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困局化解,勝利背後危機四伏

第3章 困局化解,勝利背後危機四伏

廖營生想起《水滸》中幾個詞,譬如“逼上梁山”、譬如“招安”。看著劉金鍾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他心底不由得冷笑幾聲,這不是你們逼的嗎?

八十年代初,廖營生從部隊轉業到偏僻的鳳嶺公社做人武專幹。兩年後,當人武部部長。沒過多久又被直接提拔擔任林崗公社黨委書記。接下來從這個鄉挪那個鎮,在黨委書記這個位子上磨蹭。直到三年前進城,擔任縣城所在地鬆下鎮的黨委書記。十六年來,足跡遍及大半個平安縣,可死活爬不到副縣級,看著一個個部下爬到自己頭上隻能幹著急。現在,他終於掐斷這個念想。他自嘲道:“萬事由天定,半點不由人。父親替我取名廖營生就隻能幹到營級幹部,我弟弟叫廖連生就隻能當村支書。”由於妻子患有神經官能症,他多次要求調到機關工作,一直未能如願。前任縣委負責人薑思賢欣賞他的實幹精神,有意栽培,把他調到鬆下鎮擔任黨委書記。誰料,因此身不由己地卷入薑思賢和前任縣長鄭愛華之間的權力鬥爭。周秋水上任後,對他不冷不熱,讓他有了強烈的失落感。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在這個別人眼紅的崗位上幹多久,更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麽崗位。對他來說,這次換屆選舉是一個機會,一個可以直接和周秋水博弈的機會、一個可以兌換手中籌碼的機會。傍晚的談話,他敷衍而不合作。劉金鍾無非一個先鋒,中軍主帥在後麵,好戲在後頭。如果一個縣委副書記能讓他繳械投降,且不說別人,自己也會瞧不起自己了。

廖營生被管衝領到周秋水辦公室是八點半鍾,他進門時特意看一眼手表。從形式上看,這是一場平等的對話。周秋水、謝建平、管衝、廖營生圍坐在休息區,各占一方,茶幾上有熱茶、有水果,還有一包中華牌香煙。

簡單寒暄之後,談話步入正題。

周秋水微微一笑:“營生啊,首先祝賀你獲得人大代表聯名提名,說明你的群眾基礎不錯,大家擁戴你。”

廖營生也笑了笑:“周書記,讓您見笑了。真不好意思,這些人瞎弄,搞得我騎虎難下,明天就選舉,這不是讓我出醜嗎?”

“營生同誌,下午金鍾同誌向你通報了組織意圖。當然,你有資格堅持參選。不過,在你做出最後決定之前,希望我們能夠開誠布公地作一個思想上的交流,大家坦誠一點,再坦誠一點,什麽都可以提、可以談。”周秋水說,略微帶點官腔。

廖營生沉默了好大一會兒,誠懇地說:“周書記、謝縣長、管部長,既然領導說到這一步,我沒有必要遮遮掩掩,說幾句心裏話吧。算起來,我在鄉鎮幹了十六年,在黨委書記這個崗位上也幹了十三年。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氣,也獲得一些榮譽。因為愛人身體不好,從九一年開始,每逢調整,我都要求調回縣直機關工作,可縣裏哪一次考慮了?結果,自己在事業上幹不出什麽名堂,愛人的身體越來越糟,小孩的學習成績也不理想。有時候,靜下來想一想,唉,自己真是失敗啊!……”。

謝建平聽廖營生提到他愛人時,心中“咯噔”一下。廖營生家裏的情況,他有所耳聞。這些年,廖營生為愛人治病花了不少錢,家裏的經濟情況有些拮據。幾年前,廖營生想把愛人從縣食品廠調到縣圖書館,因卷入“薑鄭之爭”,當時的縣長鄭愛華一直拖著不辦。謝建平擔任縣長後,廖營生再次向縣勞動人事局遞交請調報告,又單獨找他談過。

見廖營生停頓下來,謝建平插話:“老廖,你家裏的實際困難我們有所了解,前段時間考慮給你解決。可後來匯總,發現有八、九個黨委書記、鄉鎮長要求把愛人從縣屬企業逆向調到行政事業單位工作。搞得我們騎虎難下,如果全部批準,恐怕社會影響不好。這兩天,人事局擬了一個方案,第一步先考慮在鄉鎮工作十年以上,同時擔任書記、鄉鎮長三年以上的領導幹部家屬。下一步,我們會把方案提交縣委常委會議和縣政府常務會議討論通過。你愛人的調動問題應該很快可以解決,這樣醫療費的問題也迎刃而解。總而言之,你作為一個多年在鄉鎮工作並且做出很大貢獻的黨委書記,組織上不可能對你的實際困難不聞不問,你放心吧!”。謝建平避而不談選舉,隻談廖營生愛人工作調動問題。

廖營生本來無意把愛人的調動作為談判的籌碼。聽謝建平說完,心頭微微一熱,端起水杯,深深地喝一口:“謝謝領導關心!這次人大代表聯名提名我們幾個人,其實代表了當前農村幹部的一種聲音,要求被認可、被重視,希望縣委、縣政府重視這種聲音。作為我個人來說,如果組織上同意我參選,我感謝組織和領導,我今年四十五周歲了,以後機會很少。如果組織上一定要求我放棄,作為一名二十多年黨齡的老黨員,我會千方百計說服我自己和那些提名的代表。當然,我們的實際困難和呼聲,希望組織上充分考慮。”

周秋水鬆了一口氣,事情比他想象的順利得多,順利“招安”廖營生意味著此次危機成功化解。和廖營生比,陳樂山和譚陽春缺乏足夠的資曆和聲望,正常情況下,廖營生的放棄等於帶領他們繳械投降。

周秋水正想說點什麽,管衝搶先開了口:“老廖,說實話,憑能力、論資曆,你都不錯,一九八三年和你一起提拔擔任公社黨委書記的人,有些早就是縣領導了,你有想法很正常。現在你能站在全局的高度上考慮問題,我很佩服也很感動。這些年來,我們對農村幹部關心少了,培養得不夠,下一步我們組織部門一定會關注農村幹部、關心農村幹部。至於你個人的問題,其實我們一直在考慮。你有什麽具體想法,也可以談。”

廖營生稍加思忖,說:“我沒有什麽過分的要求,隻是希望今年調整時,讓我調到縣直單位來。在部隊幹了幾年,安排我去公安局最理想,實在不好弄,民政局、交通局、土管局、林業局也行。”

周秋水想,眼光不錯,哪一個不是貨真價實、實權在握的好單位。當然,你廖營生當了十三年鄉鎮黨委書記,這些要求不過分。於是,他說:“營生書記,今天我和謝縣長、管部長都在這裏,我們之間的談話可以直接一點。剛才,謝縣長說了,縣政府正在考慮你家屬的工作調動問題,鄉鎮主要領導擔子重、壓力大,在不違反原則的前提下,為你們解決後顧之憂很有必要。至於你的工作問題,下一步調整時,我們會慎重考慮。作為我來說,還是希望你在鬆下鎮黨委書記這個崗位上再幹一陣子。你是後備幹部,到縣直單位後,提拔沒有優勢。當然,如果你堅持要來機關,我們尊重你的選擇。公安局可能性比較小,這幾年,公安局長的人選以地區公安局的意見為主。其他幾個局,有些年齡沒到,今年不做調整,但你的要求我們盡量滿足。總而言之,你放心,我們不可能讓配合我們工作的老實人吃虧!”

廖營生聽完,好大一會兒沒吭聲。謝建平知道他心裏的小九九,無非要一個明確而具體的承諾,看了周秋水一眼,周秋水會意地點了點頭。

謝建平起身拿起熱水瓶,給幾個人的杯子添水:“老廖,周書記說得很清楚了。你還不放心,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省得你心神不定。你對農業、林業工作熟悉,林業局的老吳今年到站,你去那裏可能比較合適。不過,這個事情僅限於我們四個人知道,傳出去,對你對大家都不好。”

廖營生心中大喜,按捺住高興勁:“幾位領導放心,我絕對不會泄密。謝謝組織和領導!我一定把各項工作做好,不辜負你們!”

廖營生放棄候選人資格後,周秋水、謝建平、管衝馬不停蹄,接著找林崗鎮黨委書記陳樂山、向陽鎮黨委書記譚陽春談話。

陳樂山是廖營生任麻坑鄉黨委書記時的“搭檔”,年齡和廖營生差不多,但資曆差一大截,擔任鄉鎮正職的時間不過六、七年。這一次,他是廖營生的跟班,見廖營生放棄,無心戀戰,沒有討價還價,僅僅向縣委推薦一個幹部,要求提拔使用。

下午談話之前,譚陽春聽說“欽差大臣”是楊大忠,當即動了棄選的念頭。縣紀委書記楊大忠是他的老領導,兩年前,楊大忠調任縣紀委書記,他接任向陽鎮黨委書記。這次聯名提名的事,譚陽春最初一無所知。向陽鎮代表團的一夥村幹部見鬆下鎮搞提名,也起哄要弄,譚陽春見事已至此便半推半就應允下來。他想,即使不能參選或當選,也掌握了主動權,至少能擴大自己的影響力,無論如何不是一件壞事。

如果楊大忠單獨找他談話,也許他直接繳械投降了。縣委宣傳部長龔瓊英在場,他隻好以官腔對官腔,東一句西一句扯。楊大忠也差不多,按部就班說說官話。譚陽春對楊大忠的意圖心領神會,這明顯讓他暫時不要鬆口,等書記、縣長來了看情況再說。對此,譚陽春心裏甚是感激,畢竟是一手栽培自己成長的領導啊,處處在為自己考慮。

晚上,麵對周秋水、謝建平,他突然要求把鎮長戴光華調離向陽鎮。他原本不想提什麽具體要求,但談話過程中,他明顯感覺到周秋水的焦灼和急躁,也掂量出手中籌碼的分量。當他把理由逐條擺上桌麵時,周秋水不再猶豫,明確地說,調整時,組織上會考慮。

其實,譚陽春早已動了心思,要把戴光華趕走。兩年前,戴光華從縣經貿委副主任的崗位上提拔到向陽鎮擔任鎮長。此前,戴光華一直在機關工作,缺乏農村工作經驗,偏偏自視清高,喜歡擅作主張,而且為人尖酸刻薄。有一次,一個幹部下鄉發現農戶家中的臭豆腐好吃,又不好意思要太多,便說:“替我用小一點的罐子裝一點帶回去。”戴光華聽罷,說:“想要還扭扭捏捏,那就替他拿青黴素罐子裝一瓶。”引得大家哄堂大笑,有誰把青黴素罐子當成裝食物的罐子看呢。還有一次,在一場營養學講座上,老師說,吃雞蛋不能隻吃蛋黃不吃蛋白,否則營養不全麵。戴光華當即反問:“那吃豬肉豈不要吃一頭整豬?”老師啞然,瞬間石化。譚陽春和他的矛盾從無到有,從小到大,成為鎮政府公開的秘密。去年年終考評時,譚陽春曾考慮向縣委提出調離戴光華的建議,又怕打草驚蛇,激化矛盾,加之摸不準調整幹部的時間,便暫時放一下。現在,遇到這麽好的機會,豈能輕易錯過?

選舉如期舉行,結果沒有偏差,周秋水如釋重負。但他絲毫沒有高興的感覺,從看似正常的選票中嗅出了反對他的氣息、聽到了反對他的聲音。總計二百零一張選票,謝建平以一百九十九票高票當選。副縣長中,多數在一百七十票到一百九十五票之間,常務副縣長徐華強例外,隻有一百三十七票。陪選人胡林生出人意料地撿到六十一票,同時,很多鄉鎮黨委書記和局長零零星星地收獲一些選票。最多的是廖營生,四十二票。很難想象,明知廖營生主動放棄候選資格,還有四十多人指名道姓選廖營生。假如廖營生的名字正兒八經地印在選票上,會是什麽結果?不難看出,胡林生和廖營生的選票大多從徐華強那裏分流過來,那些人想把徐華強拉下來。再聯想幾天前的縣委委員選舉,他不由得心頭一沉。縣委委員選舉總共二百八十九票,他得到二百六十六票,選票數排第四名,謝建平、管衝、楊大忠分別排一、二、三名。徐華強得票最少,一百九十八票。當時,他有點意外,但沒有往深處想。現在看來,徐華強樹敵不少,有了穩定而強大的對立麵。問題是,在四套班子裏,他最器重徐華強,衝著徐華強來不就是衝著他周秋水來嗎?何況,自己在縣委委員選舉中丟二十三票也不正常。楊大忠擔任紀委書記,唱的是“黑臉”,才丟十八票。想不到這些人看似唯唯諾諾,其實自己壓根不知道他們在想什麽。什麽思想大解放,弄不好會變成思想大混亂。問題出在哪裏?歸根結底是人的問題。應該不是謝建平,合作一年多來,他們談不上事事合拍,但至少沒有大的矛盾。即使偶有分歧,也大多以謝建平主動妥協而告終。他覺得,謝建平比較磊落,身上保留著知識分子的清高氣息,不至於煽陰風、點鬼火。他們是老熟人,他在地區計委做辦公室副主任時,謝建平是地委副書記的秘書,經常打交道。幾年前,謝建平以地委辦公室副主任的身份出任平安縣縣委副書記。去年一月,又提拔為縣長。那是誰呢?是平安本地幫嗎?人大主任王業勤、紀委書記楊大忠?……。

周秋水發現,自己並不知道對手是誰,在哪裏,甚至不敢確定有人在搗蛋。但有一點,他可以肯定,高估了自己對平安縣整體局麵的控製能力,至少這次縣委、政府換屆選舉讓他有危機四伏的感覺。他拿定主意,盡快扭轉不利局麵,做幾件老百姓看得見的舒心事,做幾件能夠凝聚中層幹部人心的事。當然,用好幾個人,尤其用好關鍵崗位上的人最為緊迫。人事調整提前一點,解決問題終究要從人身上著手。