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采薇_第十一章 意氣素霓生 (4)

礦場的事,並不適合外傳,蘇詡看到孫奕之的神色,便知道事有不諧,將手頭的傷員包紮好,交給藥童,剩下的病人都打發去那兩個醫師處,也不管他們如何怨聲載道,領著孫奕之直接從後院離開。

孫奕之見他屏退了左右,便將礦場的事一一告之,蘇詡聽了一會兒,便皺起了眉頭。

“會嵇山礦場?伍相國知道了嗎?”

“不知。”孫奕之雖然有些意外他對伍子胥的稱呼,那可是他的親姑父,但也能聽出他話中意味,“蘇兄莫非知道些什麽?”

蘇詡瞥了他一眼,輕哼一聲,倒是毫不避諱地說道:“五個月前,會嵇山礦場那邊送來些病人,據說是發現一條新的礦脈,裏麵的礦石硬度極高,是練劍的極品。隻不過,凡是接觸過那些礦石的人,從礦奴到監工、鐵匠、鑄劍師……都得了一種怪病,不出七日,便會渾身血脈枯竭而亡。”

“什麽?我怎麽不知道?”

孫奕之愕然地看著他,心底突然升起一股寒意,“那毒礦……現在如何了?”

蘇詡說道:“應該是封了,從上月起已經沒有同樣病症的人出現。礦場一事,素來由伍相國派專人負責,如今那邊出事,你們最好還是先通知伍相國一聲,若是下麵的毒礦再被人掘開……”

他說著,冷冷地望著孫奕之,麵無表情地說道:“別忘了,如今姑蘇城中還有些什麽人。”

他的眼睛顏色有些淡,眸子隱隱還有些淺淡的灰色,顯得格外的冰冷陰寒,饒是身經百戰的孫奕之,被他這一眼看得也不禁打了個冷戰,急忙點點頭,“隻是我如今身邊無可用之人,還請蘇兄幫忙,派人捎個口信給伍相國。礦場那邊,還是你我盡快趕去看看的好。”

蘇詡盯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忽然嘴角彎起,扯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冷冷地說道:“小孫將軍還真是會算計。阿霖!”

他剛一出聲,先前那個少年便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恭恭敬敬地向兩人行了一禮,“在!”

蘇詡淡淡地說道:“你拿著我的名帖,速去伍相國府上,求見大公子即可。就說……我和小孫將軍去會嵇山礦場,讓他看著辦。”

阿霖應了一聲,轉身就走,壓根沒追問這沒頭沒腦的話會不會引起歧義。他隻負責傳話,不負責解釋。

孫奕之卻不禁苦笑了一下,他是沒人手不假,但也不至於真的連傳話都得蘇詡代勞。他隻是想趁機將蘇詡拉得更近一些,畢竟伍相國的人連如此重要的事都瞞著孫家,讓他心裏不舒服之餘,總歸還有些疑問。

伍平邀請公子宓來訪,並未提前告之。

公子宓和田靖遠涉嫌清風山莊滅門案,伍家到如今未有一言半語的解釋。

盡管伍子胥和孫武當初一同輔佐闔閭,文武相濟,征伐楚越,兩家素來交好,若是雅之不曾出事,及笄後或許就會嫁入伍家。可如今,他居然發現,本該無比親近的世交,卻有這麽多與他相關的秘密,心裏的

滋味,自然不怎麽好受。

而蘇詡的態度又如此奇怪,非但沒向著他的姑父,反倒對他坦言相告,倒是讓他生出了一線心思,下意識地便想將此人拉入自己一方,與那邊的關係撕得越開越好。

可蘇詡也不是傻瓜,一句話就戳破了他的心思,居然幹脆地向那邊表達了自己的立場。孫奕之反倒摸不清他的想法,隻是隱隱約約覺得,蘇伍兩家盡管是姻親,這關係似乎並非如表麵看起來那般親密啊!

兩人出了軍醫營,早有人給他們備好了馬匹,蘇詡看了眼牽馬的小兵,顯然是孫奕之帶來的親兵,上馬之後,瞥了他一眼,丟下冷冷的一句:“沒人?”說罷,壓根不看他那尷尬的臉色,也不等他回話解釋,便拍馬而去,直奔會嵇山。

孫奕之曾經與他同行過一次,原以為他馬術平平,這次才發覺,上次他以為是照顧人家的技術,卻是人家在遷就他的速度。

蘇詡看似文弱,真得縱馬飛奔之時,卻絲毫不遜於長勝軍中的騎兵。吳國身處南方,瀕湖臨江,水軍與戰車步軍人數遠超過騎兵,軍中的騎兵也大多是傳令通信之用,尚無北方燕晉秦國那等赫赫鐵騎。

孫奕之是自幼遊學諸國,也曾在北方待過幾年,所以學得一身精湛的騎術,方能在上次殺入齊軍時單槍匹馬就踏營奪首,青青的騎術完全是天賦,跟著他有樣學樣才會那般犀利。蘇詡的騎術卻完全超出了他的預料,畢竟吳國世家承平已久,以周禮文教傳家,如他這等學醫術當仵作騎馬從軍的,還真是個異類。

不論他如何意外,蘇詡的騎術好倒是讓他省心不少,兩人一路疾馳,很快便到了會嵇山下的守山營駐地。

司騫塵已經帶著庚字營將山下團團圍住,兩人趕到時,被人攔下。孫奕之亮出令牌才能入營,看到營地已被打理得頭頭是道,戒備森嚴,他心中也暗暗點頭,公孫勝給他的人,果然並非尋常之輩,領兵整軍之道明顯承襲孫武一脈,讓他不禁心生感激。有了這些人,他才能放開手去做些事,揪出那些藏在黑暗中的人,為清風山莊上下數百口人報仇。

蘇詡習慣性無視軍營的其他部分,一眼就看到營中的空地上擺著的上百具屍體,從神箭奚夷到守將伍涇,從被撕咬得四分五裂的屍體,到被踩踏得不成人形的屍體。連負責清理的士卒都有些受不了跑去嘔吐的,他卻好不動容地一具具看過去,還時不時動手翻檢一番,最後,還是停在了奚夷的屍體前,看著他不肯閉合的雙眼,從那雙眼中的驚駭與難以置信,可以想象出,他死得有多麽難以想象。

相比那些被撕爛踩爛的屍體,奚夷的屍體算是比較完整,一劍穿心,心口處卻是個近乎橢圓的血洞,傷口處的皮肉翻卷,由後心貫穿至前胸,體內所有的血液似乎都從這個洞口流盡,以至於傷口處如今都有些發白。

奚夷的聲名,是從沙場上殺出來的。

單論箭法,就算孫奕之也比不上他,更何況,他還帶了上百個箭手在此地操練,

雖說不是個個都算神箭手,但也都是軍中好手。如今這一百五十名箭手和他,全都折在會嵇山下,對於長勝軍來說,不啻於丟了一座城池的敗績。

孫奕之也沒想到奚夷在此,還會大敗,看到蘇詡的臉色古怪,他也過來看了一眼,等看清楚奚夷身上的傷口時,臉上不禁也露出了訕訕之色。

別人的劍傷,他未必都能認得出來,可眼前這個劍傷……他想說不認得,真的很難。

在齊軍大營中丟了腦袋的田莒,心口也有這樣一道劍傷,一劍穿心,毫無花俏。

青青的劍,就如同她的人,輕靈飄忽,疾若閃電,永遠讓人捉摸不透,猝不及防。

從聽到那些人對“山神”的描述時,他就猜到是她,如今看到這個傷口,更加確認無疑,隻是心中發苦,說不出是什麽滋味來。

兩人從一開始,就是敵非友,她三番兩次地坑得他失去軍職、遭受責罰,最後甚至家破人亡。盡管如今知道清風山莊的事並非她本意,後來那些人更是早有準備,有沒有她,孫家都免不了有此一劫,可他心中,還是免不了對她有些介懷。

直到她搶出雅之的屍體,找出真凶線索,居然還陪他一起殺入齊軍大營,千裏奔襲血戰通宵的過程中,兩人互為倚仗,將後背交給對方時,從未有過絲毫的猶豫與懷疑。那種血裏火裏殺出來的感覺,是多少言語都無法表述的。

隻不過,就算如此,也無法改變兩人所處的立場。

所以在她那般粗糙的金蟬脫殼離開時,他盡管有些不快,還是幫她善後,順手又捅了公子宓一劍,最後甚至還鬆了口氣,以為她離開了,或許就再也不見,再也沒那些左右為難恩怨糾葛的煩惱。

可沒想到,一轉眼,她居然又鬧出這樣的事來。

奚夷出身於伍相國門下,也曾在孫武帳下聽令,孫奕之還曾向他討教過連珠箭術,如今卻被青青所殺。就算是各有立場,他也不能再如盜劍一事般輕易帶過不提。

血瀅劍畢竟是青青阿爹所鑄,孫武也曾說過,這把被血咒封印的神劍,若非至親血脈,根本無法破解,如今物歸原主,他也沒什麽可說的。

孫武之死,固然是因她而起,可死因終歸於那些人所下的劇毒,她隻是把被利用的劍。

那些事都能找到緣由,唯獨奚夷的死,孫奕之看得出來,這就是青青親手所為,毫無虛假。

蘇詡見他站著發呆,半天都不言不語,臉上更是一陣青一陣白的變幻莫定,打量了一番之後,低聲問道:“你認得凶手?”

孫奕之一個激靈,清醒過來,果斷搖頭。他認得的,不是凶手,隻是那個如精靈般的女子。

蘇詡皺了皺眉,剛想再問,忽然聽得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顯然有人縱馬入營,飛奔而來,連營外的士兵居然都未曾加以阻攔,讓那人直闖進來,他一回頭,果然看到了預料中的人,不禁眯起眼來,冷冷地說道:“伍大公子,來得真快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