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青門_【二十一】

【二十一】

她越是這樣平靜無事的樣子,牧蘭越是覺得不妥,第二天又打電話給她,“素素,你沒事吧?”素素說:“我沒事。”電話裏不便多說,牧蘭隻得說了兩句閑話掛掉。素素將聽筒剛一放下,電話卻又響起來,正是慕容清嶧,問:“你在家裏做什麽?我今天就回來,你等我吃晚飯好不好?”素素“嗯”了一聲,說:“好,那我等你。”他說:“你怎麽了?好像不高興。”她輕聲道:“我沒有不高興,我一直很高興。”他到底覺得不對,追問:“你跟我說實話,出什麽事了?”她說:“沒事,大約昨天睡著時著涼了,所以有點頭痛。”

午後暑熱漸盛,她躺在床上,頸間全是汗,膩膩的令人難受,恨不得再去洗澡。漸漸神迷眼乏,手裏的書漸漸低下去,矇矓睡意裏忽然有人輕輕按在她額頭上,睜開眼首先瞧見他肩上的肩章燦然。沒有換衣服,想是下車就直接上樓來了,走得急了呼吸未勻。這樣的天氣自然是一臉的汗,見了她睜開眼來,微笑問:“吵醒你了?我怕你發燒,看你臉上這樣紅。”

她搖了搖頭,說:“你去換衣服吧,天氣這樣熱。”他去洗澡換了衣服出來,她已經又睡著了,眉頭微蹙,如籠著淡淡的輕煙。他不知不覺俯下身去,仿佛想要吻平那眉頭擰起的結,但雙唇剛剛觸到她的額頭,她一驚醒來,幾乎是本能一樣往後一縮,眼裏明明閃過憎惡。他怔了一怔,伸手去握她的手,她一動不動任由他握住,卻垂下眼簾去。他問:“你這是怎麽了?”她隻是搖了搖頭。他問:“到底出了什麽事?”她簡單地說:“沒事。”他煩躁起來,她明明在眼前,可是已經疏離,疏離到令他心浮氣躁,“素素,你有心事。”她仍舊淡淡的,說:“沒有。”

天氣那樣熱,新蟬在窗外聲嘶力竭。他極力按捺著性子,“你不要瞞我,有什麽事明白說出來。”

她隻是緘默,他隱隱生氣,“我這樣提前趕回來,隻是擔心你,你對我老是這樣子,你到底要我怎麽樣?”

她哪裏還有資格要求?他重新想起她來,已經是莫大的恩寵,她何必還妄圖要求別的?唇邊淒清的笑顏終究令他惱怒,“你不要不知好歹!”她向後退卻,終究令得他挫敗無力地轉過臉去。他這樣努力,盡了全力、小心翼翼,她不過還是怕他,甚至,開始厭惡他。前些日子,她給了他希望,可是今天,這希望到底是失卻了。

他瞧著她,她臉色蒼白,孱弱無力得像一株小草,可是這草長在心裏,是可怕的荒蕪。他壓抑著脾氣,怕自己又說出傷人的話來,她卻隻是緘默。他無聲地握緊拳頭,指甲深深地掐入掌心。她就在他麵前,可是已經又距他這樣遠——仿佛中間橫亙著不可逾越的天塹——惟有她,惟有她令他如此無力,無計可施無法可想,隻是無可奈何,連自欺欺人都是癡心妄想。

他去雙橋見過了父母,留下陪慕容夫人吃晚飯。吃完飯後在休息室裏喝咖啡,慕容夫人揮退下人,神色凝重地問他:“那個汪綺琳,是怎麽回事?”他倒不防慕容夫人會提及此人,怔了一下才說:“母親怎麽想起來問這個?”慕容夫人道:“外麵都傳得沸反盈天了——我看你是糊塗了。我聽說她有了你的孩子,是不是真的?”慕容清嶧脫口道:“不可能。我今年就沒有和她見過麵了。”慕容夫人麵色稍豫,但口氣依舊嚴厲,“這件事情,你甭想含糊過去,你老老實實地對我說實話。假若你不肯,我回頭告訴你父親,叫他來問你。”慕容清嶧道:“母親,我不會那樣荒唐。我確是和她交往過一陣子,自從過了舊曆年就和她分手了。孩子的事必然是她撒謊,假若真有其事,至少已經六個月了,她哪裏還能出來見人?”

慕容夫人這才輕輕點了點頭,“這就好,我原想著也是,你不會這樣大意。不過旁人傳得沸沸揚揚,到底是往你頭上扣。”

慕容清嶧怒道:“真是無聊,沒想到她這樣亂來。”慕容夫人道:“到底是你不謹慎,你總是要吃過虧,才知道好歹。素素是不理你的風流賬,若教她聽到這樣的話,真會傷了她的心。”慕容清嶧想起她的樣子來,突然醒悟,“她隻怕是已經聽說了——今天我回來,她那樣子就很不對。”慕容夫人道:“總歸是你一錯再錯,她給你臉色瞧,也是應當的。”

他心裏愧疚,回家路上便在躊躕如何解釋。誰知回家後新姐說:“少奶奶出去了。”他問:“去哪兒了?”新姐說:“您剛一走,少奶奶接了個電話,就出去了。”他見素素的車子仍在家裏,問:“是誰打電話來?少奶奶怎麽沒有坐車出去?”新姐搖一搖頭,“那我可不知道了。”

夏季裏的天,本來黑得甚晚。夜色濃重,窗外的樹輪廓漸漸化開,像是洇了水的墨,一團團不甚清晰。他等得焦躁起來,在客廳裏來回踱著步子。雷少功本來要下值回家,進來看到他的樣子,倒不放心。於是說:“三公子,要不要派人出去找一找?”他想起日間她的樣子,那目光冷淡而無力的決然,猛然驚悚,隻怕她竟會有什麽想不開,心裏頓時亂了。連忙說:“快去!叫他們都去找。”

雷少功答應一聲,出去安排。慕容清嶧心裏擔心,踱了幾個來回,倒想起一事來,對雷少功說:“你替我給汪綺琳打個電話,我有話問她。”

汪綺琳一聽慕容清嶧的聲音,倒是笑如銀鈴,“你今天怎麽想起我來了?”慕容清嶧不願與她多講,隻說:“你在外頭胡說什麽?”汪綺琳“咦”了一聲,說:“我不曾說過什麽呀?你怎麽一副興師問罪的腔調?”他冷笑了一聲,說:“你別裝糊塗,連我母親都聽說了——你懷孕?跟誰?”汪綺琳輕輕一啐,膩聲道:“你這沒良心的,怎麽開口就這樣傷人?這話你是聽誰說的?誰這樣刻薄,造出這樣的謠言來?要叫我家裏人聽到,豈不會氣著老人家。”

他見她一口否認,隻冷冷地道:“你要我做的事,我已經替你辦了,咱們是一拍兩散,互不相欠。你以後最好別再這樣無聊,不然,你一定後悔。”汪綺琳輕輕一笑,“怨不得她們都說你最絕情,果然如此。”他不欲與她多說,伸手就掛斷了電話。

等到晚上十點鍾都過了,他心裏著急,坐下來翻閱公文,卻是心不在焉。雷少功怕出事情,留下來沒有走。偶爾抬頭看牆角的鍾,派出去找人的侍從們卻一直沒有消息。慕容清嶧到底是擔心,“啪”一聲將手頭的公文扔在案上,說:“我親自出去找找看。”話音未落,電話鈴響起來。雷少功連忙走過去接,卻是牧蘭,像是並未聽出他的聲音,隻當是尋常下人,說:“請少奶奶聽電話。”雷少功一聽她這樣講,心裏卻不知為何微微一沉,隻問:“張太太是吧?三少奶奶不是和你在一塊?”

牧蘭說:“我才出去了回來,聽說這裏打電話來找過我,所以回個電話,你是——”雷少功道:“我是雷少功,三少奶奶今天不是約了您?”牧蘭說:“我和她在雲華台吃過飯,她就先回去了,我去聽戲所以現在才回來。”

慕容清嶧一直在聽,此刻越發擔心起來。隻怕是出了什麽意外,關心則亂,當即對雷少功說:“打電話給朱勳文,叫他派人幫忙。”雷少功欲語又止,知道他必是不肯聽勸的,隻得去打電話。

卻說汪綺琳握著電話,裏麵隻剩了忙音。她對麵是一幅落地鏡子,照著一身灩灩玫紅色旗袍,人慵慵斜倚在高幾旁,鏡裏映著像是一枝花,開得那樣好。粉白的臉上薄薄的胭脂色,總不致辜負這良辰。她將聽筒擱回,卻又刻意待了片刻,衝著鏡子裏的自己“哧”地一笑,慢條斯理地理了理鬢發,這才穿過花廳走進裏間,向素素嫣然一笑,“真對不住,一個電話講了這麽久。”

素素淡淡地道:“這樣晚了,汪小姐如果沒有旁的事,我要回去了。”汪綺琳抿嘴笑道:“是我疏漏了,留你坐了這樣久,隻顧絮絮地說話。我叫他們用車送少奶奶。”素素說:“不必了。”汪綺琳道:“今天到底是在你麵前將事情講清楚了。我和三公子,真的隻不過是尋常的朋友,外麵那些傳言,真叫人覺得可笑。少奶奶不放在心上,自然是好。不過常言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我隻是覺得百口莫辯。今天難得遇到你,又當麵解釋,叫我心裏好過了許多。”

素素道:“汪小姐不必這樣客氣。”她本來就不愛說話,言語之間隻是淡淡的。汪綺琳親自送她出來,再三要叫司機相送,素素說:“我自己搭車回去,汪小姐不用操心了。”汪綺琳笑了一笑,隻得叫人替她叫了一輛三輪車。

素素坐了三輪車回去,夜已深了,街上很安靜。車子穿行在涼風裏,她怔怔地出著神。適才在汪府裏,隔著紫檀岫玉屏風,隱隱約約隻聽得那一句稍稍高聲:“你這個沒良心的。”軟語溫膩,如花解語,如玉生香,想來電話那端的人,聽在耳中必是心頭一蕩——沉淪記憶裏的驚痛,一旦翻出卻原來依舊絞心斷腸一般。原來她與她早有過交談,在那樣久遠的從前。於今,不過是撕開舊傷,再撒上一把鹽。

到了,仍是她自欺欺人。他的人生,姹紫嫣紅開遍,自己這一朵,不過點綴其間。偶然顧戀垂憐,叫她無端端又生奢望。隻因擔了個名分,倒枉費了她,特意來自己麵前越描越黑。最大的嘲諷莫過於此,電話打來,俏語笑珠,風光旖旎其間,不曾想過她就在數步之外。

她對車夫說:“麻煩你在前麵停下。”車夫錯愕地回過頭來,“還沒到呢。”她不語,遞過五元的鈔票。車夫怔了一下,停下車子,“這我可找不開。”

“不用找了。”看著對方臉上掩不住的歡喜,心裏卻隻有無窮無盡的悲哀……錢於旁人,多少總能夠帶來歡喜吧。這樣輕易,五塊錢就可以買來笑容,而笑容於自己,卻成了可望不可及。

店裏要打烊了,她叫了碗芋艿慢慢吃著。老板走來走去,收拾桌椅,打掃抹塵。老板娘在灶頭洗碗,一邊涮碗一邊跟丈夫碎碎念叨:“瞧瞧你這樣子,掃地跟畫符似的,我真是上輩子欠了你!”拿圍裙擦了手,走過來奪了掃帚就自己掃著。老板嘿嘿笑了笑,搔了搔頭又去洗碗。柴米夫妻,一言一行這樣平常的幸福,她失了交臂,便是永遠不能企及。

放下調羹,卻怔怔地出了神。恍惚間抬起頭來,發現

麵前佇立的人,終於緩緩展現訝異,“張先生。”

張明殊勉強露出微笑,過了片刻,才喚了一聲:“任小姐。”

他還是依著舊稱呼,素素唇邊露出淒苦的笑顏,這世上,終究還有人記得她是任素素,而不是三少奶奶。她卻問:“這樣晚了,你怎麽在這裏?”

張明殊道:“我回家去,路過汪府門前,正巧看到你上了三輪車。”他不過是擔心,想著一路暗中護送她回去,所以叫司機遠遠跟著。誰知她半路裏卻下了車,他身不由己地跟進店裏來,可是如同中了魔,再也移不開目光。

素素輕輕歎了一聲,說:“我沒有事,你走吧。”他隻得答應了一聲,低著頭慢慢向外走去。

一碗芋艿冷透了,吃下去後胃裏像是壓上了大石。她夢遊一般站在街頭,行人稀疏,偶然車燈劃破寂黑。三輪車叮叮響著鈴,車夫問:“要車嗎,小姐?”

她仍是茫然的,坐上車子,又聽車夫問:“去哪裏?”

去哪裏?天底下雖然這樣大,她該何去何從。所謂的家不過是精致的牢籠,鎖住一生。她忽然在鈍痛裏生出掙紮的勇氣——她不要回那個家去。哪怕,能避開片刻也是好的。哪怕,能逃走刹那也是好的。

很小很小的旅館,藍棉布的被褥卻叫她想起極小的時候,那時父母雙全,她是有家的孩子。母親忙著做事顧不到她,隻得將她放在床上玩。她是極安靜的小孩,對著被褥就可以坐上半天。母親偶然回頭來看到她,會親親她的額頭,讚她一聲“乖”。就這一聲,又可以令她再靜靜地坐上半晌。母親溫軟的唇仿佛還停留在額上,流水一樣的光陰卻刷刷淌過,如夢一樣。她記得剛剛進芭蕾舞團時,牧蘭那樣自信滿滿,“我要做頂紅頂紅的明星。”又問,“你呢?”她那時隻答:“我要有一個家。”

錦衣玉食萬眾景仰,午夜夢回,月光如水,總是明滅如同幻境。他即使偶爾在身側,一樣是令人恍惚不真切,如今,連這不真切也灰飛煙滅,成了殘夢。她終其一生的願望,隻不過想著再尋常不過的幸福。與他相識後短短的三年五載卻已然像是一生一世,已經注定孤獨悲涼的一生一世。

窗外的天漸淡成蓮青色,漸漸變成鴿灰,慢慢泛起一線魚肚白,夜雖然曾經那樣黑,天,到底是亮了,她卻永遠沉淪於黑暗的深淵,渴望不到黎明。

她捱到近午時分才出了房間,一打開門,走廊外的張明殊突然退後兩步,那神色又欣慰又惶然,見她看著自己,不由自主轉開臉去。她漸漸明白過來,原來他昨晚到底放心不下,還是一直跟著自己,竟然在這裏守了一夜。

他這樣癡……又叫牧蘭情何以堪?她抓著門框,無力地低下頭去。他終於開了口:“我……司機在外麵,我讓他送你回去。”

她腳下輕飄飄的,像踩在雲上一樣。她的聲音也似精疲力竭,“我自己回去。”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外走,剛剛走到穿堂,到底叫門檻一絆,他搶上來,“小心。”

頭暈目眩的她本能地抓住他的手臂,恍惚間卻仿佛看到熟悉的麵孔,那雙眼眸是今生今世的魔障,是永世無法掙脫的禁錮。

“任素素!”

她身子一顫抬起頭,隻看見雷少功搶上來,“三公子!”想要抱住他的手臂,慕容清嶧一甩就掙開了,她隻覺身子一輕,已經讓他拽了過去。他的眼神可怕極了——“啪!”一掌摑在她臉上。

張明殊怒問:“你為什麽打人?”

她眼前一片天旋地轉,隻覺得他的手臂那樣用力,仿佛要捏死自己了。隻是說:“不關他的事。”

一夜的擔心受怕,一夜的彷惶若失,一夜的胡思亂想,一夜的若狂尋覓,他的眼睛仿佛能噴出火來,她惟一的一句,竟然是替那男人開脫!

他在乎她,這樣在乎,在乎到這一夜熬得幾乎發了狂,卻隻聽到這一句。她那樣脆弱輕微,像是一抹遊魂,他永遠無法捕獲的遊魂。他喘息著逼視著她,而她竟無畏地直視。她從來在他麵前隻是低頭,這樣有勇氣,也不過是為了旁人。

雷少功一臉的焦灼,“三公子,放開少奶奶,她透不過氣來了。”他一下子甩開她,她跌跌撞撞站立不穩,張明殊忍不住想去攙她一把,被他大力推開,“不許你碰她。”

她卻幾乎是同時推開他的手臂,“你別碰我。”

這一聲如最最鋒利的刀刃,劈入心間。她倔強而頑固地仰著臉,眼裏清清楚楚是厭憎。她不愛他,到底是不愛他,明明白白,清清楚楚,終於說了出來。他倚仗了權勢,留了她這些年,終究是得不到,得不到半分她的心。

他在她麵前輸得一塌糊塗,再也無法力挽狂瀾。這麽多年,這麽多年——她已經是深入骨髓的疼痛,每一回的希望,不過是換了更大的失望,直至今天……終究成了絕望。他從心裏生出絕望來,她這一句,生生判了他的死,以往還殘存的一絲念想、一絲不甘也終究讓她清清楚楚地抹殺。如溺水的人垂死,他從齒縫裏擠出一句話來,“我不碰你!我這輩子再也不碰你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