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露_第一章 歸燕識故巢(3)
範蠡望著麵前這個身穿青布衣裙,梳著兩條麻花辮的女孩,竟有些遲疑起來。
麵前的少女委實太過年輕,不過十五六歲的豆蔻年華,清秀的麵容還帶著幾分稚氣,身形如此纖細瘦小,哪裏像是身負絕技之人。
“敢問姑娘可是趙家青青?”哪怕這少女的口氣再無禮,但素來的修養,還是讓範蠡保持了君子風度,彬彬有禮地說道:“聽聞姑娘獵殺苧蘿山中惡虎,為民除害,大王命我等送來三千錢,帛十匹,以作嘉獎……”
“你們聽錯了,拿回去吧!”
青青冷淡地擺擺手,毫不客氣地說道:“我不過是個放羊女,哪裏能殺得了猛虎。無功不受祿,這些東西你們還是拿回去吧!”
她這麽一說,跟著範蠡來的一群人,頓時都愣住了。
原本那些人一見到青青本人,就不信她是那個傳說中能上山打猛虎,下湖鬥惡蛟的女中豪傑。原以為會見到個膀大腰圓如壯漢般的粗莽村婦,可沒想到,麵前這個瘦瘦小小的少女,看著風一吹都能倒了,怎麽可能打得了猛虎?隻怕那老虎一聲吼,就能嚇得這小姑娘魂飛魄散了。
範蠡聽她這麽一說,非但沒有失望,反倒若有所思地多看了她幾眼。他並不似其他人,但看人的外表,需知當初刺殺吳國第一勇士慶忌的刺客要離,就是個不足五尺的病漢,正因為其貌不揚,誰也沒看出他的本事,才能趁其不備,一鳴驚人。
而眼前這少女,看似弱不禁風,可那挺直的腰背和亮晶晶的雙眸,在他們這一行人前全然沒有尋常村姑那種畏怯之色,那種由內而外自然而然的凜冽鋒芒,並不是尋常人能看得出的。
“你們先回去,不必等我。”
範蠡稍加思索,還是揮手讓隨從們拿著備好的禮物和越王賜下的物品離開,自己則上前幾步,幾乎走到她的麵前,方才停下腳步,微笑著溫言說道:“殺不了猛虎,卻殺得了齊軍大將,青青姑娘一身本事,又何必隱瞞呢?”
青青不想他說得如此直接,隻是口氣溫和可親,再加上他一笑之際,有若春風拂麵,荷花初綻,讓人怎麽也生不出半點怒意和敵意,甚至會覺得那笑容親切動人,不自覺地卸下心防。
“什麽意思?”
範蠡衝她拱手一揖,正色道:“事關姑娘母女安危,故不能公開姑娘的功績。範蠡隻能在此謝過姑娘在姑蘇援手之恩,若非姑娘出手相助,隻怕姑蘇離火者如今已所剩無幾。”
青青一聽這話,就恨得牙癢癢,她是幫了素錦,救了歐鉞,甚至被他們哄著去行刺孫武,可主動幫忙和被人利用,完全是兩回事。若非事關歐鉞,她根本連提都不想再提起在吳國發生的事。
“謝?你們別再找我,我就謝天謝地了!範大夫,青青不過是一介村野草民,當不起大人如此厚待,請回吧!”
範蠡沒想到話說得如此明白,她非但不喜,反倒露出了厭惡之色,不禁有些意外,眼見她轉身就準備回去,也顧不得
許多風度,急忙追上去說道:“姑娘留步!姑娘摧毀會嵇礦洞,救得萬千礦奴,這等不世奇功,讓我等深感敬佩……”
青青猛然停下腳步,霍然回頭,“你有完沒完?我都說了與我無關……”
範蠡沒想到她說停就停,差點撞在她身上,盡管及時止步,還是踏入她身前三尺之內,距離越近,就能越發清楚地看到,她揚眉之時,眼神有若實質,犀利如劍,連他都情不自禁地在她目光一掃之下,後退了三步,心中更是篤定,她便是自己要找的人,任她如此無禮,亦是不急不躁,一反之前的緊追不舍,輕輕一笑,說道:“既然姑娘無心,某今日不便打擾,就此告辭!”
說罷,他深深一揖,轉身便走,反倒是剛準備動手的青青滿腔的火氣一下子撲了個空,目瞪口呆地看著剛才還喋喋不休的家夥就這麽一轉身,施施然離去,走得如此瀟灑,完全不似剛才那個沒完沒了的家夥。
青青看著範蠡的背影,眼角跳了跳,忽然覺得,這人方才眉梢眼角那種看似溫雅的笑容,隱隱有些眼熟,竟好似那個曾經坑過自己好幾次的家夥……這些滿肚子心眼的家夥,連笑起來都這麽像!她打了個冷戰,對這種人,還是敬而遠之的好。
趁著阿娘還在休息,青青趕緊收拾了一遍屋子。說到收拾,倒也不用她清掃,韓薇本就是個愛潔之人,每日都將屋中打掃的幹幹淨淨,隻是青青離家日久,一回來,就先翻箱倒櫃地“收拾”一番,發覺她臨走之前,偷偷賣羊留下的錢,居然還剩了不少,阿娘給她還新作了兩身衣衫,她不禁有些發愁起來。
看到範蠡,她算是明白,自家院裏的水井,破舊的屋頂都是什麽人給修整的。
阿娘原本從不管她上山的事,她昔日一早吃完飯就上山牧羊,連中午都不回家,在山中習劍砍柴,順便打獵,到日落方才下山。哪怕偶爾受點小傷,隻要她自己處理好,阿娘頂多說她幾句。這些年來,就算阿娘知道她在山中不單單是砍柴打獵,也不曾多問過一句。可今日,阿娘卻問及她的師承……
在吳宮中,素錦請她指點離火者劍法之時,也曾旁敲側擊地問過她的師承,她當時壓根沒說,且沒想到,阿娘也會問。
青青歎息一聲,無奈地苦笑了一下。
阿娘的心思,她不問可知。
越王如今還是派範蠡上門嘉獎求請,一副禮下於人的姿態,可若是一拒再拒,他直接以一國之主的身份下詔征召,她們母女還能如何抗拒?她就算劍法再高超,也是一人之技,而非一國之敵。更何況阿娘身子不好,手無縛雞之力,根本經不起這等驚嚇。
連孫武那等舉世無雙的人物,都逃不過家破人亡的命運,她們孤兒寡母的,又能如何?
施夷光原本還讓她遇到難事可去求諸範蠡,她如何知道,如今來為難她的,就是他。
這人風度姿儀俱佳,三言兩語,就能激得她心煩意亂,最後偏偏一笑而去,反倒讓她拿不準他下一步會做什麽。
青青從包袱中拿出殘刀,解開上麵纏著的布條。看到上麵斑駁的鏽痕和幾乎如鋸齒般的刀刃,她忽而心中一動,這把刀她也就用過一兩次,並非血瀅劍那般無堅不摧,這上麵的缺口,好幾處都是這次新添的,可見並非什麽寶刀。可孫武非但將此刀供於神機樓中,還珍而重之地將它送給她。
當時他看著這把刀的神色……青青握緊了刀柄,無意識地用力一扭,那黑黝黝毫不起眼的刀柄,竟然微微轉了一下,似有鬆動。
能轉動?
青青一不做二不休,幹脆繼續用力,那刀柄非金非鐵,也不知是用何物鑄成,原本看似與刀身渾然一體,可這會兒在她的暴力之下,愣是扭轉了幾圈,發出令人牙酸的“吱吱”聲,最後她用力一拔,終於將刀柄拔了出來。
“呃……”
看著刀柄掉出的一卷薄絹,還有這古怪的刀柄內露出的另一截短匕,青青不由一怔,剛拿起那卷絹帛,入手隻覺清涼絲滑,如水輕柔,薄薄的一卷,卻不知有多大,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還沒來得及打開,就聽得身後傳來韓薇的聲音。
“青青,這是何物?從何而來?”
青青猛然回頭,發覺韓薇不知何時已經醒來,正好走到自己身後,而她方才專心折騰這把殘刀,居然沒注意到身邊的動靜,不覺有些汗顏,但念及孫武曾經對她提及與阿爹阿娘的淵源,倒也不隱瞞,一五一十地將自己受歐鉞所激,前去行刺孫武,卻被他識破,兩人不打不相識,卻沒想到,自己一時衝動,還是被人利用,害死了孫武。
韓薇沒想到女兒這一去,竟然做出如斯大事,一時間聽得心潮起伏不定,最後在青青身邊坐下,從她手中接過那把短匕,隨手抽出一根發絲,放在短匕刃口,輕輕一吹,便斷為兩截。
青青還是第一次見識這等“吹毛短發”的寶劍,她的血瀅劍若非有她的內力加持,與廢鐵棍一般無二,別說吹毛斷發,連刃口都沒開。可更想不到的,是阿娘居然有此見識。
“阿娘……你認得這劍?”
韓薇並未回答,反而又拿起那卷薄絹,輕輕一抖,那看起來薄薄一卷的絹帛,打開來,竟有數尺見方,上麵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青青自幼跟著韓薇習字,可她並不喜歡練字,自己的一筆字寫得如蟲爬狗抓,遠不及韓薇的挺秀清麗,然這一卷帛文上的字卻是字字剛勁有力,筆鋒飛揚,有若刀鋒劍芒,殺伐之氣,撲麵而來,顯然書寫之人,並非尋常文人墨客。
“這是什麽?”青青看著上麵的字,心頭劇跳,有種不好的感覺,彌漫開來。
韓薇輕歎一聲,苦笑道:“想不到,大將軍竟然將此物傳給了你!”
她看著絹帛上的字跡,緩緩念道:“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青青聽得目瞪口呆。
韓薇閉上眼,說道:“魚腸劍,孫子兵法……一者弑君,一者無敵,他為何要傳給你?你可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