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六十二章 強攻

方雲漢在清查人員的輪番逼問下,熬過了兩個多月的時間。眼見門外的白楊樹葉子快落完了,樹梢在寒風中顫抖者,連快活的麻雀都潛蹤了。方雲漢惦念著妻子和孩子。一個月前,杜若還來給他送過衣裳,可是打那以後,就再也沒有聽到她的消息。她娘仨到底怎樣了?他知道家中生活的拮據,想到杜若和孩子們在饑寒交迫和政治壓力下掙紮的情景,他心如刀絞。

他希望趕快解脫回家。他曾經私下打聽過楊令海,問縣裏究竟要對他怎樣。揚令海說,隻要好好檢查自己,一般沒有什麽大問題。方雲漢相信他的話——他倆平素關係還是不錯的,揚令海還要介紹他入黨呢。楊的話給了他信心,他幻想不久學習班就會結束,他就可以跟妻子兒女團聚了。

但是,這一天形勢突然緊張起來。原先,他去廁所的時候,雖然也有人監督,但是監督很鬆,監督者往往站在廁所門口等著他。現在可不同了,張有福一直瞪著一雙警惕的眼睛,緊緊地跟著他。他在廁所小便出來,正碰上蹣跚而來的藍玉坤書記。藍書記後麵跟著一個工人模樣的身材魁梧的中年人。方雲漢一下子明白了,原來清查形勢已經升級了,而他還蒙在鼓裏。藍玉坤向他點點頭。方雲漢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張有福就催著他趕快離開。

冬天日短,他回到小組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這時候他看到大家的臉色都變了。從表情上看,他們不是在可憐他,也不是在仇恨他。怎麽說呢?就好像看到一個將死的人,覺得無可救藥,希望快快把他弄死一樣。

果然晚飯後,一場帶著血腥味兒的狂風暴雨開始了,當然首當其衝的還是邵威。

“方雲漢,今天是你最後的日子,”他向方雲漢宣布道。

“最後的日子”這個多義短語讓方雲漢感到疑惑,但是他已經預料到他的不詳的結局。

於是他抬起頭,望著邵威那張在電燈光下更加怪異的臉,靜候他的下文。

“可以說,今天是決定你命運的日子。”邵威補充了一句。

“是呀,邵公安說的對。這些日子,你老是避重就輕,企圖蒙混過關,逃避應得的懲罰。”一位黑臉明眸的中年幹部說,“看來不給你加溫是不行了。怪不得毛主席說,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這也和掃地一樣,掃帚不到,灰塵照例不會自己跑掉呢。方雲漢,時間就是生命,今天給你最後一次機會,希望你竹筒子倒豆子,把問題痛快地交代出來。”

方雲漢沉默起來。

一位眼睛很小而又斜視的的老人忽然站起來暴跳如雷:“方雲漢,我看你是想跟人民為敵到底了。不行,今天晚上就叫你嚐嚐肉刑的滋味。”他攥起拳頭對準方雲漢的頭部。

方雲漢本能地把他那長滿亂草般鬈發的頭向一旁歪了歪。

“方雲漢,剛才幾位同誌好心地勸你交代問題,爭取寬大處理,我看你就別硬撐下去了,早晚脫不了交代。早交代早主動,交代晚了就被動了。要是走到不可救藥的那一步,你可就後悔莫及了。”揚令海用比較緩和的態度勸雲漢道。

方雲漢把楊令海的話簡單琢磨了一遍說:“我覺得我已經沒有什麽交代了。‘一打三反’整我

的時候,說我搞暴動,打死人,那些事情早就澄清了,我沒有那樣的罪。至於大革初期造反的事,前些日子我已經寫了書麵材料。我沒有把責任推到上邊,我聽了中央的話起來造反,是我自己的罪過,要是你們不算完,我可以……”

“這個,你不要轉移重點,我們現在要問的不是這個。”邵威打斷了雲漢的話。

“那麽,你們要我交代什麽?”方雲漢明知故問。

“你在裝糊塗。”邵威彎眼豎眉地說,“我再給你留一點餘地。最近幾天形勢的發展你可能不了解,所以還心存幻想。告訴你吧,現在清查形勢一天緊似一天,縣委書記藍玉坤已經進了學習班,列為重點清查對象,初步定為咱們縣的幫派體係頭子。還有宣傳部長李高山,組織部長賈文斌,這些人也都進來了。他們已經交代了一些重大問題,現在就看你能不能談清跟他們的關係。還有,你的那些同夥,一個個都進來了。他們打昨天都認真地交代了自己的問題,也揭發了你的問題。你不要以為他們還講什麽義氣,義氣這東西是靠不住的,來到這個時候,誰不保自己呀。可以說,以藍玉坤為首的鳳山幫派體係,已經麵臨著土崩瓦解的結局,他們紛紛繳械投降。就是最頑固的人也要考慮自己的出路。可以說,英明領袖華主席搞的這一次大清查是節節勝利。你們這些平時趾高氣揚的幫派分子,真的不堪一擊。革命人民覺悟之日,就是反動派滅亡之時。”邵威一會兒將一雙手往下按一按,好像要把“反動派”按倒在地;一會兒伸出一隻拳頭,表示對“反動派”的出擊;一會兒揚起胳膊,眉飛色舞,表示揚眉吐氣地樣子。他對方雲漢講話,好像是在演說。但是無論他怎樣自以為精彩,總叫人感覺是在裝腔作勢。

邵威的政治攻勢也確實有效。不善掩蓋自己思想的方雲漢果然露出沮喪的神色。他像一位被逼上絕路的野獸,倉皇不知如何是好;又像一個已經被打敗的決鬥士,感到無地自容,羞愧難當。

但是,方雲漢清楚,如果他現在甘願認輸,說了胡話,等待他的將是再一次進監獄,判刑,甚至殺頭;不認輸,等待他的也不過如此而已。既然這樣,何不守口如瓶?因此,不管邵威他們問什麽問題,他都是一問三不知。他們問藍玉坤是如何派他到機床廠去奪權的,他說,藍玉坤隻是讓他到機床廠去鍛煉,從來沒有安排他具體職務;他們又問藍玉坤是怎樣網羅他這一幫人拚湊幫派體係的,方雲漢說他隻知道藍玉坤是的書記,他聽藍玉坤的話就是聽黨的話,根本不是什麽幫派體係;邵威他們又問方雲漢,在打倒四人幫以後,他們一夥人是如何準備搞叛亂的,這問題可夠嚴重的。如果真有其事,方雲漢就夠判死刑了,因此,方雲漢矢口否認有任何這樣的企圖,更不用說是行動。

審訊毫無結果,最後他們專攻方雲漢的言論問題。

“方雲漢,你現在已經山窮水盡了,可是你還是執迷不悟,心存幻想。剛才問的那些問題你暫時不交代也罷,但打倒四人幫以後,你對英明領袖華主席,可是有攻擊言論的。”邵威武斷地說。

“我沒有任何攻擊領袖的言論。”方雲漢矢口否認。

“你敢下這樣的結論?”

“當

然。”

邵威繼續拿出公安人員審訊犯人的那一套,對方雲漢誘之導之:“這個,你就是像泥鰍一樣滑,也滑不過去。你可以回憶一下,打倒四人幫以後你跟誰接觸得最多。這些人平時跟你是不會相互戒備的,一旦出事就不行了,在我們強大的政治攻勢之下,他們都通過揭發你爭取寬處理。形勢發展到這一步,你還以為你們之間的關係牢不可破,這就大錯特錯了。實話告訴你吧,你的老師林飛已經進了學習班,並且交代了自己的問題,揭發了你的反動言論。你要是聰明一點,現在交代也不晚,在處理的時候我們可以考慮從寬;要是你繼續負隅頑抗,可要罪加三等呀。你還要明白,你的問題是客觀存在的,不承認也不會影響我們的處理。”邵威把“負隅頑抗”的“隅”(yu)說成了“ou。”

邵威忘記了,此時的方雲漢,已經是年過三十的人了,而且經過上一次的監獄生涯,非常熟悉公安人員的那一套,他的這些話,對方雲漢已經起不到多大作用。

方雲漢心中暗暗地罵著林飛:“真是混賬!虧你還是老師呢,平時說話冠冕堂皇,像個君子,來到事情上,就像瘋狗一樣,亂咬一氣!”他心裏明白,這可是要命的一件事情,無論如何也不能交代。他明白,隻要交代了言論問題,他將被判現行反革命罪,要判刑,進勞改隊,到那時就後悔莫及了。於是他對邵威說:“你講得很有道理,可是對我不適用,因為我沒有這方麵的問題。”

“你……”邵威一下子火了。他的容易衝動的性格,導致他多次草率辦案,草菅人命,“一打三反”中他辦的案子,幾乎沒有不錯的。藍玉坤對此很清楚,曾經嚴肅地批評過他,這也是他對藍書記懷恨在心的原因。“你不要輕看了我邵威,今天你又一次落到我的手裏,我要判你二十年,別人不會說判你十五年!”他發狠說。

這時候,那個黑臉漢子插嘴道:“方雲漢,你可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不到黃河不死心呀。你要是這樣下去,我們就不能不采取特別手段了,你們造反派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嗎?那就看你能不能受得住皮肉之苦!”

“毛主席說過,要廢止肉刑!”方雲漢企圖用毛主席的話攔住他們。

“廢止肉刑?那看是在什麽情況下,對你這樣的頑固分子,該用還得用。”那人又說。

“方雲漢,你知道言論問題的嚴重性是吧?你以為你隻要不說我們就沒有辦法了?那你是看錯了秤!到時候看你說不說。”那個眼睛微斜的人威脅雲漢道。

但是他們並沒有動手,審訊也沒有結果。

看看方雲漢拒不交代,邵威宣布道:“限你一晚上的時間,把你的罪行寫下來;如果還是不交代,那我們就隻好采取暴力手段了。”他將一疊公安人員審訊用的黑格子記錄紙遞給雲漢。

遠處傳來夜間十二點的鍾聲,整人的那些人有的打嗬欠,有的伸懶腰,不久都睡去了。隻有方雲漢還在張有福的監督下寫交代。燈光照在他那亂蓬蓬的頭發上,在地上投下一個亂呼呼的陰影。

下半夜兩點鍾的時候,方雲漢將自己的交代交給張有福,自己和衣睡去。當邵威把他叫醒的時候,陽光已經斜射在窗玻璃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