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露_第二章 寒更傳曉箭(6)
“九歌?”
文種霍然變色,回頭看看此處與書房相隔數十尺之遙,那女子竟能聽得他們在房中之言,這等本事,簡直匪夷所思。
他顧不上跟範平多說,急匆匆地回了書房,告訴範蠡,“那位姑娘居然在和光園門口就能聽到我在這裏說的話,她一聽到我說起九歌的事,轉身就走了。這可如何是好?”
範蠡雖目不能視,但也能想象得出文種此刻的表情,有些無奈地輕歎一聲,說道:“孫武中毒,正式因為她……隻怕她原本一直以為是離火者下的毒,那人是她師兄,就算有多少怨氣也得忍著。這會兒知道真凶,能不急嗎?”
“啊?你為何不早些告訴她?反倒自己背這個黑鍋?”
文種愕然地看著他,在越國眾臣之中,他主內政,範蠡則主外交。之前若非範蠡跟著勾踐共赴吳國為奴三年,其間用盡心思,說服勾踐忍下一時之辱,方能安然回國。離火者就是他一手打造出來的,怎麽會甘願背這樣的黑鍋?
範蠡稍稍轉了轉頭,雖然看不見,但還是轉向他說話的方向,緩緩說道:“若是我主動說出來,隻會被人當做推卸責任,她也未必肯信。而她自己發現得越晚,就越會被自己誤會我們而慚愧歉疚,如此一來,再談及學劍之事,豈非事半功倍?”
文種看了眼門外,發覺醫師已經在他出去接青青的時候離開,這會兒周圍真是空無一人,方才心有餘悸地說道:“話雖如此,隻是這位姑娘如此任性,日後若知道你算計她的話,怕是不好相與。”
範蠡伸手摸了下自己眼上包著的布條,微微一笑,“子禽大可放心,她雖任性,但心底純良,不會有事的。”
文種搖搖頭,有些感歎地說道:“你還是小心些吧!這位姑娘的劍法絕妙,行事全隨心意,一言不合便動刀動劍的,你可沒見,辟邪的腦袋都被掛在館娃宮飛簷之上,這種女子,還是少招惹為妙。”
範蠡嗤笑一聲,伸手在早間送來的竹簡上慢慢摸著,青青既已知道九歌,早晚會遇上他們,那是不是該先給她一些資料,讓她有所準備呢?姑蘇那邊傳來的消息,九歌中人曾經挾持歐鉞謀求《孫子兵法》,結果卻被青青一劍當場斬殺,楚越之間的聯盟原本就僅止於滅孫一事,彼此之間的勾心鬥角,至此已扯到了明麵上。
那些人一開始認定青青也是離火者,堅持要他們給個交代,範蠡根本不予理會,讓他們有本事,就自己去找青青。
他的手忽然頓了頓,青青居然會主動來找他,這是一,聽到九歌之名,便果斷走人,這是二,兩件事同時發生……是不是意味著,九歌已經來了越國,而青青已經知道。
一想到這裏,他就有些坐不住了,“子禽兄,讓石藏查一查,這兩日是否有陌生人進入諸暨,尤其是楚人。”
文種一怔,“你是說,九歌已經來了?”
“十有八九。”範蠡點點頭,“青青殺的那人是九歌東君,乃是九歌之首東皇之子,依照九歌的規矩,想要繼位東君者,必先為亡者報仇血祭。來者不善,善者不
來,這些人手段陰毒,未必敢正麵挑戰,須得小心提防為上。”
文種答應之後,又叮囑他好生休養,否則範蠡手頭那些事務都壓在他身上,就算累死也做不完。
範蠡送走了文種,想了想,還是讓範平前去趙家看看,青青的異常表現,總是讓他有些放不下心來。這個完全按常理行事的女子,總是會做出一些打破常理之事,而如今的越國,尚經不起太大的風浪。
青青衝出範府之後,一氣跑出數裏,滿腔的怒火越燃越烈,幾乎要爆發的時候,忽然想起一個問題——司時久隻說九歌的人會來,來得是誰,何時到,到哪裏……統統沒有說!
她如今壓根不知道那些楚國人在何處,這一肚子的火氣,居然無處發泄!
這一口氣跑到了江邊,她才回過神來,氣惱了一陣,隻得先回家再說。畢竟阿娘和歐大娘都在家中,九歌的人既然能找到越國來,自然也能找到她家去。就算之前讓範蠡留下的越國劍士留心警戒,她還是有些放心不下,畢竟九歌名聲在外,絕非尋常劍士能擋得住的。
更何況,那些人之前就有挾持歐鉞的記錄,拿阿娘來要挾她的事,這些人絕對能做得出來。
想到此處,她都有些後悔去找範蠡,她應該在司時久報信的第一時間,就該帶著阿娘先走為上。先保證了阿娘的安全,再慢慢跟那些熊人算賬。
可凡事總會朝著最壞的方向發展,青青剛一走近自家,遠遠地聞到空氣中飄散過來的一股血腥氣,當即就覺得一股血氣直衝上頭,當即腳下生風,以最快的速度衝進家門。
剛一進門,看到一個男子正扶著阿娘朝房中走去,她不假思索地拔出血瀅劍,就朝著那人刺了過去。
“放手!”
“住手!”
青青的劍法之快,等聽到韓薇驚怒之聲時,劍尖已刺入那人的肩頭,幸好那人的反應也夠快,及時朝前一撲,躲過了那淩厲的劍風,饒是如此,肩頭亦是被刺出一道血槽,半邊身子瞬間被鮮血染紅,整個人也栽倒在地上。
“糟糕!”青青心中暗叫一聲,從阿娘方才的神情口氣上,她就知道自己搞錯了。
果然,韓薇一回過神來,就狠狠瞪了她一眼,“還不趕緊給聶公子止血?今日若非有他,阿娘就見不到你了!你居然還恩將仇報,真是……”
“阿娘,我知道錯了!”青青一定神之際,眼神在院中一掃,看到那一地的屍體,就知道大致發生了什麽事,隻是怎麽也沒想到,這個救了阿娘卻被自己一劍刺傷的人竟是燕國的聶冉。她曾在試劍大會上見過這位燕國的遊俠,也曾聽孫奕之說過這人“十步殺一人,一夢絕塵去”的名號,卻怎麽也沒想到,他居然會到自家來。
司時久明明說的是楚國和燕國的間客,難道這年頭的遊俠兒,也會去做這種見不得光的事嗎?
盡管有一肚子的疑問,青青還是趕緊給聶冉點穴止血,又拿了金創藥來給他敷藥包紮,隻是要他脫去半邊衣衫露出肩膀之後,韓薇就果斷接手,隻讓她在一邊看著,也不肯讓她
再替人“療傷”。顯然是之前她給孫奕之療傷的事,已經在阿娘心中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印象,讓她怎麽也不肯再讓女兒一錯再錯下去。
聶冉卻一直沒有說話,就連上藥之時,那藥粉撒上去有些刺痛,他也不過是皺了皺眉,嘴角微微抽了抽,連哼都沒哼一聲。一雙上挑的桃花眼,定定地盯著青青,狹長的眼中黑眸如星,看的她渾身都不舒服,若不是阿娘就在他身邊為他包紮傷口,她肯定戳瞎這對亮得晃人的眼睛,才能一解心頭之氣。
韓薇剛給聶冉包紮好傷口,一回頭就看的青青瞪著聶冉,一臉氣勢洶洶的表情,立刻皺起眉來,教訓道:“出了次門,就連阿娘教過你的規矩都不記得了嗎?聶公子遠來是客,還救了你阿娘,你冒冒失失傷了人不說,還如此無禮!還不向公子賠禮?”
“呃……”青青支吾了一下,扁扁嘴,沒好氣地說道:“阿娘,你怎麽就知道他跟那些人不是一夥的呢?我才收到消息,說楚國和燕國的間客要來找我麻煩,他可是燕國人,說不定跟那些人都是一夥的,故意演戲來哄騙我們呢!”
聶冉的嘴角翹了翹,露出一抹嘲諷的笑意,還沒開口,就見韓薇伸手敲了下青青的腦袋。
“胡說八道!聶公子是你阿爹的故交之後,正是收到消息有人要對付你,趕來報訊,正好遇上這些人。唉,你這次出去,到底招惹了多少麻煩?為何連楚國和燕國的間客都要找你?”
青青一怔,看了聶冉一眼,訕訕地說道:“我哪知道啊!或許他們也跟越王一樣,想要得到我所學的劍法吧!”
韓薇皺了皺眉,忽然想到青青那天從那把殘刀中找出來的魚腸劍和孫武到《兵法十三篇》,這些東西,人人求而不得,可她們卻避之不及。當著聶冉不便明說,她也隻能含糊地說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如今知道教訓了?”
青青尚未說話,聶冉卻搖了搖頭,不讚同地說道:“人無害虎心,虎有傷人意。這並非青青的錯,那些人心懷不軌,無論青青怎麽做,都會找上門來。與其整日堤防,不如主動出擊,將這些人殺個幹淨了事。”
青青沒想到這人不說則已,一說竟如此霸氣,殺人滅口之事都能說得如此輕描淡寫,難怪院中那些人無一活口,真是人如其名。
韓薇聞言一個激靈,她方才被嚇得夠嗆,擔心聶冉被青青所傷,幾乎都忘了他剛出現時橫掃一片的殺氣,若非他及時亮出聶淵的信物,她也會將他和那些人當成一夥,在鄉間生活了多年,她幾乎忘了,當初她與趙戩逃出晉國時,同樣一路的腥風血雨,若非聶淵相送,他們早不知死了多少回。
聶淵本就殺人無數,這帶出來的徒弟,真是比他有過之而無不及。
她完全不知道,如今在諸國間客心中,她那纖纖巧巧的女兒,殺氣和名聲,已經不在聶冉之下。
她隻看到,青青在聽到聶冉這句話時,眼睛也驟然一亮,亮得讓她情不自禁地心慌起來,一種莫名的擔憂,瞬間浮上心頭。
而事實也證明,她的擔憂,絕非空穴來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