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本孤兒一名,因著運氣不錯,還在繈褓中時,便被一位心慈麵軟的婆婆撿到了。我喚婆婆為‘娘親’,一直以來我們兩人相依為命。

我的姓氏為‘金’,因為撿我來的娘親姓‘金’;單名一個‘蓮’字.

娘親告訴我:有學問的人都愛以這種植物自居,所以,起這個名兒,錯不了!

我們落腳在一個青山掩映,綠水環腰的秀美古鎮。大凡山青水秀的地方,人傑地靈不一定有,但窮倒是一定有的。

好山、好水占去了大片的好地方,剩下了山腳下,河畔旁,這樣的邊邊角角,才是老百姓們經營生計的仰仗。

我和娘親兩人肩不能抗,手不能提,便錯失了在青山綠水之間染指一份田產的良機。

自古民以食為天,食以田為本。雖少了立足的根本,但我們的天卻沒有塌下來。

娘親為人樂觀開朗,更兼心靈手巧,閑時做些針線活兒也能貼補些家用。

但周圍都是普通人家,針頭線腦又不能填飽肚子,即便針腳再細密,隻靠這手藝也是斷斷不能養活我們母女的。

所幸的是,我的娘親可不是一個普通的農家婦人,她身兼著一份收入固定,地位崇高,人人豔羨的活計~宋百萬老爺家的廚房總管。

宋百萬老爺,原名不詳,隻因年過半百,腰纏萬貫,故眾人私下裏都喚他‘宋百萬’。

每個地方總會出幾個匪夷所思,令人咋舌的人物,作為大家茶餘飯後的談資。宋百萬老爺可算得上個中的翹楚,鄉親們對他的行徑褒貶不一、頗具爭議。

十年前,風韻殘存的宋老爺,左手拉著總角孩童宋大郎,右手抱著嗷嗷幼子宋二郎,誓要紮根本縣城。

奈何這裏狼多肉少,扒拉出塊兒地方不容易,扒拉出一大片好地兒給這個外鄉人更是難上加難。

若是把他那宋府建在我們村寨裏,也不必費太大力氣。但他偏要擠在縣城裏,那自然是要狠狠費上一番功夫的。

據說宋老爺捐給了縣太爺上千兩雪花紋銀,並在師爺的旁敲側擊、威逼利誘之下,咬著後槽牙,簽下了縣太爺家力量出奇大,飯量不亞於力量的窮親戚麥穗,才算在這裏落了戶。

我們的家和麥穗家相隔僅僅數十米,對於她家的情況,不說了如指掌,也稱得上一清二楚。

麥穗的爹和本地的縣太爺是說遠不遠,說近又不算太近的表兄弟。隻因麥穗的爹當年有恩於縣太爺,後來碰到了青黃不接的時候,麥穗他爹便會帶著她和兩個幼弟到縣太爺家裏麵坐上一坐,麥穗一家人就這樣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的年頭。

大家都眼睜睜的瞧出來了,若再把麥穗留在家裏呆上兩年,她能吃掉兩個小弟的娶妻聘禮,吃光縣太爺對她爹“深深”的感激之情。況且本朝推崇“忠義禮智信、姑表一家親”,於情於理,縣太爺都會竭盡全力幫麥穗謀個‘好出路’。於是,宋百萬老爺那便成了麥穗最好的去處。

請了這麽一位一頓飯能吃掉三個壯年口糧的丫頭入門,對於積財吝賞的宋老爺來說,那種痛惜哀婉,九曲回腸的秘結心

情,是沒人能夠體會的。

雖說,對別人不算慷慨也就罷了,對他自己,宋老爺亦沒多出半點豪情:早膳一份清粥,一碟小菜。午膳時多加一個饅頭和半碗壇肉,並且過午不食。。。

居然有對自己如此近乎殘忍的財主,真是古今奇談,讓人又羨又氣。

那個宋老爺若是僅僅吝嗇,也無甚出奇,奇就奇怪在,還有一件事情,他卻從沒半點小氣。

那就是~~上交徭役稅。

每當開衙收錢第一天,清晨早早排在第一位的,衣著最為光鮮亮麗亮的便是宋老爺,所有人都搞不懂他這仿佛灌了雞血般愛國的熱忱從何而來。

作為最積極的繳稅人,曆任知府都會題字一副,上書“憂國憂民”四個大字敲鑼打鼓的送到宋家。

據不完全統計,宋老爺的書房裏,三麵環繞的牆壁上,掛滿了各種楷體、草書、行書、自成一體、錯別字等書法形式。

坊間紛紛傳聞,宋老爺當年是為情所困才會來到這裏。

他與宋夫人伉儷情深,成婚數載育有二子,本要攜手此生,恩愛白頭的,隻可惜宋夫人紅顏薄命,年紀輕輕便身染惡疾,百般醫治仍未留住卿卿性命,隻留下宋家父子三人黯然神傷,自生自滅。

沉默久了必定是要爆發的,終於有一天,宋老爺從喪妻之痛中幡然驚醒,收拾收拾家財,帶著兩名幼子找到了這個山水秀美的療傷聖處,從此過上了“紙醉金迷”的小日子。

關於宋老爺的所有消息和傳聞,俱是從村子西頭劉寡婦那傳出來的。

她對於宋老爺的生平事跡,算是如數家珍,即便是他對人對己的的吝嗇,也被她視作一種美德。

每當提起宋老爺的“坎坷”遭遇,劉寡婦那便是一個情不自禁,慷慨激昂。三分怨,七分恨,捶胸頓足,一磋三歎地譴責上蒼對宋老爺的不公。隻歎相見恨晚,不能早早的遇上宋老爺,與他朝朝暮暮,此份蹉跎憤懣之情,使她生生絞碎了多副手帕。

聰慧如我立時三刻、爭分奪秒的雙手為她奉上娘親的手工新款。

我願聽,她願買,我們彼此都得到了痛快。

俗話說女追男,隔層紗,俗話還說強扭的瓜不甜,俗話還還說落花有意流水無情,所以劉家娘子的追夫之路怕是任重而道遠啊!

我因年幼,娘親去宋家做工時不方便帶上我,我就日日守在家中等她回來。日子過得雖說簡單,但也不失樂趣。

在陽光晴好、春暖花開的日子裏,我會挎上小竹籃,上山采些野菜、果子嚐嚐鮮。若是碰上了雲迷霧鎖、陰雨綿綿的時節,便索性窩在家中掃灑收拾打發閑暇時光。

然而,最和我意趣的事兒卻是揣上幾個野果子,搬著我的小馬紮兒,去村口的大樹下,等著那個須發皆白,眉毛比胡子還要長的小老頭過來給大家說書。

他和其他的說書人有所不同,每隔幾個月才會過來一趟,來這兒的日子不是選在初一,便是拖到十五,若是到了十六還沒過來,便不要奢望這個月還能見到

他。

據說他去京城喝過花酒,到南夷曬過太陽,算是我們知曉的人物裏極其有見識的一個。

他不常講那些索然無味的仙妖戀啦、仙人戀啦、人人戀啦、人妖戀啦,倒是會同我們講講他一路上所見的大好河山、風土人情。

所有的見聞咽到他肚裏,混著雕花陳釀吐出來時,全都變成了是非曲折的家國天下,波瀾壯闊的愛恨情仇。

每次都會使我聽得酣暢淋漓,不能自已,幼小的心中早已對重山之外的世界充滿了期待。

所以,當每當這個小老頭講完了,拍拍屁股,打個飽嗝又要離開時,我才會那麽的不舍。

這次,終於捱到他講完了,血氣方剛的我,硬是跟在他身後走出了我們村口。早在出門前,就在懷裏多藏了幾個饅頭,這次定要隨他出去看看了。

他回過頭來發現了我,拔下了插在頭上的草棍兒,剔了剔牙無不惋惜的歎道:“這次帶來的果子澀了些,下次須得記得挑那些肚大、頭兒尖的。”

我的雙眼瞬間雪亮:“先生真乃大才!”這都曉得。

小老頭甚是得意的捋捋眉毛:“回吧~”

俗話說:吃人嘴短。怎麽也得讓他吃上滿意可口的果子,再同他提出去的事情。遂聽話的點點頭,扯出繡帕甩了甩:“有空常來~”

看著樹上的野果子長了落,落了長,我歡歡喜喜的蹦達到了十二歲。

十二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是個尷尬的年紀。

想學那些個少女傷傷懷、葬葬花,憂鬱一把,算是時下流傳甚廣的可人風格。在各位姑嬸叔舅的眼中,我自小便寡言少語,是個安靜的乖囡囡,最適合這種婉約路線。

可惜的是沒能長來一副柔雅曼妙的皮囊幫襯著,仔細想了想也隻能忍痛放棄了。

況且,在我寧靜的外表之下,藏著一顆按捺多年不羈的心,白眉老頭口中名滿天下的花清揚女將軍是我一直以來的高山景行。

想當年花將軍本是江湖中人,恰巧那年西涼進犯,她巾幗不讓須眉,廣袖一揮,領起天下兵馬,滌蕩北疆,保我北齊十多年來不被進犯。在功成名就之時卻激流勇退,放馬天涯,成為了江湖上口口相傳的不朽傳說。

每當老頭抖著眉毛、拍著大腿,心潮澎湃的盛讚花將軍的偉岸事跡時,我都會被激的熱血沸騰,恨不能投其麾下,身先士卒。再或者隨她逍遙江湖,順便翻出幾朵小小的浪花也是個極妙的路子。

然而。。。 ,偏偏是這個“然而”最令人頭疼。

我所生的時代,豪門大宅家裏的千金們,尚被各種禮法所束縛,不能肆意隨心。更遑論我們這種偏鄉遠縣、蓬門小戶中的無知弱女了。

假如這番石破天驚的妄念傳了出去,被人嗤笑是小,若是被瞧為異數,招來了整日神神叨叨的三叔婆,在我麵前跳上幾跳,再哆哆嗦嗦地灑我一身“符水”,那這輩子都別想安安寧寧的了。

所以, 許久以來我小心翼翼的收藏著自己的小心思,不敢對任何人提起,連白眉老頭都不曾。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