媳婦培養成了一名文化團員!我為我的職業自豪。我為我的一生自豪……

台下再次響起熱烈的掌聲。

文工團新任團長是馬東東。這當然不是世襲。馬東東德才兼備,堪當重任。他是經過群眾推薦,組織考察,黨委研究,最後由組織部正式下文任命的。

何花對兒子有些不放心,再三告誡兒子,一團之長不是那麽好當的,事事處處要以身作別……兒子有些不耐煩,說:媽,我已經快四十的人了,才當了個處級的文工團團長。我爸像我這個年齡,已經是副司令了!

一般來說,新官上任是要燒三把火的。新家新房新氣象,馬東東要把“北方省文工團”改名為“北方歌舞話劇團”。為什麽要改名?馬東東在全團大會上理直氣壯地說:文工團,是過去紅軍打仗搞起來的,的確需要,的確有功勞!但是現在,我們不打仗,我們建設現代化,天天扛著個舊牌子,能有什麽號召力競爭力!想一想,現在全國,有哪個省的文藝演出單位還叫什麽文工團?我們必須改名,不改名我們出去就叫不響,人家就覺得我們好像“遊擊隊”,我們就會吃虧。

下麵紛紛議論。讓馬東東想不到的是,大多數人還留戀舊名,留戀過去的歲月。有的說,文工團是個老牌子。一說文工團人家就說咱吃那不碗飯。有的說,咱又不是做買賣的門麵鋪今天改來明又改去。這文工團是正兒八經的事業單位……

馬東東說:靜一下!我要向大家報告一個關乎大家切身利益的消息。據我所知,從下半年開始,省財政就要對我們實行“斷奶”措施,要求我們演出走市場化的道路,隻發百分之五十的工資,其餘的自己掙,明年“全斷奶”。這與改名也有關係。

下麵一聽馬上炸營了。是啊,既然國家不養我們了,我們還要什麽“文藝工作團”?我們餓著肚子為誰工作啊?還是先為自己填飽肚子吧!於是,馬上一邊倒,全都讚成改名。不少人立即打起了小算盤,想著如何把那百分之五十的工資掙回來。

何花知道了很生氣。馬東東回到家,她擰著他的躲說:你一上來,就要挖文工團的老祖墳是不是?“文工團”這三個字和我的命連在一起。你不改不行嗎?

新任團長馬東東耐心地講了他認為十分充足的理由,但是,老團長何花堅持認為,他的話全是強詞奪理。

馬東東說:沒辦法,改名的提議,已經在全團大會上獲得一致通過。這是群眾的共同意願。

何花無奈地說:不管你改不改,反正,“文工團”這個金牌子永遠在我的心裏!

其實改名也很麻煩,需要到好幾個部門審批,要到許多部門掛號。單位內部許多東西都要因改名兒換掉或重搞,這都得花錢。馬東東費了老鼻子勁,把單位名改了,令他想不到的是,大夥口頭上,還是稱“文工團”,叫慣了,順口。叫“歌舞話劇團”多倆字,舌頭多拐好幾個彎呢,別扭。這就是習慣惰性的力量。不過,對外新名倒是滿氣派的。白地黑字的大牌子“北方歌舞話劇團”掛在新大樓的門外,很能吸引路人的眼球。

歌舞話劇團搬到新家不久,一場評職稱大戰就拉開了序幕。過去,文工團從來沒有評過什麽職稱,隻聽說大學和科研單位評職稱。現在,搞舞台藝術的也要評職稱了,大家感到既新鮮又緊張。因為,這不僅關乎對你專業水平的評價和認可,而且直接關乎你的切身利益。

比方說吧,你如果被評為本藝術係列的二級,那你就是副高級職稱了,相當於大學的副教授。要緊的是,你的職稱還和“官”掛上了鉤,你副高級職稱相當於正處級,好家夥,和團隊平起平坐!不光是名聲好聽,實際的好處更多。你的工資一下高出一大截,你的住房標準是處級,你的供暖標準是處級,單位給你發的福利是處級,年終獎是處級。還有什麽交通補貼、通訊補貼,同樣按級別來。你要是出差,那名堂也不少,你能否坐飛機,可否打的,坐火車硬臥還是軟臥,輪船坐幾等艙,住店每床標準多少,每天夥食補貼多少,都得和你的職稱掛鉤。要是相差一級,那待遇可就差老鼻子了。

馬東東在傳達動員有關評職稱文件的全團大會上說的很明白,大家一定要準備好自己的有關材料,畢業文憑或學曆證明,從事本專業工作年限證明,個人的專業工作總結,能證明你專業水平的專著、論文、獲獎證書、獎狀、獎章等等。凡是能證明你專業知識水平、工作能力、工作業績的材料,多多益善。

有的人說:我看,這評職稱就好比幼兒園“排排坐,吃果果”,小椅子是擺好了,果果也準備好了,就看阿姨讓你坐在哪裏了。還有的說:你要是漂亮,參觀的叔叔阿姨來了,你會唱會跳,阿姨就會給你好椅子。又有人說:你要是聽話,也能坐好板凳。

馬東東說:大家不要誤會,這次評職稱,絕對公平。省裏有職改領導小組,有職改辦,各個係列都有高級職稱評審委員會,還有中評委和初評委,每個評委會裏至少也有十幾個評委。這就保證了公平。你評上哪一級,不是我們單位說了算的,那要看你的條件夠不夠。

文憑問題很大。過去文工團進人,大都是唯才能不唯文憑的。另外,也有點近親繁殖的味道,娘老子在,兒女進來比較容易。文工團還算好的,別的戲曲團體,有的名角唱響全國,還形成了自己的流派,多數從小就練功,沒上過大學,有的還初中文化,你還能不給評高級?再說,評高級職稱必須要一定的外語水平,但是,你一定要求一個地方戲曲演員會外語幹什麽呢?

所以嘛,特殊情況還是有的。不要緊,特殊情況特殊對待嘛。反正是要排排坐,吃果果,會給你安排一個合適的小板凳,果果也會發到你的手上。製定遊戲規則的人,總會挖空心思,把你想不到的五花八門的各類情況都給你想到。可是,大家都知道,雞蛋外表那麽光,還布滿了氣孔,你規定得再嚴密,照樣有空子可鑽。人人都在衡量自己的條件夠上哪一級,也就是說,你能坐在哪把小椅子上,能吃上多大的果果。於是,許多人都想找那個“特殊情況”,找到了,就把它當成梯子,再往高裏爬一級。

要考外語了,就會出現“特殊情況”,你五十歲以上可以免考外語。那我四十九歲不是虧了?不要緊,遊戲規則還有幾條可以免考,你就好好對號入座吧,一二三四五,說不定哪一條對你管用,那就謝天謝地了!如果“特殊情況”你都不沾邊,也不要擔心,外語考試出的題很低級,監考老師大概都吃了安眠藥,一個個沒精打采,閉目養神。

“北方歌舞話劇團”的團長馬東東該坐在哪把椅子上呢。馬團長正規大學本科畢業,本專業工作年限達標,工作業績好,突出政治,愛黨愛國愛人民。按這些條件,馬團長完全符合三級作曲的標準,不需要評審,隻要填寫幾份申報表,就可以坐在三級的小椅子上。但是,馬團長不要三級,他要申報二級作曲。因為他有“特殊情況”,可以“破格”申報。那“破格”條件也有一二三四五條,你符合其中的N條就可以“破格”。馬東東有先見之明,把《北方民歌集萃》整理,由國家正式出版社出版了,這可是一件大工程,功德無量啊!馬東東還發表過幾篇音樂方麵的論文,屬於純學術性的。馬東東創作了好幾首歌曲,不僅發表,而且傳唱,更重要的是獲得了幾個大獎。而這些正和那“破格”的N條掛鉤。所以,馬團長要“破格”申報二級。可喜的是,省藝術係列高級職稱評審委員會有二十七個評委,全票通過了馬東東二級作曲的申報。標準地說,馬東東具有了二級作曲的任職資格。要知道,評聘是分開的。你有了某某任職資格,也不一定讓你坐那相應的小板凳,不一定就能吃上相應的果果。還得單位領導聘任你,在你的聘書上簽字,你這才可以對號入座,果果跟著就發到你的手中了。馬東東就此成了副教授。當然,本團的人也是心服口服。馬東東有了現在的任職資格,再過幾年,晉升一級作曲,也就是教授,肯定不成問題。

陳麗麗和馬東東學曆一樣,也是國家正規大學本科畢業,學的是器樂二胡。專業任職年限夠格,工作業績挑不出什麽毛病,也是“五講四美三熱愛”,按規定,不用評,已經具有了三級演奏員的任職資格。但是,馬東東“破格”成了副教授,陳麗麗也不比他差哪去。當官還比他強,她在上中學時當過班長,上大學是學生會文藝部部長。所以陳麗麗一定要“破格”成二級。問題是,陳麗麗“破格”的條件不夠,沒有什麽專著啊,論文啊,獲獎啊,等等。辦法總是有的。陳麗麗用

什麽辦法達到“破格”條件,不得而知。能知道的就是,她的媽媽陳小妹是文化廳職稱改革辦公室主任。

金玲評職稱的經曆可就不大順利了。金玲的學曆是初中,到部隊也沒有進過什麽進修班,這樣,她的學曆就很有問題,連初級都夠不上。這個門檻怎麽邁過去?令馬東東很傷腦筋。學曆,學曆,這玩意兒……馬東東忽然有了主意。他帶上一幅著名書法家的墨寶,去了他的母校,把這墨寶送給了他的恩師係主任,如此這般運作一番,係主任給出了一紙證明,蓋了本係公章,證明金玲曾在本係進修一年。這樣,金玲的學曆就可以相當於大專。金玲的專業任職年限連在部隊的都算上,夠長了。重要的是她的工作業績特別突出,演出場次多,獲獎多,尤其是她演唱《山上的妹妹你下來》,獲得全國大獎,很過硬。因此,金玲得到了三級演員的任職資格。但是金玲心裏還是不舒服。她和馬東東、陳麗麗原來是差不多的,就因為她少上幾年學,現在竟然差一級!她好幾天都不想上班。

馬東東勸她:行了,姑奶奶,你知足吧!不是我給你跑那一趟,你評三級都困難。不要緊,多得幾個大獎,你很快就能上二級!

楊輝的職稱還在那“掛著”,三級演奏員任職資格他不要,二級他又夠不上。他一直就是拉琴,“改革”鬧騰了十年,把專業也丟了,現在又拉琴,沒有中專以上學曆,沒有論文,沒有自己的作品,沒有獲過獎,怎麽也夠不上二級。大家也覺得他虧,在文工團混幾十年,馬上就要退休,弄不上個二級,窩囊。可是,他在“改革”中幹了不少壞事,得罪好多人,大家又不同情他。

楊輝找到馬東東,很尊敬地稱他馬團長,低三下四地求他幫忙解決職稱問題。馬東東也很客氣地說:楊叔叔,我也很想幫你解決,可是我沒有這個權力。我們的廟就這麽大,分的副高級指標沒有了,別說你報二級的條件不夠,就是給你“破格”了,沒指標也不能申報。楊叔叔,你如果能搞到指標,我一定代表單位,在你的申報表上寫上最好的意見。這事我建議你還是往上麵跑一跑。

楊輝跑到何花家去,請求何花幫忙。從內心講,楊輝覺得“改革”中他對不住何花,可是,為了眼前的事,他也隻得厚著臉皮登門。他知道何花為人忠厚善良,不會記仇。自從開始評職稱,何花家就不斷有人登門拜訪,她是老團長啊。另外,別的演出單位也有人找。何花是省藝術係列的高評委,有人想爭取到她的一票。來家的人多,老馬煩不勝煩,家裏一有人找何花,他就躲出去。

楊輝把他的困難對何花講了。何花覺得楊輝很可憐,他和陳小妹離婚後,一直是一個人過,後來和一個小學音樂老師同居,不久又分開了,日子很不如意。現在評職稱又出了問題,很窩囊。何花告訴楊輝,還是去上麵反映情況,政策上,是應該適當考慮那些默默無聞的老同誌。她還向楊輝提供了一個找上麵的路徑,並表示,隻要楊輝的申報表能到高評委,她一定會在評審的時候多說好話。

楊輝果然去了上麵,直達省職改領導小組。不管怎麽說,楊輝也在官場混過,“上頭”總還有能說上話的人。楊輝帶回來一個副高“戴帽指標”,也就是說,這個指標是專門給楊輝的。既然有了“戴帽指標”,馬東東當然就送一個順水人情,在申報表上,給楊輝下了很好的評語。上麵有指示精神,在高評委會上,何花盡量給楊輝評功擺好,楊輝的二級演奏員任職資格終於通過了。

評職稱就是一場戰鬥,有文鬥,也有武鬥。有的為職稱到辦公室找馬東東大吵大鬧,有的在辦公室摔東西罵娘,還有的尋死覓活,要在馬東東麵前喝敵敵畏。馬東東焦頭爛額,幾乎難以招架。別說搞音樂創作了,日常工作都很難進行,精力全用到評職稱上頭。

好在第一輪職稱評定總算告一段落,馬東東才喘一口氣,可音樂創作的靈感一點也沒有了。通過這次評職稱,馬東東認識到,當領導不光是要為團員們謀福利,也要為團員們的晉升提供條件。他想到,今後要盡可能讓年輕人出去進修,多讓他們參加各類比賽,這也是培養人才之道嘛!團裏人對馬東東這一點很肯定,都說他開明。

何花卻對兒子不滿。她說,那些退下來的老同誌不參加評職稱,但得給個說法或者名譽嗎,比如北方省人民藝術家呀,藝術貢獻獎呀……

馬東東連連點頭,媽,馬上辦,馬上辦!

省裏對何花通過馬東東提出的建議非常重視,專門做了研究。後來,金浪被授予北方省人民藝術家的稱號,何花、童靈、祁小麗、陳小妹等也分別得到了應得的榮譽。何花好像還不滿足,幾次叨嘮,小百靈,小百靈也是個難得的人才啊!

太陽正南了,天很熱。趙夢桃從招聘會上擠出來,滿頭大汗,衣服幾乎要貼到身上。她第一次參加招聘會,仿佛一下子掉到人的海洋裏,你挨我,我擠你,喧鬧聲也像海浪一聲比一聲高。她感到奇怪,剛上大學那會兒,大學生還是“天之驕子”,各家單位爭著要。這一眨眼幾年過去,變成了到招聘會上任人挑。尤其是她這個學編劇的,國家不包分配,哪個劇團會要你?十年才能磨一戲,人家能養你十年嗎?還不知道你能不能編出戲來呢!趙夢桃把製作得很精美的求職簡曆投遞了好幾家團,竟然沒有一家有回音,連麵試的機會都不給。

趙夢桃今天又在招聘會上很恭敬地向幾家單位送上了求職簡曆。流水線當藍領她是不想幹的,當編劇沒有什麽希望,能幹個文秘什麽的也行。可是,據說幹這個要有漂亮的外貌,高雅的氣質,流利的口才,我具備這些嗎?趙夢桃在招聘會上親眼看到,美女總是受青睞的。她對自己是否能躋身於美女行列沒有信心,但是,她覺得,自己也算相貌端莊秀麗,身高166厘米,胸部飽滿,臀部圓實,標準三圍,黃金比例,條件不算差。她原來喜歡紮一個高高的馬尾辮,求職時覺得馬尾辮給人的印象往往是不夠成熟,就把頭發散開了,如同黑瀑一般,甚是高雅俏麗。但是,所有這些,似乎對她的求職沒有什麽效果。兩天下來,她覺得累了,也失望了。

很熱的天繼續隨心所欲地熱著,氣溫還有上升的趨勢。大街上行人稀少,各商店門可羅雀。趙夢桃走在一家商店的玻璃櫥窗前,不經意地往裏看了一眼,櫥窗裏,一個服裝模特正表情嚴肅地看著她,她也不客氣地回看那模特。咦!這模特好像見過麵?挺熟悉的樣子。她對那模特笑笑,那模特也對她笑笑。她對那模特做個鬼臉,那模特也對她做個鬼臉。怪事!趙夢桃仔細一看,嘿,原來是她映在玻璃櫥窗上的影像和櫥窗裏的模特重合在一起了。她嘿嘿一笑,自我解嘲道:你還想當模特?做夢去吧你!你就是夢到桃子也吃不上。趙夢桃覺得,自己可能是天太熱,又累又餓,出現了幻覺,得趕快休息。她就近買了一個漢堡,一杯可樂,邊走邊吃喝。這也許有損窈窕淑女的形象,但顧不了許多,任人評說去吧。

她來到十字路口,利用等紅燈的間隙,在報亭買了一份本市發行量很大的報紙。賣報紙的老大爺滿腹牢騷,一口髒字。操個姥姥,說我們報刊亭有礙市容,要拆掉!我礙著誰了?趙夢桃衝老人笑笑,綠燈一亮,她快步穿過斑馬線,來到一個綠樹成蔭的地方。這裏有一個下坡,修了幾十個台階。趙夢桃看中了靠下的一個台階,這裏正好有一棵大樹罩著,尚有絲絲微風輕拂黑瀑,甚是愜意。此時行人寥寥,相對安靜。趙夢桃狼吞虎咽,吃完最後一口漢堡,喝幹最後一滴可樂,很認真地把紙杯放進垃圾箱。拍拍手上漢堡屑,擦擦嘴上可樂液,像剛進城的打工妹那樣,抽兩張報紙墊在屁股下,坐在台階上。此刻的她暫時拋卻一切煩惱,很隨意地瀏覽有幾十個版麵的報紙,也許裏麵有什麽合適的招聘信息呢。她翻著,翻著,看到了一篇題為《警魂》的大塊文章。她一目十行地掃描了文章的開頭,想不到,這一掃描,掃出了閱讀興趣,待繼續掃描,閱讀欲望愈加強烈,竟然欲罷不能了!趙夢桃被《警魂》吸引,她的魂被《警魂》勾去。她好久沒有讀過這麽感人的文章了。之所以感人,是那個警察的事跡感人。

暑氣漸退,涼風拂麵。沉浸於閱讀之中的趙夢桃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她吃進文章的最後一個字,抬頭西望。此時,夕陽墜地,紅霞滿天,好一派壯麗的景象!而此景此情,與《警魂》中那位人民警察英勇犧牲的壯烈場景是何等地融洽!她忽然迸發出不可抑製的創作靈感和衝動。她要把《警魂》改編成話劇。這靈感和強烈的創作欲望來得太猛,簡直令她猝不及防,又令她驚喜萬分。她畢竟是學編劇的,四年大學沒有白上。她對編劇本似乎有著職業的敏感和本能。她感覺《警魂》這篇文章,事跡生動感人,人物有個性,有生動的生活細節,有尖銳的矛盾衝突,有集中的適合舞台表演的場景,非常適合改編成話劇。

改編!改編!趙夢桃被創作欲望的烈火燒得熱血沸騰,不能自已。她有十分的把握,百分的熱情,千分的自信,萬分欲望。在學校時,她就曾經試著寫過一個劇本,那個劇本獲了學校的一等獎。她也算有過創作經曆,積累了一點經驗。創作是需要熱情和衝動的,怕什麽!戲劇大師曹禺當年就是十八歲在學校創作出不朽的《雷雨》,我趙夢桃都大學畢業了,難道還不敢動手改編《警魂》!

趙夢桃回到家裏,立即開始了她的改編之旅,而且達到了廢寢忘食的地步。什麽找工作,什麽招聘會,在她的腦海裏,已經沒有立錐之地。靈感在翻滾,激情在燃燒,英雄在升華。趙夢桃坐臥不寧,寢食難安,腦子裏全是活生生的人物在舞台上打架。二十一天,就在第二十一天的淩晨三點四十五分,趙夢桃在電腦的鍵盤上敲出了最後一個字。她仰起酸疼的脖子,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就在此時,突然停電了,周圍一片黢黑。趙夢桃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腦子裏還隻有警魂,不知自己的魂在何處。

趙夢桃不吃不喝睡了二十四個小時。白菊擔心她病了,她說:沒事,我就是把魂搞丟了,魂一回來,我就好了。

過了二十四小時,趙夢桃的魂果然歸位。她重讀劇本,感動地竟然熱淚盈眶。這是自己感動自己吧?趙夢桃自問。不管怎麽說,既然改編好了,就得叫它經風雨,見世麵。趙夢桃掏錢把劇本打印五份,裝訂成冊,分送三家演出單位,其中也有省歌舞話劇團。人家都是客氣地讓把劇本留下,看看再說。趙夢桃哪裏知道,一般小有名氣的作者寫的劇本想上舞台都很難,她這種無名小輩的東西,人家看都懶得看。

以後的十幾天,趙夢桃連找工作的心思都沒有,一心等候劇本的消息。二十天流水般淌走,劇本是泥牛入海。趙夢桃天真地想,《警魂》劇本具有很好的教育意義,為什麽不可以找宣傳部門?她脹大膽子,拿上劇本去省委宣傳部。哪想大樓有威武的警衛站崗,她根本就進不去。離開政府大樓,趙夢桃流淚了,為她的《警魂》流淚,更為她自己流淚。她罵自己,趙夢桃啊,趙夢桃

,你這不是自作多情嗎!你自己感動也就罷了,你還想感動別人!你算是什麽東西,竟然異想天開,學曹禺大師。你也隻配做夢。

趙夢桃手上拿的劇本被她無意中卷成了紙筒,她真想把這紙筒扔進路邊的垃圾箱,但是,她終究舍不得。馬路上,車如流水,邊道上,人似蟻群。趙夢桃覺得,自己就是這億萬螞蟻中的一隻,是何等的渺小!就在她心灰意冷的時候,無意間抬頭一看,眼前出現一塊“晚報”的牌子。她靈機一動,咦,這就是刊登《警魂》那篇文章的報社。她想,幹脆找一下寫那篇文章的記者,和他交換一下看法,覓一下知音。

報社很好進,記者也好找。寫《警魂》的記者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女士,她聽說麵前的小姑娘把她寫的《警魂》改編成了劇本,既驚奇又驚喜,急忙請趙夢桃坐下,又熱情地遞上一杯水。她很快翻完了劇本,大約也沒有看出什麽,但是,她的文章變成了劇本,這本身就了不起。她的這篇文章,在報社被評為當月優秀稿件,為業績加了不少積分。僅此而已,文章的影響沒有擴大和延續,多麽可惜!現在,有人把文章改成了劇本,如果能夠上演,那影響可就大了。她興奮地拍著趙夢桃的肩膀親熱地說:夢桃啊,夢桃,你真了不起!

女記者很快把趙夢桃改編《警魂》為劇本的事向報社總編做了匯報,劇本也拿給總編看。總編對新聞的連續報道具有強烈的職業敏感,他把劇本粗粗翻了一下,就說:劇本好不好沒關係,重要的是這件事很有意義,可以擴大宣傳效果。好,我馬上向宣傳部匯報。總編原來就是省委宣傳部副部長,他往部裏一說,立即引起部長的重視。部裏經過研究,決定讓省歌舞話劇團排練《警魂》,爭取盡快上演。

馬東東被叫到宣傳部,由一位副部長親自交代任務。

馬東東似有畏難情緒,他吞吞吐吐地說:首先,這個劇本是否可用,還不知道;其次,演這麽大的話劇,需要不少錢……

副部長笑道:同誌,怎麽剛一聽說任務就給我講價錢?你歌舞話劇團自從改名到現在,一個話劇也沒演,名不副實嘛!錢,我這裏一分也沒有。要錢你找財政上要去,我隻管布置任務。

再多說也是水泊梁山的軍師——吳(無)用。馬東東心事重重地離開宣傳部,不知該如何完成這項光榮的任務。先看看劇本再說吧。

馬東東一看劇本,馬上被劇本吸引住了。到底是內行,馬東東很識貨,他覺得這個劇本有相當的基礎。當然,十年磨一戲嘛,劇本要想上演,還需要好好加工修改。但是,大的框架結構,人物形象,戲劇衝突,已經可以肯定。看起來,劇本改編者很有才華,需要請他來共同研究修改方案。

趙夢桃正在一個人才招聘會上遊走,忽然接到記者姐姐的電話。記者姐姐說:趙夢桃,告訴你一個令人振奮的好消息!《警魂》就要上馬啦!宣傳部責令歌舞話劇團,立即排演《警魂》!

趙夢桃反而平靜了,淡淡地說:那又怎麽樣?

記者姐姐在電話裏大喊:傻瓜!你就等著好果子吧!

趙夢桃又開始做白日夢了,難道會把我招到劇團去?

趙夢桃又苦等了五天,終於接到歌舞話劇團的電話,請她去交換有關《警魂》劇本的意見。

馬東東見了趙夢桃,十分驚奇。他原以為劇本改編者是一個中年人,想不到這麽年輕。兩人一談,竟然還是校友,雖然相差了好多年,但還是覺得親近了不少。對於劇本,趙夢桃很尊重馬團長的意見,同意修改。

馬東東說:你先回去考慮修改方案,我給你聯係去公安部門體驗生活。趙夢桃離開劇團辦公室,高興得幾乎要飛起來。

時間緊迫,趙夢桃體驗生活很快結束,馬上進入修改劇本的工作。趙夢桃十分信賴馬團長,她改劇本經常找馬東東。辦公室朝天鬧哄哄的,馬團長白天事務性的工作很多,他隻能晚上和趙夢桃研究劇本的事。他對趙夢桃說:如果你方便的話,歡迎你晚上到我家去。我家比較安靜。既然馬團長如此熱情,趙夢桃當然願意。

馬東東第一次領趙夢桃到家裏,趙夢桃就覺得這個家很溫馨,莫名其妙地有一種回家的感覺。兩位老年人十分和藹可親。趙夢桃叫他們爺爺奶奶,倆老人高興得滿麵春風。趙夢桃聽馬團長說,爺爺曾是副司令,奶奶解放前參軍,打過仗,去過朝鮮戰場,文工團老團長,真是欽佩得不得了!這麽大的官,這麽老的資格,一點架子都沒有。再來的時候,小嘴甜得不得了,一口一個爺爺奶奶,叫得親熱極了。倆老人看這姑娘端莊大方,既彬彬有禮,又純潔活潑,也很喜歡她,如果隔兩天不來,就覺得好像少了點什麽。

家裏的書房本來是老馬的,現在老馬讓給了小馬。馬東東和趙夢桃在書房討論劇本,進展順利。趙夢桃承認,她改編劇本,全憑一時的衝動,活兒幹得很粗糙。話劇尤其是語言的藝術,要求台詞要不斷推敲,仔細琢磨,千錘百煉,要適合舞台表演。在這方麵,就要靠馬團長了。馬東東覺得,和這個小姑娘合作十分愉快,她的才氣令他讚賞。有時候,他們工作忘了時間,太晚了,馬東東就把她送到公交車站,看著她上車才回來。

這天晚上,趙夢桃又來找馬團長研究劇本,不巧,馬東東因事沒能回來。馬北北剛好在家,就把趙夢桃迎讓進書房,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馬北北看到趙夢桃第一眼,就覺得這姑娘很特別,既沒有某些女孩的輕俏,也沒有某些女孩的妍俗。怎麽說呢?總之,這女孩很得體,對男人來說,很養眼。

馬北北問:小姐在哪裏高就?

趙夢桃嫣然一笑道:請不要這麽客氣,叫我小趙吧。我現在還是到處找工作的大學生,標準“蟻族”。

馬北北告訴趙夢桃說,他在省勞動和社會保障部門工作,對大學生就業和農民工問題有過調查研究。他很同情剛畢業難以就業的大學生,但是,由於種種原因,問題不好解決。

趙夢桃好像遇到了知音,心情很愉快。奇怪,怎麽覺得這一家人個個都和自己好像有緣。

兩人談得很投機。馬北北覺得這女孩既聰明伶俐,又樸實無華,給人一見如故的感覺。趙夢桃覺得這個高大英俊的政府官員,毫無官氣,平易可親,使人感到可以信賴,就像一個大哥哥。時間在不知不覺中偷偷溜走。馬東東打電話說,他今晚回來很晚,讓趙夢桃不要等了。馬北北看到趙夢桃站起來要走,莫名地若有所失。

趙夢桃告辭,喊著:爺爺奶奶,我走了!

馬北北送趙夢桃出去,走在院子裏說:你喊我爸媽爺爺奶奶,你是不是該叫我叔叔?

趙夢桃很大方地笑道:你如果覺得喊叔叔合適,我也樂意。不過,這樣我們再談話就有了代溝。不是嗎?

馬北北也笑:那是,代溝不是好東西,不要也罷。

下次趙夢桃再來,馬北北總是碰巧在家。他會很隨意地走進書房說:你們討論劇本原來挺有意思的,我當個旁聽生,不妨礙你們吧?他說著,眼睛在窺探趙夢桃。

趙夢桃何等聰明,忙說:不妨不妨,請便請便。

馬東東和趙夢桃兩人一進入劇本,也就旁若無人了。馬北北呢,還真是旁聽者。不,是旁觀者。他的眼睛總是在趙夢桃身上睃巡。嗯,這女孩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走有走相,笑有笑相。個子還真夠高的。很豐滿。很勻稱。皮膚白。不是白種人那種白。應該叫中國白。頭發真黑啊。光滑啊。可以給洗發劑做廣告。她不時擺頭甩一下秀發。不是做作,是在和馬東東討論劇本激動忘情的時候。這時的甩發,才是最動人的啦。這女孩,聲音很好聽。說不上如何好。應該是悅耳。不。是入耳。

趙夢桃要走了,馬東東恰好接一個電話。對方囉囉嗦嗦,這邊好像也有興趣。於是馬北北取代馬東東去送趙夢桃。外麵比較黑。路燈比較暗。因此,馬北北和趙夢桃走得比較近。近到什麽程度呢?馬北北可以聞到趙夢桃呼出的氣息。這是很正常的嘍。男女對異性的某種氣味總是敏感的。馬北北感到不正常。也有不少妙齡美女的體味曾經襲擊過他,但他沒有特殊感覺,不為所動。可是,身邊這個女孩不同,她的氣息很特別。怎麽特別呢?絕不是有些人胡說的什麽女人香。不香。但是,這種氣息能調動起馬北北全身的神經細胞,包括頭發根兒上的。馬北北好像在哪裏看到過一篇文章,說是人的基因決定其對異性氣味好惡,也決定其對配偶的選擇……

公交車站到了。趙夢桃對馬北北純潔地一笑,飄然走進車門。車門切斷了馬北北的思緒和視線。

馬北北茫然若失地自語:這姑娘……

不久,劇本改好了。編劇的署名理所當然是馬東東、趙夢桃。趙夢桃覺得,劇本能夠上演,全憑馬團長的提攜,哪裏還講究排名先後!劇本送宣傳部審查,很快通過。

劇本一通過,團裏等於立了項。立了項就要牽涉到資金。馬東東拉著何昊天去找龐天明。龐天明果然痛快答應了讚助,不是四十萬,是五十萬。不過,她有個條件,就是馬東東要常帶些演員到她的會所演出。

馬東東馬不停蹄,趕快召開全團大會,動員集中優勢兵力,打好《警魂》這一仗。這也是馬東東團長親自指揮的,省歌舞話劇團掛牌後的第一個戰役。

但是,團員們大部分沒有什麽積極性。聽馬團長一說,大夥議論紛紛。有的說,你給我們隻發一半的工資,要排戲,那一半工資誰給?有的說,我們得吃飽飯才能幹活,肚子半飽咋行?有的說,我們還得另外掙錢養活老婆孩子。有的說,排戲可以,我們隻能幹四個小時,其餘時間得掙錢養活自己。

馬團長是很講民主的,他讓群眾充分發表意見,你想說什麽就說什麽。大家的意見說完了,牢騷也發泄完了,都看著馬團長,看你有什麽招。

馬團長胸有成竹地說:大家的意見很好很實際,暢所欲言嘛!團裏充分考慮大家的實際困難,研究決定,凡是參與《警魂》工作的,按實際工作天數,一律發全工資。凡是加班的,按小時計算發加班費。外出演出,有生活補貼。參與《警魂》工作的工作日和演出的場次,全部計入你工作業績的積分,作為年終發獎和今後評職稱的依據。大家還有什麽意見?

團員們都很驚奇。以往,幹什麽事馬團長總是叫窮,今天怎麽啦?馬團長出口如此大方?既然解決了大家的問題,演員嘛,哪個不想多演出!剩下的事就好辦了。任務很快分派下去,大家心情愉快地投入到《警魂》的戰役之中。

牢騷歸牢騷,大家畢竟是搞舞台藝術的,有一台大戲可演,大夥還是很賣力,正應了“心往一處想,勁往一處使”這句沒了牙的老話。話劇《警魂》排成了,公演了。反映不錯,社會效益很好。馬東東承諾該給大家的,全部兌現。馬團長得到本團演職員的稱讚,得到上級的表揚,自己雖然忙昏了頭,但也對自己滿意。這是三贏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