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我是在車軸的吱呀聲中醒來的,觸目所及,是一望無際的金黃牧草,草浪隨風起伏,幾株筆直的白楊靜靜佇立在草原上,天色蒼茫,青山在天際處連成一線,一眼看上去,有點秋意蕭索的意思。

這是輛走的很慢的馬車,我不知道照這樣走下去,什麽時候才能走到山海關,不過山海關離京師其實不遠,送呈戰報的快馬一來一回,也就是一天左右。

我側躺在這輛敞篷的馬車上,左肩的傷口處已經不疼了,癢癢麻麻的,有隻手輕柔的按在那裏,正在抹藥。我舉起右臂,看到自己已經換上了一身粗麻布衣,拉車老馬的橐橐蹄音,連天的牧草,秋風,褐衣,我真的已經離開紫禁城了。

一瞬間我居然挑起嘴角露出了一個微笑。

“醒了?”是在延春閣按著我的那個人的聲音,他轉著身給我的傷口上藥,拉車的那匹老馬就沒人駕馭,悠悠的在夯實的黃土官道上遛遛達達的走著。

“一個女子讓一個陌生男人解開衣衫撫摸著肌膚,一般情況下,你不是應該失聲尖叫,然後推開我的嗎?”那人一邊抹藥,一邊說。

“尖叫什麽?這種荒郊野外,叫了也沒人聽到,我還是不用裝矜持了吧?而且推開你,碰到傷口我會疼的,你以為我那麽笨?”我舔舔有些幹裂的嘴唇,說。

“看來你很怕疼啊,很怕疼還要刺自己一劍,你真的那麽不想傷害那個人?”

“你會意錯了,我隻是不想被那個人親手殺掉而已。你以為憑這點小伎倆真能殺了他?到頭來我還要陪你們送命,不值,不值。”我悠然說著,在淡白的陽光下微微眯上眼,享受著這懶散的時光。

“啊,不過是個懂點武功會點馭火術的皇帝罷了,體質還很弱,你怎麽對他這麽有信心,他真有那麽難對付?”似乎是來了興趣,他笑問。

“這個,”我搖搖腦袋,想著該怎麽回答他:“看起來你想殺蕭煥也不是一年兩年了,你真的就沒摸清楚他的底細?”

“有些還是不清楚,你知道,大武蕭氏的子弟在把自己裝扮的高深莫測上,都是行家裏手。”他笑著說。

“這句話說得好。”我蜷起手臂支住腦袋,讓自己躺得更舒服些:“那你總該知道,去年秋天在江湖上聲名大噪的那個身份神秘的蕭雲從吧。”

“噢?就是那個單槍匹馬闖入盤踞長江十數年的漕幫龍頭十二連環塢逼死幫主鍾豐琰,赤手從天下第一劍客溫昱閑手中奪下勝邪劍,武林大會上劍挑執武林牛耳的江南四大山莊,挫敗靈碧教四大護法光明左右堂主,使靈碧教與江南武林簽下二十年不戰之約的蕭雲從?真是英雄出少年,一時豔絕江湖。隻不過此後這位蕭少俠就銷聲匿跡,蹤跡難覓了,空留下一段佳話,叫後人追思啊。這我怎會不知,京城茶館酒坊裏的說書先生,至今都在津津樂道的評講著這段往事呢。”他慢慢說著,語氣裏真的有點悠然神往的意思。

“那個蕭雲從就是蕭煥了,武林大會之前,不知道有多少所謂江湖豪俠想要他的命,殺手雇了有一車,蠱毒高手也不是沒有,還動不了他一根毫毛,你說,你們這麽兒戲似的弄件防火的袍子,點幾支香就想收拾他?”我晃晃腦袋:“不過,居然有人把那事兒編成評書說。”

“有些人,生來就是給人敬仰的,就算他再怎麽想遮擋自己的光輝,早晚也要光芒四射的。”那人淡笑著說,他把藥塗好了,就拿出一卷紗布細細的幫我包紮傷口。

“敬仰?誰會敬仰那家夥?平時也算人五人六,怕苦就怕得要死,一提起吃藥,臉都能嚇綠了。”我輕哼了一聲。

“對他這麽了解?是做他的妻子之後才了解的呢,還是早就熟了?”

“不都一樣。”我隨口敷衍,接著問:“其實我看你功夫好像也不錯,為什麽不和熒一塊兒去刺殺蕭煥,這樣勝算不是大些?”

“這個,”那人笑了笑:“我們兩個不能交手。”

“隨便你怎麽說好了。”我懶懶的打個哈欠,然後抬頭笑眯眯的看他:“我說這位大哥,你幫我個忙好不好?不要把我送到庫莫爾的大軍裏了,反正這裏也沒別的人,你偷偷把我放了,然後跟別人說我路上自盡了。你把我放了後,我保證立刻銷聲匿跡,我自己能養活自己的,我再也不會在京城露麵了,怎麽樣?”

“嗯?這種情況下,你不是應該懇求我殺了你,讓你免受淩辱嗎?”那人笑著。

“人不能那麽輕易就說死的,”我歎了口氣:“你不答應就算了。”

他已經幫我包紮好了傷口,就轉身持起韁繩趕車,馬車走的快了許多。

沉默了一陣,他忽然頭也不回的笑了笑:“雖然不能放了你,但是我還是有辦法幫你的,怎麽樣?”

“隨你。”我眯著眼睛任由遼闊深遠的暮秋景色在眼前一一倒退,這樣什麽都不用想的時刻,真是舒服。

我果然是討厭紫禁城,對於離開那個地方,或者說離開蕭煥,有著莫可名狀的期盼。

馬車晃晃悠悠,還是在黃昏前來到了山海關下。

在幸懿雍在宮中起事的同時,握有帥印的幸羽應該也已經率軍投敵了,可是在我們到達山海關的時候,山海關巍峨的城牆上並沒有換上承金國的三角金龍旗,遠遠的看到關前狼煙不斷,好像還在激戰。

那個人一揮馬鞭,老馬吃痛,奮蹄向關前的戰場奔去。

我連忙叫:“你幹什麽?那邊殺的正眼紅,我們不是衝過去送死?”

“不趁戰事還未結束,兩方混戰的時候過去,等塵埃落定,你你為我們還出得了關?”那人長笑了一聲:“小姑娘,你怕死人嗎?”

我愣了愣,連忙說:“不怕。”

“那就好。”他話音未落,就有一騎女真騎兵縱馬過來,這時雙方已經激鬥多時,那女真騎兵看到不是己方人馬的人闖進來,連問都不問一聲,就呼喝著揮刀砍過來。

關外烈馬雄健神駿,女真騎兵尤其擅長短途奔襲,霎時間明晃晃的大刀就砍到了眼前。

“抓穩車板!”我還暈乎乎的想要抱住頭蹲在車板上,那人就一聲厲喝。

女真鐵騎和殘舊的馬車瞬間錯開,幾滴溫熱的鮮血灑在我臉上,車輪下有什麽東西翻滾過去,依稀是一顆戴著鐵盔的頭顱。

我連忙抬頭,後方的駿馬上,那個女真騎兵的頭顱早不翼而飛,隻剩下一個手持大刀的軀幹,血霧從脖腔衝天而出,那軀幹猶自手握剛刀,保持著俯衝的姿勢。

“別看了,往後要見得的多了。”那人嗬嗬笑了一聲,笑聲裏竟然有著詭異的快意,他手裏橫提著的一柄正在滴血的長劍,正是我的楊柳風。

他說著又趕了一鞭,老馬拖著馬車,車輪下碾著死屍,撞撞跌跌的向前衝去,不遠處三騎騎兵又揮舞著大刀衝了過來。這次的騎兵身著玄色鋼甲,是大武的將士。

我連忙上去拉住他:“這是我們大武的騎兵,你也要殺?”

“我的小姑娘,我們大武?你難道以為自己還是大武的人?”嗤笑中他忽然攬住我的腰:“準備好,要換馬了。”

“什麽人?”看到是布衣的貧民,那三個騎兵先是大喝了一聲,並沒有直接舉刀來砍。

但是就在這個空隙,長劍揮舞成一道光屏,一名騎兵的咽喉已經被刺穿,抱著我,那人一腳踢在那騎兵的屍體上,屍體應聲落地,我們已經坐在了馬背上。

剩下的兩名騎兵見突生變故,都喝斥著舉刀砍來。

那人輕輕低頭,就躲過了他們的攻擊,接著縱馬奔出,那兩名騎兵繼續在馬後高叫著追趕。

我害怕他又撥馬回去把那兩個騎兵殺了,就搶著握住韁繩:“那個誰,馬也搶到了,我們快走吧。”

“好,謹遵皇後娘娘懿旨。”那人邊駕馬,邊笑:“對了,忘了告訴你,我叫歸無常。”

“歸無常?”

“對,人世無常,歸途無常,希望你能記住這個名字。”歸無常說,把一柄正在滴血的大刀塞到我手裏:“抓緊,不要丟了。”

我也不知道他的用意,連忙握緊刀柄。

說話間,我們已經衝到了山海關前。

關前的激戰十分慘烈,半開的大門前屍橫遍野,關隘裏更是堆了有半人多高的雙方將士的屍體,血流浮屍,把護城河裏的水染得通紅。

歸無常也不管正在揮刀砍殺的雙方人馬,縱馬從間隙裏直衝到關前。

山海關城樓仍被大武的將士占據著,這時看到有人靠近,流星般的箭矢就射了下來,歸無常把楊柳風揮舞成一個光圈,滴水不漏的將羽箭都擋了回去。

但是劍圈也隻能籠罩住我們兩個人的頭頂,還沒奔到城門下,我們坐下的那匹棗紅大馬就一聲哀嘶,屈膝跪了下來,我和歸無常順著馬往前衝的力道跌了出去。

我正好跌在一具死屍上,鮮血黏糊糊的沾了一手,頭正撞在那具屍體的頭盔上,死人的眼神空洞幽深,清晰的映在我的眼睛裏。

我驚叫了一聲,還沒爬起來,歸無常就一把把我推開:“想辦法自保吧。”

把我帶到這鬼地方,就叫我自保?顧不上罵他,我慌得舉起手中的大刀,從城樓上射下的快箭仿佛暴雨般鋪天蓋地的落下來,憑我的三腳貓劍法怎麽擋得開?我閉上眼睛揮出一刀,生死由命,富貴在天了。

我的刀鏘然一聲,砍在什麽厚重的兵刃上,震得我手臂發麻。耳邊風聲呼呼,卻沒有羽箭射在我身上。

我連忙睜開眼睛,看到頭頂有一雙鷹一樣的灰色眼睛俯視下來。

我身前停著一匹純黑的駿馬,駿馬上一個披著金色盔甲的年輕人正揮舞著手中的長刀,一邊隨手擋開滿天的流矢,一邊低頭看我。

他蓋在鋼盔下的臉棱角分明,薄如劍鋒般的嘴角掛著絲譏諷一樣的笑容,兩條濃眉直飛入鬢,整個人都散發出一種不容置疑的威嚴,他隻是這樣在流矢中笑著,卻仿佛天下都已經在他的馬蹄之下。

“大汗,這就是大武的皇後了。”歸無常早跳到城門下,邊躲避亂箭,邊悠閑的笑著。

大汗?難道這個年輕人就是庫莫爾?我一直以為他是個胡子拉碴的老男人,沒想到他還這麽年輕,單看臉的話,應該和蕭煥的年齡不相上下。

“噢?那個漢人皇帝的女人?”庫莫爾感興趣的把頭俯得更低,嘴角的笑意更濃:“女人,你的刀法不錯。”

“大汗,”有個軍官打馬聚攏過來,對庫莫爾說:“軍士們已經死傷過半,天快要黑了,還要繼續打嗎?”

庫莫爾那雙鷹一樣的眼睛驀得眯了起來:“戚承亮這頭狐狸,不打了。”說著從馬上俯身把我拖到馬背上橫放著,長笑了一聲:“這次也不算沒捉到獵物,撤退。”

那個軍官得令,從腰間摸出一隻號角,長短不均的吹了幾聲,正在激戰的女真騎兵們紛紛撥馬回轉。

歸無常也跳上跟隨在庫莫爾身旁的軍官的戰馬,女真人雖然退卻,但是撤退的井然有序,毫無敗像。

山海關的城牆越來越遠,隱入在一片暮色中,過了不大一會兒,前方紮滿了白色帳篷的營地就顯露出來,現在正是晚飯的時候,白色的營盤間亮著篝火,炊煙一股一股的嫋嫋升起。

一眼望去,夾在山坳間的女真大營連綿成片,幾乎看不到邊,看來女真對外宣揚的四十萬大軍並不是徒有虛名。

臨到那頂塗了金粉圖案的帥帳前,庫莫爾把我挾在腋下翻身下馬,大跨步走進帳篷,就把我扔到帳篷正中的那張狼皮毯上。

他取下頭盔,再也不看我,坐在上首的虎皮大椅裏,向歸無常笑了笑:“這次依歸先生的計策行事,本來能一舉拿下山海關,可惜漢人們早有準備,那個奸細還未投誠,就被戚承亮發覺斬首了。我們雖然趁著漢人內亂打到了城下,但是還沒能攻下這關。”

“大汗不必憂心,漢人們坐享太平,早就銳氣盡失,大汗攻克山海關,直搗漢人的京城,是早晚的事。就算這次不行,下次也一定能成功。”歸無常在一邊悠悠的說,他似乎很被庫莫爾敬重,當著其餘軍士的麵,也不對庫莫爾行禮,就這樣隨便的回他的話。

“先生說的對。”庫莫爾朗聲笑著,似乎一點也不以這次失策為怵:“還好先生到底還是把漢人皇帝的女人帶來了,那麽今晚就把她充歸到女奴的營房裏,歸我們女真的好漢享用,也好好羞辱那個漢人的皇帝一番出氣。”

今晚?這麽快?我正想叫苦,歸無常在一邊笑著說:“大汗,其實我看,還是不要把這個女人充做軍妓為好。”

“先生的意思是?”庫莫爾對歸無常的意見很重視,很快問。

“漢人們號稱以詩書治天下,最重地位尊卑,這女人是一國之後,身份尊崇,大汗如果讓她充了人盡可夫的軍妓,漢人知道了這個消息,隻怕會群情激奮,反而加倍奮力抗敵。”歸無常一麵說,一麵有意無意的瞟著我。

我回瞪他了一眼。

“先生說,該怎麽處置這個女人?”庫莫爾笑問。

“大汗不妨把這女子收為姬妾,以此來羞辱漢人的皇帝,不是更好?”歸無常含笑回答。

他就是這樣幫我的?讓我做庫莫爾的姬妾?還不如什麽都不說。

“這法子不錯。”那邊庫莫爾已經很有興致的走下虎皮椅,俯身把我臉上的亂發撫開,扳起我的臉讓我看著他的眼睛。

如果說蕭煥那雙深不見底的眼睛總是讓我覺得無從把握,那庫莫爾灰色的眼睛就讓我有些慌張,我忍住心虛,展顏向他一笑。

庫莫爾好像沒有料到我會對他笑,有些驚訝的笑出了聲:“真是像玫瑰花一樣的女人。歸先生,這個提議我喜歡。”

你喜歡我不喜歡,我一麵拚命忍住甩開他的手的衝動,一麵瞥到歸無常一臉看好戲似的表情。

我忽然明白了他遞給我大刀和把我推到箭雨中的用意,這家夥推開我時,一定是看到庫莫爾就在附近,他從一開始就打算讓庫莫爾在亂軍中注意到我。

這樣想著,我一把摟住庫莫爾的脖子,放媚了聲音:“大汗,一路奔波,我肩膀還受傷了,好累啊。”

“受傷了嗎?”庫莫爾摸了摸我的肩頭,看那裏果然滲出了鮮血,就把我抱起來,吩咐左近的隨從:“赤庫,讓赫都帶上創藥過來。”

剛才在山海關前問庫莫爾要不要撤退的軍官一直跟在他身邊,這時得令退了出去,看來他就是赤庫,應該也是庫莫爾身邊的親信。

庫莫爾的帳篷用一道簾幕隔開,簾幕後就是他起居的地方,放置著一張大床,庫莫爾走進去把我放到床上。

我攀住他的肩膀媚笑:“大汗,你對我真好,你看,我有傷在身,你不會是想今晚就讓我陪你吧。”

庫莫爾突然嗬嗬的笑了,他把嘴貼到我的耳朵上:“你很聰明,女人,用你們漢人的話說就叫做‘懂得審時度勢’,你這樣挑逗我,難道就想這麽算了?”

他的氣息吹得我的耳朵癢癢的,我把胳膊架在胸前擋住他的身子,強笑:“大汗怎麽這麽說,難道喜歡看我哭哭啼啼尋死覓活?”

“我們女真人有句老話,想打老虎,就要能等老虎。”庫莫爾忽然把嘴從我耳邊移到我的臉頰前,吻了吻我的嘴唇:“我想打老虎,所以我也能等。”

屏風後幾聲清咳,一個留著一把山羊胡子的老軍醫提著一隻藥箱走了出來,庫莫爾起身坐到一旁的圈椅中。

我低著頭,覺得自己臉燒得厲害,我這會兒應該是臉紅了吧,和蕭煥接吻行**從來都沒有臉紅過的我,現在竟然臉紅了。

我抬頭飛快的瞥了庫莫爾一眼,這個年輕的大汗抱胸坐在一邊,鷹一樣犀利的眼神早就投向了不知名的遠方。

我用手背擦了擦被他吻過的嘴唇,很奇怪的,和這個異族男子接吻的感覺,我不討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