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本是同根生

衛清道長就地而坐,道袍下擺沾了些土漬晨露卻毫不在意,手伸伸縮縮,腮幫鼓動,似在食些什麽。

陸離認得他是昨天清虛寶殿中四位分門掌門之一,坐在陳珂身旁麵帶微笑的長者,便放下懸著的心鞠躬問好:“老人家您好。”

衛清道長哈哈大笑:“我看上去很老嗎?”又像是自言自語,“也是,我都六十幾了,”瞬爾又問道,“娃娃我問你話呢,你怎麽這麽快就下來了?”

想起這兩日所受淩辱,不堪回首,陸離低頭咬唇,用力扳著手指,強忍住要落淚的衝動。

衛清道長卻似故意戲弄他一般問道:“娃娃你不會要哭了吧?誰欺負你了?”

本尚能勉強忍住,被他這樣一問,“哇”地哭出聲來,哭聲之淩冽,如泣如慕如怨如訴,回蕩在山崖之間。

本隻是想戲弄一番,沒想到陸離哭起來竟一發不可收拾,衛清道長顯然也有些驚慌,站起身想去安慰,兜在道袍上的荸薺撒了一地。“娃娃你別哭啊,來,我們吃點荸薺?”

聽到“吃”,陸離才想起已經十幾個時辰沒有進食,肚子幹癟口腔幹澀,哭聲戛然而止,咽哽著問道:“吃什麽?”

衛清道長見他這麽好哄,也樂了,從地上撿起一顆扁圓的似黑土般長著褐色小凸起的玩意遞過去:“荸薺啊,可好吃了。”

陸離從衛清道長接過荸薺端詳,這分明是一顆黏在一起的土塊,小聲嘟囔道:“這玩意能吃嗎?”

“能啊。”

陸離“哦”了一聲,直接將一顆荸薺扔進口中,牙齒咬破硬脆的外殼,裹在殼內的充盈汁水迸射出來,如暴雨灑在舌尖,一陣清涼滋潤。他不禁感歎道:“這荸薺好多水!就是混著一股泥土的味道。”

衛清道長哈哈大笑:“我就說好吃吧!哦對了,你那顆是我從地上撿起來的,忘記給你擦幹淨了。你不會都咽下去了吧?那殼不能吃的。”

陸離望著他瞪大了眼,忙推舌外吐,隻吐出一些唾沫,太饑餓,他早已全部咽下。

衛清道長哈哈大笑,鶴發在風中亂舞,有些老來瘋的味道。

兩人就地而坐,荸薺已盡數撿起,兜在道袍,衛清道長拿起一顆用道袍擦幹淨遞給陸離,陸離淌著涎水忍住衝動先咬去外殼,再丟進口狠狠咀嚼,新鮮汁水在口腔內亂竄,疲倦的身子跟著一陣哆嗦。

衛清道長又擦幹淨一顆,給他遞去,問道:“不如去我那裏吧?沒人嫌棄你。”

他稍想了一會,搖了搖頭:“我過會就回去。”

衛清道長朝後仰了身子,一臉的不敢置信:“為什麽?那裏又沒人在等你。”

話是實話,他也知道,早晨他們的態度便明了了一切,嘲諷與蔑視在那裏幾乎是家常便飯。“我隻是不想就這樣放棄。我想證明給他們看我可以。”

衛清道長“喲喲喲”了幾聲,捏著荸薺在他眼前晃了晃,“跟我走我就給你吃。”

他依然愛搖頭,欲接過荸薺,衛清道長猛縮回手,將荸薺扔進自己口中,一邊咀嚼一邊忿忿道:“不走就不給你吃。”

他一臉茫然:“不是說殼不能吃嗎?”

衛清道長這才想起,

忙將荸薺吐出,咬碎的果殼隨意散在口腔擱著軟 肉,他隻能用舌頭去挑,惹得舌頭一陣乏力,隻能張著嘴喘氣。

陸離倒是哈哈大笑,臉上陰霾一掃而空。

臨走前,衛清道長遞給他一盒膏藥,並吩咐他睡前塗抹在臉上。

過吊橋,爬上頂,眾人在練武場習武,無虛寶殿隻陳珂一人,拿著抹布細細擦拭著東西兩麵的金像。

東麵三座金像,牛金牛,室火豬,危月燕。西麵四座,鬥木獬,女土蝠,虛日鼠,壁水獝。俱是三丈餘高,手持神器,渾身散發著不可褻瀆的威武霸氣。

陸離又行幾步踏入殿內,鞠躬剛要開口,卻聽陳珂說道:“我不是讓你離開天義峰了嗎,你回來幹什麽。”

聲音冰冷,逐客之意顯而易見。

陸離頷首,目光堅定:“既然掌門將我分到天義,那我便是天義的人,我會努力修行,不會讓您失望的。”

陳珂“哼”了一聲不再理他,顧自繼續擦拭金像。他每日要擦一遍金像,七尊金像如心中信仰,必須一塵不染才能安心。

既然修為不行,我便砍柴,做些小事,如範子旭所說,細細碎碎俱是修行。正想著,遇上眾師兄習武歸來,遠遠望見了他,相互說了幾句閑話便大笑了起來,近了卻個個張嘴瞪眼,一副吃驚模樣。

陸離正疑惑,低頭瞥見自己高高鼓起的褲襠,不由得臉紅局促,快速往前行了幾步,到無人處從褲襠中掏出土豆,扔也不是,吃也不是,便想著就地種下,隨手一掏才想起小單刀已被丟棄,不由得歎了一口氣,隻能徒手挖了一個淺坑埋了土豆。

天義峰柴房緊挨著下山路口,門前堆了滿地木樁,往日裏眾人忙著練武無人劈柴,隻有當夥房木柴燒盡的時候才會有幾人隨隨便便劈些木柴拿去燒。

陳珂對弟子極其嚴格,在他眼裏實力代表一切,弱者沒有一切權力,雖他每日需擦拭七尊金像,張楊會替他監督,若有人敢偷懶,張楊的鐵拳不會留情。新入的弟子免不了挨他的鐵拳,不過一次過後就沒人敢再犯。

最殘忍的一次,一名三品弟子吃了張楊一拳,身子急速向後飛去,撞斷一根鋼竹即刻昏厥,好在陳珂救助及時,那名弟子撿回一條命,在床上躺了個把月才能下地,從此不敢偷懶。

柴房門口隨意丟著一把斧頭,已有些生鏽,陸離過去撿起握在手中,比小單刀輕了不少,約莫三斤左右。

一斧一天,直到天黑才劈完一半柴火,整整齊齊地堆在門口。

沒有人過來看過一眼,也沒有人在乎他的饑飽冷暖。

走進柴房,輕輕帶上門,往牆上一靠,便閉眼休息。雖說肚子空空如也,但劈了一天的柴實在有些疲倦,沒一會便做起了夢。

夢中他的臉上塗滿泥巴,不敢置信地望著門上牌匾,“陸宅”兩字觸目驚心。邁進門,一切都是熟悉模樣,栽著的樹,鋪著的路,廊是熟悉的廊,柱是想念的柱。尋路找去,父母正坐在桌邊用餐,見他推門而入,驚喜之色溢於言表。父親放下竹筷起身揚手,忽然想到什麽,麵色緊張,五官扭曲在一起,嘴巴一張一合,他聽不清父親在說什麽,隻見到他的手前後搖擺,以為父親在招呼他一起用餐,便往前邁了幾步

陸鷹揚臉上恐懼更甚,眼睛幾乎要掉出眼眶,嘴唇張合更迅速猛烈。

陸離卻不明所以,欲伸手撥開緙簾,直到陸鷹揚將碗摔在他麵前,他才看清父親眼中的慈愛與恐懼。

那是黃泉夢,若是他再往前邁一步,便去陰間與父母團聚了。可他不能,還有太多未完成的心願,還有一個要保護的人。

他收回手,默默站在簾外望著父母,一直一直。

醒來天已亮,門縫下邊透著金光。

他站起身子,整夜弓著腰倚牆而睡使得腰有些酸痛,起身推開門,門口放了一隻盛滿飯的碗,香味入鼻,饑腸翻滾,他就地坐下捧起碗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忽得想起昨夜的夢,淚流滿麵。

衛清道長坐在暗處吃著荸薺,與冸詠晨說道:“你覺得這孩子能堅持多久?”

冸詠晨不假思索道:“最多三天。”

衛清道長白了他一眼,道:“我打賭至少一個月!雖然我希望他能今天就到我那去,但是太自私總不太好。”

冸詠晨回了他一個白眼,“就你嘴巴厲害。哎,荸薺給我留點,別吃完了!”說罷伸手欲搶,被衛清道長一把打掉,“要吃自己去偷,別老搶我的。”

冸詠晨這就不幹了,瞪圓了眼加重語氣道:“什麽你的,這分明是我偷來的!叫你去的時候你還說什麽好歹是個掌門不能幹這種苟且之事,唆使我去偷的時候你怎麽這麽使勁啊?”

終於將所有柴火劈完,如城牆一般堆砌在柴房門旁。

大碗飯準時擺放在門口,吃過飯陸離便入神修氣。孤身一人更方便修氣,一入便是一整天。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在月下修外招,沒有刀,便用斧代替。

皎月涼如水,澆在地上被樹影遮了大半。人與影共舞,互成一副淒涼美畫。

如此七日之後。

天義峰夥房柴火用盡,錢荀受了些屈辱,罵罵咧咧地到柴房尋些可燒柴火,卻見陸離端坐土上修氣入神,想起方才所受憋屈,忽的發現發泄憤怒的好去處。

行了幾步,一腳踹在陸離麵部凶狠罵道:“掌門不是讓你滾了嗎,你怎麽又回來了?不知道我要用柴火啊,還擋著我的路!”

莫名其妙挨了一腳,陸離迅猛起身雙拳緊握,鼻嘴吞吐著惡氣。

“喲,”錢荀一聲冷笑,“怎麽著,想打架,信不信我弄死你!”撩袖擺出一副動手架勢。

陸離並不動手,隻是凶狠瞪著他,卻引來他的不滿,被他反手抽了一巴掌。

“瞪什麽瞪,信不信我把你眼珠挖出來踩扁!”

陸離右臉已腫,仍不動手。範子旭曾教導,習武是為了救人,不可輕易動手。他的妥協卻助長了錢荀囂張的氣焰,接連兩巴掌扇得他頭暈眼花。

忍無可忍便不再忍,他一腳踹在錢荀襠部,錢荀當即捂襠倒地。

在夥房等候柴火的穆戎遲遲不見錢荀歸來,暗罵了一聲混蛋尋到柴房,見陸離怒目圓瞪而錢荀倒地掙紮,當即一聲怒喝,“臭小子找死!”拔劍便上。

忽然一身道袍從天而降擋在他身前,聲音慈祥寬厚。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