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直在演戲

霧氣繚繞的浴室,她緩緩地擦拭著水漬,瞧見身上斑斑青紅淤色,腦海裏卻浮現出抱著膝蓋縮在角落裏發抖的小女孩,裙子下的手臂腿腳依稀可見淤青紅痕。

沉寂多年的惶然又在她的四肢百骸裏彌漫開,她以為她偽裝得夠好,內心鍛煉得夠強大,可那些根植於童年記憶的疼痛,並未隨著時間消退,反而像蟄伏的怪物,一旦驚醒,足以將她反噬,摧毀她所有的努力。

熟悉的無助感席卷而來,郝如菲忍不住雙臂環抱自己,抑製住難以自控的顫意,她已經不是小時候的郝如菲,她承受得住那些謾罵和責打,一點都不痛。

她是要成為第二個費嘉寶的郝如菲,是要守護寶嘉事務所的人,在耿放歌麵前崩潰哭泣已是極限,那樣脆弱得經不住任何風雨的郝如菲,她不允許再出現。

她明明被耿放歌鍛煉成處事不驚淡定從容的超新星,怎麽可以被人罵幾句打幾下就委屈痛哭呢?

那樣的郝如菲,太不像話了,不是嗎?

她根本就沒有撒嬌的資格了。

溫熱的水洗去她身上所有的狼狽,克製的心穩住她失控的情緒,抹淨眼淚粉飾太平,她洗完澡換好衣服,終於能從容地回到耿放歌的視線裏,卻被滿桌子冒著熱氣的菜撩動心弦。

番茄炒蛋、糖醋裏脊、清蒸鱸魚、白灼芥蘭、蛤蜊豆腐湯……普通的四菜一湯,家常溫馨得讓郝如菲鼻子發酸,她有多久沒有吃到這種簡單平實的飯菜了?

耿放歌為什麽還不走,為什麽連飯菜都做好了?

他覺得……她很需要被拯救嗎?

“呐,這是你的飯後甜點,餓壞了吧?趕快坐下來吃!”

係著圍裙的耿放歌將煲盅裏的木瓜銀耳羹端出來,盛好飯,催促著郝如菲入座,瞧見她額間被雞蛋殼劃破皮的肌膚,想起不久前在他懷中崩潰的郝如菲,無法不去介意。

為什麽她會那樣任打任罵不做反抗呢?

郝如菲盡可能自然地坐到飯桌邊,對於耿放歌這個萬能經紀人的賢惠,她此刻卻沒揶揄的興致,默默地端起碗吃飯,不知該對他說什麽。

耿放歌皺著眉,顯然不滿意郝如菲的安靜,夾了塊魚肉放到她碗裏,她機械地塞入嘴中吃掉,這般配合地吞咽食物,他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他辛辛苦苦地做出一桌子的菜,她能不能吃得開心點?在賈當鋪,那些夥計可都是邊吹捧他邊搶食的,哄得他翹尾巴好下次再當煮飯公。

耿放歌的廚藝很好,飯菜非常可口,可惜此刻的郝如菲心情沉鬱,美味到了她嘴中都是味同嚼蠟。她隻是低著頭,一言不發地填她的肚子,希望吃完飯,耿放歌好離開,她之前在他麵前太失態,那時的脆弱仿佛撕裂她的麵具,讓她現在無法正視耿放歌或探尋或關心的目光,怕壓製的傷痛又會翻騰起來。

氣氛尷尬而凝重,空氣中隻有飯菜的香氣在表演著溫馨。

似乎明白郝如菲此刻的糾結,耿放歌並沒有開口打破怪異的沉默,跟她麵對麵吃完飯,看她非常捧場地連飯後甜點都解決,然後自發自覺地收拾碗筷去洗。

耿放歌很有耐心地旁觀勤勞的郝如菲,最後默契地用布巾接過她洗好的碗碟擦拭歸位,瞅著她手臂上的淤青,暗沉了眼色,在衣服遮掩看不見的地方可能也有被弄傷的地方,當時,應該將那些人揍一頓,讓他們跪地認錯才是。

水龍頭“嘩啦啦”衝洗的聲音,終於停止了。

郝如菲終於正視如影隨形的耿放歌,提醒他時間不早了:“你……該回去了吧?”

她無法忽視耿放歌的存在,擔心他追根究底,問她那些完全沒想過要向誰袒露的過去。可是,他體貼地做好飯菜陪她吃,沒有追問她緣由,好似在包容她的任性和逃避,反而讓她更加心煩氣躁,心底隱隱有無名的火焰在燃燒,讓她在他麵前更不知如何自處。

“等等,還沒完呢。”

耿放歌絲毫沒走人的意思,反而翻箱倒櫃起來,在儲物室裏找到了家庭醫藥箱,翻出一罐烏青膏,就拖著郝如菲到客廳的沙發坐好,自然而然地捋起她的袖子,對著那些明顯的淤青,抹上藥膏推開。

“身上也有許多淤青吧?你如果不記得上藥,我不介意效勞的。”

火辣辣的感覺在淤青處暈開,那些拳腳施加在身體上的痛楚被喚醒,心髒猛地被什麽揪住,極力回避的記憶又湧了上來,那隻蟄伏的怪物因為耿放歌溫柔的舉動,反而張牙舞爪起來,刺激著拚命偽裝的郝如菲。

“耿放歌!你夠了沒有!”郝如菲使勁地抽回手,難以名狀的惱怒化作怒吼,“我沒事,你不要管我好不好?”

他的溫柔對待,隻會喚起她對自己的厭惡感。

她利用了費嘉寶……本來就該承受那些責難的,不需要誰來安慰,他沒有必要對她這樣好,她沒有他想的那麽脆弱,不需要他的噓寒問暖。

“我可以什麽都不問,但不能不管你。”

耿放歌沒有意外郝如菲突然發怒失控,他知道她情緒不穩定,試圖去拉她的手安撫她,沒想到引來她更激烈的抗拒。

“啪!”

她揮開他伸來的手,好像被觸動逆鱗的龍,神情變得暴躁,眼神隨即瘋狂,吼道:“耿放歌,你不要太自以為是!我不是你的所有物,你什麽都不知道,憑什麽管我?我現在不想看到任何人,你走啊!”

她討厭耿放歌對她表現出來的溫情,她討厭自己在他麵前失控,她討厭沉澱的傷痛被揭開……因為在耿放歌眼中,她最大的價值是費嘉寶之女!

“如菲!你冷靜點!”

耿放歌對她的怒火不以為意,強勢地抱住激動的她,她掙紮著不肯安靜,他將她壓在沙發上,以曖昧之姿製住她,讓她無法再亂動彈。

“我沒資格管你嗎?如菲,你覺得我們現在是什麽關係?拍賣師和當品?經紀人和藝人?你認為隻是這樣嗎?”

他居高臨下逼視她,不容她回避閃躲,在她眼中,他隻是無關緊要的人嗎?

她以為看見她被圍攻看見她崩潰哭泣,他都能漠然置之嗎?

她以為配合她這樣若無其事粉飾太平,他心裏真的沒有感覺嗎?

如菲。

這是耿放歌第二次這樣叫她,不是戲謔的“當品小姐”的稱呼,也不是充滿占有欲的“貴重物品”代稱,他直喚她的名字,仿佛在強調他和她之間的親昵,強調他們之間關係不一樣。

明明是動了氣的冷硬聲音,卻奇異地軟化了她的掙紮,讓失控的她冷靜下來,看著他眼中的自己,無法逃避他釋放出來的溫柔。

“我們還有什麽關係?你明明什麽都不知道……”郝如菲訥訥道,當她在他麵前崩潰,在他懷裏被安慰的時候,她才發現她的脆弱,在耿放歌眼中,都是欲蓋彌彰,“你什麽都不知道,我根本就是活該。”

什麽叫做活該?

她活該被費嘉寶的影迷攻擊嗎?

“如菲,你知道的,我擔心你。”

見她平靜下來,耿放歌翻過身,將郝如菲扶起來,看見她眼中的迷茫和自責,緊緊地握住她的手,他不希望她在努力向前奔跑的時候,被他不知道的危險絆倒,像今天這樣的意外,他完全不想再看到。

“你說過相信我,既然我不知道,那你就告訴我,我不想讓費嘉寶成為傷害你的利器。”

耿放歌知道很多事情,包括十五年前費嘉寶遇空難,是為了回國給女兒慶生,所以當初輿論有將費嘉寶的死遷怒到她女兒身上,甚至有影迷公開發表言論詛咒她女兒。不過,畢竟誰都明白空難是意外,那些遷怒的聲音漸漸地消失,隻剩下對費嘉寶紅顏薄命的感慨,遺憾影後的絕代風華難以再見。

“她不可能傷害我,當年是我害死她的。”

郝如菲縮起腳坐在沙發上,單手抱著膝蓋,被耿放歌握著的手卻陣陣發涼,神情因為回憶而黯淡,永遠無法平息的悲痛在胸口叫囂著,讓她一輩子都忘不掉費嘉寶因何而死。

果然是因為這個,當年那些遷怒的聲音,變成郝如菲的枷鎖,她將費嘉寶的過世當成她的責任……可是,她完全沒義務背負費嘉寶影迷的怨憤。

“如菲,當年的空難是意外。”

耿放歌雙手合握住她的手強調,如果她認為是自己害死費嘉寶,就必須忍受費嘉寶影迷的泄憤,他絕對不允許。

“不,不是意外。”

郝如菲輕輕地搖頭,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十五年前的噩夢全是她的錯,如果他不明白,那她就讓他知道,她遭遇的刁難,全是她活該承受的,不值得他同情和安慰。

“那時她和爸爸出國拍電影,好幾個月都沒回家,本來爸爸已經抽空回來給我過生日,但我還不知足,哭著鬧著非要媽媽不可,一定要見到她,逼著她連夜乘飛機趕回來,才害得她飛機失事的,就是我害死了她。”

六歲的郝如菲,用她的任性和嬌蠻,將星光無限的費嘉寶送上死亡的歸程,誰都不會原諒她,就像她無法原諒自己一樣,害死費嘉寶這個事實,是她一輩子都要背負的原罪。

冷靜得近乎殘酷的口吻,平靜得不起波瀾的表情,她將自己定義成了殺人凶手。

當年費嘉寶遇難消息一出,娛樂圈震動,滿城悲慟,所有人都在哀悼巨星的隕落,輿論和影迷的不滿施加到促使費嘉寶回國的郝如菲身上,即使她年紀再小,也感受得到外界的怨念,然而那些怨念遠遠比不上她對自己的痛恨。

費嘉寶不隻是萬眾矚目的大明星,她更是郝如菲的母親。

她的痛苦,比任何外人都要深刻,那是深入骨髓的喪母之痛。

明明故作無謂地說出自己的“孽”,一雙眼睛卻溢滿了隨時都要哭出來的悲傷,揪疼了耿放歌的心,那不該是她的錯,她不該是被怨恨的人啊。

她對費嘉寶有著這樣的心結,他卻讓她打著“費嘉寶之女”的旗號出道,不想費嘉寶傷害她,他卻在她的傷口上撒鹽。

她是他最重要的當品,舍不得

她有任何的傷痕,即使是舊傷,他也想抹幹淨,不希望她背著這樣的桎梏,永遠籠罩在費嘉寶的陰影中。

“如菲。”他抱住蜷縮著的她,輕輕地撫摸著她的頭,心疼不已道,“你要媽媽回來,隻是因為你想媽媽,不是嗎?”

那時的費嘉寶演藝事業如日中天,常年在外拍戲,作為經紀人的郝城春是婦唱夫隨,郝如菲隻是被忙碌的父母留在家裏的小女孩,在她生日時,她想要見母親想要向母親撒嬌,是再正常不過的事了。

想念母親想見母親的她,有什麽錯呢?

“嗷嗚……嗚嗚……”

聞言,郝如菲趴在耿放歌懷中嚎啕大哭,再也沒有克製地放聲大哭,哭出她壓抑多年的悲傷和痛楚,當親近如父親都在怨恨她害死母親時,她開始深信就是自己害死了母親,就是她的任性逼死了母親,她就再也無法原諒自己了。

費嘉寶……她不隻是費嘉寶,她還是最愛的媽媽啊。

“媽媽……媽媽……”

郝如菲哽咽著聲音,在耿放歌麵前,她已經無法做任何的偽裝了,她還是那個十五年前驟然失去母親無助大哭的小如菲,那時沒人給她安慰的擁抱,沒人告訴她那不是她的錯,沒人聽得到她的渴望,隻有怨恨的目光和責怪的竊語,化作無形的網,罩住了她,讓她無法逃脫害死母親的罪名。

十幾年過去,費嘉寶成了曆史,時間撫平了許多感慨和遺憾,不再有人追究當年意外的是是非非,但郝如菲早就將自己催眠,給自己定了罪,忘記最初非見母親不可的心情,讓費嘉寶變成她的禁忌,小心翼翼地不去碰觸。

“我想她,很想很想她……耿放歌,我想再見到她啊!”

她以為她忘記了,但耿放歌提醒了她的真實心意,他了解小如菲的心情,隻有他抱住了一直渴望被原諒的她。

她與母親最後一次見麵,是在飛機失事的三個多月前,她摸著她的頭說:“菲菲,乖,媽媽很快就會回來的。”

然後,她目送著母親和父親的背影上了車,駛向機場,再也沒有回來。

“如菲,你一定知道如何再見到她的。”

耿放歌隻是撫摸著她的頭,她已經來到費嘉寶曾經活躍的世界裏,將費嘉寶藏在心中的她,肯定感受得到費嘉寶的存在,當費嘉寶不再是她的夢魘,她一定能見到她的。

手撫在胸口,郝如菲止住了眼淚,說出那些埋藏心間的痛楚,她突然覺得輕鬆許多,耿放歌的懷抱,給了她新的力量。

她明白耿放歌的意思,抬起淚水漣漣的臉,用力地對著他點頭。

她是費嘉寶的女兒,她想成為讓費嘉寶驕傲的女兒。

“OK!”

《敞開心》拍攝現場,魏浦導演滿意地喊停,主演的郝如菲立刻抹幹眼淚,對工作人員示意後,便牽著共演的小演員離場休息,劇組人員則忙著下個場景的準備工作。

作為製片人的葉海淩則和魏浦一起坐在導演監視器後,審視郝如菲完成的鏡頭。

在微電影《敞開心》中,郝如菲飾演因孩子患病而離婚的年輕單親媽媽,獨自帶著自閉症兒子四處求醫問診,然而拒絕與外界溝通、甚至連“媽媽”都不會喊的兒子,讓一直努力的媽媽絕望地崩潰了。

屏幕中的郝如菲跪坐在地,抱住玩著手指笑得像天使的“兒子”,無聲的淚滑過她憔悴的臉,眼中盡是哀傷和無力,彎曲的脊背被難以承受之重壓垮了。

可惜,不管“母親”多麽傷心欲絕,“微笑天使”絲毫感受不到她的痛苦,反而掙脫她的懷抱,推開她,自顧自地壘起積木,對垂淚絕望的“母親”視若無睹。“母親”癱坐下來,望著壘完積木推倒又開始重複堆壘動作的“兒子”,滿臉的迷惘和悲哀,她向他伸出手,但“微笑天使”嫌礙事地揮開,鏡頭最後定格在“母親”疲憊閉目,緊揪的眉頭表現出深刻的無助。

“她是個不像新人的新人。”魏浦指著監視器屏幕中的郝如菲,眼鏡下的雙眼炯炯發亮,“你看她的眼睛,睜眨之間全都是戲,表情神態渲染力十足,即使沒有台詞說明,也不會讓人誤讀她所傳遞出來的信息。海淩,與幾年前剛出道的你相比,她可以與你分庭抗禮的,是個好苗子。”

作為導演,魏浦隻向郝如菲說明她需要演出的模樣,她達到他預想之外的程度,將角色演繹得更有層次。雖然是第一次演戲,但她的演技渾若天成,意外地沒有表演的痕跡,在鏡頭前沒有絲毫的怯場,仿佛天生為此而生。

郝如菲進行角色演繹時非常冷靜,情緒卻能無聲地爆發,好像是本色演出,那種複雜的心境在眼角眉梢自然地呈現,眼神表情的轉變也很自然,著實讓魏浦驚豔。

“確實不錯,比起試鏡時的表現,張弛把握更有度了。”

葉海淩不吝肯定,若有所思地望向休息處的郝如菲,她正在跟小演員淩辰希遊戲,與鏡頭裏表現出的“母子貌不合神也離”氣氛截然不同,向來乖巧怕生的小辰希很親近她,一大一小和樂融融,竟有真實母子的感覺。而且,連小辰希笑麵虎似的父親淩雲川也加入其中,與郝如菲有說有笑,真誠得連眉眼間慣有的虛假都不見了。

淩雲川是明珠電影公司的製作總監,葉海淩以前拍攝明珠投資的電影《幻想世界》,跟淩雲川有過合作,很意外他在郝如菲麵前的放鬆狀,因為淩雲川看似平易近人,實則孤傲冷漠,典型外熱內冷。

該說郝如菲有特別的魅力嗎?

讓明珠的金牌製作人對她另眼相待,這不是普通新人能做到的。

“魏導,你怎麽說服淩雲川讓小辰希演出的?小辰希和郝如菲的對手戲比想象的精彩。”

葉海淩覺得郝如菲不像初次演戲的人,她入戲和出戲的狀態分得異常清楚,完全不受所扮演角色的困擾,仿佛她練習過千萬次,隨時可以入戲,隨時都能脫離,很多老演員都未必能做到她這種地步。

郝城春說過,如果不是寶嘉的變故,郝如菲根本不想跟娛樂圈扯上關係,但據葉海淩的觀察,完全不像郝城春說的那麽回事,郝如菲就像默默蟄伏地下的蟬,在漫長的蟄伏期中積蓄了難以估算的能量,一旦破土而出,就會聲勢逼人,誰也無法忽視她的存在。

郝如菲是蓄勢待發的蟬,她會鳴響整個娛樂圈的。

葉海淩忽然生出這般強烈的預感,他和她的正式對手戲,很快就會開始,他會親自來檢驗郝如菲的演技,確定她是不是那隻“蟬”,證實他對她的猜測。

“因為小辰希不需要在戲中喊媽媽,淩大製作人就賣我個人情。”

淩雲川答應的理由讓魏浦有些匪夷所思,不過撿了便宜他是不會在淩雲川麵前賣乖的,他直覺這部微電影會是他導演生涯的重大轉折,他不隻是會拍紀錄片而已。

現在五歲的淩辰希是個粉妝玉琢的小男生,性格特別乖巧,經常跟著淩雲川上下班,所以圈內很多人都見過。魏浦對璞玉似的淩辰希垂涎已久,不止一次慫恿淩雲川讓淩辰希出道,絕對會成為炙手可熱的童星,差點讓淩雲川跟他翻臉。

籌備微電影《敞開心》時,魏浦根據淩辰希的模樣去挑選小演員,一直挑不到適合的,於是冒著被淩雲川揍的風險,將劇本奉上請他考慮,為公益事業做點貢獻。

沒料到淩雲川看完劇本,竟然爽快地同意,甚至主動帶淩辰希去接觸真正的自閉症兒童,發揮他製作人的專長,包辦了淩辰希演出需要的所有道具,讓他這個導演坐享其成了。

“這兩個新人表現這麽出色,讓我都興奮起來了。”葉海淩翻了翻劇本,湛藍的眼眸湧動著興味之色,“魏導,下場戲是我和郝如菲第一場對手戲吧?”

“嗯,接下來都是重頭戲,你和郝如菲、小辰希和海豚,這些對手戲我都很期待。”

魏浦蠢蠢欲動,葉海淩被譽為天才型的演員,金翎電影節史上最年輕的影帝,與他搭戲,如果沒有勢均力敵的氣場,很容易讓他帶入戲被動表演,淪為他的陪襯,影響電影本身的精彩,作為精益求精的導演,可不希望一枝獨秀。

“我也期待。”

說完,葉海淩便拿著劇本走向郝如菲,他很好奇真實的郝如菲是怎樣的。

小辰希軟軟的身子偎進她懷中,趴在她耳邊講著悄悄話,說爸爸第一次送他去學校偷偷抹眼淚被他瞅見,他安慰了許久,答應有空就陪爸爸上班,爸爸才破涕為笑呢。

“辰希在說爸爸的壞話吧?爸爸會傷心呢。”淩雲川佯裝憂鬱,拉拉小辰希的手求關注。

小辰希無奈地看了眼淩雲川,乖乖回到他的懷中,對郝如菲投了個“看吧,我爸爸愛撒嬌”的眼神,完成將郝如菲當成他的朋友。

“辰希真好,爸爸待會兒給你買甜甜圈和棒棒糖。”淩雲川笑著撫摸小辰希的頭,一臉“孝子”爸爸的寵溺樣。

“不行,會蛀牙的。”小辰希嚴肅地搖頭,特別補充,“爸爸不可以偷吃。”

郝如菲搖頭失笑,羨慕地看著親密的父子倆,記憶中她和郝城春從來都是客氣有禮的,她不會向他撒嬌,也忘記郝城春最後一次抱她撫摸她的頭是什麽時候。

或許都因為從小沒有母親,郝如菲特別能理解小辰希在人前的乖巧和謹慎,不似一般小孩活潑,但異常懂事,她仿佛看見六歲之後的自己,努力掩飾自己的渴望,期待別人的關注,又怕給人造成麻煩。所以,當她蹲下身與他交流時,她的善意,他的敏感,讓他輕而易舉地接受了她,就像他們本來就是一國的。

“海淩哥哥好。”

小辰希禮貌的招呼聲讓郝如菲醒過神來,就看到葉海淩站在她麵前,對上那雙湛藍如海的冷眸,不由地正色以待,微笑問好。

“葉哥,你好。”

微電影已進入集中拍攝期,她和葉海淩見麵機會增多,他是主演兼製作人,不管有沒有他的戲,他都在片場忙裏忙外,統籌著這個臨時的小劇組。

郝如菲還沒有正式跟葉海淩對上戲,交情隻限於同劇組的前輩和後輩,並無私交,自然

也不會像新聞發布時問些沒意義的問題。

葉海淩頷首向郝如菲示意,抬手摸摸小辰希柔軟的發,道:“小辰希演得很棒,給我們的微電影增色不少。”

“他可是我的兒子。”淩雲川笑著揚眉,不掩飾驕傲勁兒,見葉海淩拿著劇本,了然道,“你們先聊,我帶辰希去吃些點心。”

“海淩哥哥,如菲姐姐,一會兒見。”

小辰希揮揮手,便跟淩雲川離開,臨時休息處一下子安靜下來,葉海淩左右看了看,不見郝如菲的經紀人耿放歌,他近來聽業界的人提起耿放歌,無意間知道他的身份,對他和郝如菲的關係有些擔心,但又不否認他作為經紀人對郝如菲的幫助很大。

“如菲。”

葉海淩在郝如菲身邊坐下,側首凝視著她,藍眸平靜得看不出任何的情緒,自然而然地直喚她的名字,用慣有的冷淡聲音問:

“你喜歡演戲嗎?”

對著那雙如海般深遠的眼睛,郝如菲有些訝異他會這樣問她。

“我看了你的鏡頭,你對情緒的收放,掌控得很自然。”葉海淩並不急著她回答他,反而說起他對她的觀感,“上回試鏡,你的爆發力和節奏感讓人印象深刻,仿佛是天生的演員,自然地將觀眾帶入戲了。”

這樣的褒獎,令郝如菲受寵若驚,葉海淩還是同輩中人人仰望的大明星,得到他的肯定,讓郝如菲對自己的演技信心倍增,不過她還是克製了內心湧起的激動,真誠地道:“謝謝你把我說得那麽好,在葉哥麵前,我還隻是個新人,要請你多多指教才是。”

她喜歡演戲嗎?

這個問題,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葉海淩,她不喜歡演戲,可她又一直在演戲。

“那你喜歡演戲嗎?”

葉海淩又問,並沒有被她的恭維迷惑,直覺她在逃避,因為她和他一樣是演藝家庭出生,從小浸染在那樣的環境中,耳濡目染,不可能真正跟這個圈子撇清關係的,所以,郝如菲不可能像郝城春所說,對娛樂圈唯恐避之不及。

他的認真讓郝如菲意外,赫然想起葉海淩以前的合作對象對他的評價:敬業誠懇,熱愛演藝事業,不喜歡有人抱著遊戲的心態來演戲,對工作精益求精,但不會讓人覺得吹毛求疵,反而叫人忍不住肅然起敬,跟他演戲受益匪淺,同時也是種享受。

葉海淩知道她為了寶嘉事務所才出道,所以要確認她是否喜歡演戲吧?純粹為名為利而演戲,應該是他所不恥的吧?

“我……”郝如菲正視著葉海淩,深邃幽遠的藍眸,有種撼人心魄的威嚴,攫取了她的注意力,竟然讓她無法口是心非,誠實地回答他,“我很喜歡演戲。”

從來沒有人問過她喜不喜歡演戲,她也沒讓任何人知道她喜歡演戲,因為她早就用演技將真實的自己藏得嚴嚴實實,在耿放歌麵前崩潰時現出了“原形”,這回又在葉海淩的目光中袒露了心意,莫名地讓她慌張起來。

她不習慣被人看清楚,那會讓她沒安全感。

“喜歡多久了?”葉海淩一點都不意外她的答案,望著她閃爍起來的眼睛,伸手按住她的肩膀,“我也喜歡演戲,從小就喜歡,這是件讓人越來越上癮的事,對吧?”

越來越上癮……

葉海淩隻是看過她演戲而已,為什麽好像已經看透了她呢?

“很久。”郝如菲垂下眼簾,已經無法正視似乎洞悉一切的藍眸,搭在她肩上的手似有千斤重,可又有種穩如泰山無法撼動的感覺,仿佛他將他的信念注入其中,讓她真實地麵對自己,告訴他真實的想法,“演戲的確是件讓人上癮到忘記痛苦的事。”

沉浸於模仿他人的人生,掩飾自我,常常讓她忘記最初那個有著渴望的郝如菲。

果然……她是費嘉寶的女兒,並不是隻會炒作的星二代。

“如菲,你不是問我為什麽維護你嗎?”葉海淩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肩,稍稍彎起了嘴角,冷峻的麵容瞬間柔和許多,“我喜歡喜歡演戲的人,而你就是這樣的人。”

郝如菲像他的一個朋友,但比起那個不再演戲的朋友,郝如菲才是真正愛演戲的人。

他並沒有看錯她,即使最初是在網絡瘋傳的那些角色扮演照片上認識郝如菲,她的扮相各異,大多都沒有露出全部的臉,但是她的眼睛,充滿了戲感,有著忍耐和克製,似乎不想丟人現眼,然而更多的是沉浸在角色裏的純粹,卻又極力掩飾不讓人發現她在享受扮演他人……讓他對她充滿了好奇,究竟費嘉寶的女兒是個怎樣的人?

在醫院初次見到郝如菲,她與媒體曝光的分裂形象完全不同,沉靜隱忍但故作淡定,那樣子他太熟悉了,太像他朋友,隻是看過她演戲,他才確定,她跟他朋友不同,她是真愛演戲才演戲的,並不隻是為了給自己戴上麵具。

他看得出她喜歡演戲,因為她偽裝得太拙劣嗎?

“是嗎?不覺得我很虛偽嗎?”

郝如菲不自覺地攥緊桌上的劇本,葉海淩太敏銳了,她在他麵前仿佛是赤裸裸的,連掩飾假裝都不能,這種被看透的感覺讓她無所適從。

越野說她虛偽,假裝對娛樂圈不感興趣,實際上比任何人都懂得娛樂規則,他一點都沒有說錯,真實的自己連她自己都討厭,所以她才藏起那樣的自己。

“承認自己虛偽的人不叫虛偽,而是坦率。”聯想到郝城春提到郝如菲時的表現,葉海淩隱約明白是什麽回事,便不再多問,隻是翻開了劇本,“如菲,演戲是件上癮到令人開心的事,並不是為了忘記痛苦,我很期待和你演對手戲。”

演戲會開心嗎?

假裝自己是別人,能獲得真正的開心嗎?

郝如菲盯著劇本,喜歡演戲被他看透之後,她似乎不需要在他麵前偽裝演戲隻是工作而非愛好,當他說期待,她本能地蠢蠢欲動起來,她想知道跟他演戲是不是像其他人說的那樣是種享受,而不是她用來忘記痛苦的方式。

郝如菲和葉海淩的對手戲。

郝如菲飾演的絕望母親,爬上了高樓,被葉海淩飾演的海豚馴養師直接拽倒在地,她發瘋地打他踢他:

“放開我!你憑什麽救我!你走!不要管我!”

葉海淩按住她的雙手,她的掙紮她的痛苦她的無助,全落在他眼中,他用柔軟的聲音安撫她:“你不想要希望嗎?隻要活著,一定會有希望的。”

“不!我累了!希望隻會讓我絕望!我沒辦法麵對孩子,我受不了了!”

她情緒激動,但提到“孩子”兩個字,手停止了掙紮,臉色更加晦暗,她試著讓海豚馴養師幫忙治療孩子,可孩子完全不配合,反而對她發脾氣,躲起來不肯見她,隻有她離開,他才像平時一樣自娛自樂。

孩子不要她不認她,而且自閉症越來越嚴重,她已經心力交瘁,實在太累了。

“如果你連孩子都能放棄,那我也不會多事。”他緩緩地起身,冷冷地看著要死要活的她。

他的眼睛冷得像冰,透露出失望,失望於她的自私,拋棄骨肉血親,隻求解脫,讓他鄙視地不屑再伸手相助,他覺得她不像母親。

母親該怎樣?

扔掉孩子不管的母親,還是母親嗎?

她的孩子……

他的冷漠讓她驚醒,緩緩地從地上爬起來,跪坐在地,無助地看著向她伸出援手的人,終於像抓住救命浮木般,抓住他的褲腳,抬起湧淚的眼睛,啞著聲音,道:“幫我,幫幫我。”

她太累了,一個人扛著重擔走過千山萬水,卻發現自己的無能為力,終於讓重擔壓垮了。

他是她眼前的一道光,她對他敞開心,向他求助,再給自己希望,即使還會絕望。

他蹲下身,扶起了她,隻是對她微笑,眼中滿是篤定和溫柔。

她望著他的眼睛,漸漸地平靜下來,耷拉下的腦袋疲憊地靠在他肩膀上。

不知何時回到片場的耿放歌,拿起手機拍攝郝如菲和葉海淩的照片,看他們兩個在鏡頭下完全入戲的模樣,那樣渾然忘我的郝如菲讓他有些驚訝,她絲毫沒有被葉海淩的氣場壓住,反而有種憋足了力量暗自較量的堅韌。

作為金翎電影節最年輕的影帝,葉海淩的演技是有口皆碑的,然而初出茅廬的郝如菲,在他麵前真有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倔強,跟葉海淩演對手戲,不但沒有被他鎮住,反而有勢均力敵的感覺,郝如菲完全不怯場地跟葉海淩飆起戲來。

耿放歌研究過葉海淩的作品,他有強烈引人入戲的特質,就算演對手戲的演員在其他戲裏演技一般,但跟葉海淩演時絕對會超常發揮,情緒神態眼神變化都被葉海淩帶著走,雖然演技被激發出來,但光芒卻會被主導的葉海淩壓住。

所以耿放歌才一直對郝如菲強調,在葉海淩麵前絕對要自信,要有自己的氣場,即使是新人也不能在演技上示弱。

看著在不同場景中,不斷變換著情緒與葉海淩對戲的郝如菲,耿放歌竟然覺得陌生,難以置信她居然真有與葉海淩相抗衡的氣勢,兩人的對戲實在太精彩了。

郝如菲的演技……比他想象的好很多,情緒掌控張弛有力,情感演繹也很細膩,除了在走位入鏡方麵因為經驗不足有時需要NG,好在這次微電影拍攝方式完全跟電影沒兩樣,多台攝像機同時捕捉畫麵,並不會錯過精彩的表情,後期剪輯出來的影片會更棒的。

耿放歌低頭看了下公事包內的劇本,那是最近幾天他為郝如菲在洽談的幾部電視劇,他突然遲疑了。

他知道郝如菲真實的模樣,她並不是隻為了錢進入演藝圈,她更想成為第二個費嘉寶,費嘉寶是電影演員,他要想辦法讓郝如菲像費嘉寶那樣,在大屏幕上發光發熱,成為真正的電影演員。

手指滑動手機屏幕,那一張張郝如菲和葉海淩在一起的照片,已經沒了最初他讓郝如菲進行角色扮演時,她流露出來的忍耐,反而感覺到她享受的姿態。

如果葉海淩能帶郝如菲進入電影圈……作為經紀人的他,應該更加主動點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