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三章 風波依舊

方雲漢從拖拉機上跳下來,便有一群人跟著他進了方家胡同。

雲芬和雲芳央求雲漢到老家去。

杜若叫雲漢到新家—杜若住的那間又灰又矮的單獨隔開的小屋裏去。

方雲漢自然聽從杜若的安排,跟著他的妻子進了那間小屋。

方雲漢驚呆了。這是他的家嗎?他懷疑。這分明是他原來的廚房,是他的奶奶在這裏勞累一生為全家做飯的地方,那被煙熏得烏黑的牆壁就是明證。

方雲漢本來對此很熟悉,如今卻十分陌生。原來這間房子的門是朝著他家的院子的,現在卻被堵塞了,又在東牆上向外扒了一個門,朝著胡同。

房子沒有窗戶,而這正是細菌大量滋生的季節。

“這不是我的家!這哪裏是我的家呀!”方雲漢在煩躁地嘰咕著。

可是,這裏又分明還有一張木床—那是她跟杜若結婚用的床啊。那是1959年糾正浮誇風的時候退回來的一張被收去鋪小鐵路的床,那粗糙的床梆兒,那半紅不黑的顏色,都是他所熟悉的。隻是床上她們結婚的被褥已經沒有了,而是一套破舊得不象樣子的被褥。

地上,一個小土台子上,放著簡陋到家的碗筷,牆角上用幾塊土坯壘成的簡單灶台,上麵是一隻活動的小耳鍋。

雖是春天,地卻是潮濕的。

方雲漢一陣心酸。他用力地克製自己沒有掉下淚來。

“這就是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中國!”方雲漢在心裏憤憤地說。

人們見屋子狹窄,大都站在門外。

這時候四叔也回來了。他站在門外大聲吆喝道:“雲漢剛剛回來,太累了,屋子又小,也沒有地方坐,大家還是回去吧。”

他是個有權威的人,他的話就像命令,在場的大人孩子聽到後陸續地離開了。四叔也回家去了,臨走時撂下一句話:“等會兒你們兩個到我那裏吃飯,你四嬸正準備烙油餅。”

杜若說:“不用了,四叔,雲漢好幾年沒在家了,今天孬好在家裏吃一頓飯吧。”但是四叔不同意。

方雲漢坐在床沿上。他很疲勞。自從昨天晚上他從那黑暗的監獄裏出來,到如今已經十八九個小時了,由於激動,他沒有平靜地休息一會兒。於是他不由自主地依在被卷上眯起了眼睛。

杜若忙著做麵湯。她和好麵,便從門口的草堆上撕下一把亂草——這草是她前些日子在河邊撿來的——推進灶口燒了起來。炊煙立刻溢滿了整個屋子,嗆得人直想咳嗽。

麵湯做出來了,杜若叫雲漢吃飯。

這時,雲芬過來了。

“咱媽叫你們倆過去吃飯,你們去吧。”雲芬說,“家裏包的水餃呢。”

方雲漢從床上坐起來。

杜若驚視著雲芬一會兒,然後說:“你問你大哥吧。”

“大哥,你帶著俺嫂子過去吧。你好幾年沒吃水餃了吧?”

“嗯—可是……”

杜若對雲漢冷冷地說:“你去吧。”

“那你呢?”雲漢道,他心緒煩亂,不知如何是好。

“我不去。”杜若平靜地回答,“我在家裏喝麵湯。”

“那我也不去了。”雲漢道。

雲芬又央求了一會兒,見無效果,便回去了。

“杜若,你怎麽……”雲漢囁嚅地說。

“我沒說什麽呀。”杜若一麵往碗裏盛麵湯,一麵說。

兩把古老的矮板凳,其中一把,一隻腿的下半截爛掉了。

方雲漢下了床坐在這隻板凳上。杜若警告他注意不要跌著。

她們倆端起碗吃飯。

這時四叔又來了。見他倆已經開始吃飯,很不滿意地說:“不是跟你們說好了嗎?到我那裏吃油餅,你四嬸已經做出來了。快,把碗放下。”他說話總像在下命令,聲音很大。

方雲漢和杜若猶豫了一會兒,跟著四叔一起去了他家。

剛剛走到家道東頭,她們便聽到牆西有吵鬧聲。

“這點事你辦不成,你還能幹點什麽!”是周月英的聲音,聲浪幾乎衝倒家道的牆壁,“你死了?你不會把你哥哥拉過來嗎?”

“我拉動了嗎?”雲芬為自己辯護說。

“拉不動你就哭,哭也得把他哭過來,連您嫂子!”

“我沒有那麽大本事。你平常把俺嫂子得罪透了,這會兒一下子又好起來,人家可不買你這一套!”雲芬揭她媽的短處說。

不料周月英的老脾氣又發作了,她口無遮攔地亂罵道:“我算傷天理了,養了你這麽塊廢物,連這點事都辦不成!這一回你要是不把你哥哥爭取過來,你別天天在我麵前談找工作的事,你也別張口閉口地要縫紉機!家裏有什麽錢給你買啊,什麽錢不叫你爸爸那個老鬼喝光了?你快去!你去不去?把那兩口子像哭死人似地哭過來!”

雲芬是個倔性子,她堅決地拒絕道:“我就不去!你原來對人家那個樣子,這會兒知道人家有用了就來個急轉彎,晚了!”

周月英爆炸了,聲音嚇得院子裏的雞飛上堂屋的屋頂,一隻公雞還飛上房後的那棵大栗樹。

為了緩和一下氣氛,方本善小聲對雲芳說:“你去……”後麵的聲音聽不清了。

“不管他們,”聽到這裏,四叔說,“你媽媽幾年來都是這個樣子。你沒聽明白嗎,她下一步要用你,雲漢。”

“是嗎?”雲漢張著口說。

“走吧,到四叔家吃飯去。這樣的聲音我已經習慣了。”杜若拉了雲漢一把,說,“不過,雲漢,你等著看吧,你現在是於勒了,菲利普一家等著你呢。”

方雲漢笑了笑,三個人便一同來到四叔家。

在四叔家剛坐下,雲芳便哭著來了。雲漢問為什麽哭,她沒有說出原因。但雲漢已明白了幾分。他急忙吃了兩塊油餅,跟雲芳一塊兒進了老家。

“怎麽啦,媽媽?”方雲漢一進門便急忙問道。

這時候,他的母親正坐在堂門旁流淚。見兒子過來,好像找到了出氣筒,立刻站了起來,衝著他大發脾氣。

“你不簡單了,俺好心好意叫你們來吃餃子,你憑自己的家不進,偏要到人家去吃。你以為吃了白吃?你那個四叔是個什麽人你不知道嗎?不就是好賺小便宜嗎?你趁早少跟他打交道,這幾年你老婆還不叫他兩口子挑撥壞了?”

“你媽媽說的也有道理,你心裏有點數吧。”方本善喝了一口茶葉水說。

方雲漢已經感到疲勞的大腦被攪亂了,成了一團亂麻。他不知道怎麽回答他的父母們。在監獄裏,他日盼夜盼,盼著跟親人見麵,不求富貴騰達,隻求家裏和和睦睦,夫妻躬耕壟畝,就算吃糠咽菜也心滿意足。可是,他在監獄裏做的那些美好的田園夢,還不到一整天的時間就被現實鉸成一些碎片,那斑斕的色彩也變成了單一的死灰色。命運啊,為什麽不給我一刻安寧?

他感到疲憊,心裏是一種難以形容的痛苦。這種痛苦來源於一種無法擺脫的矛盾。他從記事以來的經曆,不可能叫他

對他的父母有什麽愛心,原來,他的母親這樣無理地數落他,他會不顧“萬事孝為先”的古訓而加以頂撞,可是現在,他隻能老老實實地聽她的訓斥。為什麽?他由於坐牢,叫他的父母姊妹受了不少的連累。即使司法部門宣布他無罪,可是他自己卻覺得有罪啊。

另外,他的妻子,一個世界上少有的賢惠的女子,白白地為他受了幾年罪,連居住的權力都被父母剝奪了,好不容易盼到今天,他必須好好地對待她,不能傷她的心啊。

但是,擺在眼前的矛盾是不好避免的了。我將怎麽辦呢?誰能幫我從矛盾的泥潭裏拔出腿來呢?

“你怎麽啦,怎麽不說話啦?俺可沒難為你,你願過去吃就過去吃,權當俺沒有你這個兒子,你是方本祿的兒子,你是杜若……”周月英從來說話不受任何約束,但是最後這一句卻說了半句,她這一生算是頭一次說話掌握了分寸。

方雲漢低著頭,還是一句話不說。他想抽煙,他在入獄前偶爾也接一枝別人遞的香煙,但是沒有煙癮,然而此時他卻特別想吸。可是他沒有煙,他的父親也隻有旱煙。於是他叫雲芳找點紙給他。雲芳隻找到一張發黃的舊書紙。方雲漢接過來,撕下一小塊長條兒,然後取過他父親的煙荷包,撒了一些在那長條紙上。但是他不會卷煙。方本善也算表示了一次父愛,從方雲漢手裏接過煙和紙,比較熟練地卷了一枝一頭大一頭小的紙煙遞給兒子。方雲漢接過來銜在嘴裏,一麵從父親手裏接過火柴,點上煙抽起來。

但是他受不住這種煙味兒的強烈刺激,僅僅抽了一口便拚命地咳嗽起來。他的眼淚也隨著咳嗽的加劇流出來了。

“別抽了,哥哥,快吃餃子吧,都涼了。”雲芬摧他道。

“我吃不進去。”方雲漢變成了一個軟弱無能的弱女子了,弄出副很可憐的樣子,“你嫂子沒過來。”

“你不好跟她一塊兒來嗎?方本祿成了你們的親人了!”周月英氣哼哼地說,“她不過來你就不吃了,你還是個大男人呢,連個娘們都比不上,算什麽男人!”

“我……媽媽,你讓我的耳朵休息一會兒吧。”方雲漢哀求似地說。

“我跟你說,你不要弄這個樣兒,誰也沒怎麽樣你。你要明白,杜若是你老婆,我可是你媽媽。這幾年她一直不跟俺一個心眼兒,可俺沒跟她一般見識。你叫她捫捫心口窩,俺對她到底怎麽樣?哪一點慢待了她?她的家庭那個樣子,國民黨,誰不知道?可俺是按照黨的政策對待她的,重在表現嘛。”周月英滔滔不絕地說。

凡有農村生活經驗的人都知道這樣一種人,她們愚昧無知,但言談中還要帶上幾句表示自己很懂道理的話來,這是一種裝飾和點綴,好比樹林裏那些低等的昆蟲身上還要帶上彩色的花紋一樣。周月英說話的方式很像李曉軍的後媽,好用一些革命的詞句裝飾自己,盡管用得很生硬。

方雲漢最不願意聽他的母親說話了,但是今天他不聽也得聽,他實在不願意在出獄的第一天就弄得很不高興。

於是,當他的兩個妹妹再一次催他吃餃子的時候,他還是吃了一碗。

當周月英再一次給他“上政治課”的時候,他裝作要上廁所的樣子走了。

出了大門,他還聽見他的母親用很大的聲音說:“跟您的老婆好去吧,俺算個什麽!”

方雲漢一陣惡心,幾乎暈了過去,他急忙蹲下—長期在監獄裏蹲著,乍一出來,實在適應不了這樣的環境。

這時候,他的妻子過來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