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_第一章 早晨
春天是無私的,她把她的溫暖的手伸向了每一個角落,即使這令人望之生畏的公安局大院,和這裏的監獄。
方雲漢感到了春天的暖意,懶洋洋的,腦子裏想象著跟妻子見麵的情景。啊,三年半了,這麽長時間沒有見到他心愛的妻子了,她還是那麽美麗嗎?還是那麽文質彬彬嗎?他們的女兒見了他會叫爸爸嗎?啊,在漫長的監獄生涯中,他幾乎每時每刻都在想念他的妻子——當然還有他的女兒。多少次,他已經記不清了,她們來到他的夢裏。杜若那黃而痩的臉上總是掛著兩串晶瑩的淚珠。然而夫妻倆卻是相顧無語。今天啊,她到底怎樣了?
他恨不得插翅飛回自己的家園,盡快地見到自己的妻子和女兒。
然而仇所長跟他說,公安上已經通知家裏了,蹲在監獄裏時間久了,身體非常虛弱,怕在路上出問題,必須有人跟他一塊兒回家。是的,這也是好意,於是耐心地等待。他就按照在監獄裏的習慣,背倚牆壁,眯上眼睛,繼續想象妻子和孩子的模樣,想象見到她們時的情景。
大約六點半的時候,她聽到門外有動靜,便倏地站了起來。他甚至比那年杜若第一次答應嫁給他時還要高興十倍。這一定是杜若來了!
他準備用最熱烈的動作來迎接他的妻子,或者握手,不,擁抱吧!
然而當他打開房門的時候,他傻眼了——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父親方本善和母親周月英。
方雲漢心裏納悶:杜若怎麽了?難道有什麽不測嗎?多少年來,因為形勢動蕩,凡事他總是往惡劣的方麵去揣測。不是在監獄裏就有人說杜若走了嗎?即使不走,也有尋短見的可能,要不為什麽現在還沒來呢?
“杜若……她……”方雲漢囁嚅道,聲音小到隻有他自己能夠聽見。
沒等方雲漢往屋裏讓,周月英便闖了進來。
他讓他的父母坐在床沿上。方本善坐下了,周月英卻沒有坐。她眼淚刷刷地流出,接著很衝動地用胳膊抱住兒子的腦袋嚎啕大哭。
“兒呀,你可受委屈了,三年半的時間啊。嗚……嗚……”
母親的舉動讓方雲漢覺得很不自在。自有記憶以來,他還是第一次受到母親如此的愛撫。
“媽媽,你這是怎麽啦?我不是已經出獄了嗎?”方雲漢把母親的手慢慢地移開,安慰她說。
可是,這一勸不要緊,就像把一桶汽油潑在火上,使周月英這團火燃燒得更加凶猛了。她發出驚天動地的哭聲。她哭訴道:“你知道嗎?你叫人家逮去以後,咱家裏過的不是人日子啊!他們抄了咱的家,不久你奶奶就死了。全縣的人都把咱家當成反黨家庭,沒有一個不下眼看的。人家的孩子一個個都招工出去了,可是你的兩個妹妹還待在莊戶地裏,這都是你連累的她們呀。我為了你這個案子,找這找那,花了多少錢啊,落下一屁股債,都是跟你舅舅借的啊。這錢俺哪輩子能還上?哎呀我的媽媽喲……”周月英一麵哭,一邊用褂襟抹著淚水。”
方雲漢現在才明白母親的意思。他自幼習慣了母親這一套,一向她無論哭得多麽傷心,他都是無動於衷,可今天他也不由得流下淚來。是的,家庭遭了這樣的大禍,他在監獄裏麵也許還不至於受到那麽多人的歧視,但是在社會上可就不行了,因為每天在那麽多人的冷眼下生活,那種感覺肯定是很難受的。
但是周月英反複說到錢的問題,叫他心裏很不舒服。就算家裏為我的事情欠下債,可我現在剛剛出獄,還沒有出公安局的大門啊,你叫我有什麽辦法給你弄錢呢?於是他說:“媽媽,今天我從獄裏出來,這就是很大的勝利了。我知道你們為我的事受了不少委屈,等我回去歇一歇,養養身子,就想辦法好好掙錢,賬不用你愁。”
不料這樣一來,周月英反而轉哭為怒了,她說:“你別拐著彎對我說話。你心裏很明白,也用不著等你養好身子再掙,那是你說好聽的。”周月英的目光在兒子身上和臉上轉來轉去,好像在搜索什麽。
“媽媽,你這是……”方雲漢更加胡塗了。
這時,好久不說話,坐在床沿上一邊抽煙一邊像看戲似地欣賞妻子表演的方本善,臉上溢出微微的笑容。現在到了關鍵時刻,他不能不挑明一下了。“雲漢,你還不明白嗎?”他下腰就著地下磕掉煙灰,然後直起身子來說,“嘿嘿,你不是還有一筆錢嘛。”
方雲漢越加不明白了。他好像覺得,他這一輩子都跟金錢沒有緣分。高中還沒有畢業他便被裹進了運動的風浪,整日價囊中空空,甚至餓著肚子鬧黨。接著他被投入監獄,三年半的時間,跟他打交道的都是犯人、看守員,還有公安上的審訊人員。這樣的生活道路,父親說的這筆錢是從哪裏來的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對他的父母,雖然由於自己的經曆,他沒有多少感情,但是今天他對他們卻有些憐憫了。正如他的母親所說的,他們為他受了不少的罪,這叫他心裏不好受。但是眼前的情景,使他覺得可憐的卻是他們那因貧窮而形成的一顆貪財的心。
方本善那貪婪和希望的目光盯在他的兒子身上,好像在盯一塊黃金,微微笑著。
“老死鬼,你就知道錢,你不知道雲漢剛剛出來嗎?他是咱們的兒子,他有錢不給咱們給誰呀。”周月英以另一副麵孔出現了,她臉上的淚痕消失了,代替的是三月春風。這是充滿希望的風,方雲漢是財神,他的出獄將會給她帶來金錢,帶來幸福,改變一家的命運。
“也是,也是。”方本善迎合妻子說。
“媽媽,”方雲漢一直惦記著他的妻子和女兒,實在無心談錢的問題,便生硬
地轉移了話題。“孩子還好嗎?杜若怎麽沒來?”他的目光在他的父親和母親的臉上來回移動,希望他們立刻做出回答。但是沒想到周月英卻漫不經心地說:“這個俺不知道。”
“這你別多問了,回去就什麽都知道了。”方本善抽一口煙說。
“那麽孩子呢?那可是你們的親孫女呀。”方雲漢也學得聰明些了,他企圖用骨肉之情打動兩位老人,叫他們立刻告訴妻子和女兒的下落。
然而他的父母還是不回答。
這時候,方雲漢的心裏有一種無法形容的難受滋味兒。“杜若的情況肯定不妙,不是帶著孩子走了,就是死了。”他想。一種想了解真實情況的急切心情,像烈火一樣燒灼著他的胸口,使他難以忍耐,甚至覺得疼痛。他抬高聲音說:“她們到底怎麽啦,你們說話呀!”他幾乎流出淚來。
“這還用問嗎?”周月英也抬高了聲音說,“小孩生下來,我們伺候完了月子就不見了,杜若把她給了什麽人我們不好多問。”
“那杜若呢?”方雲漢更加急切地跟上一句。
周月英緊閉著嘴唇。
“你也別問了,前兩天還在鬧著跟你離婚呢。”方本善說,然後抬頭看看她的妻子。周月英並沒有責備的意思。
“我不相信,我在監獄三年半,她都沒有提出離婚,單等我快出獄了,她又提出離婚?”方雲漢堅決地否認道。此事他還比較冷靜。
周月英的性格像石頭一樣並沒有任何改變,但是她很清醒,方雲漢的出獄,對改變她家庭的地位至關重要,所以她用最大的毅力克製自己,不要把兒子得罪透了;要是兒子豁上了,那就一切都砸鍋了。於是她不輕不沉地說了一句。
“她到底怎麽樣,天有眼,大家夥兒有眼,你回去自己聽聽吧。你是俺的親骨肉,今天你剛剛出獄,俺不想叫你不痛快,就不願說她了。”
正在這時,接待室的門開了,進來的正是杜若。
她臉上毫無表情,像一位冰做的美人,兩手搭在髀間,筆直地站在地上,不說一句話。
金錢可以使一個貪財者克製自己的感情,甚至可以使一個人做出跟他的性格完全不符合的事情來。在正常的情況下,周月英一定會對杜若的到來表現出極大的不滿,但是現在她卻完全不是這樣。這塊石頭居然臉上出現了十分溫和的笑容。
“你們談談吧,剛結婚就離開了,三三年半沒見麵了啊。”她說。“在這樣的時候,俺們不好在一旁打擾。”她好像也學了幾句洋話,“你們小兩口兒就敘敘舊吧,俺倆先回去了。”說著從她的藍色的飯包裏取出半包餅幹遞給雲漢,“你們可能都害餓了,就著暖壺裏的水吃了吧。俺先回去了。”
“待會兒方六子來拖拉機拉你們,我已經跟他說好了,他拉完一趟石頭就來。”方本善補充一句說。
“你剛剛出獄,你爸爸怕你累著才找拖拉機的。”周月英向她的兒子投去帶著慈愛的一瞥,誰都會認為,這是發自內心的一種表情。然後她又用怪異的目光瞅了瞅她的兒媳,好像厭惡,又好像討好,還好像憐愛,這是世界上最天才的戲劇演員都做不出來的一種信息豐富的表情。
然而杜若卻仍然像一尊女神的雕像,一動不動,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
“你們談談吧,三年半啦。”周月英又自找台階似地說了一句,然後向他的丈夫遞了個顏色,方本善便隨著他的妻子出了門。
“給臉不要,男的出來了,有了架膀了!”門外傳過周月英的嘟噥聲,雖然聲音不大,但杜若和方雲漢都聽得很清楚。
本來,方雲漢為自己跟妻子新婚離別後的第一麵構思了一個十分美麗的鏡頭:二人相互熱烈地擁抱著,就像電影裏一樣,在久久的擁抱之後,他們相互鬆開臂膀,然後相互看著對方的麵部,又相互輕輕地為對方揩拭著激動的淚水,這以後才慢慢地平靜下來,相互話別。但是,杜若的雕塑一般的姿勢,冷靜到不近人情的表情,卻打破了他的美好計劃。她不敢,或者說不好意思去擁抱他的妻子,也許還怕讓自己沾滿病菌的身體弄髒了杜若的身子,盡管她還是穿著那件舊得很厲害的藍色學生服,但看上去卻是十分幹淨,她仍然是一尊維納斯雕像。
“坐下吧,杜若。”方雲漢不太好意思地說,一麵上去挽杜若的手臂。
不料杜若輕輕地推開了他的手臂。她斜倚牆壁,麵孔遮在陰影裏,方雲漢看不清她的表情,感到很慌亂。
“你……你怎麽啦,杜若?新婚一別,三年半了,這是咱別後第一次見麵啊。”方雲漢要哭了。
“就沒有先問一問你的孩子,還是老婆要緊啊。”不料杜若沒有安慰方雲漢,反而冒出這麽一句話來。
方雲漢想:“是呀,我太不應該了,在監獄裏多次想象孩子的模樣,渴望見到孩子,可今天是怎麽啦?為什麽不問一問孩子呢?於是他問道:“孩子在哪裏?”
“她還不會走就被他三舅抱走了,一直在她姥姥家住著,前幾天她姥姥來信說,孩子天天念叨著找爸爸呢。她說她爸爸快出來了,給她買糖吃呢。”杜若很輕鬆地說道。
方雲漢鼻尖一酸。他急忙背著杜若轉過臉去,用手背抹眼淚,喉嚨裏發出被黏涎堵住的聲音。但是他還是克製住自己,沒有哭出聲音來。
杜若上來安慰他道:“別難過了。這孩子總算命大,幾次重病都脫過來了。那一次得了肺炎,孩子發高燒,差點完了,幸虧世界上還有好人,醫院的醫生盡心盡力地搶救。沒有錢,我……不,咱四叔給借上的。”她好像也意識到在這樣的時刻不應該過多地談到這
些傷心的事情,便又說:“好歹一切都過去了,別再說那些了。”
“這幾年叫你受苦了,當初我沒有想到我會走到坐牢這一步,我覺得我很長時間就不再參加文化大整頓了,他們不可能再找到我的門上來。”方雲漢說,“可是沒想到運動不結束,誰也不好確定自己的命運啊,他們還是編造了一些謠言,給我加上一些可怕的罪名,把我逮捕了,還牽連了你們一家,我太不應該……”
“好了,這不是你檢討的時候,這些年我們經受的苦難,三天三夜也說不完,還是不說那些事情吧,好容易熬到這一天。”杜若說。苦難似乎使她的心也變硬了,也使她的淚水流幹了。她今天的舉動全然不是方雲漢想象的,這裏沒有任何浪漫的言談和舉動,也沒有夫妻相見時的痛哭流涕,所有的是對苦難的簡單反思和麵對現實的冷靜態度。
這真是不合人情啊。
也許這不是夫妻親熱的所在,也許千言萬語一時找不出可說的話來,屋裏的空氣竟然沉悶起來。他們可以相互聽見對方的呼吸聲。門外的一棵白楊樹上,有幾隻麻雀在啁啾啁啾地叫著。方雲漢下意識地聯想到小時候自己的小麻雀被他的母親弄死的事情,又看看自己那雖然美麗但卻十分瘦弱的妻子,心裏又一陣難過。“這幾年她在家還不知道受到母親什麽樣的欺侮呢。”可是,他又不願意觸動這根敏感的弦,杜若沒有提起就很好了。
仇所長過來了。他笑嗬嗬地問長問短。“好人有好報。方雲漢,你可別對小杜孬了。這幾年她在外麵受罪可不小。再說,天底下也沒有這麽堅定的媳婦,你看那些女的,自己的男人剛剛進了監獄,就鬧著離婚,隻能一塊兒享福,不能一起受罪,米麵夫妻啊。”他一麵往銅煙鍋子裏裝煙,一麵說,“方雲漢,我也不是挑撥,你爸爸媽媽表現可不好啊,要是放在別人家,自己的孩子坐了牢,一定會好好地攏著兒媳婦,不能叫她走了,可是你那老的,簡直是混賬啊,怎麽對待兒媳婦那麽無情呢,恨不得她快走,不走趕著走,這真是太不近人情了!”他點上火,狠狠地抽了一口,一麵狠狠地扔掉火柴蒂,然後從口裏狠狠地噴出一股濃濃的白霧。
“大叔,你別生氣。”杜若顯然不願意讓仇所長談這些事,“謝謝你了,我每次來送東西,在路上都聽到有人戳著我的脊梁骨連風帶刺地議論我,心裏說不出的難受,可是一來到看守所的辦公室,您總是說幾句安慰的話,我心裏馬上好受多了。這時候,我才知道世界上還有好人啊。”說到這裏,杜若的眼圈紅了。但看出她在極力地克製自己。
“我也隻是有點同情,別的忙也幫不上啊。”
“可是,在那樣的時候,幫一句話等於救一條命啊。有一次,大概是前年冬天,快過年了,天很冷,我餓著肚子來給雲漢送衣服,走到金蟬小學東邊,就聽到古槐村的陶歪嘴大聲吆喝:‘打倒反黨分子方雲漢!’我還口罵了他幾句,他惡狠狠地說:‘方雲漢這輩子出不來了,非死在勞改隊裏不可!你就當你的寡婦吧!’我沒有再跟他說什麽。我一邊走,一邊想到了死。那時我真的覺得世界上已經沒有我走的路了,隻有死路是光明的。可是我還惦記著雲漢,他正在監獄裏受罪,還有我的女兒平兒……”杜若低了頭,說不下去了。
方雲漢的淚水又流出來了。
仇所長也低下了頭。
不一會兒,杜若忽然揚起頭說:“那天天也冷得出奇。可是我來到看守所的辦公室,大叔你說了幾句暖人的話,叫我身上和心裏都暖和了。”
仇所長抬起頭:“啊?嗯。”
“你叫我好好活下去,耐心等著,說雲漢的事情早晚會弄明白的。聽了你的話,我改變了尋死的念頭。”杜若用感激的目光望著仇所長說。
“都過去的事了,不要再說這些了,好人終有好報,回去好好過日子吧。方雲漢也別再參加什麽黨了,你認為你是黨的,可人家說你是反黨,弄不出個是非表裏來。”仇所長一邊說,一邊往窗外望瞭望。恰巧邵威和陶智信兩個人的影子從窗外閃過。
“好,所長,我聽你的。”方雲漢真心實意地答應道。
“好,你們先在這裏等一等,我去弄些吃的來,你們吃得飽飽的再走。”仇所長說。
杜若推辭。
所長笑著說:“客氣什麽,今天方雲漢吃的還是監獄裏的糧食,杜若,你也沾點光吧。”說著出了招待室。
不一會兒,仇所長送來了幾個瓜幹煎餅和兩塊醃鹹菜。
他們吃完了飯,看看方六子沒有來,方雲漢便說要步行回去。杜若不讓,說太遠,怕雲漢身體不撐。
但是方雲漢實在不願意再呆在這裏了,杜若便跟他一起出了接待室的門。這時,紀雪鬆和肖剛從大門口進來了。他倆熱情地跟方雲漢和杜若打招呼。
“回去了,方雲漢,以後千萬注意呀。”肖剛滿麵笑容,關切的囑咐道,一麵用他的大手掌摸了一下方雲漢的光頭。
“不簡單啊,杜若等了這麽多年。”紀雪鬆也滿麵紅光地說。
“啊,得感謝你們了。”方雲漢十分激動,一時不知說什麽好。
“感謝黨吧,要不是黨的實事求是的精神,你還不一定怎麽處理呢。”紀雪鬆說。
“這個我懂—再見。”方雲漢客氣地說。
“希望別在這個地方再見了,這不是個好地方。”肖剛開玩笑道。
“當然了。”方雲漢笑道。
於是方雲漢跟杜若一起出了公安局的大門。
他們遠遠地看見一個熟悉的影子騎車向他們移動過來,便迎了上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