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六十一章 弱女鬥群醜

胡言森是帶著任務來找杜若談話的,他自然對吳思金的做法不滿。事情已經弄到這一地步,他必須想辦法奪回主動權。於是他由惡法官一下子變成一位忠厚長者了。

“杜若,說實在的,我們也是沒有辦法,上麵布置的清查任務,我們不能不幹呀。”他向杜若探了探頭,麵帶微笑說,是冷酷的人裝出的那種偽善的笑,因而很難看。“我是你的老師,論年紀也算是你的長輩了,老師對學生能有什麽惡意嗎?”

“這個——我理解老師的好心。”杜若也由狂風暴雨變得平靜了。

“我們知道你的處境不容易,一個女的,拉著兩個孩子,所以想盡量讓你早一點解脫。”胡言森一麵察看杜若臉上的表情,一麵說,一副很慈悲的樣子。

“謝謝胡校長的好心。你覺得我有什麽可以解脫的,請直說。”杜若淡然地說。

“就是方雲漢的事。打倒四人幫以後,方雲漢有些什麽活動,你應該知道。”胡言森難以掩藏自己的動機。

“打倒四人幫以後他很高興。”杜若說。

“真的嗎?”

“真的。”

“這你就不說實話了。”

“完全是實話。你想,‘一打三反’期間,他是在四人幫正紅火的時候被逮捕的,四人幫在中央,方雲漢在監獄。”

吳思金忍不住插嘴道:“你是不說心裏話呀。方雲漢是占了四人幫的光的,他對四人幫能不擁護嗎?”

杜若用鄙夷的目光看了吳思金一眼道:“你很有體會呀,吳思金。要不是四人幫的那一套,像你這樣的,能招工出來當上工人嗎?要不是四人幫,那些文盲能當上工農兵大學生嗎?要不是四人幫,那些整人的人能納新提幹嗎?”

胡言森對吳思金使了個眼色,意思是不讓他幹擾自己對杜若的審訊。

“杜若,說實話,打倒四人幫以後,方雲漢有什麽表現。”胡言森又一次問杜若道。

“我已經回答了,打倒四人幫以後,我們全家都很高興,我們認為從此就可以平平安安地過日子了,沒想到你們又開始整人。”

“你態度不老實!”好久不說話的趙一誌終於對著杜若發出一句很有聲威的話來。

吳思金接著說:“看來你是帶著花崗岩頭腦見上帝了!你要為方雲漢殉葬了!有你好看的,等著瞧!”

“我就等著瞧。吳思金,你早晚是要給四人幫殉葬的!”杜若冷笑道。

這種情況,讓熟悉辦案業務的胡言森也感到頭痛。於是他隻好拿出最後的一招:“杜若,看來我們是談不下去了,那你就難免要為方雲漢承擔一些罪責了——好吧,你回去等著。根據學校清查小組的決定,你從今天開始停課檢查,隻準老老實實蹲在家裏,不得隨便到處去。”

“好,權力在你們手中,你們說了算。”杜若說,胡言森的話並沒有引起她心理上的震動。

杜若回到辦公室,安兒正在門口兒哭著找媽媽,杜若鼻尖一酸,但她還是強忍著不讓自己流下淚來。她抱起孩子,到辦公室取了教本,徑自回到家。

她知道這一次又是在劫難逃了。下一步怎麽辦?她心中一點數也沒有。她已經耳聞王博和李曉軍逃跑的消息,而文海波也進了學習班。老家裏,公婆還是那樣冷酷的公婆。學校裏,她最敬愛的呂斯坦老師,還有宋仁初、單碩等老師,都被責令交代問題,實際也失去了自由,即使誰想來安慰她幾句也不敢。她真的感到茫然無助了。校醫黃麗萍告訴她,現在學習班裏又進了好多人,縣委書記藍玉坤和宣傳部長李高山也被審查了。形勢很緊張。據說梁英也被軟禁在劇團交代跟藍玉坤的關係。

看看屋裏,空空蕩蕩,無隔夜之糧,剛被抄過的家,還保留著一派狼藉不堪的景象。孩子要吃飯,而唯一的收入就是她的二十幾塊錢。而這二十幾塊錢很可能馬上停發。“

一打三反”那場劫難,雖然犧牲了她的父親,但總算熬過來了,而這一次……她不敢想下去。

正在這時,一群學生跑來了,其中有藍玉坤的女兒藍燕子和賈文斌的女兒賈鐵梅,她們是來叫杜若去上課的。杜若的淚水不由自主地流下來。她隻能如實告訴她們,她已被停職,而不願意直接告訴她們她被停職的原因,但是學生已經從她的說話中聽出來了。其中一個戴眼鏡的高個子學生不平地說:“學校領導有什麽權力不叫老師上課?我們去找胡言森問一問!走!”這學生是杜若班裏的班長,學習很好,在全班威信最高。

於是,這群學生一呼百應地找胡言森去了,杜若沒有勸住。

學生是不顧後果的,他們的行動被胡言森看成是杜若煽動的。

第二天晚上,學校在一口閑教室裏召開了一個批鬥杜若的大會。

燈光格外明亮,教室裏光和影的對比度很高。七八十位教師坐在電燈下,一張張麵孔上明下暗,顯得更加緊張和嚴肅。他們好像在觀看一出有殺人鏡頭的戲劇,而坐在講台上的胡言森、趙一誌幾個人就是監斬官。吳思金更是麵帶殺氣,銅鈴似的兩眼,灼灼地閃著光,令人想到神魔世界裏的那些形象。

靠近講台的地方,坐著十幾個大清查積極分子,也即那些根子正牌子硬苦大仇深的人。這裏麵最突出的當屬萬裏芳和陶秋花了,當然還有一些,象賴江和李鐵拳是當然的打手。這些人在運動初期的五十天裏,在清理階級隊伍和“一打三反”中都是好樣的,今天的大清查更加為他們提供了立功的機會。

杜若被勒令坐在靠近講台的一個地方。

批鬥會開始了,會議由胡言森主持。他用抑揚頓挫的語調說:“今天開會,是為了幫助杜若老師轉變一下立場,希望大家踴躍發言。”他的話如此簡短,這是大家預料不到的。

他的話還沒有落下,站在杜若側後方的萬裏芳便猛的站了起來,因為憤怒,她自以為美的那張臉變了型。

“杜若,你這小姐,你這反革命分子的家屬,你一直堅持反動立場,仇視,仇視貧下中農,今天到了清算的時候了。”她激動萬分地說。

杜若站了起來,將身子轉向萬裏芳,當然也是對著所有台下人的。

“我今天很幸運地參加了這個幫助我的大會。但是我覺得,剛才萬裏芳老師的發言太空洞。我先問問萬老師,你能拿出什麽根據證明我是堅持反動立場,仇視,仇恨貧下中農嗎?拿不出證據,那隻能證明你在陷害一個無辜的人。”杜若說,聲音不高不低,不快不慢。

前幾天,胡言森剛剛跟萬裏芳談過話,叫她在大清查中當一個積極分子,勇敢地跟階級敵人作鬥爭,說黨支部準備發展她入黨。然而,她萬萬沒料到,她運足力氣發向杜若的這支毒箭,立刻被杜若反彈回來了。她氣得渾身顫抖。要辯論,她沒有這個能力,也沒有多少理。這是鬥爭大會,按說是絕對不允許被鬥爭者發言的。可是杜若居然如此放肆地攻擊她,讓她在這麽多人麵前丟醜,這叫她的臉往哪裏放啊,又叫胡言森怎麽發展她為黨員?不能,不能就這樣算了。她心裏想,得好好運用思想這個武器來對付杜若。於是她說:“杜若,你這頑固不化的反革命分子!毛主席說,在階級社會裏,每一個人的思想都打上階級的烙印,你出身,你的思想能不反動嗎?存在決定意識,你的丈夫是反革命,你的思想能是革命的嗎?你……”

“我出身不錯,可是我父親是起義軍人,在抗日戰爭中立下汗馬功勞。他對忠心耿耿,解放後又為做了不少事情。作為子女,我深受他的影響。他讀過《資本論》,他也叫我閱讀《資本論》;他對忠心耿耿,也叫我堅決跟著走。他說,人類社會從古到今,社會主義是最好的製度。這就是我的階級烙印。萬裏芳,你說話要實事求是呀。”杜若從容不迫地辯解說,“方雲漢是反革命,這

是你說的,我隻知道他思想很進步,天天閱讀馬列的著作,處處響應毛主席的號召,他是怎麽反動的?我不明白什麽叫反動。”

“你的反動氣焰太囂張了,公然為你的的父親辯護,為你的反革命丈夫辯護,你真要帶著花崗岩頭腦見上帝呀!”萬裏芳濺著唾沫星子說。

看看萬裏芳敗下陣來,胡言森插言道:“剛才萬老師積極發言,有理有據地向杜若提了一些意見,看看誰接著提。要知道,這是考驗自己的好機會,一些自己有問題的人,可以立功贖罪。”他那公安人員的目光掃描著與會者,最後落在靠近北牆的”大牯牛”的臉上。

“我說幾句。”“大牯牛”忽然站起來,慷慨激昂地說,“杜若,你思想極其反動,你說了不少反動話,你說跟著和跟著都一樣。你還說,方雲漢‘一打三反’的時候坐的是的監獄。你看你對是多麽仇恨!你的罪行是明擺著的,你能抵賴過去嗎?”他的兩隻腿叉開,身子往前傾,右手指向杜若,滿臉憤怒。平日說話的哞聲哞氣變成了吼叫,一頭牛變成了獅子。

“大牯牛”的發言可是厲害,它不像萬裏芳的發言那麽空洞無物。一般人聽到這樣的揭發,要是不慌,那隻能是呆傻的緣故。但是杜若聽完後臉上浮上一層輕蔑的微笑。她仍然像方才一樣轉過頭去,不慌不忙地說:“牛老師,你剛才說的,我聽著不是你造的謠,就是你確實說過這話,因為我從來就沒有說過這樣的話。你說話可要負責呀,誣告別人是要犯法的。我倒可以舉出你的一些事情。你這個人一貫道德敗壞,奸汙人家的妻子,破壞人家的婚姻,這可是有目共睹的事實吧?你怎麽還有臉在大庭廣眾麵前這樣誹謗別人呢?”杜若一麵說,一麵回轉身子看了看胡言森,又回過頭去,用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到劉晴光,帶著諷刺意味地笑了笑。

胡言森臉紅了。

“大牯牛”氣得臉色發紫,牛鼻子一張一張地向外噴氣,兩手垂著,無可奈何。

這時候,他的妻子劉晴光忽然站起來,用尖聲尖氣地鳳北口音說:“杜若,我看你是胡說八道。打倒四人幫以後,你和你的男人覺得末日到了,積極進行反革命活動。方雲漢為四人幫喊冤叫屈,你也隨聲附和。華主席當上英明領袖以後,你們極力反對,惡毒攻擊。這些你們都忘了?”

“劉晴光,你可真是信口雌黃,滿口噴糞,誣陷好人呀。打倒四人幫對我們來說,是天大的喜事,因為從此可以過幾天太平日子了。你說我們替四人幫喊冤叫屈,反對英明領袖華主席,這不符合人之常情,也不符合事實。”見劉晴光成了一條瘋狗,杜若急忙反擊道,“不過,有一點我倒很理解,就是你劉晴光和你的後男人,這幾年把我們的門前踩得不長草了。你們到我家來幹什麽呢?無非當魔鬼,想著引導方雲漢走邪路。你們的思想反動不反動你們自己很清楚,你們對四人幫感情很深。不過,你們那一套對方雲漢不起作用,他是相信黨中央的。你們今天為什麽這樣造謠呢?那是因為你們思想反動,心虛,怕大清查清著你們,所以想在我們身上立功。可是,你們這樣隻能暴露出心裏有鬼。你們最好老實交代一下你們的反革命罪行,不要誣陷別人了。”

劉晴光這位在反右鬥爭中跟右派唇槍舌劍地鬥爭過的女人,現在挨了杜若這一頓反擊,不知如何是好,氣得嘴唇都發青了。

與會者不少老師都低了頭捂著嘴偷笑起來,有的忍不住發出吃吃的聲音。會場上有些**。

一些大清查積極分子還想發言,但是胡言森忽然宣布說:“會議暫時開到這裏,希望杜若回去認真反省,爭取寬大處理,不然我們隻能對你升級了。

升級是什麽意思,杜若很清楚,無非是毆打,送進進學習班,再逮捕入獄,判刑,屠殺……但是很奇怪,她對於這些似乎毫不恐懼。於是她說:“謝謝你們的好意,我耐心等著你們的處置。”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