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陌青門_【二十】

【二十】

素素怕談話聲音太大擾到旁人,於是不再接口。第四幕快要結束時,忽見最盡頭包廂裏幾個人都轉過身去,有一人更是起立致意。牧蘭一時好奇,也轉過臉去張望,隻見走廊那頭幾個人走過來,都是一身的戎裝,當先一人長身玉立,翩然而來,正是慕容清嶧。左右包廂裏的看客都是非富即貴,自然都識得他。他這一路進來,少不了紛紛起立打招呼。正好第四幕落幕,素素正在鼓掌,一回頭見是他進來,意外地站起來,“你怎麽來了?”

慕容清嶧笑道:“回去你不在家,說你到這裏來了,所以我過來接你。”那汪綺琳一顆心早已是七上八下。慕容清嶧原隻是一時興起前來,萬萬想不到會在這裏遇上她,微一遲疑。他知道眾目睽睽,不知多少人正瞧著熱鬧,於是不慌不忙打個招呼:“汪小姐,許久不見。”又向牧蘭點一點頭,“張太太,你好。”

汪綺琳微微一笑,說:“三公子和三少奶奶真是恩愛,一刻不見,就親自來接。”

素素向來麵薄,低聲說:“汪小姐取笑了。”慕容清嶧說:“我還沒吃晚飯呢。”素素聽他這樣說,果然道:“那咱們先回去吧。”慕容清嶧取了她的外衣手袋,隨手卻交給侍從。素素對二人道:“實在對不住,我們先走了。”二人自然客氣兩句,起身送他們離開。

等到了車上,素素見慕容清嶧的臉色並不是很好,低聲說道:“我並不知道牧蘭還約了她,你不要生氣。”慕容清嶧笑了一笑,輕輕拍了拍她的手,說:“沒事,我並沒有生氣。”雷少功卻說:“三公子,跟您告個假,我有點私事先走。”慕容清嶧說:“那你去吧。”

他們本來開了兩部汽車過來,此刻慕容清嶧夫婦坐了一部車先走了。雷少功點上一支煙,夜裏風正涼,他靠在車子旁邊,看大劇院外麵燈火通明,照著巨幅的海報。海報上女主演彎著身子,舞裙的薄紗像是一朵半凋的芙蓉花。燈下看去,極是動人。他望著那張海報,不由得出了神。不遠處是街,隱約聽得到市聲喧囂,這樣聽著,卻仿佛隔得很遠似的。他隨手掐熄了煙頭,又點燃一支。這一支煙沒有吸完,果然就見汪綺琳獨自從劇院裏走出來,向街邊一望,那路燈光線很清楚照見她的臉色,卻是微有喜色。走過來後笑容卻漸漸收斂,問:“他叫你在這裏等我?”

雷少功說:“汪小姐,先上車再說吧。”

汪綺琳上了車子,又問:“他有什麽話,你說吧。”雷少功道:“汪小姐是個聰明人,這樣子鬧,除了讓旁人看笑話,又有什麽好處?”汪綺琳笑一笑,說:“我怎麽了?我和你們三少奶奶很投緣啊,不過隻是一塊兒吃飯看戲,你們怕我吃了她不成?”

雷少功也笑一笑,說:“人人都說汪小姐聰明,我看汪小姐這回做事糊塗。他的脾氣你是知道的,萬一翻了臉,汪小姐沒有好處。”汪綺琳仍是笑靨如花,“雷主任,你跟我說實話,他最近又瞧上誰了?我知道他向來不將這位少奶奶當一回事的,這一年裏,我瞧他也盡夠了,沒想到他和我鬧生分。你讓我死也做個明白鬼,成不成?”

雷少功說:“他的事情,我們做下屬的哪裏知道。”汪綺琳一眼瞟過來,輕輕笑了一聲,“瞧,雷主任又打官腔了不是?他的事情,你若是不知道,就沒人知道了。”雷少功說:“汪小姐這樣子說,我也沒法子。你到底給我三分薄麵,有什麽條件盡管開出來,我回頭好去交差。”

汪綺琳道:“你別急著交差啊,我能有什麽條件?你們將我想成什麽人了?我也不過是一時好奇,想好好瞧瞧三少奶奶,是個什麽樣傾國傾城的大美人。現下我也瞧夠了,你們既然不樂意我跟她交往,我以後就不打擾她就是了。不過,我和他的事知道的人不少,我可不擔保別人不說。”

雷少功說:“汪小姐知進知退,才是聰明人。”

汪綺琳嫣然一笑,說:“我聰明?我傻著呢。”

第二天雷少功便對慕容清嶧說:“汪小姐那樣子,倒隻是疑心您近來又瞧上了旁人。我看她正鬧意氣,不像是要善罷甘休的樣子。不過她應當知道中間的利害關係,不會輕舉妄動。”慕容清嶧說:“那你就告訴她,我近來確實瞧上旁人就是了,省得她來煩我。”雷少功笑了一笑,說:“您要我扯這樣的謊,也要她肯信。她隻是說,要親自和你講清楚。”慕容清嶧說:“我是沒空見她的,她有什麽話,叫她對你說好了。原先看她頗為善解人意,沒想到現在糾纏不清。”雷少功聽他語氣裏頗有悔意,於是安慰他說:“汪小姐雖然難纏,到底也是有頭有臉的,不會弄出笑話來讓別人看。”遲疑了一下又說:“我看那位張太太,倒像是在裝糊塗,少奶奶是個老實人,隻怕會吃虧。”

慕容清嶧說:“她不過就是喜歡談些蜚短流長,諒她沒膽子在素素麵前說什麽,由她去吧。”

他既然這樣說,雷少功又接到汪綺琳的電話,便隻是說:“三公子確實抽不出空來,你有什麽話,對我講也是一樣的。”汪綺琳歎了一聲,說:“沒想到他這樣絕情,連見一麵都不肯。”想了一想,又說:“他既然如此,我也就罷了,不過,我要他替我辦一件事。”雷少功聽她肯開口談條件,自然樂意,於是說:“你盡管說就是,回頭我一定一五一十轉告他。”汪綺琳道:“岐玉山工程,我要他指明給一家公司來做。”雷少功躊躕道:“這是規劃署的公事,我看他不方便插手。”汪綺琳冷笑一聲,道:“你不能替他做主的話,就先去問問他。老實講,我提這要求,已經是夠便宜他的了,他不過幫忙說一句話,也不肯麽?”雷少功隻是說:“我請示了他,再來給你回話。”

晚間覷見慕容清嶧得空,便將此事對他說了,果然,慕容清嶧皺起眉來,“她也太獅子大開口了,這中間一轉手,可不是一個小數目。”雷少功說:“我也說了您有些為難,畢竟不是小事,況且又不是您直接管轄,萬一旁人聽到風聲,又出是非。”慕容清嶧一臉不耐,“算了算了,就依她好了,我回頭跟他們去說。一勞永逸,省得她再出花樣。”

他們在客廳裏講話,隔著落地長窗,雷少功隻見素素從花園裏過來,於是緘口。慕容清嶧回過頭見是她,於是問:“我瞧你近來手藝大有長進,這幾枝花,是又要插起來嗎?”素素答:“我跟著母親學,不過是邯鄲學步罷了。”

雷少功見她進來,就告辭出去。慕容清嶧看素素穿著淡青色的織雲錦旗袍,極淡的珠灰繡花,於是說:“天氣漸漸熱了,其實穿洋裝比穿旗袍要涼快。”素素說:“我總是不習慣在家裏穿洋裝,裙子那樣短。”倒說得他笑起來。她自己也覺得十分不好意思,於是問:“你這次出去,什麽時侯回來?”慕容清嶧說:“我也拿不準,大約總得兩三天吧。”見她持著那小銀剪刀,低著頭慢慢剪著玫瑰上的贅葉,便說道:“等我這一陣子忙過,咱們出去玩一玩。結婚這麽多年,我都沒有帶你出去過。”她說:“沒關係,你這樣忙,其實我也是懶得動。”他說:“等我這次回來,無論如何叫他們替我安排幾天時間,我帶你去長星海,那邊有官邸,很方便的。”隨手接過素素手裏的那枝玫瑰,替她插在襟上,“到時候隻有咱們兩個人,清清靜靜地住幾天。”素素聽他這樣說,心裏也很是向往,見他目不轉睛望著自己,雖然多年的夫妻,可是仍舊不知不覺低下頭去,襟上那朵玫瑰甜香馥鬱,中人欲醉。

他走了之後,素素獨自在家裏。這天去了雙橋官邸,陪慕容夫人吃過午飯。正巧維儀帶著孩子過來,素素抱了孩子在庭院裏玩。維儀見她疼愛孩子的樣子,轉臉輕聲對慕容夫人道:“三哥總算是明白過來了,可憐三嫂這麽些年。”慕容夫人輕輕歎了口氣,說:“到底有些美中不足,要是能有個小孩子,就是錦上添花了。你三哥再過兩年就快三十歲了,你父親像他這年紀的時候,已經有了你大姐和你二哥了。”維儀倒仿佛想起什麽來,望了素素一眼,壓低聲音說:“母親,我在外頭聽見一樁傳聞,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慕容夫人知道這小女兒從來不愛道聽途說,心裏略略奇怪。於是問:“有什麽話你就說吧,和你三哥有關係?”

維儀低聲道:“我聽人說,年來汪綺琳和三哥一直走得很近。”慕容夫人問:“汪綺琳?是不是汪家老二,長得挺秀氣的那個女孩子?”維儀點一點頭,“晰成有兩次遇上他們倆在一塊兒。你知道三哥那脾氣,並不瞞人的。”慕容夫人笑了一聲,說:“年輕人眼皮子淺,在外頭玩玩也不算什麽。你三哥向來知道好歹,我看這一陣子,他倒是很規矩。”維儀不知為何,倒長長歎了口氣。慕容夫人聽她口氣煩惱,於是問:“你吞吞吐吐的,到底想說什麽?”維儀又遠遠望了素素一眼,見她抱著孩子,一手拿了麵包喂魚,引得那些魚浮起喁喁,孩子高興得咯咯直笑,素素也微笑著,騰出手來撕麵包給孩子,教他往池子裏撒食。維儀低聲說:“母親,我聽說汪小姐有身孕了。”

慕容夫人隻覺得眼皮輕輕一跳,神色肅然地問:“你說那孩子是你三哥的?”維儀說:“外麵人是這樣說,不過也半信半疑吧。這種事情除了他們兩個,旁人哪裏知道。”慕容夫人道:“老三不會這樣糊塗,你是聽誰說的?”維儀說:“傳到我耳朵裏來,也早拐了幾個彎了,我並不太相信。可是還有一樁事情,不知道母親知不知道?”頓了一頓,才說:“這次岐玉山改建公路的事情,聽說三哥出麵一攬子兜了去,全部包給一家公司,巧不巧這家公司,是汪綺琳舅舅名下的。”

慕容夫人神色凝重,說:“這樣一講,倒有幾分影子了。老三怎麽這樣做事?回頭讓你父親知道,看不要他的命。”

維儀道:“三哥這幾年升得太快,外麵的人說什麽的都有,偏偏他行事向來肆無忌憚,到底會吃虧。”

慕容夫人想了一想,說:“等老三回來,我來問他。”凝望著素素的背影,又說:“別告訴你三嫂,免得她心煩。”維儀嗔道:“媽,難道我連這個都不知道?”

素素吃過晚飯才回去,才進家門便接到牧蘭的電話,“找你一天了,你都不在家。”素素歉意地笑笑,說:“今天我過去雙橋那邊了,有事嗎?”牧蘭說:“沒有事,不過想請你吃飯。”素素說:“真對不住,我吃過了,改日我請你吧。”牧蘭說:“我有件頂要緊的事情想告訴你呢,你來吧,我在宜鑫記等你。”

素素猶豫了一下,說:“這麽晚了,要不明天我請你喝茶?”牧蘭說:“才八點多鍾,街上熱鬧著呢。你出來吧,事情真的十分要緊,快來,我等著你。”

素素聽她語氣急迫,想著隻怕當真是有要緊事情,隻得坐車子去宜鑫記。宜鑫記是老字號的蘇州菜館子,專做達官名流的生意。館子裏的茶房老遠看到車牌,連忙跑上來替她開門,“三少奶奶真是貴客。”素素向來不愛人家這樣奉承,隻得點頭笑一笑。茶房問:“三少奶奶是獨個兒來的?要一間包廂?”素素說:“不,張太太在這兒等我。”茶房笑道:“張太太在三笑軒,我帶您上去。”

三笑軒是精致的雅閣,出眾在於壁上所懸仕女圖,乃是祝枝山的真跡。另外的幾幅字畫,也皆是當代名家的手筆。素素這幾年來閱曆漸長,一望之下便知其名貴。隻見牧蘭獨自坐在桌邊,望著一杯茶怔怔出神,便笑道:“牧蘭,這樣急急忙忙約我出來,到底有什麽事?”

牧蘭見了她,倒緩緩露出一個苦笑來。她連忙問:“怎麽了?和張先生鬧別扭了?”牧蘭歎了一聲,說:“我倒是寧可和他鬧別扭了。”素素坐下來,茶房問:“三少奶奶吃什麽?”素素說:“我吃過了,你問張太太點菜吧。”然後向牧蘭笑一笑,“鬧別扭是再尋常不過,你別生氣,這頓算是我請客。你狠狠吃一頓,我保管你心情就好了。”

牧蘭對茶房說:“你去吧,我們過會兒再點菜。”看著他出去關好了門,這才握住素素的手,說:“你這個傻子,你當真不知道麽?”

素素萬萬想不到原來會說到自己身上,惘然問:“知道什麽?”

牧蘭隻是欲語又止,說:“按理說我不應當告訴你,可是大約除了我,也沒有人來說給你聽了——素素,我真是對不起你。”

素素越發不解,勉強笑道:“瞧你,鬧得我一頭霧水。你向來不是這樣子,咱們十幾年的交情,還有什麽不能說的?”牧蘭道:“你聽了,可不要生氣,也不要傷心。”素素漸漸猜到一二分,反倒覺得心裏安靜下來,問:“你聽說什麽了?”

牧蘭又歎了口氣,說:“我是去年認識汪綺琳的,因為她和明殊的表哥是親戚。我也沒想到,事情會是這樣。”

素素“嗯”了一聲,語氣淡淡的,“我不怪你,也不怪旁人。怨不得他叫我不要和汪小姐交往,原來中間是這樣一回事。”牧蘭說:“我瞧三公子也隻是逢場作戲,聽人說,他和汪綺琳已經斷了往來了。”

素素唇角勾起一抹恍惚的笑容。牧蘭說:“你不要這樣子,他到底是維護你的,不然也不會叫你不要和她交往。”

素素打起精神來,說:“咱們別說這個了,點菜來吃吧,我這會子倒餓了。”牧蘭怔了一下,說:“還有一件事——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你。”

素素輕輕歎了一聲,說:“有什麽話你盡管說吧。”牧蘭道:“我也隻是聽旁人說——說汪綺琳懷孕了。”隻見素素臉色雪白,目光直直地瞧著麵前的茶碗,仿佛要將那茶碗看穿一樣。牧蘭輕輕搖了搖她的肩,“素素,你別嚇我,這也隻是傳聞,並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素素拿起餐牌來,牧蘭見她的手輕輕顫抖,可是臉上卻一絲表情也沒有。急切道:“你若是想哭,就痛快哭出來好了。”素素緩緩地抬起頭來,聲音輕輕的,“我不哭,我再也不會哭了。”

牧蘭瞧著她叫了茶房進來點菜,倒仿佛若無其事的樣子。待得菜上來,她也隻是一勺子一勺子舀著那蓴菜湯,舀得滿滿一湯碗了,仍沒有住手,一直溢出碗外來。牧蘭叫了一聲:“素素。”她才覺察,放下勺子說:“這湯真鹹,吃得人口幹。”牧蘭說:“我瞧你臉色不好,我送你回去吧。”她搖一搖頭,“不用,司機在下麵等我。”牧蘭隻得站起來送她下樓,見她上了車子,猶向牧蘭笑一笑,“你快回家吧,已經這樣晚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